第二十一章 朱砂

  林軒鳳抓住了我的手,急道:“宇凰,你別胡思亂想。”
  我笑道:“我沒亂想啊,看到什麼就是什麼。”
  林軒鳳道:“不是那樣的,我……”
  他看了看花遺劍,沒再說下去。
  光線太暗,也看不清花遺劍臉上是什麼個表情,反正不會好看。
  這情況也該是他主動吧,不管林軒鳳有沒有願意。
  我輕輕吐了一口氣,想了好一會才組織好了自己的語言,在他耳邊低聲說道:“要解釋也是應該對你自己解釋。我會走,你的凰弟會回來。”
  輕輕將自己的手從他的手中抽離。
  林軒鳳更急了:“你先聽我說,好不好?”
  我無奈地點頭:“好好,我會聽你的說的,不過要等回去,那我們現在去找小雪?”
  林軒鳳欲言又止,還是一下轉過身,往山路上走去。
  看著天邊的陽光已經四射入蒼茫的大地,仿佛恢弘的金色流波。
  一道又一道,一片又一片。
  我連忙抬起手,想要叫住他。
  聲音如骨鯁在喉。
  有時候很多事就是這樣的,或許這一瞬我叫住了他,他能看到我的表情,一切或許就會變得不一樣。
  其實人的一生都是被一個又一個的一瞬改變的。
  一直都覺得林軒鳳是一個比較脆弱的人,所以我覺得我傷了他。
  可我不知道他不但不脆弱,還是個很固執的笨蛋。
  林軒鳳鬆散系著的頭髮從胸前吹到了背後,青絲亂舞。
  單薄的身軀就像要融入縹緲的雲霧中。
  化作漫天璀璨光芒,繽紛花瓣………
  軒鳳,軒鳳。
  這兩個字,念在口中,沒有什麼感覺。
  他和林宇凰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我多少有些好奇。
  可我不想知道。
  軒鳳。
  這兩個字,埋入心底,會隱隱作痛。
  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原來的自己了,其實我並不害怕消失。
  而是害怕看到自己消失。
  忽然想到什麼,轉過身,發現花遺劍已經不在了。
  沒過多久林軒鳳下來了,說紫棠山莊的人已經捎了口信,司徒雪天回到他該回的地方去了,叫我們不必掛心。
  該回的地方。
  我勉強拉出了一個笑容:“軒鳳哥,現在就差最後一個了,我們加把勁,找到了以後想辦法把薛紅的老窩捅了,把小雪和星弦都放出來。”
  林軒鳳的臉色微微一暗:“薛紅沒這麼好打的。”
  我諂媚道:“軒鳳哥,你武功這麼高,區區薛紅……不在話下啦。”
  林軒鳳道:“江湖上有三大山莊,靈劍居首,紫棠居次,釀月再次。但是這三個門派加起來都不會有重火宮的一半強。”
  我抓抓腦袋:“薛紅不會是重火宮出來的就行了。”
  林軒鳳無奈地點點頭:“她正是重甄宮主當任時的重火大弟子。”
  我不屑道:“原來是人渣他爹。”
  林軒鳳疑惑地看我一眼,我笑著擺擺手。
  寒風呼嘯,刮得皮膚恍若刀割。
  林軒鳳的臉色徒然一變,接著一掌將我擊到石子路旁。
  我接連打了幾個滾,痛得直叫娘。
  正準備責備他幾句,抬頭卻說不出話來了。
  鏗鏗!
  兩聲接連的巨響,直撞得人耳膜發疼。
  速度太快,我甚至沒有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林軒鳳不知何時已抽出了腰間的鳳翎劍,奮力抵擋住了即將到來的致命攻擊!一團紅色光芒飛速閃過,就像一團滾動的烈火,將周圍的空氣都染得略帶紅光。
  一柄大刀落在鳳翎劍的劍身上,頓時碰撞出灼目火花。
  林軒鳳緊握金色劍柄,往後退一步,穩住身形,朝那人刺去。
  那人收住大刀,往上輕輕一躍。
  一看這種輕靈的防禦方式就知道對方不是男子。
  使刀的女子力道再大也及不上男子。
  雖然林軒鳳一副瘦瘦弱弱的模樣,可力氣大得令人匪夷所思。
  果然林軒鳳也意識到這一點,動作緩了些。
  直到那人站住了身子,才看清楚原來又是熟人。
  我揉了揉肩膀,撐起身子,歎道:“暴力女,你不要每次出場都這麼暴力好不好,殺殺殺,一天就知道殺。”
  朱砂轉眼看著我,目光兇狠,舉起鑌刀,又一次朝我砍來!
  林軒鳳見狀,又一次刺出鳳翎劍,白色羽絨在空中輕輕劃過,一下擋住了朱砂砍向我的刀。
  這女人玩真的!
  我立刻拍拍屁股站起來,連忙躲到大樹後面:“暴力女我沒惹你啊。”
  朱砂根本像是殺紅了眼,又一刀砍在了我的臉上!
  我往後一閃,那一刀就劈在了樹幹上。
  喀。和我腰一樣粗的樹幹應聲斷裂。
  我看著那半截樹幹,吞了口唾液,聲音都變得有些發抖了:“姐姐,別這麼玩,會出人命的……”
  朱砂兩下朝那樹砍去,樹搖搖晃晃倒了下來。
  我連忙跑開,不敢再說話了。
  林軒鳳急道:“你別再和她說了,趕快動手啊。”
  我一邊跑一邊大喊:“我怎麼動啊,我不會打!”
  林軒鳳道:“不會也得會,她要殺你,不是殺我!”
  我連抽了三次才把腰間的凰羽刀拔出來,也不懂怎麼應戰,只知道亂砍一通:“朱砂姐姐,你為何要殺我,總該找出理由吧!我還救過你的命,你太沒良心了……”
  朱砂的眼神突然一變,停了下來,怒道:“你……你這禽獸不如的東西,你做了什麼事,你自己清楚!”
  趁著這個空子,我躲到了林軒鳳背後。
  “聽你這口氣像我玩弄了你感情似的,我可對暴力女沒有興趣!”
  朱砂頓時氣得暴跳如雷:“你還敢說!!”
  林軒鳳轉過頭小聲道:“宇凰,你真騙人家了?”
  我哭喪著臉說:“你看她那麼凶,我敢惹她嗎?”
  朱砂用那又大又鋒利的刀尖指著我,指得我直冒冷汗:“你對宮主做了什麼事,你……你……我殺了你這兔崽子!”
  林軒鳳的臉唰地變白了:“你怎麼他了?”
  我乾笑:“能怎麼怎麼,就是那個那個了。”
  朱砂震紅了臉,大吼道:“你這禽獸不如的東西!你做了那種事還想抵賴?!”
  鳳翎劍“吭”的一聲落在了地上。
  這下完了,林軒鳳也不罩我了。
  我趕緊拉住他的袖子:“軒鳳哥不要啊,你要走了她會宰了我的……”
  林軒鳳淡淡說道:“她不會殺你的。這種事……我已經聽了太多次。”
  然後甩開我的手,往山下走去。
  我撿起地上的鳳翎劍,正準備喊他,朱砂卻攔住了我的去路:“你今天別想走。我可以不殺你,但是你跟我回去,給宮主道歉!”
  我喊了幾聲林軒鳳,這狠心的,就這麼走了。
  我急了:“他大男人的,遇到這種事又不像你們黃花大姑娘,還怕他嫁不出去了?”
  我總不能說我是為了報仇吧。
  再說我要真去了,估計會慘烈到連骨頭都會被他拿來當燒烤架。
  朱砂道:“你害他浪費了兩年的心血!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我說:“你在說什麼啊?”
  朱砂道:“你別和我裝蒜。你趁宮主練《蓮神九式》第八式的時候擾亂他心智,害他散了功,到現在半年了才恢復了,但是這兩年的修煉也就白費了……”
  原來朱砂說的不是我上他……
  “他那時候滿身蓮花圖騰就是在練功?”
  朱砂皺眉道:“什麼滿身蓮花圖騰?不管這麼多,跟我回宮!”
  用力一拽我,把我拖了好幾步,直往山下拉去。

  傻傻地站在那等別人暴虐,那不是我的作風。
  我被朱砂連拖帶拽地拉下了山,進了一家客棧,滿腦子都還在思量著怎麼離開。
  朱砂把大刀往桌上一放,砰!
  四周的人都往我們這裏看來。
  一看這架勢就知道是個女土匪,果然小二立刻奔過來了:“這位姑娘,您想要點什麼菜啊?”
  朱砂道:“兩斤牛肉,排骨,一壺高粱酒。”
  忍不住瞥了她一眼,這女人的胃簡直和麻袋有得一拼了。高粱酒……這是女人喝的麼。
  朱砂吼道:“看什麼看,你再看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我賠笑道:“宇凰這是瞧朱砂姐姐漂亮來著,忍俊不住,不要見怪。”
  朱砂臉上一紅,拿起刀在桌子上一震,喝道:“不要你多話!”
  我連連道:“是是是,我不多話……”
  這時身旁有人說道:“真的?俏佳人配俊公子,也算是一段佳話了。我見過樓顰珂,的確是個絕色女子。”
  樓顰珂。一聽到這三字,我耳朵立刻就豎了起來。
  樓顰珂那叫漂亮麼?
  的確漂亮,但是我一想到重蓮就覺得她好普通。
  重蓮做人也夠失敗了,人家都是拿女人和他比,哪還得了。
  身旁坐了一個下吊眼少年和一個彪形大漢。
  少年道:“林軒鳳我可看過,不怎麼樣,太女氣。”
  林軒鳳。一聽到這三個字,我差點把耳朵貼過去聽了。
  嗯,小軒鳳是太女氣了,但是比你這醜小子美多了。
  大漢道:“林軒鳳我也見過,挺好看,就是武功太差。”
  嗯,小軒鳳武功是沒重蓮、花遺劍高,但是比你這肥豬好多了。
  少年道:“靈劍山莊這次發請帖,發到了我們門下,呵,也算是我們幫主的服氣了。大哥,你們門派得了麼。”
  大漢道:“沒,不就是個喜帖麼,我對那些風月之事不感興趣。”
  喜帖?風月之事?
  少年道:“嘿嘿,可惜成親看不到新娘的臉,否則小弟可就一飽眼福了。”
  越聽越不對勁。
  一時情急,轉過頭去問道:“這位兄台,請問是誰與誰成親?”
  少年笑了笑,正準備回答,他們面前的桌子“哐”的一聲被敲響了,桌上的菜盤乒乒乓乓撞擊出聲。
  朱砂拿起大刀,砍在了他們桌子上!
  “林宇凰,不准你和別人說話!”
  我更急了:“暴力女,不要吵啊,我在問要緊事啊。”
  扯住少年的衣袖道:“請務必告訴在下。”
  那少年眼睛翻成了魚肚白:“你叫你的相好道了歉咱們就給你說。”
  朱砂猛地跳起身,怒道:“誰是他相好了?!”
  少年笑得不倫不類的:“呵呵,小娘們力氣不小,脾氣更大啊。孤男寡女闖蕩江湖,同住客棧,莫非你倆還沒成親?就……”
  這小祖宗肯定不想活了。
  朱砂高舉大刀,一下揮舞在他的腦袋頂:“今天你姑奶奶朱砂就在這裏劈了你!”
  那少年看她耍弄大刀的力道時臉已經變色了,一聽到她的名字,更是嚇得面如土色:“朱、朱砂?重火宮的朱砂?你、你騙誰啊?”
  那大漢指著我小聲道:“小弟,完了完了,你剛聽到了麼,那小子叫林宇凰……”
  說完附在他耳邊嘀咕幾句,少年立刻傻眼了。
  林宇凰這名字在江湖上本來默默無聞,自從紫棠山莊莊主壽筵一事發生後果真就天下聞名了。
  賺,真賺。
  朱砂跟本沒打算停手,一下朝他們砍去。
  那兩人連連躲避,叫爹叫娘求菩薩,卻偏偏忘了求朱砂奶奶。
  嘿,好機會。
  我大聲喊道:“朱砂姐姐,他們剛才說的話我聽到了,他們說你是我的媳婦,還說你又凶又潑辣,說我在外面找了婊子都不要你!”
  朱砂的臉更是氣到通紅,大罵一聲,更加飛速朝那兩人劈過去。
  客棧裏頓時亂了套,小二和掌櫃的一起蹲到了櫃檯下,所有客人都開始逃命,匆忙跑出了客棧,有的甚至連荷包都忘了拿。
  若不是急著逃命,我一定會跑去把銀子全撿了,可惜,可惜。
  趁這個空子,我偷偷摸摸站起身,倏地朝門口沖去。
  腳剛跨出客棧大門一步,我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咆哮:“林宇凰!你給姑奶奶我回來!否則我抓到你立刻把你剁成肉醬!”
  肉醬啊。
  有些猶豫了,這暴力女什麼事做不出來。
  暴力女雖然笨,但是她還是清楚捉我和教訓那兩人這兩件事哪個重要的。
  只是如果這次跑不掉,下次機會就難找了。
  站在原地猶豫了極短的片刻,還是決定回去。
  我剛轉過身準備回去,一道雪白的身影忽然出現在我的面前。
  還沒看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嘴巴突然給他捂住了,然後整個人都給他抱起來,一起飛了出去。
  朱砂的輕功偏弱。
  就看她一直在我們後面追著跑,越追越費力,越追人影越小,最後完全消失不見了。
  直到確定安全了,那人才放下我,站屋頂上。
  真是飛簷走壁。
  那人臉上竟還蒙著黑布。
  一雙又黑又亮的桃花眼有些擔憂有些緊張地看著我。
  我一下扯掉了他臉上的布,往旁邊一扔:“你腦袋頂那麼大顆痣,蒙面有啥用?你就是化了粉兒我都認得出你,還給我裝刺客,真受不了你了。”
  林軒鳳原本還蹙著的眉頭一下就放鬆了,柔笑道:“宇凰,我以為你生我氣了。”
  我裂嘴笑道:“我幹嘛生氣,還好你沒和朱砂那體力非常人的猛女硬碰硬,否則我和你沒完。”
  他又沖我柔柔一笑:“莊主叫我回去說有要緊事找我,你也跟我去吧。等我把事處理完了,繼續陪你找六美。”
  我挑眉道:“我聽說了你和樓顰珂的消息,你們不會是要成親了吧?”
  好酸的味道,哪來的。
  林軒鳳道:“瞎說什麼,莊主不會為了這種無聊的事找我的。”
  我松了一口氣:“那就好。”
  林軒鳳道:“好什麼?”
  我看看天空,道:“嗯,天氣好。“
  再看林軒鳳,他的眼睛都笑得彎了起來。
  “喂,你那是什麼眼神。”我堤防地後退一步。
  林軒鳳柔聲道:“今天天氣是很好……來,香一個。”
  我還沒反應過來,林軒鳳就靠過來吻了我一下。
  我的臉唰的一下變成了大番茄:“天氣好就天氣好,你你你……你那個那個做什麼!這兩件事有關係嗎?”
  林軒鳳笑得更甜了,跟罐了蜜似的。

  第二十二章 樓顰珂

  靈劍山莊是天下第一大山莊,現任莊主樓七指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學宗師。
  樓七指原名樓臨峰,因其右手天生便有七根指頭,故自改名為七指。
  靈劍山莊的武功招式正如莊名,靈活矯捷,輕徙鳥舉。
  由於勢力龐大,靈劍山莊在江湖上有諸多分莊,主山莊卻在遊人如織的江南岸旁。
  主山莊的嫡傳弟子只有二十個,聞名於江湖的就有四個。
  大弟子樓彥紅武武藝超群,九弟子樓顰珂頗有姿色,十一弟子錢玉錦輕功似燕,二十弟子林軒鳳才貌雙絕。
  我和林軒鳳乘著小船抵達靈劍山莊時,已入冬季。
  江南,江南。
  詩裏夢裏的江南,在寒冬凜冽的風中凝結成一塊透明的琥珀。
  林軒鳳拿了一件厚厚的棉襖套在我的絨線衫外,自己也跟著穿了一件。
  付了銀子,下船,抬眼便看見了不遠處的靈劍山莊。
  靈劍山莊在一片高高的石階上,皂門粉牆,我說:“這裏頭住著什麼人,真讓人嚮往。”
  林軒鳳儼然道:“進去你就不這麼想了。”
  我笑:“一個嚴格的老頭子,還有一個黏人的嬌。”
  林軒鳳道:“黏人的嬌?”
  我板著臉認真說:“金屋藏嬌的嬌。”
  林軒鳳道:“胡扯什麼,快走了。”
  及至臺階下方才看見門口擠滿了黑壓壓的人頭,又有熱鬧看了。
  林軒鳳道:“不用大驚小怪,這是正常的事。”
  我說:“這些人可都是來拜師學藝的?”
  林軒鳳指了指山莊的東方,道:“拜師的都從東門進,在正門瞎嚷嚷的是來求婚的。”
  我愕然道:“真不得了,你小子真厲害。”
  林軒鳳的臉上一紅,道:“你又在亂想了,你沒看到來訪的都是男子麼。他們自然是找顰……樓姑娘的。”
  我笑了笑,故意模仿他的調調說道:“我以為鳳葛格勾人魂魄的魅力已經可與顰……樓姑娘相媲美了。你的親親樓妹妹要是知道你是個斷袖,不被氣到嘔血才有鬼。”
  林軒鳳的臉更紅了:“宇凰你……”
  我吹了個口哨,三步並作兩步地跳到了靈劍山莊門外。
  有個書生氣質的男子正在用力捶打銅門上的門環:“樓莊主,我從四年前就開始追求樓姑娘,您不讓我見她也就算了,怎麼可以讓她嫁給一個來歷不明的外鄉小子……嗚嗚……”
  好傢伙,還鼻涕眼淚嘩嘩齊流,上蹭下蹭全都蹭到了山莊大門上。
  一個手拿巨錘的威武青年大喝一聲:“讓開,讓開,全都給我讓開,今兒個我就要找樓莊主評評理了,為何要將樓顰珂嫁給小白臉!”
  我跳到山莊門口,狐疑地看著他們。
  他們一起轉過頭來,卻沒看我。
  目光全然凝聚在了林軒鳳的身上。
  林軒鳳也是有些疑慮,卻依然十分鎮定地走到了山莊門口。
  小軒鳳這小子身材就是好,瘦瘦長長的一條,頭髮亮晶晶的掛在右肩,走路也蠻好看。
  就這麼往我旁邊一站,周圍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我沾沾自喜地把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搭:“哥們,叫你的樓叔叔開門啦。”
  林軒鳳小聲道:“是莊主。”
  我揮揮手:“管他莊主什麼的,開門就是了。”
  話音未落,大門已開。
  走出來一個身材瘦削的白衣男子。
  約莫二十七八歲,古銅肌膚,鷹鉤鼻。
  他皺眉對著周圍的人道:“走開走開,今天是軒鳳回來的日子,你們不要在這裏擋……啊,軒鳳?”
  林軒鳳快速走過去,有些激動地說:“樓大哥。”
  此人應該就是樓彥紅。
  樓彥紅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哎,你終於回來了,我們珂兒可是把你念死了。”
  林軒鳳還沒來得及說話,一個細細的聲音就從門背後傳了出來:“哥……你不要胡說……”
  隨後走出一個女子,頭上盤了兩個髻,用銀月簪子固定,餘留碎發順肩落下。
  兩條細長月棱眉,朱紅嘴唇。
  雖年齡不大,卻依舊一副端莊賢淑的模樣。
  林軒鳳的笑容收了些,隨後又笑開了:“顰珂又漂亮了不少。”
  顰珂。
  剛不還在那裏說樓姑娘麼,作怪。
  我用手撞了撞林軒鳳:“你未婚妻嬌豔如花,哪像你。”
  樓顰珂微垂螓首,無限嬌羞。
  林軒鳳小聲道:“你在胡說什麼。”
  我翻白眼。
  樓彥紅看了看我,道:“這位是……”
  林軒鳳道:“軒鳳以前曾對大哥提起過的小弟,林宇凰。”
  樓彥紅和樓顰珂的眼睛都一下睜得老大,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林宇凰?”
  我傻笑一下:“正是小弟。”
  樓彥紅舉起了個大拇指道:“果真如軒鳳所說俊美非凡,若非龍駒,當是鳳雛。性格也的確天真爛漫。”
  大哥,你直接說我傻得了。
  樓顰珂接笑得好不開心:“原來是鳳哥哥的弟弟,那我可以叫你凰哥哥嗎?”
  樓彥紅打趣道:“珂兒,你還沒過門呢,這就想認親了。”
  樓顰珂臉立刻就紅了:“人家……人家沒有。”
  我連連道:“好,好!我愛聽別人叫我哥哥,珂兒你多大了?”
  樓顰珂道:“顰珂今年十七。”
  我拍手道:“凰哥哥快十九了,珂兒妹妹好。”
  掰掰手指算來,來到古代也過了一年多了,什麼都沒找到。
  心中呐喊:秘寶啊秘寶,你在哪里。
  樓彥紅笑道:“反正成了親,大家都是一家人,叫什麼都好,呵呵。”
  林軒鳳猛地抬頭,道:“成親?”
  樓彥紅怔了怔,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哎,我怎麼把這事給忘了,軒鳳,爹這次叫你們回來就是要你和珂兒完婚的。”
  林軒鳳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我也傻了。
  呆了許久,我才回過神,推了林軒鳳一把:“人家和你開玩笑呢,你還真做起春秋大夢來了,愣傻。”
  林軒鳳沒反應。
  樓彥紅笑道:“宇凰啊,這是真的,其實你別看林軒鳳平時裝著一副老實樣,實際上早就趁其他幾個師兄不注意把我們珂兒的心勾跑了,玉錦到現在都還在生悶氣呢。”
  我腦袋中“嗡”的響了一聲。
  “哥,你不要這樣亂說,人家不理你了。”樓顰珂羞得跑進了山莊。
  樓彥紅道:“這丫頭又害羞了,軒鳳,你趕快進來啊,我進去和她說說話。”
  樓彥紅一走,我轉頭看看林軒鳳,他還是那副呆樣。
  天殺的林軒鳳高興到說話都說不出來了。
  胸腔中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燃燒。
  我拂了拂自己的衣袖,挑眉道:“不錯啊。成親好,成親妙,娶個美人兒上花轎。”
  林軒鳳喃喃道:“我不知道……”
  看到他那副委屈的小媳婦樣!
  小火苗變成了熊熊烈火:“這麼美的姑娘都給你弄到手了,你小子豔福不淺啊,兄弟我都嫉妒死了。所以啊,六美圖的事擱以後辦吧,兄弟我呢,現在也去找美姑娘。你呢,好好過你的洞房花燭夜去!”
  我微笑著瞪了他一眼,蹬蹬蹬往階梯下跑去。
  林軒鳳立刻伸手捉住我,我想都沒想轉身就一拳朝他身上甩去。
  沒想到這小子居然……沒有躲……
  正中腰花。
  他就硬是吃了我那用了全身力氣的一拳。
  他捂著肚子,痛苦呻吟道:“宇凰你……你……你的吃醋方式實在是太特別了……”
  我沖著他微笑了一下,捏住了他的臉,擰了好幾下:“鳳葛格,我怎麼辦,我好想去殺了那個樓美眉,我吃醋吃傻了。”
  林軒鳳揉了揉自己的臉,歎道:“宇凰,好疼。”
  一看那一分痛苦九分風韻的表情就知道是裝的。
  我踢了踢他的腿:“走,別在這坐著,丟人死了。”
  林軒鳳松了一口氣,怕我丟了似的拽住我的袖子往山莊內走去。
  我甩開他的手:“行了行了,是我想多了,我以為你背叛你們凰弟了呢,其實你也不知道這回事,不知者不罪。”
  林軒鳳笑得有些勉強:“原來是這樣。”
  我笑:“難道還是我吃醋了?”
  林軒鳳沒說話,只默默往前走去。
  我看著林軒鳳的背影,呵呵笑了兩聲,又連續笑了好幾聲。
  剛才那種感覺真是熟悉得很,卻又說不出來何時發生過。
  我撒了謊。
  剛才我真的是動怒了,這是不是吃醋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是誰在吃醋。
  是我,還是已經在我體內漸漸復蘇的林宇凰?
  靈劍山莊整體建築大氣輝煌,頗具淵宏氣息。
  一群人站在驚雷堂門前。
  樓七指負手而立,威風八面,凜凜可畏。
  見林軒鳳來了,臉上立刻綻放出了慈祥由衷的笑容:“鳳兒,終於知道回來了。”
  林軒鳳拱手道:“一接到莊主命令,軒鳳不敢怠慢,立刻就往回趕了。”
  “還叫莊主呢?過段時間得改口啦。”
  樓七指捋了捋自己的串臉胡,目光深沉。
  林軒鳳先是一頭霧水,很快明白了。
  樓七指道:“既然回來了,肯定有兩個人迫不及待想要見面了,我這把老骨頭也就不來招人厭了,去吧。”
  林軒鳳急道:“不,莊主,我……”
  樓七指道:“好了,鳳兒,當著我你還有必要裝麼,快去找珂兒吧,那丫頭現在在河旁呢。”
  林軒鳳還想說什麼,我立刻伸手拽了拽他。
  林軒鳳不解地看了我一眼,卻也沒說話,帶著我一起朝山莊深處走去。
  走了一段路,見人少了,林軒鳳有些不開心地說:“我正要拒絕,你為何要阻止我。”
  我無力道:“大哥,說你沒腦你還真沒腦,當著那麼多人,你對樓七指說你不想要他國色天香的美人女兒,還給不給他臺階下?你這笨蛋。”
  林軒鳳恍然點點頭:“那倒也是。”
  我歎氣:“算了,估計樓莊主也就是喜歡你這麼笨。”
  林軒鳳道:“你就是喜歡欺負我,淨占口頭便宜。”
  我嘿嘿一笑,吹著口哨往前走去。
  靈劍山莊裏有條河。
  河水呈淡藍色,故名品月。
  品月河來自地下泉水,四季長流,清澈無比,冬季亦不結冰。
  河岸處是一片杏樹林。
  冬季杏樹枯萎,空林分外寂靜。
  據說樓彥紅每日清晨一定會在那裏習劍。
  劍花如雪,紛紛揚揚,震驚無數停歇在乾枯枝椏上的飛禽。
  據說樓顰珂最喜歡在品月河旁刺繡花鳥。
  河的後方是一座荒山,許多未婚男子都愛跑到山上去偷看樓大美人的風采。
  樓顰珂孑然坐於河堤,輕拈繡花針,在支架撐起的織物上一針針穿引,秀麗的臉在雪白布匹襯托下顯得端靖甜美。
  一看到她,林軒鳳忽然不動了。
  我笑:“想去就去,你放心,和她說幾句話不算出軌。”
  林軒鳳輕輕歎了一口氣,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我靠在一株枯樹上,閑了沒事抖抖腳。
  林軒鳳一走過去,樓顰珂似乎被嚇著了,輕呼了一聲,捉住了自己的手。
  我“嘁”了一聲,這也太假了吧。
  心上人才回來,她就有心思在這裏安靜的刺繡了。
  而且這麼大個人走過去,她會看不到?看這狀況,八成是故意戳破了手指,叫林軒鳳替她檢查。
  沒想到林軒鳳真的是個笨蛋。
  蹲下身,抓住她的手仔細檢查。然後站起來,說了幾句話就往回走。
  很清楚地聽到樓顰珂叫了一聲:“鳳哥哥。”
  纖纖細手還不安分地捉住了林軒鳳的衣角。
  但是看到我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將手收了回去。
  林軒鳳疑惑地看著她,她又匆匆擺了擺手,說了一句話,林軒鳳就回來了。
  我用下巴指了指一臉羞赧坐下來刺繡的樓顰珂道:“怎樣?”
  林軒鳳道:“她的手受傷了,我去替她拿藥。”
  我站直了身子:“你去拿,老子替她上藥。”
  估計林軒鳳拿了藥過去替她上,她眼淚都會疼出來。
  林軒鳳皺眉道:“為什麼。”
  我扯了扯衣服:“拜託,你以為我要和你搶麼?美女我喜歡,可我不喜歡做作的女人。”
  林軒鳳道:“你討厭她?”
  我吐吐舌頭:“反正不喜歡就是了。”
  林軒鳳沒有回話,只掛著一臉莫名其妙的笑容離開了。
  我站在原地,不爽了起碼半個時辰。
  後來他慢悠悠地把藥膏拿來了,我一把扯到手,跑過去替樓顰珂上藥。
  果然如我所想,一個小破針眼,她可以慘叫到跟發春似的。
  這時我氣著呢,火氣不打一處來,也不懂憐香惜玉。
  林軒鳳在旁邊默默不語,樓顰珂在我的折騰下連連叫苦。
  後來我們回房的時候,我倍感疲倦地倒在床上。
  林軒鳳坐在我的身邊,兩隻眼睛彎彎的,輕輕說道:“你再討厭她一點吧,我喜歡你討厭她。”
  我抓抓腦袋,眨眨眼睛:“你是傻子嗎?”
  林軒鳳但笑不語。

  第二十三章 鳳鳥

  幾日來林軒鳳都很莫名其妙。
  說話莫名其妙,表情莫名其妙,眼神莫名其妙,就連笑容都很莫名其妙。 
  樓七指說了婚期,春節過後。
  林軒鳳一臉不慌不忙,也不像做個新郎官的樣,也不像有打算退婚的準備。
  我問過他很多次,到底要不要娶那樓小姐。
  他神秘一笑,說少安毋躁。
  喜慶的春節就打算在靈劍山莊蹭完了它。
  除夕夜。
  團年飯吃過了,在軒鳳旁邊傻坐著,看他和樓顰珂兩個眉來眼去……確切說是樓顰珂一臉羞紅地給他擠眉弄眼。
  看他們倆都夠了,隨便吃了幾口飯,吧嗒吧嗒跑回屋子坐火盆旁發抖。
  桌上放了一壺冷茶,放火盆旁晃了一會。
  有了點溫度,直接對著壺嘴兒喝了一口,苦澀到直吐舌頭。
  這時門被推開了。
  皺眉直用手對著舌頭扇風的樣兒全給破門而入的林軒鳳看在眼裏。
  “你發瘋啊,不知道敲門的,我要在換衣服怎麼辦?”
  看到林軒鳳先愣了一下又紅了臉的樣,就知道他又是滿腦黃段子。
  猛然想起這身體不要說給他看過,就是摸過上過可能都有幾百次了。
  想著想著臉開始發燙。
  這火烤得人悶發熱,扇扇風。
  好在林軒鳳識趣,沒有提這事:“收拾好東西,到山莊門口等我。”
  我愕然道:“這麼晚了收拾東西?你這是準備私奔還是怎的。”
  又說錯話了。
  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真想抽自己的嘴。
  林軒鳳道:“今天莊主好像喝多了,可能和他說我不打算成親的事比較容易開脫。”
  我會意地點點頭,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抖抖手腳。
  看看火盆,再看看門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這種天氣潛逃,真是有得受的。
  樓老爹要惱羞成怒把林軒鳳當場給滅了,那才叫絕。
  我朝林軒鳳點點頭,他關門出去了。
  我三下五除二地收了東西,花了不到一盞茶功夫。
  沖出門去,冷風呼哧一刮來,渾身打了個激靈。
  這種天氣要我站在門口喝西北風,林軒鳳也真是夠絕的。所以沒有去大,直奔樓老爹房門。
  老遠就看到樓七指的房間被照得燈火通明。
  徹骨寒風吹得紙窗呼啦啦響,我就是穿了加厚的棉衣也是冷得瑟瑟發抖。
  我悄悄蹦到了樓七指的房門前,縮著脖子對手掌呵了一口氣。
  氣還沒吐完,就聽到裏面傳出樓七指的聲音:“當初我是看薛紅的面子才把你收到靈劍山莊門下,本就沒對你有什麼期望,可是你很爭氣,武功底子和進步速度都令人驚歎,重點是珂兒喜歡你,所以我一直很看好你。”
  薛紅?
  ……林軒鳳竟認識薛紅?
  我匆匆忙忙從包中掏出六美圖,揉了揉有些發痛的眼睛,湊到光亮處將圖紙打開。
  這才仔細看清了那只鳥。
  那不是普通的鳥。
  而是傳說中能帶來祥瑞的百鳥之王。
  我的思緒被林軒鳳的聲音打斷了:“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為何又想退婚?難道珂兒不夠好?”樓七指的聲音中帶著一絲不可抗拒的威嚴。
  林軒鳳壓低了聲音說:“不是。只是軒鳳對顰珂妹未曾有過男女之情,怕只是……”
  “只是她的一廂情願?”
  “莊主,她會遇到更適合她的男子。”
  “現在整個武林都知道你和她的婚事,如今你要她把面子往哪兒擱,整個靈劍山莊的面子又該往哪擱?”
  “莊主,軒鳳寧可被逐出靈劍山莊。”
  長久的沉默。
  頃刻間,“噌”的拔劍聲劃破了詭秘的寧靜!
  樓七指微微惱怒的聲音有些陰森有些令人畏懼:“林軒鳳,既然你不願意,那我只有留下你的屍體。”
  我還真的是生了個烏鴉腦,想什麼應什麼。
  比較清脆的抽劍聲也隨之響起。
  這聲音我聽了無數次,鳳翎。
  林軒鳳竟真和他硬碰硬!
  裏面鏗鏗的碰撞聲飛速響起,且勢均力敵。
  我緊緊握住自己的拳頭,滿腦子飛速轉過無數救他出來的方法,就沒一個行得通。
  漸漸的,鳳翎劍的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底氣不足。
  “唰”!
  衣物撕裂,林軒鳳悶哼一聲。
  北風呼嘯,天寒地凍。
  可我的冷汗已經將頭髮打濕。
  正準備抽刀去幫他的時候,一陣狂喜充溢了我整個大腦。
  我手忙腳亂地在包裏亂抓了一把,摸到了那幾個冰涼的瓶瓶罐罐。
  借著火光找到了棕色的瓶子。
  拔出木塞,順便一腳踹開了房門!
  林軒鳳的衣服已經被劃破,半邊衣裳松到了腰際,白皙的肌膚袒露在熒黃燭光下,格外亂人心神。
  見我踢開門,兩人的動作都不由頓了一下。
  我跑過去一把拽住林軒鳳的手,將那瓶子往地上用力一砸!
  噗嗤--
  氣體液化似的聲音響起,整個房間刹那間升起了濃濃的白色煙霧。
  隱約看到樓七指用劍在空中胡亂揮舞了一下,沖出門去,迅速把門拉上!
  目光遲疑地看了看林軒鳳的胸膛。
  又匆忙將他的衣服扯好蓋住身子,然後拉著他的手就往靈劍山莊大門口沖去。
  這一次我跑得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跑得快。
  不是因為怕有人追殺,而是因為看到了林軒鳳的胸膛。
  月色狡黠如銀盤。
  肌膚上的鳥兒羽毛輕盈如雲,展翅欲飛,姿態高貴且神聖不可褻瀆。
  那不是普通的鳥。而是傳說中能帶來祥瑞的百鳥之王。
  鳳凰。

  萬家燈火,滿街孤寂。
  唯獨我和林軒鳳兩個人在街上攜手漫無目的地前進,一語不發。
  與無數亭台小榭玉宇瓊樓擦肩而過。
  遠處一家小店鋪,燭火孤零零的飄搖著。
  年老的鰥夫獨坐在那裏,掌燈照明了小鋪,分外淒寒。
  老人手中的燭臺滴落滾滾油臘,浮起寥寥青煙。
  沒有準備收鋪,也不回家過年。
  或許是沒有家。
  我和林軒鳳兩人一起坐在了小鋪,各自要了一粉煮荸薺。
  那是江南冬天普遍的家庭小食,略帶清甜的香味是潤澤的,格外富有家常氣息的氛圍。
  即使手凍得通紅,風涼得徹骨,荸薺的溫暖依舊讓人感到滿足。
  以後我常常回想起這一幕,腦中揮之不去的,應該還有煮荸薺的清香吧。
  暗黃火光,幽微到幾乎消失。
  林軒鳳額上的美人痣反射著絳紅的光。
  手指細得像是無法將那破舊卻乾淨的大碗捧住一般。
  我想將碗放在桌子上,左看右看沒桌子,只得放在膝上。
  用手在身上蹭了蹭,扯開有些乾裂的嘴唇笑道:“軒鳳哥,你就這麼走了?娶了你的顰珂妹妹,前途無量。”
  林軒鳳捧著碗的手微微震顫了一下,驀然抬頭看著我。
  我又捧起碗,囫圇吞棗吃了一口。
  “你知道了是不是。”
  聲音在冷寂的氛圍下顯得更加空靈。
  我想了許久,張開嘴一會,還是閉上了。
  林軒鳳嚴肅地盯著我說:“不管你信不信,我不喜歡他。”
  正在爐旁烤火的老人笑著搖搖頭,鬢白如雪。
  我又吃了一口荸薺,含在嘴裏模糊不清地笑道:“你沒必要和我解釋,我不是他。”
  林軒鳳的嘴唇微微發紫,將仍盛滿荸薺的碗放在了道旁。
  老人歎了口氣,走過來收拾了。
  林軒鳳將頭埋在了膝蓋中。
  我默默將那碗荸薺吃完了,食之無味。
  看著林軒鳳從肩頭垂落下來的長髮,伸手將它們撥到了背後。
  林軒鳳抬起頭,眼神模糊地說:“我會回去。”
  拒絕也不是,答應也不是。
  我沒有立場發表意見,也沒立場問他想回去是因為什麼。
  付了帳,默默離開了店鋪。
  並肩走了一段。
  漆黑的街巷,泛著銀白月光的粼粼江面,一棟棟漸漸熄滅光亮的樓房。
  一隻冰涼的手忽然捉住了我的手。
  我下意識停下了腳步,抬頭看著林軒鳳俊秀的面容。
  “你究竟是從何處來的?”
  我不經思考就直接回答了:“離現在很遠很遠的年代。”
  他驚愕地看著我:“那……你有沒有可能就是他。”
  我笑:“前世今生麼?我不知道。”
  林軒鳳的眼神黯淡了下來:“有的時候總覺得你們是同一個人,只是現在你不記得了我而已。”
  我說:“我和他的性格真那麼像麼?”
  “他也很調皮,可是他沒有你好色,沒有你自私任性,也不像你這麼愛惹人生氣……”他溫
  柔地笑著,手指順著我的眼角輕輕撫摸:“可是眼神,沒有區別。”
  我的鼻子忽然變得酸酸的,看樣子這天氣真的太冷了。
  林軒鳳道:“你總是要走的,留下的越少越好。”
  我默默點點頭。
  “可我依然想找你要一件東西,就當是我們認識一年的紀念品,好麼?”
  我歪著頭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面前原本微弱的光一下被他壓過來的頭蓋得嚴嚴實實。
  獨剩點點星光落在他如流雲般的黑髮上。
  不帶任何情欲的一個吻,落在唇上,瞬間便離開了。
  就像一場轉瞬即逝的夢。
  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林軒鳳真的是一個笨蛋。
  連找我要的東西都要錯了。
  只有相思淚難剪,舊痕才斷接新痕。
  我沒有留給他回憶,或是吻。
  只是留下了一顆心。
  次日我們開始往採蓮峰趕去,前進速度不快不慢,心情不好不壞。
  路上偶爾聊聊天,品茶論劍,其餘不再提及。
  走走停停,等到採蓮峰的時候,已是暮春四月。
  採蓮峰並不像我想的那般怪石嶙峋,崎嶇百轉。
  相反卻是百草豐茂,鮮花盛開。
  果真是女人住的地方,就連樓宇都是雅致秀麗的。
  原本以為薛紅是一個妖嬈嫵媚的風塵女子,可見到她本人以後才知道我全都想錯了。
  薛紅美,美得令人幾乎挪不開眼,可卻是高貴而又莊重的。
  這樣驚人的美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沒有魚尾紋,沒有一絲白髮,可眼神滄桑憔悴,讓人一時猜不出她的年齡。
  她的腹部微微發胖,其他地方卻十分瘦削。
  見我們來了,薛紅理了一下自己的長髮,發如黑玉,及至腰際。
  她扶著自己的腰,挺著肚子慢慢地朝我們走過來。
  真的太像那個人了。
  她走到林軒鳳的面前,輕輕摸了摸他的臉,柔聲道:“鳳,你終於回來了。”
  林軒鳳的臉上冒出了涔涔冷汗。
  緊緊握住我的手,聲音如骨鯁在喉。
  氣氛詭異得令人不禁吞口唾液。
  林軒鳳漠然道:“現在我回來了,六美全都是林宇凰找到的。你可以把《蓮翼》的下落說出來了吧。”
  我原本以為薛紅會刁難他幾句。
  “《蓮神九式》不用我說你們都該知道在蓮……重蓮身上。”她竟沒有絲毫猶豫就說出來了,“《芙蓉心經》則在梅影教主身上。這兩本秘笈都不是寫在紙上的,而是在兩人的貼身寶物上,具體是什麼,我也不知道。”
  《芙蓉心經》竟真在梅影教主手中。
  看來的確是這樣,那兩個寶物就是《蓮神九式》和《芙蓉心經》的秘笈。
  而那兩個人就是重蓮和弄玉。
  只是有些不大明白,總覺得薛紅對林軒鳳的態度幾乎是低聲下氣了。
  她甚至沒看我一眼,抱住他的頸項,輕輕將頭靠在了他的頸窩。
  “鳳,我覺得應該是男孩。”她柔聲說道。
  林軒鳳木訥地看著遠處,似乎已經放棄了掙扎。
  看她這麼肆無忌憚地抱著林軒鳳,心裏悶得慌,忍不住問道:“什麼男孩?”
  她雲淡風清地看了我一眼,摸著自己的肚子說:“孩子,鳳的孩子。”

  第二十四章 薛紅

  薛紅輕輕扯開了林軒鳳的衣裳,露出了他胸膛處的鳳凰圖紋。
  林軒鳳沒有反抗,只是麻木地站在那裏。
  薛紅的手緩緩撫過那只鳳凰的翅膀:“鳳第一次抱我的時候,我就愛上了這只鳥兒。所以,我在每個男寵的身上都弄上了代表他們的刺青,所以才有了六美圖。”
  我這才看清了她的手。
  凹凸不平,看去極是可怖。
  就像是被燙過一樣,一直延伸到了袖口,讓人不由聯想下面也是這樣的燒傷。
  薛紅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視線,有些不自然地將手收了回去。
  她終於離開了林軒鳳的身子,走到我身邊。
  靜靜地凝視著我,目光清淡悠遠,這樣的眼神真的實在太熟悉。
  “宇凰,其實我一點都不討厭你。你一直都是那麼可愛的一個孩子,讓人不忍心傷害。若我真的恨你,早就動手把你殺了。《芙蓉心經》的下落我真的不清楚,但是我知道關於重火宮這些年來發生的一切事情。我可以告訴你全部,你認真去找,只要留下鳳就好。”
  其實這樣虛偽的臺詞我見多了,可薛紅的眼神竟讓我無法拒絕。
  我只問道:“你既然捨不得林軒鳳,為何要放他走?”
  薛紅道:“他需要自由。我可以讓他一直在江湖上闖蕩,只要他不離開我。”
  我只笑了一下,看著林軒鳳。
  他的目光一直都沒有轉移到我的身上。
  從未見他如此冷酷過。
  然後薛紅給我講了一個十分有意思的段子,硬是聽得我一愣一愣的。
  前面和以前聽的那個故事一樣,重火宮前任宮主名叫重甄。
  重甄不知和哪個女人生了一個兒子,名蓮。
  重蓮從小性格溫順,沉默寡言,常常一個人默默看書,或是習武。
  整個重火宮的人依舊十分喜歡這個平易近人的少宮主。
  可是重蓮的性格卻在十一歲的時候突轉陰沉,留意的人也未敢多言。
  在他十二歲的時候,重火宮突然變成了銀庫,多了許多金銀財寶,江湖上也漸漸傳出了蓮少宮主容貌驚人的消息。
  十三歲,武林中無數英雄豪傑無故喪命,死狀淒慘。
  十四歲,和那個江湖人士說的一樣,重蓮因為在英雄大會的驚人表現得到了“武霸天下”和“冠世美人”的稱號。
  十五歲,重甄猝死于重火宮。
  江湖上有這麼一句話:地獄閻殿,人間重火;神乃玉皇,祗為蓮翼。
  因為修煉成“蓮翼”的人少之又少,所以一旦有人練成了,那個人的稱號將會變成“蓮翼”。
  重蓮的名字已變成了神話。
  其實重蓮在開始修習《蓮神九式》的那一刻,就已不再是那個溫柔的少宮主了。
  當時重火宮直屬大弟子名叫宇文玉磬。
  關於他和般思思的故事,我只知道是成親,但是最後陰陽兩隔。
  但我不知道這一切都是重蓮一手造成的。
  那一年宇文玉磬和重蓮一起前往京師長安。
  那一年,有兩個人動了心。
  般思思。宇文玉磬。
  宇文玉磬說什麼也要娶般思思進門,般思思的滿心思卻只容得下一雙深紫色的瞳仁。
  重蓮回首的一瞥,註定了般思思一生的沉淪。
  宇文玉磬和般思思成親的那一天,重蓮約般思思在飛虹橋下見面。
  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喜歡你。
  般思思大抵是徹底迷糊了,接連三日都和重蓮待在一起。
  三日後,夢醒,心碎。
  不知重蓮對般思思說了什麼話,然後離開了。
  般思思回到宇文玉磬的身邊,一蹶不振。
  大夫說她是患上了相思之疾,非系鈴人無可解。
  宇文玉磬也大概猜出了事情的緣由,卻如何都不肯回去找重蓮。
  般思思就這麼死了。
  于長安飛虹橋旁。
  手中還握著一朵新採摘的血色紅蓮。
  宇文玉磬一氣之下沖回重火宮找重蓮算賬,卻被重蓮囚禁于宮中,成為了他的禁臠,日日夜夜加之羞辱和欺淩。
  而宇文玉磬只是忍,重蓮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宇文長老看著的兒子被自己的宮主這樣折磨,也只能默默悲泣。
  時間長了,人們幾乎忘了宇文玉磬的存在。
  重蓮十六歲的時候,《蓮神九式》已修煉到了第七式,準備修煉最容易失敗的第八式。
  第七式練到第八式需要兩年時間。
  修煉成的前幾日,一旦被人打斷,就會失去武功近半年。
  半年後武功會一夜間恢復,但想重新修煉,又得重修兩年。
  宇文玉磬算准了時間,在重蓮即將練成的前幾日沖進去揮劍殺他。
  可是失敗了。
  其實宇文玉磬若是再查的仔細些,或許報仇就成功了。
  第八成修煉成功的前幾日,修煉者身上會出現紅蓮圖騰,打斷他,的確會廢除他的武功,但是不會立刻散功,而是慢慢褪去。
  那一日,絕美的少年依舊靜靜地坐在瑤雪池中。
  只是彈指的一瞬間,廢去了宇文玉磬的四肢,在身上撒滿了引誘野獸叼食的粉末,叫人將他扔到了荒郊野外。
  寧願我負天下人,也不讓天下人負我。
  重蓮就是這種人。
  《蓮翼》乃是兩大至尊邪功的合稱。
  《芙蓉心經》性陰,《蓮神九式》性陽。
  修煉者需將此功奉為信仰,為之無情無義,心狠手辣,方可到達最高境界。
  修成之後,汲取內功深厚的親人性命轉化為自身的內力,功力以驚人速度飛升,一夜之間天下無敵,永駐青春。
  我不禁吞了吞口水,擦了把汗:“照你的說法,重甄的死……”
  薛紅平淡地說:“是重蓮殺的。”
  可是這時候我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霎時竟把《蓮翼》的事拋諸腦後:“薛紅姐姐,雖然宇凰年紀比較小,可我還是懂的,女人懷胎都只要十個月就可以生產,軒鳳哥都出去一年了……”
  林軒鳳打斷我道:“宇凰,不要再說了。”
  薛紅的目光變得有些陰冷:“林宇凰,我是看在你爹的情面上才留你一條小命,不要給你臉不要臉。”
  她抱緊林軒鳳的脖子,輕聲道:“鳳,抱住我。”
  林軒鳳面無表情地伸手將她抱住。
  我已經不知自己究竟是在生誰的氣了:“林軒鳳,你……你真是……你就這麼怕她?”
  林軒鳳只是沉默。
  薛紅一臉滿足的笑容。
  我頓時脹紅了臉,憋了半晌才壓抑住自己沒有吼出聲:“薛紅,你有六個男寵!你憑什麼說那就是林軒鳳的?”
  薛紅笑道:“你自己問問他,這孩子是不是他的。”
  我著急地看著林軒鳳。
  林軒鳳冷冷道:“是我的。”
  薛紅道:“前五個只有崔燕和我發生過關係,而且自從鳳來了以後,我再沒理過他們。”
  我急道:“不可能,這一年你都一直和我在一起,怎麼會……”
  薛紅道:“難道我就不能離開採蓮峰麼?”
  我一時啞然,不可置信地盯著林軒鳳:“你、你為什麼要和她……你喜歡她?”
  林軒鳳漠然道:“是。”
  一口氣堵在胸口,我壓低了聲音說:“你覺得這樣對得起他麼?”
  林軒鳳不語。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好,好,很好。反正那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你好好待在這裏,和你的薛紅姐姐一塊兒,逍遙自在地過日子。保重。”
  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勉強笑了一下:
  “你的凰弟恐怕在我體內哭泣了,因為我這裏很痛。”

  第二十五章 重火宮

  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凝聚了。
  薛紅靜靜地站在兩人中間,一雙細長的眼睛黝黑明亮,眼角向上飛揚。
  我又想起了那個靜謐的夜晚,精緻容顏的男子。
  只是她比那人多了一分的滄桑,少了十分的風骨。
  絳紅美人痣黯淡無光。
  林軒鳳的眼中瞬間閃過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但也只是一瞬。
  隨後,表情僵冷如冰雕。
  我欠了欠身,道:“既然如此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軒鳳哥,我會努力讓他回來,你最好現在趕緊想清楚,再見。”
  林軒鳳轉過身去,只留下了一道孤獨修長的背影。
  我尷尬地對著薛紅笑了笑。
  擦肩而過。
  沒想到剛走出房門就在山峰處遇到了一個人。
  海天一般的衣裳仿佛是一道淺藍深紫交錯色的虹,在霧氣中翩翩湧動。
  朱唇仿佛一粒豔紅的櫻桃。
  腰間的銀鞭緊緊盤繞,散發著妖異的色澤。
  海棠躡足于繚繞雲煙中,輕輕說道:“林公子,宮主去了何處?”
  語氣篤定沒有絲毫懷疑。
  我似笑非笑:“重火宮竟丟了宮主,這事也夠奇了。最奇的是,海棠姐姐竟問到小小的林宇凰身上來了。”
  海棠表情淡定,眼神卻帶著一絲慌亂:“因為宮主最後見的幾個人裏有你。”
  我說:“我上一次見到蓮宮主是在去年初秋,泰安城。”
  海棠道:“是。當時宮主和我們一起回宮,不足一個月就消失了。”
  我愕然道:“那到現在不是都有八九個月了?”
  海棠點點頭:“是的。重火宮裏現在已經亂成一團了,希望林公子能隨我回去。”
  我說:“我去起不了作用。”
  海棠道:“我們想了所有的方法都沒用,宮主和你交集最多。”
  我說:“倘若我不想去呢?”
  海棠嚴肅道:“林公子若是不願意走去,只那海棠只好幫忙了。”
  心中飛速轉過一個念頭。
  重蓮不在重火宮,看樣子一定走得匆忙,或許……那個東西還在重火宮裏。
  我笑道:“我看我還是自己走著去吧。”
  我們剛走下山,硨磲就跟著來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重蓮在失去武功這半年幾乎都是待在我身邊的,他完全可以待在宮裏,畢竟重火宮高手如雲。
  然後我問海棠原因。
  海棠道:“六美圖的主人薛紅以前是重火宮的人,宮主想看看他會不會洩露重火宮的秘密。”
  我說:“若她洩露了呢?”
  海棠道:“方才我和你說話的時候,硨磲已經處理了這件事。”
  我急道:“那其他人呢?”
  海棠道:“其他人與我們無關。”
  我回頭看了看高聳入雲的採蓮峰,心冰涼了個徹底。
  早就想過薛紅此言可能會得罪重火宮,但是沒想到重火宮辦事的速度真的神到不可思議。
  小雪和星弦也該離開了。
  林軒鳳的孩子,大概還沒起名字吧。
  我轉過頭,輕輕吐了一口氣,伸了個懶腰:“趕快出發吧,我還有事要做。”
  月朗星稀的夜,蒼穹深藍如淵。
  方外山腳,稀煙如雲,硨磲在紫藤林的中偏西處灑了一些白色粉末,道路豁然開朗。
  重火宮在重火境的深處。
  朝裏面走去,隱隱可見一片密林環繞著霧閣雲窗。
  漸漸的,燈火越來越密,越來越亮。
  一座座神似宮殿的雪白樓宇林立在我們眼前。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這裏,小聲道:“這是重火宮?怎麼像雪國似的。”
  海棠道:“重火宮幾百年來一直都是這樣,只是幾乎沒外人進來,所以別人總覺得裏面應該是比較陰森的。”
  環繞著建築的清澈河流,水聲如樂。
  月亮倒映在水面,被打碎成了銀白色的滾滾漣漪。
  河上飛架著一座石回橋,橋面寬闊,兩旁站滿了婢女,皆身穿素色衣裳,塗抹胭脂。
  配上如此綺麗的景色,還真讓人覺得自己是到了銀河鵲橋。
  一路走去,那些婢女們都紛紛欠身,弄得我好不自在。
  走過回橋便是重火宮的大殿階梯。
  原本準備繞過大殿走去,硨磲眯著眼往裏面看去,道:“莫非……宮主回來了?”
  海棠驚得睜大了眼,碰巧正有個小卒正在拜見兩個護法,便問道:“為何大殿裏會是亮著的,裏面是什麼人?”
  那小卒道:“您不知道嗎?宮主前幾日已經回來了。”
  海棠道:“宮主現在在大殿裏?”
  小卒道:“是,五大長老都來了,正在嘉蓮殿慶祝少宮主滿月。”
  我們三人幾乎是同時說出口的:“少宮主?”
  小卒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道:“哎呀,小的怎麼把這事兒給忘了,宮主回來的時候帶著一個剛出生的女娃娃,說那是他的女兒。”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海棠轉頭對我說,“林公子,我和硨磲先進去看看,等會兒出來找你。”
  我點點頭,估計這回是凶多吉少,不過我也認命了。
  巨大的牌匾題字,嘉蓮殿。
  嘉蓮,一莖多花之蓮,祥瑞的象徵。
  月光下的殿堂反射著銀色的雪光,仿佛磷磷的水中石。
  不過多時,幾個童子走出來對我說:“林公子,宮主請你進去。”  
  (2)
  嘉蓮殿。
  剛進去,眼睛被明亮的火光刺得幾乎睜不開來。
  一路看去,滿殿堂都是密密麻麻的人頭。
  人人精神抖擻,喜氣洋洋。
  無數婢女小廝端著華美精緻的金簋、銀盂、大鼎進進出出,濃濃的肉羹膾炙香味撲鼻而來,引得人胃口大開。
  道旁坐滿了人,卻是一眼便看到了坐在盡頭的男子。
  四大護法站在他的身邊。
  他用手背輕輕撐著下巴,正微笑地看著身旁的兩個女子。
  其中一個穿著深紫煙波刺繡長裙,眉毛細長,雙眼炯炯有神。
  另一個女子穿著一身藍色衣裳,頭戴金蝶發簪,臉圓嘴小,容貌甜美。
  水鏡和楚微蘭。
  楚微蘭懷中一個手臂長的孩子,抱著她轉了好幾圈,笑得好不開心,清脆的聲音回蕩在整個嘉蓮殿:“宮主,宮主,這孩子好漂亮。”
  重蓮微微一笑,黑亮長發落在肩膀上,如流水般滑落於腰際。
  細長的眼往我這裏一掃。
  整個大殿忽然安靜了,所有人都朝我這裏看來。
  我抓了抓腦袋,有些尷尬地朝人民群眾露撐出一張笑臉。
  海棠一個勁地跟做手勢叫我進去。
  我還是跟傻了似的站那裏,有時候真怪自己沒用,人一多,腦子裏就一片空白了。
  重蓮輕輕說道:“凰兒,你來。”
  聲音如縹緲雲煙,明明很是小聲,卻一直在耳邊飄來蕩去。
  我很緊張,我很顫抖,我很後悔。
  我要知道天殺的重蓮這傢伙在這裏,我是真的不會來。
  這下死也得去了,硬著頭皮,頂著眾人的目光走到了重蓮面前。
  “白跑了一躺,真是麻煩你了。”
  我直接懷疑自己的耳朵是有問題了,他竟會說出這種話。
  真想往他臉上摸一摸,看看是不是易容的。
  要是易容的,也太有水準了,脖子上的蓮花還在,眼睛也弄成紫色的了。  
  這時,水鏡接過嬰孩,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小小的身子:“乖芝兒,長得可真像她爹爹了。”
  楚微蘭道:“咦?這孩子不是宮主撿回來的麼?”
  水鏡道:“雖說如此,可她真的好像宮主,你看她的眼睛。”
  楚微蘭道:“真的,真的耶。”
  我忍不住探過頭去看了看那孩子。
  儘管才滿月,儘管還在熟睡。
  可是真的是個漂亮的孩子,雖然臉上還有很多殼。
  尤其是那雙細細長長的眼睛縫兒,還真的跟閉著眼的重蓮一樣。
  重蓮讓我就座與他們一起進食,似乎這一晚重火宮的人都在,觥籌交錯,樂不可支。
  五大長老除了宇文中嵩走得早以外,都歡聚到子時。
  重蓮一直那麼靜靜地坐著,那奶娃娃他也不管,只讓她們抱著玩。  
  我一直傻坐了幾個時辰。
  想問他話,但是一看到他的臉,又不敢說話了。
  就這麼反反復複抬頭低頭好幾次,重蓮終於開口了:“有事直接說罷。”
  我小聲問道:“你為何要在散功的時候……一直跟著我。”
  重蓮瞥了我一眼:“有人要當眾賣了你,你會直接去找她麼。”
  我愣了愣,瞬間醒悟。
  薛紅賣了重蓮,重蓮提刀砍她,我是磨刀石。
  想要我不出賣他,最簡單不過的方法,也就是把我迷得頭昏目眩,傻了似的倒貼他。
  不錯,真的不錯。
  我用手擦了擦自己的額頭,覺得周圍的酒香頓時有些悶人。
  又用手心撐著腦門,一下頭暈得不得了。
  重蓮亦是沒有說話。
  其實我挺欣賞這個世界的人,都很豁達,情商也都很高,說放手就放手,說利用就利用,做戲比玩真的還真。
  林軒鳳也好,重蓮也罷,都很厲害。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笑了笑:“現在我不尋找六美圖了,《蓮神九式》你也應該找回來了,只希望蓮宮主大人有大量,放小的一條生路,小的感激涕零。”
  “我自然不會殺你。”
  重蓮眼眸就像一汪濃濃的深紫潭水。
  我又露出了特狗腿的一個笑容:“蓮宮主,您真是大人有大量。”
  重蓮還沒說話,已經困到不行的楚微蘭揉了揉自己的蒙朧睡眼道:“宮主,芝兒的全名叫什麼呀?”
  重蓮嘴角勾出了一個溫柔的笑容:“雪芝,重雪芝。”
  水鏡補充一句:“重雪芝,字上凰。”
  溫孤長老接道:“上凰,上上人,人中凰。果真好名。”
  楚微蘭輕輕摸了摸雪芝的臉,興奮地說:“上凰,重上凰,真的很不錯呢。”
  我目光怪異地看了一眼重蓮。
  重蓮微笑地看著自己的寶貝女兒,輕輕將她接到了手中。
  重上凰,果真……好名。

  丑時正刻。
  重蓮終於宣佈散夥,我也終於可以解脫了。
  我站起身,正準備跟隨著海棠姐姐出去叫她分個地方給我住,卻被她打了回來。
  婢女們收拾好了殘羹冷炙,整個大殿裏就只坐著我和他兩個人。
  天殺的重雪芝這時突然醒了,大哭著,似乎是餓了。
  小女嬰的奶媽剛鑽進被窩就得被拖出來餵奶,也真是夠淒涼的。
  喂好奶,精神來了,就知道纏著她爹爹。
  重蓮將她抱在懷中,用細長的手指輕輕撓了撓她白白嫩嫩的小下巴,小雪芝立刻咯咯笑出聲來。
  我真的很討厭小孩。
  小的時候老媽帶了一個三歲大的小表侄來家裏玩,那小霸王弄得我可愛的房間天翻地覆,最後跟豬窩沒什麼區別。
  小孩還特難哄,動不動就哭。
  總之,說我沒愛心也罷,我看到小孩心情就不好。
  但是這時看到那小雪芝,我居然會忍不住靠過去看她。
  兩隻小到不行的手在空中無節奏地胡亂揮舞著,笑聲清脆,讓人聽了有種想欺負她的衝動。
  可能我就是變態,對於可愛的東西,不是想心疼它,而是蹂躪。
  重蓮抬起那雙細長的眼:“芝兒在看你呢。”
  我驀地一驚,湊巧碰上了小女孩靈氣的眼。
  一時跟中了魔似的,竟伸手去抓了抓她蓮藕般的小手。
  這一抓,就抓出事了。
  她竟一下用幾隻軟軟細細的指頭將我的食指緊緊握住。
  開始還好,就讓她這麼抓著。
  可是她就像是忘了要將我的手放開一樣,還捏得更緊了些。
  大眼睛成了兩個彎,咯吱咯吱笑起來。
  隔了好一會,出汗了。
  我抽了抽自己的手指,小屁孩的力氣還真大。
  再往外拉了拉,還拽著。
  用力一拉——
  “哇——嗚——”哭了,就哭了。
  我提心吊膽地瞥了重蓮一眼,重蓮沒什麼反應,只輕輕拍著小雪芝,低聲哄她。
  真是一幅詭異的畫面。
  一個大魔頭還是個年輕男子抱著一個嚎啕大哭的小嬰孩。
  我的嘴角開始抽搐了。
  哭泣聲漸漸小了,這回只敢遠觀而不敢“褻玩”之。
  突然看到重雪芝的胸前掛了個小東西。
  我靠過去些,東西左看右看,才發現原來是一塊紅褐色的琥珀。
  中央佈滿了形狀奇異的棕色化石碎片,光亮晶瑩,色澤剔透,放在手裏清涼似一塊精雕細琢的鵝管冰。
  更奇的是這塊琥珀無須加熱便有淡淡的松香味逸出,頓時令人覺得心曠神怡。
  我伸手過去戳了戳那小琥珀,道:“護身符?”
  重蓮道:“算是吧。”
  腦中立刻擦過一個畫面。
  模糊,一切都很模糊。
  身後有人輕輕拎著我的胳膊,用粗嘎卻輕柔的聲音對我說:“宇凰,慢慢走,小心哦,小心……”
  我點點頭,身子仿佛變小了很多,伸開了自己的腳,好短,好袖珍。
  伸開雙臂,搖搖晃晃地往前走了一步,啪嗒。
  摔了。
  這時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了過來:“紅釘老哥,你怎麼就如此固執的?宇凰才一歲不到你就要他走路!”
  仰起頭,三張模糊的中年男人的臉,三種截然不同的笑容。
  一個冷酷,一個淫邪,一個猙獰。
  可是卻讓我感到溫暖和熟悉。
  “這個不到一歲也會走路了,一歲,不小了。”
  七殺刀的聲音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一下拎過身旁的一個孩子,往前推了一步。
  孩子茸茸的頭髮紮成了一個小小的沖天炮,蓬鬆的頭髮像一個倒著炸開的小掃帚,他每走一步,那小掃帚就會跟著一起晃動。
  那小孩子的眼睛好大,好亮。
  他看著我,異常天真地眨眨眼,長長的睫毛像黑色的小刷子,輕輕扇動著。
  兩條細細的眉毛中間有一顆不甚明顯的紅痣。
  神似一朵小小的紅花兒,漂亮極了。
  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那顆痣,用稚嫩的聲音輕輕說道:
  “痣,亮亮……痣,亮亮。”
  小孩子只是看著我,大大的眼睛彎成了兩條細細的縫。
  百催花無奈道:“宇凰,教你這麼多次了怎麼還那麼笨,是漂亮!漂亮!”
  “嘿嘿,宇凰啊,痣長在額頭中間的,都是美人哦,所以,這個叫美人痣。這個哥哥呢,就是個大美人。”
  身後的紅釘老怪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留海。
  對面翹著二郎腿坐著的百催花就不樂意了:“胡說,美人哪能是男的?你看過薛紅沒,那才是大美人呢!”
  紅釘老怪道:“別想啦,很多人都說重甄那名叫重蓮的兒子是薛紅生的。”
  百催花怒道:“胡扯!別侮辱她!”
  紅釘老怪道:“好好,不說。宇凰,來跟我一起叫,軒鳳哥。”
  我張開嘴,結結巴巴念道:“軒……軒……哥……軒……”
  紅釘老怪極有耐心地說:“軒——鳳——哥。”
  我盯著那小孩漂亮的眼睛,還有那顆仿佛會發光的淡紅美人痣,張開小小的嘴巴,一字一句地念道:
  “軒鳳……哥……”
  我晃了晃腦袋,臉色蒼白得可怕。
  林宇凰回來了,林宇凰又回來了……說什麼我也要在他徹底回來之前找到那兩個寶貝。
  重蓮正狐疑地看著我。
  我乾笑兩聲,吹了個口哨:“大美人,小女孩真像你,說實話,是不是在外面打野戰生出來的?”
  重蓮溫言道:“一個巴掌拍不響。”
  我愣了一下,轉而笑道:“願意嫁你的人我看是要拿麻袋運都要幾千幾萬袋了,何出此言呢。不過這孩子不好看,若是你生的,她娘親也是有夠醜的了。”
  重蓮輕輕哄著懷中漸漸安靜下來的小雪芝:“凰兒,前幾天我在登封外沿看到一個男子被蛇咬中,搬了石頭砸蛇,蛇跑了,他卻不小心把自己的腳砸了。”
  我抓了抓自己的腦袋:“人不該記仇的,是吧。”
  重蓮笑著點點頭。

  等回去的時候我才想起了林宇凰小時候百催花和紅釘老怪的對話,渾身打了個冷噤,只希望都只是浮言虛論。
  反正重蓮沒有不允許我住在這裏,我就賴皮住賴下來了。
  每天晚上都計畫著要偷偷溜出去調查,可每天都睡死過去了,真是恨自己成不了鋼。
  又是一個太陽曬得臉幾乎臉翻皮的日子。
  正在自己的房間午睡,砰的一聲門被踢開了。
  我猛地翻起身,拿被子遮住身子,朝門外吼去:“暴力女,你簡直是好色到極點了!”
  朱砂一身紅彤彤的衣服,看得原本就很熱的我更熱了。
  朱砂看著我半裸的身體,臉立刻就紅了,眼睛往別處看去:“你立刻把衣服給我穿好讓我殺了你!”
  我繼續躺在床上,抽著把扇子用力扇:“莫不成我是豬,跑過來讓你殺?”
  朱砂吼道:“滾出來!少宮主有事要找你!”
  我又一次翻了起來:“少宮主?朱砂啊,你今天發燒了,回去看大夫。”
  朱砂自暴自棄了,朱砂豁出去了。
  沖到我身邊,把衣服扔過來:“是少宮主要拿東西,我們都拿不到,必須你去!”
  我翻個白眼:“求我我就去。”
  鑌刀出鞘,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迅速站起來穿好衣服,正視道:“朱砂姐姐,少宮主在何處。”
  朱砂道:“紅花院。”
  我的下巴哐的一聲落在了地上:“紅……紅花院?”
  朱砂道:“以前紅花院是叫瑤雪池的,不知道宮主怎麼給改成這個名字了。”
  玉林瑤雪滿寒山,瑤雪池,挺有詩意。
  不過,還是林少爺取的紅花院好聽。
  瑤雪靈芝,雪芝,也是個好名。
  反復想想重蓮女兒的名字,竟比她的字帶給我的衝擊還要大。
  瑤雪池。
  菡萏清輝灑林間,朵朵盛開。
  清涼的水面反射著有些耀眼的波光,射得人眼睛微微生疼。
  白色的涼亭下坐著楚微蘭,海棠。
  水鏡抱著重雪芝站在蓮花池旁,重雪芝哭鬧不止。
  才知道她們叫我來這裏的目的是叫我跳到蓮花池裏去採蓮花,因為雪芝老盯著蓮花看。
  雖然那水不髒,天氣又很熱,可我還不想沐浴。
  只是小屁孩的聲音實在是驚天地泣鬼神,震得人頭皮發麻。
  幾個姑娘家又不好意思跳進去濕了衣裳。
  我走過去摸了摸小雪芝的白嫩的臉,柔聲道:“小雪芝,哥哥替你採蓮花。”
  幾個女子捂嘴偷笑。
  又覺得不對,這樣一來,我不比重蓮小了一個輩分?
  難道我要他叫我叔叔?
  我不要啊,我才十八……
  想了半天乾脆不想,直接跳到了蓮花池裏去。
  呼,好涼快,真不想出來了。
  我撥了撥自己的頭髮,往一朵最大最美的蓮花遊去……
  一間暗黃燈光的木屋。
  滿屋迷亂滾熱的霧氣,一口小木桶。
  我伸出有些顫抖的小手,輕輕解開了因為頑皮一天而骯髒不堪的衣服。
  轉過身去,偷偷摸摸看了一眼身後的孩子。
  那雙大而亮的桃花眼正毫不避諱地凝視著我。
  我連忙收回了自己的視線,翻了個白眼,把衣服往旁邊一丟,歎道:“真煩,又弄髒一件,一會還要洗衣服,哎,真煩……”
  小孩用細細的手臂遮著自己光溜溜的身子,走過去幾步,撿起了我丟掉的衣服。
  “喂喂,你幹嘛啊。”
  我朝他命令式地揮揮手。
  他把我的衣服丟到了自己的衣服簍裏:“我幫你洗。”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腦袋,不說話了。
  他沖我笑了一下:“你不用謝我。”
  這句話可把我激怒了。
  沖過去,對著他長了美人痣的腦袋就彈了一下!
  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腦袋,委屈道:“你為什麼要打我,我幫你,你還打我……”
  我惡狠狠地抓住他細細的胳膊:“我可沒說要謝你!”
  看樣子是要哭出來了:“你簡直就是個小惡霸,我不給你洗了!”
  我用力在他嫩嫩的皮膚上擰了一下:“你給不給洗?!”
  晶瑩剔透的淚珠在眼眶中打轉。
  我的目光慢慢從他的臉上移到了他的胸口。
  鳳凰,一隻金色的鳳凰。
  振翅欲飛,栩栩如生。
  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小小的胸膛:“軒鳳哥,好漂亮……我以前從來沒看過有誰的身上長了這麼好看的東西。”
  他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卻沒有說話。
  良久,我的視線又往下移去。
  他慌忙用手遮住了自己的下面,羞紅了臉說:“你看什麼,趕快去沐浴。”
  “你還趕命令我?”
  憤怒了,抓開他的手抓,一把拽住他的小XX。
  他嚇得驚叫一聲,打開我的手,往旁邊躲了開去。
  這下有玩的了,我樂了。
  兩個光溜溜的小屁孩在屋子裏玩起了捉小XX的遊戲。
  突然,“砰”的一聲!
  門被撞開了。
  我們兩個原本鬧得天翻地覆這會兒也得鴉雀無聲。
  紅釘老怪站在門口,臉拉得老長。
  沖過來,一手拎一個,統統丟進溫度還很高冒著熱氣的水裏。
  “啊,好燙,嗚……”
  “嗷!燙死我了!紅釘叔叔宇凰錯了放了宇凰吧,讓我出去讓我出去,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的紅釘叔叔……嗷……”
  “林宇凰,你沒事吧?”
  朱砂站在岸邊的聲音一下把我打斷了。
  我才發現我正拿著那朵蓮花,泡水裏發呆。
  我連忙搖了搖頭,對著她們揮手:“我沒事,萬歲,我采到了!”
  頃刻間,一道碧青色和雪白交錯的影子輕飄閃過——
  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就看到一個頎長的身影從蓮花池上輕輕飛過來。
  烏黑如玉的長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風鼓得及腰青絲聯翩飛舞。
  擦過無數荷花荷葉,如同一隻翩翩玉蝶。
  雙手伸開,紫靴上的禿鷲羽絨陣陣顫抖,鳳凰刺繡金光流過,靴尖在波光粼粼的池面上劃過一道道淺淺的漣漪。
  我擦了擦自己的眼睛,還在迷神過程中,一雙手勾起了我的腋下。
  我整個人被騰空抱了起來,濕透的衣服也浸濕了他的薄衫。
  夏風擦過皮膚,身上的水珠變得溫暖。
  一瞬間,恍若飛翔。
  直到停留在岸邊,才抬頭看到了重蓮俊秀完美的臉。
  耀眼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細長的眼眸猛地對上我的視線。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斷了,連道謝的話都沒說,就直奔到水鏡的身邊,輕輕揮著手中的蓮花:“雪芝,蓮花采來了,你要不要啊?”
  總覺得重蓮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掃,直冒冷汗。
  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我只有說:“你看我采的是最大的蓮花,好漂亮吧,很香很香。”
  我又晃了晃蓮花,還很陶醉地放在鼻前嗅了一嗅。
  接著我做了一件事,讓我幾乎回去以後把自己的臉打到腫。
  我竟然捧住那還掛著晶瑩水珠的紅蓮,在上面輕輕吻了一下,才放到了重雪芝的手中。
  蓮花很香,蓮花也很美。
  只是,水鏡,朱砂,楚微蘭,海棠,你們的眼睛都不小,無須再睜大。
  還有重蓮,你能不能不要再笑了,你們的思想都太不純潔了。
  重蓮一臉笑意地看著我說:“你們退下罷。”
  幾個姑娘都紅著臉紛紛離開了瑤雪池。
  我看著自己濕漉漉的身子,甩了甩頭髮,水珠四濺。
  重蓮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臉,走到我身邊,低頭凝視著我:“就在這裏?”
  心裏慌亂,只得假裝去擰頭髮上的水珠:“什麼事?”
  一雙手從身側輕輕伏住了我的腰。
  我微微掙扎了一下:“我身上是濕的,不想變落湯雞就別過來。”
  重蓮有氣無力地在我耳邊飄了一句話:“反正都會濕的……”
  接著,一口氣吹到我的耳朵上。
  擰水擰到脖子根都發紅了。
  “凰兒,今天我才發現自己不夠瞭解你。”重蓮莞爾一笑,雙臂在我的腰際慢慢緊縮,我緊張得像個木雕。
  瑤雪池一下顯得好小,碧藍蒼穹一望無際。
  重蓮勾下頭,深紫色的瞳孔漸漸眯了起來。
  雖然我不知道方才我的舉動出了什麼問題,總之他是誤解我的意思了。
  不過,將錯就錯,反正我也有這個想法。
  我伸手按住他的嘴:“有事晚上說……來我房裏。”
  我克制住自己瑟瑟發抖的手,捧住了他的頭,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
  重蓮睜大了眼,直盯著我發怔。
  我沖他笑了笑,轉過身就跑掉了,也不知他是怎麼想的。
  既然他控制力好,那我陪他玩,他有得玩,我有要取的東西,各得其所。
  他說他現在才發現自己不夠瞭解我。
  但是我很想問他,你什麼時候想過要瞭解過我。
  我回自己的屋子的時候,聽到房門裏有婢女在談話。
  “快快收拾,琉璃護法說了,宮主晚上要來這裏。”
  “宮主來這裏做什麼?”
  “難道你不知道嗎,就是……”後面的就聽不清楚了。
  “不會吧,以前不都是叫到宮主房裏去的嗎?這房裏住的是何方神聖,居然把宮主都叫過來了。”
  “你沒見到他?我覺得他和少宮主好像……”
  “說不定少宮主不是撿來的,可能就是宮主親生的骨肉呢。”
  “你這笨蛋,這裏面住的是個公子!”
  我輕輕咳嗽一聲,然後敲敲門,裏面的兩個婢女立刻收拾好了東西跑出來。
  “林公子,床都理好了,請進去歇息吧。”
  那滿臉長殼的醜丫頭和我像?去。
  我躺在床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炎熱的夏季。
  滿山花木繁茂,碧草如茵。
  知了和鳥兒奏出歡快樂章,太陽透過叢林葉片,在道路上投下了點點耀眼的光斑。
  我躺在樹枝上,疲倦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完全無視樹下唰唰劍風聲。
  眼前的景色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就在我要睡著的時候,聲音忽然停止了。
  一個男孩在樹下大聲喊道:“凰弟,該練武了。”
  我眯著眼,往下麵看去。
  六七歲的小男孩握著一柄長劍,薄薄的衣衫已經被汗水浸透,細汗順著眼角流下,白皙的小臉上浮著兩團淡淡的潮紅。
  我瞥了一眼靜靜靠在巨石旁的刀,灼目的陽光下,刀身發出刺眼的銀光。
  翻了個身,繼續睡。
  就在這時,一聲尖銳的巨響傳了過來。
  在半山腰放的機關被人踩中,說明有人來了。
  我慌忙跳下樹,一把抓住被太陽曬得發燙的鋼刀,被燙得嗷嗷直叫。
  可是手上動作卻一點沒停下來,有模有樣地開始揮舞起來。
  “啪啪啪。”
  七殺刀一邊鼓掌一邊走到我們身邊。
  我驕傲地對他笑了笑:“七殺伯伯,宇凰是不是表現得很好啊?”
  站在我身邊的小軒鳳傻了一樣看著我。
  七殺刀點點頭道:“不錯,你做那個機關的確不錯。時間預計得也不錯,你跳下來的時間我剛好走到這裏。”
  我的身體肯定有問題了。
  要不為何天上掛著大太陽,我的背上卻在爬冷汗?
  小軒鳳白了我一眼,那眼神就像在說:自作孽,不可活。
  我沒時間理他,哀求道:“七殺伯伯……宇凰錯了……宇凰下次不敢了……”
  事實證明拍七殺刀的馬屁沒用,裝可憐對他來說也沒用。
  七殺刀一句話定我命數:“明天午時三刻,繞著亂葬村,蛙跳三圈。”
  七殺刀一走,一個爆栗砸到了小軒鳳的腦袋上:“都是你這個笨蛋,不早點提醒我!”
  他無辜到極點:“又關我什麼事……你、你自己不練武……”
  又一記爆栗:“胡說,我說什麼就什麼!”
  他怨恨地看了我一眼:“哼,你欺負我,我本來準備帶你去個好地方的,現在我不給你說了!”
  我笑眯眯地靠過去,在他身上蹭來蹭去:“軒鳳哥……”
  小軒鳳跳開一步,不理我。
  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我又黏了過去,先抓住他的手,又在他身蹭上蹭下:“軒鳳哥哥……”
  終於受不住了。
  一下甩開我,原本就有些粉紅的臉脹得通紅:“帶你去就帶你去,你不要再蹭了!”
  原來是個林子。
  幽幽山谷間,粼粼河水邊,種滿了鳳凰竹的林子。
  鳳凰竹,竹子節間綠色,微帶著些斑白。
  林間還有許多小小的竹筍,一切都新嫩得像是從未有人來過一般。
  走在前面的小軒鳳突然轉過身,笑吟吟地望著我:“這裏很漂亮對吧?”
  我抬頭看著密密麻麻的翠綠竹子,喃喃道:“很漂亮。”
  小軒鳳道:“那我們給它起個名字吧,就叫鳳凰林。只屬於你和我林子,好不好?”
  我收回目光,有些邪惡地看著他:“不好。”
  他疑惑不解。
  我壞笑道:“以後這裏只有我一個人來了,你不准來。”
  他張大了嘴巴。
  我笑得更壞了:“你要敢來這裏,我就折磨你。”
  他的臉紅紅的:“你,你,你這個小沒良心的,你武功沒我高!”
  我走到他身邊,用力在他臉上擰了一把:“我武功沒你高,可你這個笨蛋哪次不是被我整?”
  他原本就有些紅的臉被我捏得更紅了。
  小軒鳳眼睛一彎,嘴巴一扁,眼淚嘩啦啦當噴泉流了。
  我樂得直拍手:“太好了,哈哈哈,誰叫你開始要和我犯沖的?下次你還敢不敢?還敢不敢啊?”
  一邊說還一邊捏他的臉。
  粉嫩嫩的小臉蛋捏著還真舒服。
  可這一哭沒完沒了了。
  有時候發現自己特沒心沒肺,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善良得要命。
  這時我就善良了。
  把那瘦瘦小小的身子往懷裏一抱,拍了拍他的背:“好了好了,不哭了。”
  小軒鳳的身子微微一縮,繼續大哭,鼻涕眼淚全蹭我身上了。
  反正是他洗衣服,我也不怕。
  “哎,哎,軒鳳哥,你還是哥哥嗎?不要哭了……”
  “嗚嗚,嗚嗚……”
  沒完沒了。
  殺手鐧上場:“軒鳳哥,宇凰錯了,下次一定陪你來這裏玩,你知道我是說笑的嘛。”
  還沒停,但是小手已經纏上了我的腰。
  輕輕摸了摸他的背,柔聲道:“軒鳳哥知道是誰最喜歡他麼。”
  小軒鳳抬起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是你。”
  “不生氣了?”
  “不生氣了。”
  臉上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心想:這傢伙真是太容易搞定了。
  猛然坐起身子,滿腦子都是林軒鳳小時候楚楚可憐的樣子。
  餘驚未定,看到了坐在黑暗中的人,又給嚇了一跳:“娘啊有鬼啊……”
  重蓮捉住我的手:“凰兒,是我。”我晃晃腦袋,隔著雪白的透明帳簾偷偷抬頭瞅了他一眼。
  蒙朧間,細長凝眸流轉著深紫色的光。
  涼風吹過,將輕紗的一角微微掀開,擦著他碧青純白交錯的貼身薄衫。
  他的手正輕輕握住我的。
  我另一隻手緊攥住床單,深呼吸,再呼吸……
  煩啊,胸膛裏裝的那玩意還在跳。
  重蓮揭開輕紗,原本模糊的容顏一下變得清晰可見。
  原本好了點,這下完全緊張得失態了:“蓮宮主好啊,蓮宮主精神真好。”
  月色落下,重蓮的臉就像是用白玉雕成的。
  我伸出食指拇指輕輕捏著他的手指,驚道:“這真的是男人的手麼,只有骨頭!”
  他反握住我的手。
  在我還沒來得及說出下一句不經大腦思考的話前,將我推到在了床上。
  我用力推他壓上來的身體,慘叫道:“你要做什麼啊——”
  重蓮一邊脫我的衣服一邊說:“是你叫我來的。”
  我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計畫。
  服從他——打聽《蓮神九式》的秘笈——竊取寶典——逃跑。
  應該是這樣的。
  開始以為勾引人是件很簡單的,不就是主動點麼,誰都會。
  可是一到真要做的時候,怕重蓮怕到像老鼠見了貓。
  重蓮輕輕吻了吻我的臉頰,柔聲道:“凰兒,你想怎麼做?”
  又是這個話題!我翻了個白眼:“反正無論我怎麼選,我都是被插的那個,我隨便你。”
  重蓮微愕道:“怎麼,要是不喜歡那樣,那你來好了。”
  我的眼中立刻發出了金光:“你是說真的?”
  重蓮點點頭:“我無所謂的。上次你不是說一人一次麼,要不,這回我們也這樣?”
  又提這件事!我渾身的血液氣得沸騰了!
  但是一想到《蓮神九式》……我忍。
  我伸出手來勾住重蓮的頸項,努力憋出了一個狗腿的笑容:“蓮宮主,還是你來吧,被人上是很痛的,這種事就該小的來承受。”
  重蓮微微蹙眉道:“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
  我說:“蓮宮主,小的沒有不願意,你快點吧蓮宮主。”
  果然給我逼急了。
  重蓮將我的外套扔在了地上:“你不是重火宮的人,不用叫我宮主。”
  我笑:“蓮兒,我的好蓮兒哎……嗷!痛……”
  重蓮不輕不重地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口。
  “那叫啥?重肥蓮?重肥蓮不錯……啊……”
  濕濡的舌頭在我的乳尖上舔了一圈。
  “還是大美人好了!蓮花大美……嗚嗚……”
  舔舐變成了吸吮。
  “呼……重蓮!就叫重蓮!這個沒有問……啊啊啊……不要……嗯嗯……”
  吸吮變成了齧咬。
  我整個身體都痛苦地弓了起來,喘著粗氣說:“蓮……蓮……不要再咬了,受不住……”
  重蓮將頭抬起來,狐狸般的眼中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神色:“早該這麼叫。”
  他坐起身,把我抱在他的腿上,湊過來蜻蜓點水般地吻著我的唇,手在我的背上緩慢撫摸,就像是在哄一隻騷動不已的……貓。
  我的心中一跳,壯了膽子伸出手,卻一直懸在半空中。
  柔軟的唇時輕時重地在我嘴上摩擦,灼熱的呼吸拂過我的臉頰……
  他伸出舌頭,在我的唇上卷了幾個來回。
  逼得我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口……
  我是自己入甕。
  放開了那道防線,一讓他深入,我的腦門就像被點燃了,迷糊了。
  原本掛在半空的手一下抱緊他的身體。
  也不知他那衣服是個什麼構造,我是怎麼都脫不下來,他一扯就跟拉絲一樣,沒了。
  脫到一絲不掛以後,還是黏一塊兒吻得個沒完沒了。
  兩個人的身子就像剛從鍋裏拎出的煮水餃一樣,又濕又燙。
  抱著滾過來,滾過去。
  渾身該燃的地方燃了,不該燃的地方也燃了。
  最後滾來是我在上面。
  重蓮果然是個色鬼,連藥膏都帶好了。
  分開我的腿,正準備上藥,我一下推開他的手,搶過藥膏,紅著臉說:“我自己來!”
  只是這種事真不好說。
  自己對著自己的那裏塗東西……
  別過腦袋,蘸了藥,在後穴外面隨便塗了兩下,應付了事。
  “凰兒,只抹外面待會兒會痛的,還是我幫你好了。”
  他將我抱得離他近了些,抬起了我的腿,微微發燙的皮膚在我的身上不經意摩擦……重蓮  我晃晃腦袋,隔著雪白的透明帳簾偷偷抬頭瞅了他一眼。
  我也不知自己恁的如此犯沖,一緊張就只有大吼:“不要不要我自己來!!”
  重蓮歎了一口氣,扳直了我的手指,往我的後穴裏送去。
  “啊……”
  他把住我的手,在緊密滾燙的內壁中來回抽插。
  敏感的地方都給我自己捅了個遍。
  這……這和自慰有什麼區別,只不過一個在前面,一個在後面。
  我忍住沒有叫出聲,可是還是沒忍住急促突兀的呼吸聲。
  一場折磨終於過去了……
  重蓮雙手抱住我的腰,將我提起來,小心翼翼地往下移,抵著那裏的時候,我的心中一緊,媽的,是男人就不該怕痛,老子坐!
  “啊啊……嗚嗚……好痛……”
  他的整根硬挺幾乎將我捅穿。
  整個人都失力了,雙手穿過他的腋下緊緊抱住他的背,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疼得渾身發抖,尤其是雙腿,抖得我自己都控制不住。
  重蓮輕輕摸著我的背,呼吸也加快了很多:“很疼?”
  他這麼一問我反倒不好說了,只知道癱在他身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氣。
  過了一會兒,重蓮輕聲說:“凰兒,動動吧。”
  我疑惑地抬頭看著他:“動?動什麼動?”
  重蓮道:“你沒用試過這種姿勢?”
  我的臉上一紅:“我就試過在下面和在上面……”的
  這不是在說廢話麼。
  重蓮紫色的瞳人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喜悅:“你第一次……是和我?”
  我一巴掌拍到他臉上,不過沒使力:“廢話,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都是你。”
  我試著往上移,可是全身無力。
  尷尬地笑了笑,又努力想要抬起身子,還是起不來。
  重蓮微微一笑,提起我的腰,往上移了一點。
  我輕輕吐了一口氣。
  他又把我的身子往下摁去,吐出去的氣又吸了回來。
  忘情地抱住他的頭,雙腿陣陣瑟縮陣陣痙攣,想克制又克制不住的呻吟聲從口中沒有節奏地哼出來……
  拂拂風前度暗香,月色明如素。
  重蓮一次一次撞擊著我身體中最柔軟的地方。
  兩人身體緊貼的地方不斷有汗水流出,也分不清是誰的了……
  半個時辰後,我躺在重蓮的懷中,忽然覺得心虛得不得了。
  那些話原本我是說故意說來討好他的。
  可是看到重蓮有些開心的樣子,我竟跟著高興了半天……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演戲還是在入戲了。
  手指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慢慢劃過……
  原以為他睡著了,可他卻突然捉住了我的手。
  我像是被捉姦一樣抬起頭看著他。
  手中一陣冰涼。
  重蓮的用手背撐著自己頭,靠在床頭:“原本是給雪芝的,現在給你了。”
  攤開來看,一塊棕色的剔透琥珀放在我的手心。

  汀煙溪樹,旭日生時,山花野鳥初春。
  雙腳踮在枝頭,費力地伸長了胳膊,手中緊緊握著一根樹枝,朝著自己正上方的一個鳥巢用力捅著。
  差一點,就差一點了。
  早就對這個鳥巢虎視眈眈,這會兒總算是找到時間了。
  我用袖子蹭了蹭自己額上的汗,往下面瞄了一眼。
  樹下的少年不敢大聲說話。
  害怕我掉下去,又不忍看到我幹這麼殘忍的事,只得顫聲道:“凰弟,下來吧,不要再捅了,小心摔著,而且小鳥的娘親會難過……”
  我扔了一根樹枝下去砸他。
  我在這裏忙得汗流滿面,他還在那裏抱怨。
  還差一點,還差一點……我將腳踮得更高了些。
  就在那歪歪扭扭的樹枝即將抵達鳥巢的時候……
  “啊——!”
  腳下一滑,我的慘叫聲傳遍了整座山林。
  看著那小子伸出雙手,我扭了扭身子,想躲開不落在他身上,可是已經晚了。
  “砰!”
  他被我當成肉墊砸了個半死。
  我哼哼唧唧叫了幾聲,才慢慢站起身,卻也沒顧著拍灰,連忙蹲到旁邊去檢查他的身體。
  “嗚……好痛……”
  他乾咳兩聲,用手捂著自己的胸口,閉上了眼。
  見他一動不動,我傻眼了。
  手忙腳亂地解開他的外套,白皙的皮膚,金色的鳳凰,可沒有一道傷。
  記得七殺伯伯曾告訴過我一種救人的方法……
  我用力按了按他的肚子。
  沒反應。
  那紅釘叔叔說的可能有用……
  我用力摁了摁他的人中。
  沒反應。
  百叔叔說人一休克,就該殺了他,但如果是美人休克,就該……
  軒鳳哥是美人,這是眾所周知的。
  嗯,雖然沒有我美。
  我輕輕騎在他的身上,吸了一口氣,俯下身去,含住了他的嘴唇,慢慢將氣推入了他的口中。
  好軟的小嘴,再蹭蹭。
  果真有效,稍微一蹭,林軒鳳的渾身都震了一下。
  迷人的眼睛慢慢睜了開來,浮上了一層淡淡的霧氣。
  我捏了捏他的臉:“好傢伙,竟敢給我裝死。”
  只是,這下面是什麼。
  我坐在他的身上,他的那裏……好像硬了。
  我一下又興奮了,連忙伸手去握住了他那裏:“哇,哇哇,軒鳳哥,你好厲害,你這裏竟然是硬邦邦的,為什麼我的就不行呢?”
  說完我伸手去抓了抓自己的下面,眼睛頓時會發光:“好崇拜你啊……”
  林軒鳳的目光瞬間變得更迷糊了。
  一下抱住我的脖子,翻了個身,將我壓在了他的身下。
  “喂,想打架是不是?我身上有麻藥哦。”
  這小子膽子越來越大了。
  我正伸手往懷裏掏去,他卻一下捉住了我的手,粗魯地抱住我的腰,將我的下體緊緊貼上他的硬挺。
  我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害怕,一時間竟忘了反抗,只愣愣地看著他。
  嫵媚的桃花眼漸漸眯成了一條縫。
  兩片滾燙的唇壓在了我的唇上……
  “唔……唔唔……你要洗啊……奉開藕……”
  估計是我這一叫把他給叫嚇怕了。
  像丟炙手山芋一樣把我拋開,坐起身,呆呆地看了我許久,飛速站起來沖下了山。
  看著那條長長的人影瞬間消失在視線中,我傻坐在原地,眨眨眼,又眨眨眼,完全不明所以。
  左看右看沒人,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下去,摸摸自己的那裏。
  …………還是軟的。
  初秋的陽光透過層層密林,穿入了半掩著的窗門。
  我跳下床去,正準備去沐浴,忽然發現已經有人替我清理過了。
  隨便披了件衣服,一陣陣食物香味飄來。
  肚子咕嚕一叫, 像小犬一樣順著味道嗅去,跟著穿過幾個回廊,走到了一間小院子,幾個童子婢女正並排站著,重蓮、水鏡還有楚微蘭正坐在桌旁,楚微蘭懷裏還抱了那個天殺的小雪芝。
  看到這種狀況,想都沒想,轉身就跑。
  剛一轉過身,重蓮的聲音就飄了過來:“凰兒,來吃早點。”
  硬著頭皮走過去,坐下,抓起一個桂花糕就吃,臉就差沒埋到碗裏去了。
  重蓮也沒有和我說話,水鏡則是繼續喂楚微蘭懷中的雪芝喝糯米粥。
  重雪芝哼哼了兩聲,水鏡道:“宮主,上凰的胎皮都掉了呢。”
  我剛吃進嘴裏的桂花糕差點噴出來。
  重蓮瞥了一眼雪芝道:“嗯。”
  我也伸頭去看了一眼,忍不住倒吸一口氣。
  第一次見到時還沒完全睜開的眼睛已經長開了,眼睛大得就像整個臉就只有那雙眼睛一樣,又亮又水靈,皮膚白白嫩嫩的跟她爹一樣。
  真想蹂躪她。
  楚微蘭看了我一眼,笑道:“宮裏很多人都說,芝兒和林公子長得像。可我覺得不像。雖說是撿來的,可我覺得她和宮主倒是像神了。”
  我惡狠狠地將口裏的又一個桂花糕咬碎。
  哪里不像我了?
  一看那可愛的小嘴一看那機靈的神態一看那頭髮裏的兩綹紅毛,不像我像誰?
  但是轉念一想,不對,這是人家蓮……宮主的孩子,我爭什麼爭。
  重蓮一雙紫眸若無其事地從我身上掃過:“是長得像。”
  我仰頭看了看一望無垠的秋藍天:“今天天氣真好。”
  重蓮輕輕啜了一口上好龍井:“是很好。”
  楚微蘭湊到重蓮身邊笑道:“今天天氣不怎麼樣,昨天晚上天氣才好,空氣清新,月亮很圓,不過昨天晚上風大了點。”
  重蓮細長的眼睛微微一彎:“疏影橫斜,清風皓月,豈料玉床搖。夜深絲竹,春意凰鳴,更引無限情。”
  水鏡撫掌笑道:“宮主,好詞。”
  楚微蘭皺眉道:“昨天我的床也是給風搖得老響,睡都睡不著。宮主那也是麼?”
  重蓮沒回話,只不經意瞥了我一眼。
  我剛喝進口中的茶水終於含不住,噴了出來

  第二十六章 染火林

  中秋節前夕,月漸圓。
  重火宮裏的氣氛近日來變得有些詭異。
  人人都是一副提心吊膽的模樣,走路都不敢抬頭,幾日沒見重蓮,有點寂寞,想的不是他,卻是雪芝。
  每次看到她都有一種想要親近她的衝動,真是和我的性格大相徑庭。
  這一日,我一個人跑到了重火境外面的紫藤林閒逛。
  遠遠的就聽到一陣尖銳的武器碰撞聲。
  輕手輕腳走過去,方才發現有幾個人在那裏廝打。
  朱紅,碧青,墨綠,土黃四色衣衫交錯,鑌刀,銀鞭,暗器,匕首四種武器相撞,乒乒乓乓,如同陣前炮響。
  四大護法無論性格如何年齡如何,武功在武林中絕對是難逢敵手的。
  見過他們四人很多次,也見他們擐甲揮戈與人鏊鬥,卻從沒見四人一起圍攻別人,因為往往其中一個人幾招下來就已定奪勝負。
  此時他們卻四個人一起上陣,雖配合得還算不錯,卻也漸漸顯得力不從心。
  很想知道究竟是何許人物竟有如此高深的武功。
  電光一掣,劍氣磅礴。
  秋楓紅葉散,火一般的身影從幾個人的包圍下衝擊而出,盤旋於上空。
  凜冽劍光如蕭瑟落葉,更似舞轉燕蝶,飄逸空靈。
  閃爍不定的一瞬間,寶劍在空中劃下幾個圈,急沖而下。
  硨磲緊握匕首,擋在了自己面前。
  那人手中的劍卻像是飛流濺落,所向披靡,直撞在匕首上,彎成了一道銀色的鉤月。
  硨磲連退兩步,顯然受了內傷,短時間內也未恢復過來。
  那人卻沒再繼續追殺他,一個輕盈翻身,握住劍柄的手腕轉了一轉,長劍在空中劃出了半個圈,劍鋒直逼海棠。
  這才看到劍柄上掛了兩隻翠綠色的玉蝶墜子。
  紺阿。
  我揉了揉眼睛,真的沒有看錯,是花遺劍。
  火紅色的身形在三人之間迅速飛躥,所及之處,皆留下瀲灩紅影。
  海棠忙不迭應戰,“啪”地甩出鞭子,銀色光芒飛出,軟鞭在紺阿劍上纏了幾個圈,用力一拉,欲將紺阿寶劍抽出。
  花遺劍卻沒有握緊長劍,順水推舟,將劍鋒直沖向海棠。
  海棠定未料想到他會使出這一招,猝不及防,鋒利寶劍直刺破她的絲綢衣襟!
  鮮血飛濺而出,在空中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
  花遺劍在空中斜翻半周,轉而攻擊琉璃,再未留心海棠。
  海棠用手捂住傷口,悶哼一聲,跌坐在地,掙扎了幾下,想要站起來,卻在抬頭的一瞬看到了站在林中的我。
  我趁著這個空子,跑到了海棠的身邊。
  周圍刀劍碰撞發出刺耳的聲響,我忙拖了海棠走到了一顆大樹下,生怕花遺劍一個失手把我的頭給削下來了。
  海棠倒在我的懷中,按住傷口的手已經被鮮血染紅。
  看她這樣我也不大好受,急道:“海棠姐姐我背你回去治療。”
  海棠擺了擺握住銀鞭的手:“不要,你快去告訴宮主……”
  我看到她的血,雞皮疙瘩直冒:“你要這樣會出人命的,我背你回去,好不好?”
  海棠一咬牙,道:“你若不去,我殺了你。”
  說完,用力扯了扯鞭子。
  我扯住她的手就往背上搭:“殺就殺,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也不顧她怎麼說,一路背到了重火宮裏面。
  把海棠交給了幾個婢女,打聽到了重蓮的所在。
  簫聲響徹染火林,絕鳳歸天。
  浪蕊浮花處處盛開,月臨花的果實飽滿地高掛於椏枝。
  漫林的丹楓魏紅如錦。
  依稀幾片涼葉循循落下,鋪迭了遍地碎紅,恍若一幅旖旎的軟木畫。
  近了,簫聲嘎然而止。
  重蓮站在楓紅簇擁的叢林中,風飄萬點落花飛,輕紗疊雪衣。
  一臉驕矜的笑意,手握玉簫,芙蓉香冷,雲淡煙青。
  細長紫眸明清如潭,銀蓮耳釘光澤剔透。
  隨珠荊玉站在他的身後,身前兩排侍衛,他的面前站了一名容貌清俊的男子,雙眉斜飛入鬢,唇淡如水。
  重蓮清遠的聲音輕輕響起:“現在,自己抽自己一個耳光。”
  那男子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在自己臉上狠狠扇了兩個耳刮子。
  啪!啪!
  清脆的耳光聲不斷在林中回蕩。
  我睜大了眼睛,完全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重蓮笑道:“我只叫你抽一下,你怎麼打了兩下。自己把犯錯的東西削吧。”
  男子猶疑了一下,從腰間拿出一把小刀,運足了內力,狠狠朝自己的右手手腕上劃去!
  一道血光飛過。
  猩紅色的鮮血濺落在了原本就鋪滿了紅葉的地面上。
  那人的手竟被自己硬生生地切了下來。
  我的胃裏一陣翻騰,扶住了身旁的樹幹,就像有什麼東西要嘔吐出來。
  那人在地上痛苦地打滾,呻吟,淒惻地喊著:“宮主……宮主……”
  斷了的手腕還在不斷湧著鮮血,而重蓮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沒意思,你一點都不像他。”
  男子還不斷喊著:“宮主……求你……”
  重蓮挑眉道:“求我做什麼?”
  那人道:“求求你……不要走……你殺了我,求你……”
  我看著如此詭異的一幕,目瞪口呆。
  竟有人會求別人殺了自己。
  我一時竟忘了自己來這裏是做什麼的,只知道傻在在原地看著重蓮。  
  重蓮輕輕笑了一下:“要我殺了你。好啊。你先學他那樣求我。”
  那男子忍痛跪在地上,哀求道:“放了我吧,宮主……”
  重蓮道:“不行,還是不像。你自殺吧。”
  男子的眼神一瞬間變得十分絕望。
  他勉強站起身,伸出顫抖的左手,看著那把小刀,刀光森森,陰冷如冰。  
  就在他即將把刀插入自己的咽喉時,我終於忍不住沖出去大吼道:“不要!!”
  重蓮微微揚起了完美的下頜,調笑道:“我以為你就不打算出來了。”
  我盯著那男子說:“你別動手,別……”
  那人沒有理我,只拋開了手中的小刀,朝重蓮撲過去!
  重蓮大抵沒料想到他會來這一招,剛一掌擊出去,還沒來得及閃躲便被那個男子摟了一下腰。
  隨後,那個人的身體就像這滿林的楓,飄搖墜落。
  臉上還掛著滿足的笑。
  每次看到死人都會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我閉上眼,痛苦地說:“重蓮,你……你真的實在太齷齪了。”
  重蓮微微一笑,走到我的身邊,挑起了我的下巴,柔聲道:“你說得沒錯。我是這世界上最齷齪的人。”

  竟然有人用這麼驕傲的表情說出這麼變態的話。
  “你簡直是個瘋子!”我一時忘了他是什麼人,只知道震紅了臉大吼,“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剝奪別人的性命!你做出這種事還好意思炫耀,像你這種人,死有餘辜!”
  重蓮笑吟吟地看著我,如詩般念道:“弱之肉,強之食。強者生,弱者亡。這個世界就這麼簡單。”
  弱之肉,強之食。
  我傻傻地看著他,半晌才道:“果然腦子不正常。”
  重蓮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殘酷的微笑:“你要比我強,就可以除掉我。”
  我捂著自己因為生氣而發燙的臉,惱怒地說:“照你這麼說,如果你有了喜歡的人,也得看她是不是和你一樣強了?那你等著孤獨終老吧。”
  重蓮竟輕笑出聲來:“凰兒,我喜歡的人就是你了。”
  走到我的身邊,用手環住我的腰。
  我嚇得心頭一跳,看了看周圍的人,低聲道:“你……你幹什麼。這有……有人。”
  重蓮拍拍手,那些人就退了下去。
  順便拖上那個屍體還沒完全冰涼的男子。
  重蓮的吻順著我的臉頰,一直落在了頸間,耳垂,鎖骨。
  我輕輕抽氣,目光卻一直盯著那條蔓延到染火林邊緣的血跡。
  侍衛拖著那個男子離開,留下一地的鮮紅。
  夜幕降臨。
  滿林丹桂。
  秋風清。秋月明。
  重蓮的臉美得像精緻完美的玉雕,卻又如同雕塑一般不帶感情。
  我輕輕推開他:“不要這樣厭世。”
  重蓮笑道:“我不厭世,我喜歡你。”
  我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你當年也是這樣騙般思思的麼。”
  重蓮忽然不笑了。
  我伸手順著他的長髮慢慢往下撫摸:“蓮,喜歡一個人不是像你這樣的。”
  我按住自己的胸口,繼續說:“看不見他時會想他,一見他時又會想躲開。很想親近他,但看到他的時候,心會跳得很厲害。”
  這種感覺,我曾經有過,在夢境中有過。
  在林宇凰兒時回憶的夢中,看到那個眉間長了美人痣的少年的時候。
  這種感覺,依然還在。
  砰砰,砰砰,砰砰……
  按住胸腔的手正被裏面那個劇烈跳動著的東西撞擊著。
  就是這樣。
  看到自己喜歡的人時,心會跳得很快,很快……
  雲收霧卷,亭亭皎月如珪。
  紫色的瞳孔漸漸緊縮,透出了異樣的神采。
  身體在微微發抖。
  我的手用力壓住自己的心跳,捧起他的頭,臉早已滾燙得不得了:“你不一定會想天天和他上床,可是你會想一直這樣。”
  我閉上眼,將自己發顫的雙唇貼在了他的唇上。
  重蓮驚愕地睜大了眼,卻沒有回抱我。
  有些尷尬地鬆開他,乾笑兩聲:“就是這樣。”
  我握緊自己的雙拳,冷汗滲出肌膚,雙手濕涼:“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保護的人。所以,不要去傷害任別人。”
  說著說著聲音都開始發抖了。
  吞了口唾液,深吸一口氣,本來還想說點什麼,卻碰上了他的視線。
  頭也不回地跑出了染火林。
  我承認自己是退卻了。
  或者說,是心虛了。
  剛走出染火林我就看到了一個白髮蒼蒼面容略微憔悴的老者。
  那老者道:“林公子,老朽有事想和你談談。”
  我一時調整不過心情,只點了點頭應付了事。
  他將我帶到了林子旁邊,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長長籲了一口氣:“不用多說你應該也知道,宮主有雙重人格。”
  我倏然站起來,驚道:“雙重人格?”
  老者道:“老朽以為他已經表現得很明顯了。”
  我呆了半晌,發現的確是這麼一回事。
  重蓮時而溫柔時而殘暴,看上去完全是兩個人,開始還以為是性格陰晴不定,現在才知道原來不止是那樣。
  然後那老者給我又講了第三個版本的重火宮故事。
  聽到最後,我都不知道哪個才是真的了。
  前面大致相同,只是多了點風花雪月的小事。
  重火宮前任宮主重甄一生事業頗有建樹,也只喜歡過一個女人。
  當時的四大護法之一。
  只是那個女護法性格怪異,不願意與他成親,私生了兒子重蓮就離開了重火宮自立門派,而重甄似乎對此也不大在意。
  重蓮慢慢長大,卻從未得到過父愛。
  因為重甄在撫養他的過程中,發現了《蓮神九式》的奧妙。
  成日沉迷在這個絕世武功秘笈中,再也拔不出來。
  重蓮雖有些內向,卻依舊很喜歡父親。
  鳳凰浴火,涅盤重生,故名重火。
  可是重火宮實際上卻像一座冰雪孤城。
  重蓮才貌雙全,武功冠絕於天下,從小是在讚美聲中長大,卻從未得到過別人的愛。
  生活平淡如水,寂寥如水。
  所以,宇文玉磬的出現幾乎點燃了他的生命。
  幼時的寂寞和孤單讓他把別人對他的一點點關心當成了救命稻草,宇文玉磬對他來說就是他唯一的親人。
  後來重蓮應父親的要求,開始修煉《蓮神九式》。
  原本只是想提高自己武學造詣的重蓮發現自己的性格越來越孤僻,越來越暴躁,甚至還有了嗜血的念頭。
  這種恐懼的心理他不敢告訴任何人,只默默藏在心中。
  可是宇文玉磬發現了。
  不知他對重蓮說了什麼話,重蓮恢復了很多。
  就在大家快要忘記這件事的時候,重蓮將《蓮神九式》修煉到了第三重。
  人格一下分裂成了兩個。
  一個殘酷暴戾,一個溫柔如水。
  原本這不是太大的事,可是這兩個性格一直都在走極端。
  主人格越溫柔,分裂人格就越殘暴不堪。
  一旦他柔順得讓人不敢相信,也就預示了他即將變成怎樣恐怖的一個魔鬼。
  原本就無人敢接近的少宮主此時更是人人見了就逃。
  還是只有宇文玉磬。
  宇文對重蓮的關懷簡直超過了正常的兄弟之情。
  相濡以沫,也不過如此。
  兩個人就在這種若有若無的曖昧氣氛中度過了許多年。
  後來般思思出現。
  那一夜,長安的街道上,一向酒力頗差的重蓮喝醉了,不知說錯了什麼話,把宇文玉磬給激怒了,兩人至此撕破臉。
  宇文娶了般思思,重火宮裏血流成河,積怨滿於山川,號哭動於天地。
  後來宇文玉磬回到重蓮身邊,伺機殺他。
  只是宇文公子天生就帶著一股傲氣,重蓮一眼就看出他的目的,陪他玩了兩年。
  時不時地折磨他,命令他求自己。
  看到他嘴上說著饒命眼中還露出殺氣的樣子,重蓮覺得異常舒心。
  最後宇文的下場不提也罷。
  我說:“我聽說重蓮殺了重甄。他不是很喜歡自己父親麼,怎麼下得了手?”
  老者道:“想要自己兒子恨自己,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
  我說:“重甄做了什麼?”
  老者微微一笑,無盡滄桑:“你所能想到的恐懼。”
  我的背上一陣冰涼。
  咽了口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你是宇文長老?”
  老者默默點點頭,依舊含笑。
  我說:“你一定恨他,是麼。”
  宇文長老沒有回答我:“我知道你來這的目的是為了《蓮神九式》。他要一直這樣,你怕是拿不到手了。”
  我說:“怎麼才能恢復成原來的性格?”
  宇文長老道:“你只需要告訴他一件事就夠了。重甄娶的那個女人姓薛,名紅。”
  呃,我看有的大大問不知道為什麼告訴他重甄的老婆是薛紅他就會被刺激……
  薛紅是重蓮的娘,重蓮叫人把她給喀嚓了= =。
  想起了薛紅挺著大肚子時疲憊的眼,還有看著林軒鳳時那種愛慕的神情,突然覺得心裏說不出的怪異。
  薛紅被硨磲殺死了,也就是說……重蓮殺了自己的母親。
  我乾笑兩聲:“對不起,這種事我做不來。”
  宇文中嵩道:“宮主早就知道你來這裏的目的。你若是不趕快行動……呵呵,不需要我來解釋了吧。”
  重蓮竟知道。
  可是我跟個白癡似的,竟還是不想去刺激他。
  宇文中嵩眯著眼睛看我:“莫非……你動情了?”
  我的頭突然嗡的一聲,勉強笑道:“沒有,只是不想害人而已。”
  宇文中嵩道:“孩子,你不是個傻瓜,像你這樣普通的迷戀程度是可以挽回的。倘若你真的和以前喜歡宮主的那些人一樣才真沒救了。”
  我說:“以前喜歡他的人?”
  宇文中嵩道:“是。剛才那個男的你也看到了,比他瘋狂的,大有人在。”
  我說:“那,那令郎呢?從來沒喜歡過蓮……宮主?”
  宇文中嵩歎了一口氣:“他中毒最深的一個。”
  我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在房裏來回踱步,心情怎麼也平定不下來。
  從枕下拿了重蓮給我的琥珀,放在手中傻傻看了半晌。
  頭有些昏了,有什麼東西在腦中飛速穿過。
  深秋的夜。
  安靜的小屋。
  躺在小床上,翹了個二郎腿,晃啊晃啊晃。
  還沒來。
  看樣子今天他是不準備來找我算賬了。
  俊美的少年靜靜坐在燭臺前,研究紅釘老怪從箱底翻來的一本《直平心法》。
  我沖他吹了個口哨。
  他抬起頭,然後順著我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頭髮。
  我調侃道:“軒鳳哥,怎麼突然想到把頭發給系起來了。”
  林軒鳳笑道:“這樣比較方便。不好看麼。”
  我搖搖頭:“好看,好看,你是這天下除了我以外最好看的人了。”
  林軒鳳的臉上微微一紅,輕聲道:“沒這麼誇張。”
  我跳下床去,扯了一件衣服掛在他的身上:“好看歸好看,你穿太少了,這天冷,你還真是給我裝公子哥呢。”
  林軒鳳扯住衣角,揚起精緻的小臉看著我,目光閃爍不定。
  我推了他一把:“行了,不要感動了,看書吧。”
  言猶未畢,劈啪!
  一道閃電!一道聲悶雷!一聲咆哮——
  “林——宇——凰——你這臭小子給我滾出來!!”
  一聽到這個沙啞的聲音,渾身都抽搐了一下。
  發現得也太晚了吧,晚得我以為他已經發現了只是沒有怪我。
  滂沱大雨如冰雹般砸在小屋上。
  這下死定了,想跑都跑不掉。
  不過淋雨和被百催花拿藥折磨,我寧可選擇前者。
  又將林軒鳳的衣服裹緊了些,跳出窗去,也沒管林軒鳳是否有在裏面叫我。
  剛跳出視窗,全身上下立刻濕透。
  開始還沒覺得有什麼不舒服的,片刻過後,冷得直打哆嗦。
  雨大到聽不到房門裏的聲音,只得傻站在外面。
  說到底還是因為軒鳳哥。
  早上林軒鳳去七殺刀那裏所以沒給百催花摘冬蟲夏草,百催花罰他跪地板。
  我一時看不過去了,趁百催花睡著的時候在他食指上抹黑泥,然後用狗尾巴草撓他的臉上各個部位。
  他一癢,就用手去揉,一揉……就成了個大花臉。
  這會兒來找我打擊報復了。
  隔了約莫半盞茶功夫,我已經冷得快要暈厥過去了。
  窗門忽然打開,林軒鳳跳了出來。
  我先是一愣,連忙把他往屋裏推:“你做什麼,滾回去躺著,一會中風寒了。”
  他也成了個落湯雞,眼睛都被雨沖得睜不開了:“我陪你。”
  真無奈了。
  我大聲吼道:“愚昧!你當是殉情啊?要不是因為你我會站在這變這德行啊?回去!都回去,無聊什麼。”
  林軒鳳咬了咬嘴唇,又鑽回屋子,我跟著他翻了回去。
  淋成這樣,不泡個熱水澡恐怕是會死慘的。
  氤氳煙霧,環繞如身在雲中。
  好久沒一起沐浴,這會兩個人泡在水中,都懶得快要散架了。
  林軒鳳坐在我的身邊,輕輕將頭髮撥到腦後,晶瑩的水珠順著長髮落下,俊美的五官頓時毫無遮掩地勾勒出來。
  胸前的鳳凰仿佛會發出淡淡的金色光芒。
  霧氣繚繞,兩人的眼神有些迷離。
  胸口有些悶悶的,異樣的感覺在心底蔓延開來。
  林軒鳳將我的身子翻轉過去:“凰弟,我幫你擦背。”
  我點點頭,雙手伏在木桶邊緣。
  滑而細長的手指輕輕撫過我的背脊。
  我輕輕吐了一口氣,身上流竄著一種莫名的騷動。
  他的手在我的背上緩緩遊移,時輕時重地摩擦著,越是往下,心中的悸動也就多一分。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故意的。
  最後那雙手繞過我的腰際,直揉到了我的小腹。
  一陣電流瞬間擊過我的全身。
  “嗯……”我忍不住輕輕呻吟了一聲。
  聲音還沒發完,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臂。
  雖然不是很明白,可自己是清楚意識到這種行為是不對的。
  我轉過頭去,雙眼蒙朧地看著林軒鳳:“軒鳳哥,我覺得今天我身體狀況怪怪的,你,你趕快洗完出去,讓我自己清醒清醒……”
  林軒鳳茫然點點頭。
  閉上眼,靠過來在我的耳垂上輕輕咬了一下,起身走出房門穿衣服去了。
  真的開始懷疑他是故意的了。
  看著他清瘦卻結實的身體,我的胸膛又開始劇烈起伏。
  小心翼翼地將手伸入水中,探到了自己的身下。
  果然……硬了。
  記得一年前,還曾經很羡慕軒鳳哥那裏會硬呢。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自己的分身,開始生疏地套弄起來。
  急促地喘了幾口氣,突然明白了當時軒鳳哥為何會做出那麼奇怪的舉動。
  頭靠在了木桶邊緣,閉著眼。
  腦中浮現了一個畫面。
  軒鳳哥和我,兩個人一絲不掛的身體緊緊纏在一起,互相撫摸,互相挑逗……
  我舔弄著他胸前的金翅鳳凰,他舒服得將我牢牢箍在懷中…………
  呼吸越來越粗重,整個身體都處於極度興奮狀態,滾燙的溫度也沖到了臉上。
  我爽得直哼出聲來:“啊啊……軒……軒鳳哥……啊……嗯……”
  刹那間,一股熱流從體內釋放出來。
  我疲憊地仰起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還享受在情欲釋放的餘韻中。
  可是不經意的一瞥,卻讓我看到了一個人。
  剛穿好衣服的林軒鳳站在浴室門口,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我的頭腦立刻清醒了。
  心臟仿佛在下一刻就會停止跳動。
  坐直了身子,方才還紅潤的臉頰霎時變得蒼白。
  握緊了手中的琥珀,冰冰涼涼的。
  每次一靠近它,我都會想起很多以前的事,這東西一定大有來頭。
  這時,門外傳來了喧嘩聲。
  我推門出去,只聽見重火宮的一個弟子正在嚷嚷道:“有刺客進來了,宮主被人傷了!”
  然後就是朱砂暴怒的聲音:“怎麼可能有人傷得了他!你胡扯什麼!”
  那弟子急道:“真的被傷了,我看到宮主流了好多血……”

  第二十七章 心蓮閣

  我猛然想起自己進去是該告訴重蓮花遺劍來了,可是剛才一死人重蓮一發瘋我就什麼都忘了……可是,重蓮的武功這麼高,花遺劍如何打得過他。
  我一下撞開門沖出去,朱砂和那弟子一起整齊地轉過頭來看我。
  也沒答理他們就直往外面跑去。
  心蓮閣。
  見我來了,門口的一個童子跑過來道:“這位公子,宮主正在休息。”
  我真想踢開他們直接沖進去。
  另一個童子扯了扯他,對他使了個眼神,又對我說:“林公子請進,不過別嚇著了宮主……他剛恢復。”
  徑直走進去,寢宮大得就像廣場。
  有香風縹緲,和氣氤氳。
  華燈耀添綺席,燭火通明。
  一壺盤龍茶。
  夜沉沉,幾條簟冷窗中月,茶香四溢,煙輕風細。
  重蓮坐在窗旁,正品著那杯絕品盤龍。
  衣衫半褪,手臂上纏著一層薄薄的雪白紗布,猩猩鮮血如粉萼染透浸了出來。
  見我來了,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朝我笑著揮揮手。
  我傻眼了:“你不是受了很重的傷麼。”
  重蓮看了看自己受傷的手臂,道:“不重,不小心給人刺了一劍。”
  我到他的身邊,小心地抬起他的手,看著紗布上的血跡皺眉道:“你武功不是高得很麼,傻了不成,居然會被人擊中。”
  重蓮道:“嗯,一點點小傷,沒事。”
  他抬頭看著我,眼神清淡柔和,細長的眼彎成了一個很好看的弧度。
  原來童子說他恢復是指他性格恢復。
  還好,不然沒得商量了。
  我試探性地問道:“是……花大哥傷的嗎?”
  重蓮笑得有些無力:“他被我嚇了一跳呢。”
  我點頭,才想起花遺劍曾與我們同行,正準備勸說他放了花遺劍,他卻站起身,拍了拍手。
  門口的童子進來了。
  重蓮道:“告訴琉璃,把剛才捉的那個人給放了。”
  我驚愕得張大了口,這人也太神奇了吧,別人想啥他做啥。
  重蓮探出手來輕輕撫摸著我的留海,柔聲道:“我和花遺劍不熟。但既然他是凰兒的朋友,那我不會為難他。”
  我躲開了他的手:“蓮,我,我去給拿點藥來,你這個傷隨便包紮一下是不行的,你等等我馬上就來。”
  他有些疑惑地看著我,我埋下頭飛沖出去。
  夜涼風景清。
  **在門背上,心猿意馬。
  最好不要是這樣,最好不要是……我想我真的得走了。
  再拿不到《蓮神九式》,一切都會完蛋的。
  我對門口的一個童子說:“你幫我拿點上好的藥膏來。”
  那童子點點頭,轉身走去。
  我又補充了一句:“謝謝。”
  那童子腳下一滑,差點摔跤,回頭道:“公子別折煞了我。”
  我一頭霧水。
  在花園裏逛了幾圈,聽到林子裏有兩個弟子在說話。
  “花遺劍武功高,可宮主的武功天下第一,怎會這麼輕易就被人刺中?莫非是宮主又散功了?”
  “宮主是在練功的時候被林宇凰那個臭小子打斷了才會散功,你以為武林第一秘笈會這麼容易被打散的。”
  “林公子這人平時待人還行,但依宮主的性格,應該不會饒過他。”
  “拜託,你還沒看出他們兩的關係?”
  “沒……沒。”
  “就這麼給你講吧,宮主被刺中是因為走神。走神呢,是因為林宇凰親了他一下。”
  “什麼?親……親?他們?兩個男的?”
  “我懷疑宮主是因為武功才會喜歡男人的。但是據說重火宮裏還有一個秘笈是不外傳的,好像練了以後會神智大亂,前世今生魂魄交錯,聽了我都起一身雞皮疙瘩。”
  “練了了以後喜歡男人,那林公子要不是喜歡宮主,就是貪圖權勢。”
  “林宇凰?哼,他配不上宮主。當年的宇文公子武功高人品好,哪像林宇凰那樣頑劣?”
  “宇文公子?就宇文長老的獨子嗎?”
  “是,宮主還天天招他侍寢呢,宇文公子走路都是跌跌撞撞的。”
  說完一陣哄笑。
  我原本平息下來的呼吸一下又變得不均勻了,腦中一陣陣嗡鳴。
  這時那童子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林公子,藥拿來了。”
  林子裏的兩個人一下亂了陣腳,探出眼睛往這裏一看一眼,逃之夭夭。
  我窘迫地接過藥,走回了心蓮閣。
  重蓮還站在那裏等待,見我來了,微微笑了笑。
  開始聽宇文長老說那些話的時候,我還懷著半信半疑的態度,可剛才那兩個弟子都說得這麼清楚了。
  重蓮天天招宇文公子侍寢。天天。
  我扯過重蓮的手,不分輕重地揭開了他手臂上的紗布。
  重蓮微微皺了皺眉,卻沒有說出來。
  如果換作是那個一臉柔情風韻的男子,一定會像女人一樣撒嬌說:“好疼哦。”
  我晃了晃腦袋,心情再不好,也不可以把脾氣發洩到了傷患身上。
  把他拉到床上坐下,仔細看清了才發現他手臂上的傷口不寬,卻傷得極深,一看就知道出自高人之手。
  我看著他的手,頭也不抬地問:“你有沒有清理過?”
  重蓮沒說話。
  我這才抬頭看著他,剛巧碰上他的視線。
  重蓮這才點了點頭。
  我的臉莫名其妙發燙起來,用藥匙挑了點泛青的藥膏,輕輕塗在他的傷口上,一邊小心翼翼地留心他的表情,依然只是微微皺眉。
  只要我一看他,他又立刻笑了出來。
  我沒好氣地說:“痛得很吧?我是粗人,不會玩這些玩意,痛就說。”
  捧起他的手臂,輕輕吹了幾口氣。
  重蓮身上的香味淡淡的,若有若無地飄出,頭有些昏了。
  紗布還沒纏好,他卻歪著頭朝我湊過來。
  我一驚,下意識地抬起頭,剛好碰上了他的唇。
  我眨了眨眼,臉又開始發燒了,火氣一沖,語氣也變得十分不客氣:“親夠沒有?親夠了塗藥。”
  重蓮細長的眼微微彎著,又靠過來親了我幾下。
  “沒夠。抹完再說吧。”
  我頭暈,我的頭很暈。
  三下五除二地替他包了手,他一下將我攬入懷中。
  我的頭已經接近完全暈眩邊緣。
  一下從他身上彈起來,逃命似地沖出了心蓮閣,留下了一句很殺風景的話:“我、我要去茅廁!拜拜!”
  我聽到身後的重蓮模糊地說了一句:“拜……拜?”

  八月十五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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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火宮的大院內圍了兩大桌子人。
  四大護法,宇文長老,還有十來個嫡傳弟子,什麼人都到了,唯獨宮主沒來。
  拿了一塊杏仁月餅,掰開,帶黃的。
  我隨便嚼了兩口,味道還不錯。
  瞥了奶娘抱著的重雪芝,發現那小屁孩的生長速度簡直像是小豬發膘,幾十天過去就長了幾乎一倍。
  反正重蓮不在,嘿嘿。
  左看右看大家都在吃東西聊天,悄悄叫奶娘把雪芝給我抱抱。
  接過小屁孩,有點沉,雖長大了不少,可身子和手都還是小小的,抱在懷中,軟軟的一團,就像抱著團小棉花。
  我輕輕用食指戳了一下她的臉,她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我。
  眼睛比較圓,卻像她爹一樣眼角微微揚起,又亮又勾魂。
  還說是撿來的,我看就是重蓮的種。
  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小丫頭長大以後不知要迷死多少男人,也是個禍害。
  別人老開玩笑說這小丫頭和我長得像,其實開始沒這麼覺得,現在越看越像。
  要重蓮是個女人,我保證一口咬定這是我的女兒。
  小雪芝又一次伸出白白軟軟的小手捏住了我的食指,黑溜溜的大眼睛卻一刻也沒從我臉上移開過,的確是越長越好看了。
  我小心翼翼地摟住她的身子,低下頭去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小丫頭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細長的縫,像她爹像到神了。
  突然想起了重蓮勾魂的眼神,又深呼吸。
  抬頭,猛然發現桌旁的人都在看我。
  我剛才做了什麼事,他們那是什麼眼神,讓我想起了上次我親吻蓮花時的反應。
  我乾笑兩聲,打著哈哈說:“啊,那個,蓮宮主怎麼不在?”
  楚微蘭學她們的宮主用手背輕輕撐在下巴上:“宮主都不過節的,要不,林公子去替我們叫一下?”
  海棠看了一眼楚微蘭:“微蘭,積點口德吧。”
  朱砂吃了一口牛肉,含在嘴裏模糊道:“林宇凰你最好別去,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我說:“諸位姐姐為何都如此篤定?”
  琉璃不冷不熱地冒出一句:“朱砂和楚微蘭都去找過,被趕出來了。”
  那兩個女人的臉都拉得老長。
  我丟了一塊月餅在嘴裏:“楚妹妹和朱砂姐這麼漂亮都會被趕出來,我去不是死在裏面了?姐姐們不要再嚇唬我了。”
  原本埋頭吃東西的海棠忽然抬頭道:“宇凰,你去叫一下宮主吧。”
  我笑:“海棠姐姐,你身體好點了麼。”
  海棠看了一眼我懷裏的雪芝,道:“你去叫的話,宮主一定出來。”
  楚微蘭翻了一個小小的白眼:“是啊,他去宮主一定出來,我很期待呢。”
  再在這裏待下去恐怕會被楚微蘭的白眼殺死。
  我站起身,笑了一下,拍拍屁股走人。
  剛走幾步,聽到海棠在我身後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林公子,黑的泥漿不一定就是油墨,看似碧泉的清水往往帶著劇毒。”
  我停了停,沒弄明白,又繼續走。
  說實在的我沒想去找重蓮,可是不知不覺地竟走到了心蓮閣的外沿。
  我看我還是回去休息一下好了,大過節的,沒有親人,至少心裏也該記掛著……可是一瞬間我發現了一件令我心寒的事。
  我忘了我家人的樣子。
  我甚至忘了我原來是個什麼人,我從什麼年代來到這裏。
  我現在究竟是誰……
  心越來越涼,突然害怕獨處,倘若哪一天我莫名其妙消失了,或許我自己都不會察覺。
  推開了心蓮閣的房門,沒有人在。
  星移後,月圓時,風搖夜合枝。
  我一直待在重蓮身邊,可是關於《蓮神九式》的下落我是一點都沒打聽到。
  我不能放棄,只要還有希望,就一定要努力去爭取。
  只是這樣靜靜地看著自己一點點消失,說不出的恐慌。
  有些失落地關上門。轉身。
  重蓮站在我的身後。
  我嚇得往後退了一步:“蓮大宮主,別嚇人。魂都給你嚇散了。”
  重蓮朝我走了兩步,低頭癡癡看著我。
  我湊到他身上去聞了聞,好大一股酒味:“受不了你,又喝酒,還醉了。不會喝就不要喝啊。”
  重蓮深紫色的眼中蒙上了淡淡的霧氣,半醉半沉迷。
  頸間的紅蓮香生玉塵。
  襯托著那兩隻耳釘,銀光萬頃,淒其風露。
  夜如寒月鎮潭心。
  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的眼角,喃喃道:“蓮,你的眼睛為何會是紫色的?”
  重蓮原本柔和的眼神忽然變得冰冷。
  他避開了我的手,搖搖晃晃地繞過我,走到門前,留下一句話:“把我送你的琥珀扔到水裏,你就什麼都會明白的。”
  其實那個琥珀就在我的身上。
  重蓮關上門,進了屋子。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池塘,將琥珀泡在了裏面。
  原本棕黃色的琥珀竟開始慢慢變色,最後變成了金黃,還發出了淺淺的金光。
  水面上浮起了一行金色的字:第一式,體質加強,性格轉陰。
  我揉了揉眼睛,還以為自己是看錯了。
  但是再看去的時候,字又變了:第二式,內力翻倍,貪戀虛浮。
  清淺的水漸漸變得溫熱。
  不一會,又轉成了:第三式,功力急升,人格成雙。
  我捂著嘴,不可置信地看著那琥珀。
  莫非……這,這就是……
  第四式,突破極限,雌雄同體。
  第五式,深紫妖瞳,殺親取血。
  第六式,獨步天下,草菅人命。
  第七式,永駐青春,泯滅良知。
  第八式,紅蓮圖騰,嗜殺成性。
  到這裏的時候,字的顏色淡到接近白色:第九式,無所不能,孤苦終老。
  最後,水面上冒出四個字:蓮神九式。
  然後出現了奇怪的圖形,還有一些對我來說根本是天書的字元。
  可是,到這裏就已經夠了。
  這個琥珀就是《蓮神九式》。
  我才想起剛才我說錯了什麼話。
  蓮神第五式。
  深紫妖瞳,殺親取血。
  重蓮的眼睛變成紫色的代價,就是嗜殺了重甄。
  碧池水波瀲灩。
  看著燭火熄滅的心蓮閣,眼中噙了滾燙的液體, 卻一直沒有落下。
  那人說,等你拿到兩件寶物的時候,你就會不想離開。
  小窗前,月嬋娟。玉困花柔並枕眠,今宵人月圓。

  原來重蓮身上那種獨到的風韻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因為他是雌雄同體。
  雌雄同體,呵,這不就是怪物麼。
  為了得到這塊琥珀,我不惜和重蓮上床。
  我覺得我像在賣身。
  而且還賣給了一個一個殺父弑母,泯滅良知,半男不女的人。
  說難聽點,他根本就是個怪物。
  此時我真的是很想離開,離開這個詭異的重火宮,離開這個可怕的魔頭。
  回房收拾好了東西,卻站在床沿,步履維艱。
  反復告訴自己他不是個正常人,可是一想著重蓮的表情,會心痛。
  就像是用細卻堅韌的絲線在勒著自己的心臟,喘不過氣來。
  我躺在床上對自己說,明天再走。
  次日清晨。
  帶上包裹,來到了心蓮閣。
  重蓮抱著重雪芝坐在庭院中,看著雪芝小巧的臉暗自出神。
  我剛往那邊走了幾步,重蓮頭也沒抬就對身邊的丫鬟說:“去把林公子的房間打理一下,封了。”
  封了。他已經猜到我要走了。
  丫鬟應了一聲,朝我走來,一看到我,立刻屈膝道:“林公子。”
  我沒說話,重蓮抬頭看過來。
  先是微微一怔,很快就溫柔地笑了:“凰兒,來跟我辭行?”
  無數嗡鳴聲在腦中迴響。
  我真的沒法把他和那種變態聯想到一塊去。
  重蓮朝我招招手:“過來。”
  我點點頭,腳卻像是被釘住了,挪不開半步。
  重蓮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臉上卻依然掛著清澈而柔和的笑容:“我只是想讓你看看雪芝,沒別的事。你若是趕時間,就算了吧。”
  我這才慢慢走到他的身邊,他笑著把雪芝的小嘴輕輕掰開。
  一顆袖珍的白牙。
  只冒出了一個尖兒,卻讓我渾身的血液一下沸騰起來。
  雪芝睜著大大的眼,左看右看,一頭霧水。
  我的嘴不由自主就拉出了一個肉麻到極點的笑。
  從重蓮手中接過雪芝,抱著她轉了好幾個圈:“長牙了,小雪芝長牙了!”
  雪芝被我轉得頭暈了,皺著細細的眉毛看著我。
  我捧住她的臉,狠狠地親了一口:“乖雪芝好厲害,雪芝有牙齒了。”
  雪芝伸開白白嫩嫩的小手,哼哼唧唧了半晌,我才反應過來她是想要爹爹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她還回了重蓮的手中:“我太激動了。”
  重蓮接過雪芝,柔聲道:“沒事,當父親的見別人喜歡自己的孩子,也會很開心。”
  我的臉微微發紅,大聲道:“誰、誰喜歡這小屁孩了!長這麼難看。”
  重蓮只是笑了笑,沒說話。
  氣氛又變得十分詭異。
  逗了一會雪芝,重蓮突然問道:“再過會都午時了。”
  他低頭理著雪芝軟軟的頭髮,完美的側臉勾勒出了柔和的線條。
  耳垂上兩點銀蓮反射著璀璨的陽光。
  盯著他傻看了很久。
  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腦子出問題了,竟冒出一句:“我不走了。”
  重蓮倏地抬頭看著我,細長的眼一下睜得很大。
  哎,雌雄同體又如何。
  老子自虐,就是喜歡和他待一起心臟被抽抽拉拉的感覺。
  我抓抓頭,乾笑道:“這小屁孩老不給我面子,我和她鉚上了。我要等她能走路了,和她打架。”
  這……這是什麼破理由。
  深紫色的眼彎了起來。
  金秋,陽光熠熠,照得那張俊美的臉恍若嫡塵仙子。
  我這輩子最怕別人用這種別有深意的眼神看著我。
  伸手過去在重蓮的臉上摸了一把:“而且有這樣的大美人在,我怎麼捨得走?”
  身後巨大的抽氣聲。
  我轉過頭去,看到四大護法和幾個弟子都站在庭院外面,其中還有水鏡和楚微蘭。
  而我的手還停留在重蓮的臉上。
  楚微蘭假裝小聲實際大聲地對我說:“你……你不想活了?”
  皮笑肉不笑,收手。
  我可不想被那兩個野蠻又彪悍的女人追殺。
  可是重蓮好像很希望我被人追殺。
  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把重雪芝交給了身旁的奶娘,反正等我轉過頭準備再說什麼的時候,欲躲已晚。
  雙手將我的腰輕輕一勾,兩片鬆軟的唇就貼了下來。
  然後我又如願以償地聽到了身後傳來陣陣抽氣聲。
  暴力女和大小姐即將揮刀砍人,今夜無眠。  
  後來才知道那些護法什麼的來,竟是要告訴重蓮關於《芙蓉心經》的下落。
  我很疑惑地問他為何要找《芙蓉心經》。
  他理所當然地說:“你不是要麼。”
  我傻了,真傻了。
  原來我偷偷摸摸潛伏了這麼多個月,他真是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琉璃說,武當、崆峒、少林、峨眉幾個大派聯合起來說要攻打冥神教,要取弄玉的性命,如果弄玉輸了,那《芙蓉心經》一定會落到那些人的手中。
  重蓮飲了一口茉莉花茶,輕笑道:“自不量力。”
  所有人都迷茫地看著重蓮。
  重蓮道:“直接驗收結果吧。兩個月後,我們直接去京師碧華宅取寶貝。”
  海棠不解道:“為何要去碧華宅?莫非梅影教主會把秘笈交給自己的弟弟?”
  重蓮搖搖頭:“梅影教主是個癡人。兩個月後他必死無疑。”
  我聽得糊裏糊塗的,回自己的屋,把東西先放好。
  突然摸到包裹裏一個硬邦邦的東西。
  抽出來看,一柄金柄銀身的寶刀。
  刀柄末尾掛著飄逸的羽毛,色鮮同雪白,光潤奪冰清。
  凰羽。
  軒鳳哥,對不起。
  我只是想在離開之前,留下一點回憶。
  輕輕歎了一口氣,將凰羽刀藏在了包裹的最底層。
  28  
  小的姓王名八。
  看著小二貼在背上的紙條寫的這幾個字,我興奮得眼睛直冒金光。
  成功了,成功了。
  前幾天來這裏吃東西,他竟敢嫌我沒銀子,這回他吃鱉了,嘿嘿。
  整個客棧裏的人包括掌櫃都忍笑忍到內傷,卻沒人去提醒他。
  這時,一個大爺忍到臉都紅了,很吃力地才說出一句:“小二哥,請問你貴姓?”
  小二賠笑道:“小的……”
  他話還沒說完,我就靠在客棧門板上,接道:“姓王名八。”
  頓時整個客棧哄堂大笑。
  小二先是傻了似的看著我,發現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背上。
  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背脊,扯到那張紙條,反復讀了又讀,氣得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卻又不敢破口大駡。
  估計他也聽說我林少爺的來頭了。
  我正準備再落井下石打擊他幾句,卻覺得一股熟悉的味道飄了過來。
  林軒鳳身上的味道。
  我轉過身,果真看到了近在咫尺林軒鳳的臉。
  嚇得往客棧裏退了一步,乾笑道:“呵呵,呵呵,軒鳳哥。”
  林軒鳳輕聲道:“我找你一天了。”
  幾天來我一直都愛往外跑,能離他遠一些就離他遠一些,生怕一個不小心又會碰到上次那種尷尬的場面。
  林軒鳳的口氣中,沒有埋怨,沒有憤怒,沒有不耐煩。
  只有擔心。
  跟著他一起回霹靂堂,一時語塞了。
  最近不知怎麼回事,總是想著那種事,對象也總是軒鳳哥。
  自己不清楚自己身體為什麼會這樣變化,只知道這種事不是男人和男人之間該發生的。
  想了許久,才冒出一句:“對了,新來的那個馬大頭,怎樣?”
  林軒鳳道:“還不錯。”
  又沒話說了
  又想了許久,才冒出一句:“馬大頭對人如何?”
  林軒鳳道:“還行。”
  再想了許久,才冒出一句:“那……那你覺得我怎麼樣?”
  林軒鳳站住了腳,怔怔地看著我。
  我窘迫得想甩自己兩鍋貼,拍拍他的肩膀道:“我開玩笑呢,凰弟在你心中是個好人他還不知道麼。”
  說完又拍了兩下,往前直沖去。
  林軒鳳忽然拽住了我的手。
  緊張得連嗓子眼都仿佛有顆心臟在嘭嘭直跳一樣
  轉過頭,剛巧碰上那雙柔若春風的雙眼,愣了片刻,我像是被開水燙了那般甩掉了他的手,落荒而逃了
  兩月後,深冬
  京師驛道。
  十裏紅樓一夜間被蒼茫白雪覆蓋,褪盡了昔日的豔麗色彩。
  已入年末,家家戶戶都在籌備著過春節,整個長安被籠罩在喜慶的氛圍中。
  燈火點點,幾處笙歌幾處愁。
  幾個大門派攻打冥神教,丟盔卸甲,失敗得徹頭徹尾。
  但是冥神教也消失了
  據說是因為那一戰教內元氣大傷,怕結怨,所以才解散。
  梅影教主曾經買下的一套房子被一場燒了幾天幾夜的大火焚燒殆盡,弄玉本人也下落不明。
  有人說他躲起來偷偷修煉《芙蓉心經》去了。
  有人說他因為走火入魔,自殘而死。
  有人說他帶著自己的情人歸隱山林,自此不再過問江湖中事。
  有人說,那一場大火燃燒的同時,他也在火中得到了永生。
  碧華宅裏原本種滿的翠竹全被連根拔了去,換上了嫣紅色的梅花。
  重蓮說過幾日直接叫人進去收刮就得了。
  我的心中卻總是覺得惶惶不安。
  那一夜趁桓雅文不在,我偷偷潛進碧華宅打探《芙蓉心經》的下落。
  翻了許久,沒找到寶典,男男女女的僕人見著不少,看到了那個名叫九靈的丫頭,還看到了一個少年。
  這個人我曾經見到過,和桓雅文一起,在泰安城和泰山上。
  他只是靜靜地躺在床上,面無一絲血色,似乎心神早已離開。
  氣息微弱,感受不到一絲內力。
  他的手中似乎握著什麼亮晶晶的東西,握得很緊,緊到指尖發白。
  雙眼卻一直停留在窗外。
  我倒掛在屋簷上,很費力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幾枝紅梅淩寒盛開,灼熱的殷紅似乎可以在漆黑的夜中灼燒起來。
  少年的臉上露出了憔悴的笑容。
  仿佛每多笑一刻,都會燃去他的一絲生命。
  有時候真不懂這些人在想什麼,不過看他病成這樣,估計也快掛了,雖然不認識他,可我還是見不得人死
  我虛著眼睛,仔細看才看清了他手中拿的東西。
  原來是碎玉,沒摔壞前應該是個杯子,因為上面還有把兒。
  越來越不懂了。
  歎了一口氣,跑回了客棧。
  一腳踢開客房的大門,重蓮正坐在床沿上。
  我跑到他身邊坐下,手搭在他肩膀上:“蓮蓮蓮,我們晚點去拿《芙蓉心經》好不好?”
  重蓮把食指放唇邊:“噓,雪芝要睡了。為何現在突然不想要了?”
  我抓抓腦袋,不知怎麼說,總不能講我看到垂死的人覺得太可憐,然後就不忍心搶他的寶貝吧。
  雪芝的眼睛已經快閉上了。
  重蓮理了理她的被子:“《芙蓉心經》就是溫采拿在中裏的那只瓊觴。”
  我的嘴角在抽搐:“你……你跟蹤我……”
  那他不是看到我像個蜘蛛一樣掛在門上的樣子了?
  重蓮道:“溫采起碼要過完年才死,到時候說不定碧華宅都被人挖了個空,想拿東西恐怕就有難度了。”
  他說我好心做了驢肝肺。
  我的手又非常不安分地在他臉上摸了一把:“沒事,有你在,我怕誰呢。”
  重蓮忽然抬頭直視著我:“凰兒……”
  我抱著胳膊蹭了幾下:“不要叫這麼噁心啦,有事直接說。”
  重蓮神色有些忽悠:“如果我說不要你拿……”
  話還沒說完,一個嬌嬌嫩嫩的聲音飄了過來:“爹爹……”
  我和重蓮兩人對視了半晌,一起朝床上看去
  那一天晚上,我激動過頭,差點把雪芝拋到天上去

  第二十八章 芙蓉心經

  京師韋一昴,名鐵匠。
  據說他打造出來的刀和劍是天下第一的,其實關於他打造武器還有個傳說。
  使用了韋一昴鍛造的配對武器的情人都會終成眷屬,一生幸福平樂。
  春節期間,韋一昴的店鋪依然生意紅火。
  我擠進那小小的房間,裏面的人都持拿著名槍寶劍,神采奕奕,眉飛色舞地談論著江湖中的事。
  韋一昴坐在破布後面,一邊在裏面敲打著鐵劍,一邊探出一張長滿青色胡茬的臉和身邊的一名鬍鬚男子講話,仔細一看,竟是樓七指。
  樓七指道:“韋師傅,又在敲什麼寶劍呢。”
  韋一昴用錘子在上面咚咚敲了幾下,道:“若在敲寶劍我還能和你說話麼。想當年我替重甄老宮主敲了追紅劍後,就沒再遇到幾個能提供好素材讓我打造寶貝的人了。”
  樓七指道:“哦?鍛造好劍需要什麼寶貝。”
  韋一昴道:“追紅劍追求華美,鑲嵌的全是翡翠瑪瑙,劍身是用上好的渾鐵鍛造,價格不菲,但是據說重甄宮主只是為了追憶自己的愛人罷了。”
  樓七指道:“原來如此。那蓮宮主可有在您這裏打造武器?”
  韋一昴將敲好的一把劍往地上一擲,碰出當的一聲:“重蓮隨便栽朵小花作武器就可以滅到成百上千人,還需要寶劍麼。”
  樓七指道:“有這麼神?前次我們攻打到冥神教時才算領悟了什麼叫天下第一,梅影教主果真人如其名,一支梅影神針取盡豪傑性命。”
  韋一昴笑道:“據說梅影教主的容貌才叫取盡豪傑性命。”
  樓七指道:“的確,他剛從大殿裏出來的時候全場不分男女老少都癡了去。”
  韋一昴道:“蓮翼果真是好東西。姓韋的沒機會給這兩位冠絕天下的高人鍛造武器,倒給靈劍山莊的俊美公子弄了兩件東西玩。”
  樓七指驚道:“鳳兒?”
  韋一昴從身後拿出一個寶箱,掀開箱蓋,頓時銀光四射。
  整個店鋪的人都往他那裏看去。
  他拿出一把鋒利強韌的長劍,輕輕撫摸著劍身,道:“樓莊主看這柄劍還過得去罷。”
  樓七指不由讚歎道:“劍光陰冷,寒氣逼人。好劍。”
  韋一昴有些驕傲地笑了笑:“林公子取走的那對刀劍可以讓一個三歲小孩在瞬間將這把劍擊成兩半。”
  樓七指只是愕然地看著他。
  韋一昴道:“鳳翎劍,凰羽刀。百煉鋼為劍身,純黃金為柄,白鷺羽為飾。我一年的心血都在上面了。”
  樓七指歎道:“韋師傅鍛造了一年的寶貝,何其難得!他用什麼和你換的?”
  韋一昴擺擺粗糙的食指,指了指自己胸膛:“這玩意。”
  樓七指不解地看著他。
  韋一昴爽朗地笑了笑:“其實我也摸不透了,那混小子也沒做什麼事,就只在我的店鋪前跪了十來天,我那時也是頭昏,竟答應替他鍛造。”
  樓七指道:“鳳兒在江湖上未曾結怨,為何急尋寶劍?”
  韋一昴哈哈大笑:“哎,人活久了,反倒信起那些小孩才盲目追求的事。林軒鳳啊林軒鳳,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也就為了博美人一笑。”
  樓七指道:“美人?他把凰羽刀送人了?”
  韋一昴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把他迷成這樣,總之,不是樓莊主家的那位就是了。”
  樓七指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韋一昴仍肆無忌憚地說:“我聽說樓莊主最近下令四處追捕林公子,還是放了他罷。畢竟人家相愛在先,莊主安排親事在後,您這一出棒打鴛鴦戲真是演繹得淋漓盡致。”
  樓七指不語。
  韋一昴道:“蓮宮主便是個好樣本,經歷波折太多,才二十四就老成得一塌糊塗,別人老猜不透他在想什麼,連我這個老傢伙和他說話都覺得毛毛的,呵呵,老人家看了心傷,您不希望林公子也和他一樣罷。”
  樓七指道:“聽韋師傅的口氣……可是見過他?”
  韋一昴把劍收好,伸個懶腰:“這段時間長安老有人死,心寒了,來烤烤火。”
  樓七指道:“我聽說了。那個號稱般思思第二的名妓被人暗殺。”
  韋一昴歎氣道:“何止這麼多。她死了以後,據說還有人殉情呢。一個皮膚黑黑的小夥子。抱著她的屍體,一頭砸進河裏,雙滅。”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個少年走前燦爛充滿希望的笑容,他說要我去找他,救他回來和宣琬兒相見。
  頭上仿佛被澆了一盆冷水,涼得徹頭徹尾。
  頭昏眼花,一時站不住腳了。
  這時,店鋪的遮布忽然被掀開,整個小店裏變得透亮。
  眾人的眼光一下會聚在了店鋪門口,一個身材頎長的男子站在光亮處,臉上罩著一層雪白的面紗。
  把其他地方遮去了,那雙深邃而明亮的紫眸反倒更引人遐思。
  所有人都愣愣地盯著他看。
  只是此時心情尤為複雜,沖過去拽住他的手就往外面拉。
  天街九衢,偶有鈿車飛馳而過,車輪馬蹄印嵌在驛道的白雪上,人煙渺蕭瑟。
  細細小雪漫天飛舞,一粒粒在空中旋轉,輕飄飄落下。
  重蓮揭開面紗,睫毛上沾了雪花點點。
  絳紫瞳仁中反射著銀白色的光,透明澄澈。
  重蓮輕聲道:“溫采已經死了。可是《芙蓉心經》也不在了。”
  我錯愕道:“不在了?怎麼會不在的?”
  重蓮搖搖頭:“有人挑了他的墳,偷掉了陪葬的瓊觴。馬上就是英雄大會了,有人放出消息,只要奪冠的人都可以拿到《芙蓉心經》。”
  我說:“怎麼會輕易交出來,肯定有鬼。”
  重蓮道:“肯定有詐,但是還是要去,只有這一條路了。”
  我心虛地看他一眼:“對不起,我任性。”
  重蓮道:“你心情不好。沒有關係。”
  一下又想起了尉遲星弦。
  我輕輕歎了一口氣,雙手穿過他的腋下,抱住了他的身子。
  臨水人家,樓底杏花樓外影。
  慢慢加重了雙手的力道,臉埋入他的懷中,聽著那顆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動。
  重蓮輕輕柔柔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人生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任何人都是這樣,難受過了,都得振作起來,面對新的開始。”
  我緩緩點了點頭:“我知道。”
  他忽然伸手將我抱住,緊到我幾乎窒息:“但是,凰兒,你不一樣。”
  我迷茫地抬頭看著他。
  他靜靜地凝視著我:“你不要面對挫折,也不要成長,一直這樣就好。我喜歡看你任性胡來。”
  我娘這麼寵我都沒敢這麼對我說話!
  可明明是一句很令人氣憤的話,我卻生不起氣來。
  心裏似乎被什麼東西震住了。
  我笑了笑,輕輕在他背上捶了一下:“你噁心不噁心,說這種話。會慣壞小孩的。”
  重蓮溫柔地笑了:“就是想把你慣壞。”
  剪水淩虛飛雪片,雪樹深見,一絲蕭索寒風鼓得重蓮青絲翻舞。
  一瞬間我似乎感覺自己在一點點往下沉。
  想要捉住什麼掙扎著離開,才發現早就已經不可能了。
  因為是我自己選的。

  第二十九章 奉天

  三個月後,奉天。
  即將開展三年一屆的英雄大會,武林群雄接踵而至,絡繹不絕。
  重蓮就帶的人就四大護法,隨珠荊玉。
  當然,還有那個一歲多點的小屁孩。她已經會說一些簡單的話了。尤其那聲“爹爹”,更是叫得相當順口。
  還好沒帶上楚微蘭,否則我又得看這她和暴力女吵架,不過估計暴力女最近心情不好,把怨氣都發洩在了我身了。
  奉天客棧。
  樓內吵得像是炸開了鍋,門庭如市,住進去的全是在江湖上有名望的人物。
  重蓮又蒙上了他的小面紗,媚得讓人看了就想給他扯下來。
  換了套樸素的衣服,把我推到了前面。
  剛進客棧時,眾人的目光都朝我們看來,目光先是停在四大護法身上,一驚,然後停在我身上,一疑,最後停在重蓮身上,一癡。
  我還沒搞懂怎麼一回事,小二就跑出來笑吟吟地對我說:“這位爺,請問你們是哪個門派?因為英雄大會期間客棧都只為參加大會的武林豪傑們留位,所以……”
  我清清喉嚨,道:“重火宮。”
  身後的朱砂倒吸一口氣,重蓮微微側了頭去笑。
  小二哥先是一愣,然後笑了:“大爺,別和小的開玩笑了,說真的小的好去記錄。您要不方便報門派名,就說人名吧。”
  我撓撓腦袋:“林宇凰。你認識麼。”
  小二道:“這……這,沒聽過啊。”
  我板著臉說:“重蓮,總聽過?”
  語驚四座,絕對是語驚四座。
  小二愣了。
  我還很好心地提醒他:“就是好多年前在這裏拿過第一的那個小孩,你真的不記得了?長得挺好看的那個小孩啊,你真的真的不記得了?”
  重蓮在我身後都笑出聲音來了,我轉過頭去橫了他一眼。
  誰知小二不理解我,反倒轉身對著掌櫃的喊道:“老大,這裏有麻風病人,要不要請出去?”
  掌櫃的在櫃檯算賬本,沒時間理他,只隨口道:“有銀子就可以了。”
  小二道:“可是崆峒掌門特意說……”
  “你不給他說不就得了?”還是掌櫃的明智。
  硨磲掏出一個大元寶放在小二手中。
  小二的眼睛也開始發光了:“幾位爺,快進來坐……”
  我的下巴差一點就落地上了。
  幾人選了一個靠邊的位置坐下,叫了一壺鮮花酒,幾碟小菜。
  剛松一口氣,準備大吃一頓。
  熟悉的嫩嫩的聲音從右邊傳了過來:“二爹爹。”
  我的手一抖,手中的筷子連帶筷子夾著的蝦仁也跟著掉在了桌上,眼睛一瞥,這分明就是重雪芝叫出來的。
  我顫抖著說:“這……這死丫頭在說什麼?”
  重雪芝亮亮的大大的眼睛就跟長我身上了似的:“二爹爹,要你。”
  說完,蓮藕小手還朝我伸了過來。
  我把掉了的筷子往旁邊一撥,重新拿了一雙,夾了肉吃進去,也不知在跟誰說話:“吃菜,吃菜。”
  抱著雪芝的海棠輕輕推了我一下:“雪芝叫你。”
  我勉強接過小雪芝,怎麼就覺得這“二爹爹”叫來跟“娘”沒什麼區別。
  我的臉在抽搐,我的臉抽搐得很難看。
  我捏了捏她的臉:“死丫頭,誰教你這麼叫的?”
  重雪芝小小的食指指向了我的左邊:“爹。”
  我的眼睛又一次掃了過去:“大美人,你嫌事太少沒事做是麼。”
  重蓮已經取了面紗,正受眾人矚目中。喝了一口茶,沒有回答我,探過頭去對雪芝說:“芝兒,你喜歡二爹爹麼。”
  雪芝看了我一眼:“不喜歡。”
  這小屁孩,我要掐死她!
  重蓮的聲音放得更柔了些:“那你喜歡爹爹麼。”
  雪芝的眼睛彎得跟她爹一樣賊:“喜歡。”
  重蓮微微一笑:“那爹爹喜歡的人你會不會喜歡?”
  雪芝又看了看我,很勉強地說:“喜歡,但是芝兒就是不喜歡二爹爹。”
  我剛吃進去的蝦仁差點吐了出來。
  重蓮從海棠手中接過雪芝,輕輕拍了拍她的背:“為什麼不喜歡二爹爹?”
  雪芝抱著重蓮的頸項,小腦袋圓圓的:“爹爹親二爹爹不親芝兒。”
  海棠乾咳了兩聲,朱砂又抽氣,我差點被雞肉噎著了。
  重蓮似乎也沒有不好意思,捧住雪芝的小腦袋,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我翻個白眼。討厭的小丫頭!
  雪芝皺著細細的眉毛,異常天真地問道:“為什麼爹爹親二爹爹就是親嘴呢?還要伸舌頭進去舔。”
  語不驚人死不休。
  四大護法除了本來就很呆的硨磲,都呆了。
  隨珠荊玉一直都很呆,現在依然呆。
  “咳咳……咳咳……”我真被噎著了,喝了好幾口茶才恢復過來,“大美人,我求你管好你的女兒……”
  誰知小雪芝還不甘休,纏著重蓮的頸項嬌滴滴地說:“爹爹,你們昨天晚上在……唔……”
  還好我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否則我寧可去死!
  就在這個時候,一群人走進了客棧。
  小二還是跑過去問了一樣的話:“幾位爺,請問你們是哪個門派的?”
  帶頭的那個鷹鉤鼻儼然道:“靈劍山莊。”
  小二點頭點得跟哈巴狗似的:“原來是樓莊主,是是是,請趕快進來……”
  我抬頭一看,果真是樓七指帶著靈劍山莊的人來了。
  樓七指站在人群中央,一臉正氣浩然,右邊站的人正是他的鷹鉤鼻兒子樓彥紅和國色天香的女兒樓顰珂。
  左邊站著的男子腰間一把細長寶劍,劍柄處白羽翩翩。
  頭髮松松系著,眉心綴著粒絳色紅痣。
  桃花媚眼明如鏡,一笑回春姿。

  客棧中的人頓時寧靜了下來。
  樓七指帶頭走在前面,林軒鳳等人跟著他坐在了我們對面的桌子上,人們的視線也都停留在了那一點。
  林軒鳳坐在樓七指身邊,正面對著我,眼睛卻一直盯著別的地方看。
  我捂著重雪芝的手漸漸鬆開。
  結果剛放開手,重雪芝就突然冒出一句:“凰兒,過來抱!”
  我憤恨地瞪了她一眼。這小孩到底是人還是鸚鵡!
  接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們幾個人身上,最後還是落在了重蓮的臉上。
  重蓮用筷子夾了些蝦仁,放在了我的碗中,長而密的睫毛蓋住了眼睛,神色淡定安然,膩葉陰清,孤花芳冷。
  清江繞舍竹成陰,醇酒香濃。
  對面的林軒鳳下意識抬頭看過來,從我身上隨意掃過,又與身旁的人談笑風生。
  我捏住筷子的手變得僵冷,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難受什麼。
  可沒過多久林軒鳳的目光又似不經意似的越過人群……
  掃過我身旁的重蓮,最後停在了我身上。
  他就這麼赤裸裸地凝視著我的雙眼。
  眼中透露出來的感情漸漸由驚詫轉變成了憎惡。
  媚秀的桃花眼眯成了一條細細的縫。
  我倏地吸了一口氣,想躲開他的視線,卻怎麼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只知道傻了似的和他對視。
  重蓮將重雪芝放在了海棠的懷中,找小二叫了一間房,又說:“凰兒,我們上樓去罷。”
  我這才連續點了幾次頭:“好好好,上上上。”
  重蓮拉住我的手,往樓上走去,至始至終都沒有看林軒鳳一眼。
  而我更是沒有勇氣回頭去看他,只知道埋頭往上沖。
  重蓮把重雪芝放在床上,落下來的長髮卻被雪芝抓住了。
  雪芝一邊扯著他的頭髮一邊小聲道:“爹爹,抱抱。”
  重蓮微微一怔,坐在她的身邊,輕撫著她軟軟的頭髮:“爹爹有話和二爹爹說,芝兒先睡覺好不好?”
  雪芝大大的眼睛變得紅紅的:“不要,爹爹陪芝兒,爹爹不要理凰兒。”
  我沖過去擰她的臉:“喂,凰兒是你叫的嗎!”
  雪芝小嘴一扁,“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這一哭就是沒完沒了了,我紅著臉低聲說:“那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今天心情不大好。”
  重蓮垂下眼:“算了,一會我再來找你。”
  我小心翼翼地湊過去看他:“大,大美人,你生氣了?”
  重蓮搖搖頭,忽然伸手勾下了我的頭,輕輕一吻:“永遠不會生你的氣。”
  雪芝哭得更大聲了:“爹爹又親二爹爹,哇嗚嗚——”
  我咬牙切齒地白了一眼重雪芝,捂著自己滾燙的臉走出去了。
  剛走出門去,腦袋嗡的一響。
  記憶又像是翻湧而來的洪水,未經任何阻擋就沖入了腦海。
  亂葬村口,青山禦宿,楊柳依依,幾度春風。
  綠水小河波紋瀲灩,一葉扁舟深處橫。
  **在小舟的一頭,翹著二郎腿,口中嚼著根小草,心神恍惚地觀賞著夜空中的繁星點點,一抹明月。
  身子忽然晃了晃,有人坐下來。
  瞥了一眼身旁,林軒鳳一雙明鏡般的眸子正盯著我。
  他伸手拽掉了我口中的小草:“小花菜頭今天又怎麼惹你了?老欺負他。”
  我翻了個身,背對他:“你管不著。”
  林軒鳳半晌才靠過來用手推了推我的手臂:“凰弟,不要生氣啦……”
  我抖了抖手:“你不要這麼娘好不好。”
  他似乎還不死心,站起身,船又晃了晃,走到了我的面前蹲下來,探過頭來看我:“你真生我氣了?”
  看著他那種無辜的眼神,心中一緊:“你怕不怕我?”
  林軒鳳微微一愣,笑道:“你點子這麼多,我武功比你高都被你捉弄,怎麼會不怕?”
  怕你的頭!有人會笑成那樣說自己怕別人的?
  我坐起身來,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推開:“你怕我是不是?那你滾遠點!”
  他勉強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到我身邊:“我不知道我怎麼得罪你了,你好好給我說。是不是小花菜頭……”
  一邊說一邊替我理了理睡亂的頭髮。
  我一下將他的手打開,怒吼道:“你假裝什麼都不知道是不是?上次那件事你就當忘了,是不是?!滾!你給我滾!”
  林軒鳳驚愕得睜大了眼:“凰……你……”
  滾燙的血液沖上了我的臉頰。
  “我早就知道,你根本不怕我,你平時做出那些畏畏縮縮的樣子就是想讓著我……”越吼越激動,眼眶也跟著紅了,“你不喜歡我你為什麼要讓著我!!”
  林軒鳳已經詫異到說不出話來了。
  月兒猶未全明,幾片雲來去,更風輕。
  激動過後,竟心痛到流出了眼淚,擦著眼睛哭道:“現在你抓著我的把柄了,看到我幻想著你摸自己……你嫌我髒!你嫌我髒!!”
  林軒鳳的臉也紅了,似乎在壓抑著自己激動的心情,連說話的聲音都是顫抖的:“我沒有嫌你,我……”
  話還沒說完,就用力把我攬入懷中。
  我又用了全身的力將他推開:“玩人也不是這樣玩的!給我滾!”
  這一用力,林軒鳳連退幾步,撲通一聲跌入了水中。
  我頓時慌了:“軒鳳哥!!”跟著跳了下去。
  跳下去才想起自己是只旱鴨子。
  大量河水湧入了我的眼睛和鼻子,被嗆了幾大口水,仍然奮力掙扎著想要浮上去:“軒……軒鳳哥……救……”
  還沒喊完就又沉了下去。
  徒然間,一雙手穿過我的腋下,將我拎起來,浮在了水面上。
  春寒料峭,河水涼如冰。
  我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大口大口地呼吸,抱住眼前人的脖子。
  抬頭驀然看到了林軒鳳放大了的臉。
  才想起自己還沒發完火,在他臉上狠狠擰了一把:“我不想理你!”一鬆開手,發現他的臉被我捏紅了,想去替他揉揉,剛伸出去卻又收回了手。
  林軒鳳彎著眼笑了,嘴上還在撒嬌:“疼……”
  我舉起了拳頭:“你再噁心我,我就打你!”
  林軒鳳的睫毛,眼角上都掛滿了水珠,這麼一笑,更是迷得人神魂顛倒。
  他捉住了我懸在半空的手,放在了他的胸前。
  那顆心撲通撲通地震著我的手……
  林軒鳳的臉慢慢湊了過來:“感受到沒?每次我一想起你,心就會跳成這個樣子……”
  我還沒來得及回話,他就已經含住了我的嘴唇。
  我想問的話沒有問出來,可是從那以後我沒有再問他。
  收緊了勾住他脖子的手,扁舟仍在飄搖。
  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裏柔情。
  等我回過神的時候,已經回到了自己的房門前。
  或許我早已不是自己,因為……突然發瘋地想要見到那個人。
  不知這一別要到何年才能相見,就是見了面,也不知自己是什麼身份了。
  而我從不知道自己是個幸運的人。
  剛推開門,發現月光下的影子有兩重。
  轉過身,林軒鳳就在我的眼前。

  一時話都說不清楚了:“軒……軒鳳哥,有事的話進,進來說。”
  兩人一起走進了房間,房內一片黑暗。
  唯剩幾條月光從窗櫺灑落。
  林軒鳳走了進來,面容冰冷,如同此時吹過的蕭索晚風。
  我走到桌邊,點燃了蠟燭。
  豆般的火光。
  火苗在空氣中跳躍,溫暖柔亮。
  林軒鳳的神色依舊凜冽如冰:“現在這軀殼裏住的,又是誰的人?”
  我慌亂地往前走了一步,碰倒了桌上的蠟燭。
  “你別這樣,我已經找到《蓮神九式》了,《芙蓉心經》的下落也打聽到了,我一定會回去,讓林宇凰回來。”
  燭光震顫,險些熄滅。
  林軒鳳冷冷地看著我將它扶正。
  柔軟的長髮在忽明忽暗的燭光中輕輕飛揚,昔日的柔情種種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唇邊一抹玩味的笑。
  “哦,已經到手一個了?不賴嘛。做了幾次他才給你的?”
  我的臉色刹那間變得慘白。
  “你……你為什麼要這麼說話?我已經很努力了。”
  林軒鳳抬起了美麗的雙眼。
  燭光幽暗,彎彎的眼睛下,濃密的睫毛投落一片黢黑的陰影。
  “努力什麼?努力上床?還上出感情,是麼。”
  皎潔月色被暗黃色的燭光湮沒。
  燭火在密閉的空氣中劈啪作響。
  我閉上眼,緩緩吐了一口氣。
  靜謐的夜晚,扁舟細柳旁的兩個少年。緊緊相擁。
  然,那個羞澀吻著林軒鳳的少年,不是我。
  四肢僵硬冰涼,胸口仿佛有一塊巨石壓住,幾欲窒息。林軒鳳清澈的眸子黑白分明,襯得白皙肌膚剔透如玉。
  我輕歎一聲:“我是喜歡上他了。”
  晚風飄飄,月色明如晝。
  林軒鳳先是一怔,明亮的瞳孔漸漸緊縮。
  額心的美人痣在透漏著點點紅光,如同一顆絳紅的血色珍珠。
  我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我會離開。等我拿到兩個寶物後一定走。但是在這之前,請讓我留在他的身邊。”
  林軒鳳微微虛了一下眼睛,玩味的神色再也留不住。
  夏夜新晴星校少。
  沒有風。寧靜得連蟬鳴都沒有。
  林軒鳳握住了自己的雙拳,又故作輕鬆地放開,最後還是緊緊握住。
  腦中浮現了重蓮的臉。
  清遠的笑意,紫羅蘭的眼。
  用我最喜歡的聲音喚道,凰兒。
  我想我真的是瘋了。公狐狸精真不是好惹的。嘴角輕輕勾出一絲自嘲的笑容,垂下了頭:“拜託了。”
  良久的沉默。
  一雙冰涼的手捉住了我的肩膀。
  我驟然抬起頭。
  林軒鳳的目光脆弱而無力,卻勉強擠出了一個安然的笑容:“宇凰,我會等你回來。就像那一年,你等我。”
  我的魂魄在那一瞬間被吸走了。
  林軒鳳在笑。笑如桃花,風情萬種。
  可是他的身體卻在微微顫抖,連同他那雙扶著我肩膀的手。
  突然很想站起身,抱住他。
  只是我沒有資格。
  因為,他不是在對我說話。
  林軒鳳轉身離去,留下了一道清瘦的孤影。
  “軒鳳哥。”如骨鯁在喉,聲音沙啞。
  林軒鳳只是停了下來,卻未回頭。
  “花大哥喜歡你。”
  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地抓緊了身旁的椅子。我這是希望他和花遺劍在一起罷。然後我就可以霸佔林宇凰的身子了,是麼。
  “花大哥的紺阿劍上有兩隻綠色的玉碟墜子。”
  林軒鳳的聲音輕得就像是在對風說話。
  “我知道。”
  “那是他亡妻的耳墜。”
  我想了許久,終於輕輕說道:“薛紅的孩子……真的是你的嗎?”
  林軒鳳道:“是。”
  我吞了口唾沫:“為什麼。”
  林軒鳳沉默了一會兒,雲淡風清地說:“如今薛紅已死,多說無益。”
  一陣尷尬的沉默。
  又回憶起了那一個夏日。
  站在小溪邊玩耍的少年,一臉春風般柔暖的笑:“大青蛙背著小青蛙,小青蛙背著小小青蛙,大青蛙是師父,小青蛙是我,那麼小小青蛙是誰呢?”
  涼風吹入窗牖。
  燭臺上滴滿了微黃的油蠟,暈黃色的光。
  林軒鳳正待推開房門,卻又一次被我叫住:“軒鳳哥。”
  林軒鳳依舊沒有回頭:“什麼事。”
  聲音有一絲哽咽。
  我深深歎了一口氣,朝他走了幾步:“小小青蛙是我,對不對?”
  林軒鳳的背脊徒然僵直。
  我走到了他的身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陣狂風刮過,吹熄滅了蠟燭,吹亂了兩人的頭髮。
  林軒鳳轉身,眼睛早已哭得紅腫。
  頓時我更是手足無措。
  正想著怎麼去安慰他,卻被他緊緊抱住。
  心又開始狂跳了。
  這種感覺……竟和那些回憶中林宇凰臉紅時完全一樣。
  林軒鳳沒有說話,只是用盡全身力氣去抱住我,就像是把他的思念都灌輸在這一個簡單的擁抱中一樣。
  緊得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才想起來,小小青蛙不是我。
  是林宇凰。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放開了我,垂下頭,眼中的淚光依然在閃爍:“我現在全都明白了。”
  沒再看我一眼,轉身,匆匆跳出了窗外。
  幽微的月色下。
  鳳翎劍的白羽劃過一絲雪白的印記。
  門被大風刮開了,撞在牆壁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皎潔銀葩,繁星點點。
  門口站著一個人。
  如月色般的頸項,綻放了一朵鮮豔欲滴的紅蓮,熾熱如同火焰。
  深紫的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光芒:“凰兒,我那麼喜歡你,你的回報就是和別的那人在這裏卿卿我我麼。”
  他的懷中還抱著一個人。
  大哭的雪芝。

  不是平時的重蓮。
  雪芝哭得聲音都啞了,他卻哄都沒有哄一下。
  眼神越來越陰霾。
  他揚頭挑釁地看著我。
  兩朵銀色的蓮花在耳垂上閃閃發光。  
  我的腦袋裏卻忽然一片蒙朧。
  一個少年的聲音突然響起。
  “林宇凰,說真的,你有什麼好拽的?”
  我轉過身:“小花菜頭,凰少爺我現在心情不好。”
  小花菜頭道:“你林宇凰敢整人,就偏偏不敢殺人,不是麼。只要我還活著,就可以對你說,你真的好可憐哦。”
  我挑挑眉,從坐著的石頭上跳了下來。
  從荷包裏拿出一隻蠍子:“你再說,這玩意就跑你身上去了。”
  小花菜頭咬咬牙,怒道:“你這沒爹沒娘的寄生蟲!沒爹沒娘沒人要!仗著嗜血三怪為你撐腰就了不起了?你的蠍子還不是找百催花要的!你這寄生蟲憑什麼囂張——啊!”
  蠍子灑到他身上去了。  
  我拍拍手:“小花菜頭,這種蠍子沒有毒,下次我就不敢保證會不會丟帶毒的了。我再告訴你一次,你沒資格說我。”
  看他在地上痛苦地狂笑,轉身走掉了。
  他說出這麼過分的話,不整他到死,不符合我的作風。
  只是他剛好說中我的要害,心虛了。
  鼻子酸酸的。
  每當看到別的孩子被兩雙大手牽著在街上行走時,目光會比看到金子還要羡慕。
  嗜血三怪收養了我,卻從不關心過我吃了什麼,想要什麼,會不會覺得冷。
  我原本就是個什麼都沒有的孩子,沒有金錢,沒有家人,沒有朋友。
  可我已經滿足。
  有那麼一個人,比這些都要珍貴。
  有那麼一個人,卻不是我的朋友,親人,或是愛人。
  但他是我最驕傲的財富。
  他有出類拔萃的外貌和武藝,還有一顆最美最乾淨的心。
  可是他卻像他胸膛上的金色鳳凰,仿佛隨時都會展開翅膀,飛離我遠去。
  他站在鳳凰林的外沿。
  桃花明眸彎如月,眉間紅痣明如火。
  一時看著他,癡了一般。
  他一步步朝我走來。
  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強烈的震撼已不知出現了多少次。
  漸漸靠近的身軀,漸漸清晰的容顏。
  我心中一緊,猛然撲到他毫無防備的懷中!
  他被我撞得微微後退了一步,卻露出了柔柔的笑容,恍若一灣泓碧。
  抱住他身體的手漸漸收緊,這些年來他的個子長高了不少,骨架卻依然瘦削。
  可我覺得很安全,很舒心。
  頭埋入了他的衣襟,模糊地喊道:“軒鳳哥……”
  他輕輕摸了摸我的頭髮:“不要怕,我也沒有爹娘。不過沒事,我們兩個在一起,比別人都要開心快活。”
  我抬頭看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你又偷聽。”
  他有些羞赧地笑了笑:“好,下次不偷聽了。”
  我裂開嘴傻笑了一下,湊過去輕輕吻了吻他的唇,跑掉了。
  轉過身去偷偷看他一眼。
  果然臉紅了……
  “怎麼,又想起什麼開心的事了?”重蓮的聲音將我拉回了現實。
  我晃了晃腦袋,發現自己竟莫名其妙地笑了出來。
  一想著林軒鳳,又覺得痛苦得喘不過氣來。
  “我這輩子最見不得別人背叛我。”
  他輕輕摸著雪芝的頭,一臉溫柔的笑,“芝兒,爹爹今天心情不好,想殺人泄洩憤,該怎麼辦呢……”
  細長的手指順著重雪芝的頭一直摸到了她雪白的頸項。
  重雪芝的眼睛突然睜得很大。
  細細的聲音在風中輕輕飄蕩:“爹爹……”
  月夜中的小生命似乎隨時都會支離破碎。
  重蓮的目光越來越冰寒。
  紅蓮如血。
  銀蓮陰冷。
  重蓮的嘴邊掛著溫柔的笑,長髮順著肩膀滑落在雪芝的身上。
  “十五歲殺了爹,二十三歲殺了娘,二十四歲殺了女兒,三,四,五。三,四,五……”輕柔的聲音,仿佛是在哄孩子入眠。
  我臉刹那間變得冰涼。
  “蓮,你,你不會的,你在胡說什麼……”
  重蓮的眼睛迷離如霧。
  撫摸著雪芝的手慢慢壓了下去。
  我小心朝他靠過去一步,顫聲道:“蓮,她和你沒有血緣關係,不要殺她……你的武功已經是天下第一了!不要……不要,你會後悔的……”
  重蓮的笑意更濃了:“天下第一,天下第一。芝兒,安心地睡吧……”
  雪芝的臉已經失去了血色:“爹……爹……”
  “放了她,你要不喜歡她,讓她當我的女兒,我來照顧她……求你……”
  我伸手過去扯重蓮的手,紋絲不動。
  重蓮的表情安然而平和。
  雪芝的臉開始脹得通紅,白白嫩嫩的小手在空中拼命地揮動。
  “爹……爹爹……”
  重蓮柔聲哄道:“芝兒,困了就睡吧,不要撒嬌了。”
  月色如潤玉。
  初夏晚風徐徐拂過。
  我的腦中瞬間變得空白,膝下一沉,跪在了重蓮的腳下!
  “蓮,放了她,你殺父母是情有可原的,可是芝兒沒有錯,殺了她,你就真的萬劫不復了……”
  眼眶濕潤了,紅著眼,緊緊咬住牙關:“求你,放過她,求求你……”
  語畢,狠狠地在地上磕頭。
  寂靜。
  詭秘的寂靜。
  唯獨頭碰在地板上的聲音一陣陣響起——
  咚!
  咚!
  咚……
  已經說不出話了。
  只知道不斷把自己的腦袋往地上撞。
  我不知自己磕了多少個頭,每磕一下似乎都會將頭砸碎,整個腦袋就像灌了泥漿。
  全身的神經都被緊緊拉扯著。
  地上一灘鮮紅血液。
  磕頭的速度越來越慢。
  越來越慢……
  渾身失力,可是依然不敢停下。
  害怕一停下來,就會看到那小小的嬰孩已經變成了沒有靈魂的屍體。
  最後再也抬不起頭。
  頭頂在滿是鮮血的地板上,猩熱溫暖。
  徒然間,嚎啕大哭的聲音劃破了這片寧靜——
  “嗚哇——”
  我的身體微微一震。
  狂喜地抬起了頭。
  但是眼前的東西都變得搖搖欲墜,頭像是有千斤重,隨時都要昏厥過去。
  重蓮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雙手一松,嬰孩直墜落下來。
  我連忙伸出手去接,大哭著的雪芝重重地砸在了我的懷中。
  雪芝的小臉變成了豬肝色,眼中噙滿了淚水卻沒有流下來,只是大大地張著嘴巴,痛苦地皺著臉。
  雪白脖子上幾道細細的手指印。
  隔了許久,她才又哭了出來。
  伸出小小的胳膊,緊抱住我的脖子,滾燙的淚水落入了我的衣襟。
  我抱著懷裏弱小柔軟的身體,忽然覺得心疼得厲害。
  開始求重蓮放過雪芝的時候我都沒有哭。
  這個時候,我居然抱著她大哭起來。
  我覺得我對不起雪芝。
  我和她沒有血緣關係,可是看她受傷,甚至覺得比自己受傷還痛苦。
  雪芝在我的懷裏微微瑟縮。
  肝腸寸斷。
  重蓮的聲音在我的上方輕輕響起:“你剛才的反應我很喜歡,這孩子就給你了。反正她的確是你的親生骨肉。”
  重蓮轉身離開。
  我愕然地抬起頭,腦中只有他後面說的那句話。

  一睜開眼睛,頭就像是要撕裂了一樣。
  雪芝已經在地上到處亂爬,小腳丫在地上咯吱咯吱蹭來蹭去,還漏了滿褲子的尿。上天,我這輩子從來沒給小孩換過尿布,不要逼我做這種事……
  我翻了個身子跳起來,找人幫忙去。
  剛拉開門,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重蓮。
  飄了些細雨,整個奉天城的都被籠罩在蒙朧霧氣中。
  重蓮一身素白衣裳,令人眼前一亮。
  他分明沒有帶什麼表情,看去卻十分疲倦。
  只是眉宇間那種劍拔弩張的情緒早已退了去,也讓人松了一口氣。
  既然是雙重人格,他應該不知道昨天發生了什麼事,還好。我指了指雪芝道:“芝兒尿褲子了。”
  正爬著玩的雪芝抬起了頭。
  一看到重蓮,水靈靈的大眼中立刻噙滿了淚水:“嗚……嗚……”
  重蓮輕輕歎了一口氣,走到她身邊蹲下。
  她畏畏縮縮地往後躲。
  就像一隻受驚的小鹿,惶恐卻又不敢大聲哭泣。
  “芝兒,不要哭。”
  細長瘦削的大手輕輕握住了雪白柔軟的小手。
  重蓮彎著深紫色的眸子看著雪芝。
  雪芝嘴巴扁了扁,一下撲到了重蓮的懷中:“爹爹——”
  我捏了捏自己的鼻樑。
  小孩就是單純,重蓮連道歉都還沒有她就先認輸了。
  重蓮輕拍著雪芝的背,柔聲道:“爹爹以後再也不打你了。是爹的錯。”
  短暫的震驚後,我猛然抬起頭。
  “蓮,你……什麼都記得?”
  重蓮垂下眼,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
  一下有太多的不可能都變成了可能。
  重蓮抱起雪芝,走到了門口:“參加英雄大會要去報名,隔兩天就要開始了,我們去登記罷……順便,出去走走。”
  我失神地點點頭,他把雪芝交給了朱砂。
  重蓮在樓下撐開一把竹傘。
  紅樓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
  走了一段路,卻不知從哪里開始說起。
  水天一色,皆碧藍澄澈。
  沈水流城郭。
  初夏風入鼓鼙。
  河水廣闊無邊,水面煙波浩淼。街道上的行人漸少,商販開始收拾鋪子,屋簷滴雨水,神似落淚。
  兩人走在濕漉漉的驛道旁。
  “你記得自己想要殺了雪芝?”
  他點頭。
  “那你記得昨天自己說的話麼,你說雪芝是我的骨肉,這……這是什麼意思?”
  重蓮輕輕笑了笑。
  紫眸也如那江面上的霧,似醉非醉:“我只是隨便說說的。”
  我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說:“《蓮神九式》的秘笈開篇我看過了。如果你都記得自己人格變化時發生的事,那去年在泰安我……我……”
  重蓮的臉色白得有些駭人。
  可他的笑容卻依舊美得令人心動。
  “一個木偶有了靈魂,說自己不喜歡主人,而是喜歡上了其他人。因為這個靈魂認為主人愛的人是木偶,不是他。實際木偶只是害怕承認。”
  水面煙波滾滾。
  碧波翻湧。
  重蓮靜靜地握著手中的竹傘,低頭看著我。
  我雙手握住他冰涼的手:“你不要避開話題,告訴我,雪芝是誰?”
  重蓮微微一笑:“你說呢。”
  花飛飛,絮飛飛。
  煙雨溟濛,行人猶未歸。
  我的嘴唇開始微微發顫:“她……她是我的……”
  重蓮輕眨了一下眼,瞬間恍若永恆:“我會替你拿到《芙蓉心經》,然後,你走罷。”他的臉上粘了些水珠,如夢境般。
  細細小雨斜飄。
  霏霏潤群芳。
  明明是雨潤時節,嘴唇卻乾燥枯澀。
  這個混帳東西,這時候就別提這種事了,提了心裏憋得慌。
  我一拳打在他的手上:“胡說什麼,我不走。”
  就算說出真相,也要等到最後一天。
  不希望讓他不開心。
  “你會走的。”
  重蓮雲淡風清地說著這句話,不帶一絲惆悵傷感。
  頸間的紅蓮在這樣迷蒙的天氣中看去更是嫣紅耀眼。
  竹傘青蓋亭亭,嫣然搖動。
  握著傘柄的手指蒼白如雪。
  我抓住他的手晃了晃,勉強笑道:“大美人,別亂說話啊。”
  他就像是沒有聽到我的話,表情依舊一片平淡:“等你拿到了東西,等你想起所有的事,不用我說,你也會離開。”
  我氣憤得想狠狠踹他一腳!
  “叫你不要再胡說了!”
  撒謊從來沒有這麼理直氣壯過。
  我用袖子蹭了蹭臉,一下沖過去抱住他。
  青竹傘被撞落在了地上,滾落在了道旁。
  重蓮的身體冰涼浸骨。
  **在他的胸前大口大口呼吸:“只要我還在這個世界上一天,我就不會走,你就當我是死纏爛打好了。”
  過了很久。
  他的手輕輕摟住了我的腰。
  下巴勾在我的肩上,微微生疼。
  “凰兒,你知道什麼是蜉蝣麼。”
  “小蟲子?”
  “蜉蝣小的時候,都生活在水中,一待就是半年到一年。等它們長大了,就會變成飛蟲,在水面跳躍,壽命只有三到七天。”
  他將我抱得更緊了些。
  “埋了一年就只有幾天壽命?太不划算了。”
  “是不划算,只有幾天。曇花一現。”
  我的眼眶濕了,忍住沒有哭。
  重蓮只是靜靜地抱著我,呼吸均勻而沉穩。
  沈水上,一隻扁舟。
  舟上男子冒雨獨立,手握玉笛。越過重蓮的肩,我看到了那個人。
  眉心一粒絳紅美人痣,如凝梅。
  扁舟緩緩前行,漸漸消失在江河雨霧之中。
  唯笛聲淒切,斷人腸。

  第三十章 英雄大會

  一片蒙朧的綠色。
  一片蒙朧的竹林。
  漸漸的,清晰了……
  鳳凰竹林。
  鳳凰竹修葺的小屋。
  林軒鳳輕輕關上門,外面的光線一下被擋去了不少。
  我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臉上卻依舊掛著輕鬆調侃的笑容:“軒鳳哥,這天氣不錯……開,開門吧。”
  寒煙冒竹林。
  依稀有些陽光透過竹林,射入視窗,灑落在溫暖的小床上。
  林軒鳳走到我的身邊,我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一回事,竟緊張得渾身打哆嗦。
  他的一隻手摟住我的背,另一隻手摟住我的腿,將我整個人橫抱起來。
  我把臉埋進他的懷中,不敢再看他。
  然後我被放倒在床上,他開始脫我的衣服。
  身上的物件越來越少,身體開始沒有保留地呈現在對方面前。
  很快,兩片溫軟的唇就貼了上來,一個簡單的吻,漸漸加深,吻到最後兩個人的神智都不清楚了,忘記了廉恥。
  我自慰時想像的全都變成了真實。
  兩個人赤裸的身體編麻花似的纏在一起。
  彼此貼著對方柔軟的皮膚和灼熱的身體。
  我低下頭,慢慢舔舐著他胸前的那只金色鳳凰。
  他舒服得揚起了頭,在我的臀部上反復揉捏,我羞得閉上了眼。
  待兩人都處於一觸即發的狀態時,他忽然將我抱起來我,壓在了自己的身上:“你在上面,怎麼樣?”
  我眼神混亂地看著他:“什麼……什麼上面……”
  林軒鳳紅著臉說:“就是你、你進我……”
  任我這時糊塗到極點都明白他的意思。
  我一下從他身上翻下來,賴皮道:“我不要,我懶得動。你在上面。”
  林軒鳳輕吻我的臉頰:“在下麵會很疼。”
  我還是一臉無賴相:“你不願在上面我就不來了。”
  他無奈地搖搖頭,勾起我的腰。
  他的指尖被汗濕潤了,微微發抖。
  輕輕分開我的腿,搭在自己的腰間,將自己的硬挺頂到了我的穴口。
  滾燙的硬物靠過來,我害怕得閉上了眼,忍不住往後縮了一縮。
  他抬頭看著我的眼睛:“你怕……是不是?”
  我拼命咬緊格格打戰的牙關,用力搖頭:“不怕,我不怕。不要浪費時間,快點。”
  我的臉又一次變得通紅,指尖無力地抓著雪白被褥。
  我真的不怕。
  只要你舒服就好……
  林軒鳳凝重地看著我的表情,慢慢將自己的欲望擠了進來。
  我輕吸一口氣,身體漸漸被撐滿。
  手緊抓住床單,努力憋出一個笑臉。
  他立刻停下了動作,心疼地說:“不舒服就說,你笑得比哭還難看。”
  我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卻因為身體的興奮而紅了臉。
  雖然他已經是小心翼翼地挺入,可我的疼痛還是在不斷加深。
  他又緩緩抽出來,柔聲道:“還疼嗎?”
  我赧然道:“我們可以一直這樣做到明年了。”
  他的臉也變紅了:“那我快一些,你別又叫疼。”
  我點點頭。
  他的額上也浸出了細汗。
  腰部一用力,整根沒入了我的體內。
  “軒、軒鳳哥……疼,好疼……”我哭喪著臉說。
  塞得我整個人好脹,好痛苦。
  林軒鳳憐惜也不是氣也不是,只得又慢慢抽出來,將我的腰又抬得高了些。
  我擦了擦他額頭上的汗水,喘了口氣說:“我只是隨便叫叫的,不要理我,繼續。”
  看他那樣,估計也憋得夠難受了。
  他試探著又進來了一些,我痛苦地握緊了他的手。
  一顆心隨著他的抽插而忽上忽下。
  陽光照在兩個人赤裸的身體上。
  溫暖,明媚。
  林軒鳳的手和我的大腿間也不斷沁出汗液。
  我勾住他的背,讓他貼在自己身上。
  越來越越快,一次次深入……
  最後次次都撞到了我身體的最深處。
  快感如海上的波濤,一陣方落又一陣起,從下體擊到了大腦……
  我伸出顫顫巍巍的手,捂住嘴。
  林軒鳳扯開我的手,壞笑道:“沒人聽得到,叫出來。”
  說完還故意捅得用力一些。
  如他所願,我被頂得挺起了胸膛,非常羞恥地發出了第一個聲。
  春風吹過,春筍的尖兒左右擺晃,竹葉搖曳。
  竹香夾雜著林軒鳳身體的味道靜靜飄蕩在四周的空氣中。
  陽光照亮了林軒鳳身上緊致的皮膚,照亮了他身上細細的汗珠。
  兩個人的渾身都濕透了。
  我緊緊夾住了他,兩人一次又一次共同達到情欲的巔峰………
  “軒鳳哥……”
  “嗯?”
  “我……這種感覺……嗯啊……就像你變成了我,我變成了你,嗚……好……奇怪……”
  “這樣不好?”
  “不,很好……很好……嗚……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軒鳳哥……”
  “傻瓜,你就不能投入點麼。”責備的話,寵膩的語氣。
  “我們以後天天都這樣,好不好?”
  林軒鳳的臉紅了,身下用力一挺,撞得我的心一下懸了起來。
  “啊啊……嗚……好痛,你,你是故意的,你……”
  我痛苦地收緊了身體,林軒鳳也忍不住哼了一聲,粗聲粗氣地說:“小色鬼。當心師父發現了,我們倆都別想活下去。”
  “為什麼我們倆不能做這樣的事?”
  “因為我們都是男的。”
  將身體往上弓了些,將他緊包在身體裏面,滿足地閉上了眼。
  都是男的,那又怎樣?
  軒鳳哥不是別人,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喜歡軒鳳哥。
  喜歡和他做這樣事……
  “凰兒,起來了。英雄大會要開始了。”輕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費力地睜開眼,又做夢了。
  這才看到坐在身旁的重蓮。
  點點頭,坐起身,穿上了外套,揭開了床褥。
  一片白濁。
  連忙把被子扯過來蓋住,小心翼翼地看了重蓮一眼。
  全給他看到了。
  臉唰地變成大番茄:“出去出去,看什麼看,這是正常的。”
  他輕輕把我抱在懷中,微笑道:“我忘了凰兒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想要了記得告訴我,不要憋著。”
  我一拳打在他的身上:“說這種話,臉紅不臉紅。”
  重蓮只是微笑。
  我呆了片刻,突然靠在他的肩上。歎了一口氣。
  現在我已經無力去探尋自己究竟是誰了。
  享受蜉蝣生命中最燦爛的時光。
  在徹底離開之前。
  盛夏時節,驕陽似火。
  沈水樓南,鳳凰閣北。
  江湖上只要是有點名氣的人都趕到了此地。
  偌大的鶯背色飛綃鋪陳在柚木擂臺上,群雄接踵而至,絡繹不絕。
  擂臺上掛著火紅色的布匹,金色刺繡鑲出四個大字--英雄大會。
  英雄大會雖然是以門派的形式或是個人頭銜參加,但是獲得第一的人將會獲得至高榮耀。
  隨珠和荊玉已經去替重火宮抽籤,我和重蓮站在會場外面的空地上。
  頭有些昏沉了。
  這樣的景象似曾相識。
  我似乎……來過這裏。
  重蓮似乎也是心事重重,魂不守舍。
  身後有人在低聲議論。
  “我聽說今年的英雄大會重火宮派人參加了,不知是真是假。”
  “我也聽說了!但是我想應該不會是重蓮。”
  “蓮宮主消失了太多年,我估計他出來的可能性不大。”
  頭越來越昏了,可能是陽光太刺眼的原因罷。
  明明人們都只是稀稀拉拉地往裏面走,我卻像是聽到了很多鼓掌聲。
  觀者如堵。
  如潮水般的鼓掌聲……
  “宇凰,你看到臺上那個人了麼。”
  “紅釘叔叔,那有兩個人,你眼睛出問題了?”
  “死小鬼,我和你說認真。看到穿白衣服的那個孩子沒?”
  “他哪像孩子,起碼十五歲了。”
  “你這孩子說話越來越挑剔了!軒鳳,你也過來。從今天起,天下第一就是他。重火宮的少宮主,重蓮。”
  “他天下第一又怎麼了?我覺得他的臉還耐看些。”
  “算了,和你說了等於白說。”
  “軒鳳,你怎麼了?”
  “不……不知道,師父,我害怕他。”小軒鳳的聲音有一絲顫慄。
  “有什麼好怕的。放心好了,你一輩子都不會與這樣的人打交道。”
  仿佛擂臺中央並肩站著兩人。
  靠左站著的是一名中年男子,身穿青緇色黼黻禮褂,頭帶紺碧雲母冠。
  潘鬢成霜,神采奕奕。
  靠右站的是一名身穿梅花白紈素的少年,雙瞳剪水,朱唇榴齒。
  表情淡若浮水。
  就像是一座冰雕,沒有感情。
  而那兩人卻只是安立著,默不作聲。
  七殺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位少宮主今後定是名冠天下。只是有得必有失,不知道他練成《蓮神九式》是用什麼代價換來的。”
  他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殘疾的腿。
  越來越模糊了……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重蓮正拉著我的手,往會場裏面走去。
  我嚇得趕緊縮回了手:“你做什麼,人這麼多。”
  重蓮道:“你一直在發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頭:“對不起啦。”
  重蓮蒙上了面紗:“我沒有怪你。第三輪第十三組。這次來參賽的門派我都看了,除了一個涅盤谷不大清楚外,別的都不難對付。”
  我笑:“大美人,你還需要去看?你不是天下第一麼。”
  重蓮道:“都快十年了,不能輕敵。”
  我在他臉上摸了一把:“不錯不錯,小蓮兒認真起來就是可愛。”
  重蓮細長的眼睛微微一彎,似乎在笑。
  我正準備逗弄他兩句,他卻湊過來,隔著面紗吻了一下我的唇。
  我的心裏一跳,左顧右盼,完了,好多人都在看。
  “蓮,你,你,你……”
  重蓮眼中的笑意更濃了些:“凰兒,你的臉紅了。”
  我倏地捂住自己的臉,一下蹲在了地上:“哎喲喲,我肚子痛。”
  重蓮伸手拉住我:“我替你揉揉。”
  我立刻跳起來:“好奇怪,突然不痛了。”
  重蓮道:“乖,不要鬧了。我們趕快去前面等著。”
  我怎麼覺得他跟我說話像在哄芝兒……
  江湖上有名望的人都可以坐在前排,不用參加前兩場,直接入第三輪比武。
  四大護法和隨珠荊玉都已經坐到了擂臺前的位置上。
  重蓮拉著我坐下,問道:“海棠,那個涅盤穀什麼來頭。”
  海棠道:“只知道是這幾年才興起的門派,但是不知穀主是誰。我估計不會太厲害的。”
  重蓮道:“第一次對手是峨眉,你去罷。”
  海棠點頭。
  我看著那個掛著大紅布條的擂臺,此時明明沒有人,可是眼前又產生幻覺了。
  似乎又是很多年前的事。
  “最後一輪!靈劍山莊樓七指,重火宮重蓮!”
  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從臺上傳下來。
  人們開始紛紛議論了。
  重甄的武功都略差樓七指一籌,更別說他的兒子。
  這樣做,等於棄權。
  看去要年輕很多歲的樓七指躍到了擂臺上,單手持劍。
  一身雪白衣裳的少年手握銀鞭,姿態優雅地走到了臺上,一雙細長的眼睛緩緩掃過台下的所有人,神色桀驁。
  眾人都怔住了。
  “在下重火宮的直屬七弟子,重蓮。請樓莊主手下留情。”
  他挑眉微微一笑,眼中有著不符年紀的成熟老練。
  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而已。
  卻美得讓人無法呼吸。
  樓七指原本平淡的神色一下凝重了起來。
  這少年身上邪氣太重。
  重蓮撫直了銀鞭,在地上輕輕甩了一下,扇出了“啪”的一聲。
  完全感覺不到重蓮的一絲內力。
  這樣的人,要不是不會絲毫武功,就是武功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
  樓七指握住長劍的手微微發抖。
  短暫的沉默過後。
  終於,樓七指向重蓮狠狠刺出一劍!
  靈空劍法!
  靈劍山莊的三大劍訣之一。
  威力不足卻疾馳如電,在對方未出招前出其不意擊出,往往可以造成輕微傷害,延遲對方的動作。
  樓七指是天下使這一招最厲害的人。
  從他出道以來,沒有人能躲的過他的靈空劍法。
  這時,重蓮身子微側。
  刺空了。
  眾人驚駭。
  重蓮手臂微微一收,長鞭如吐著火紅信子的毒蟒,倏地纏住了樓七指的劍鋒!
  樓七指緊緊握住劍柄,反手想將重蓮的鞭子拉下來。
  重蓮手上未使力,卻抬腿一腳踢到了樓七指持劍的手上!
  樓七指不由自主地鬆開手,劍就飛了出去。
  重蓮甩開銀鞭,跳起來接住了長劍。  
  劍花似雪,身形如舞。
  雪白的身形在擂臺上迅速閃過,劍影在空中如煙花般綻放。
  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冰寒的劍鋒抵住了樓七指的咽喉!
  台下哄然。
  名滿天下的靈劍山莊莊主,在兩招內擺給了重蓮。
  兩招。
  就在眾人都激動不已的時候,溫孤長老突然走到了重蓮的身邊:“少宮主,宇文公子急著要找你,似乎是般姑娘出事了。”
  重蓮揚了精緻的下巴,傲然一笑。
  “讓他們都去死好了。”

  溫孤長老微微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沒有人敢說話,沒有人敢大聲呼吸。
  重蓮將長劍往地上一擲,往台下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臺上。
  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女走到了臺上,拾起了銀鞭。
  唇如玫瑰,膚如凝脂。
  海棠。  
  重蓮輕盈地往台下走去,目光驕矜。
  人們自然地為他讓出一條道。
  道路的另一頭,款款走來一名女子。因為是背面,看不見她的相貌。
  光看背影就引人無限遐思。
  她走到重蓮的面前,微微一屈膝,說了一句話,不甚清楚。
  眾人詫異地看著他們。
  重蓮嘴角揚起了一絲得意地笑意,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說:“我這輩子最恨別人背叛我。你要活不下去了,那就死吧。”
  他繞過她,她的身體在炎熱的陽光下微微顫抖。
  他的身影近了。
  身旁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手指冰涼。
  我看著身旁的林軒鳳,他把頭埋得很低,似乎有些害怕。
  我叫了他一聲,面前卻有一雙華美的短靴跨過。
  抬起頭,重蓮正挑頻乜醋盼搖?BR>  他的目光漸漸移到了我和林軒鳳緊握著的手上,眼睛微微一彎,竟然笑了。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林軒鳳會怕成這樣了。
  他真的很可怕。
  有一張如此漂亮的臉,可是一言一行都令人覺得血腥和恐懼。
  似乎一個不小心,就會變成他劍下的亡魂。
  那個笑容在他的臉上只停留了片刻,他便加快了腳步,繼續往前走去。
  薄衫如花皎白雪,在微風中紛紛揚揚。
  一個聲音打破了我的思緒——
  “重火宮護法海棠勝!”
  海棠站在臺上,雙手抱拳:“承讓。”
  只知道是海棠贏了,什麼都沒看到。
  抱住腦袋晃了晃:“就錯過海棠姐姐漂亮的鞭法了……我真倒楣……”
  重蓮理了理自己的面紗,細長的眼睛往我這裏輕輕一掃:“原來凰兒喜歡這種類型的。”
  我的眼睛彎成了兩條縫:“吃醋了,吃醋了,吃、醋、了!”
  重蓮的眼中閃過一絲錯愕之色,垂下頭不說話。
  我用手肘撞了撞他:“你為什麼要戴面紗?怕別人認出你?很有可能你要上去打的,到時候人家問你叫什麼,你怎麼答?”
  他低聲道:“我只是不想別人再看到我。”
  我的嘴一下張得老大:“嘔……你這人也太孔雀了吧,還怕別人太喜歡你了不成?公狐狸精。”
  重蓮抬頭淡淡看了我一眼,伸出手來抱住我的腰。
  我閉上眼睛大喊:“你怎麼可能是公狐狸精呢,我從來沒覺得你的眼睛像狐狸過,從來沒覺得你故意迷惑人過,從來沒有!”
  重蓮微微眯著眼,正準備動另一隻手,臺上忽然傳出“吭”的一聲。
  他轉過頭去,我趁機打掉了他的手。
  朱砂的刀正架在樓彥紅的脖子上。
  但是她的右手手臂上也冒出了汩汩鮮血。
  鑌刀在烈日下閃閃發亮。
  “亮亮,亮亮……”
  我差點忘記身旁還有個人了。
  隨珠抱著雪芝,正坐在重蓮的身邊。
  雪芝興奮地揮舞著小手,指著朱砂的大刀,眼睛看去就像在發光。
  “笨芝兒,是漂亮,漂亮!”
  這話一說出口,心突然有些疼。
  小小的男孩,頭上一顆漂亮嫵媚的美人痣。
  “重火宮護法朱砂勝!”
  朱砂撫著自己的傷口,有些吃力地走下來。
  走到我們面前,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琉璃沖過去扶起她,皺眉道:“怎麼弄成這樣,樓彥紅很難打麼。”
  朱砂搖搖頭:“你有本事你去打。”
  後面兩場由硨磲和琉璃上陣,幾乎是所向披靡,沒有一絲阻礙。
  靈劍山莊的人都去了,唯獨沒有看到林軒鳳。
  就連花遺劍都沒有出現。
  因為參賽的人過多,所以擂臺分東西南北四個,主擂臺是東邊的,我們就坐在主擂臺前面。
  幾個時辰過後,四個擂臺都選出了最強的人。
  東西和南北又分別比過,主擂臺勝利者是東擂臺重火宮的海棠。
  南北擂臺比武,北擂臺勝。
  涅盤谷的般穀主。
  最後決戰地點是在主擂臺。
  所有人都開始緊張起來,不知這一戰桂冠肯落誰人手。
  重蓮忽然轉頭對我說:“你的刀帶了麼。”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最後還是把它從腰間拿了出來。
  “蓮,我……我不是故意帶的。”
  越描越黑。
  重蓮默默接過凰羽刀,站起身:“我去打。”
  我一時有些興奮,認識他到現在還沒見他出手過,乾笑了兩聲:“好啊好啊,快去吧。”
  重蓮只是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心裏有些不大舒服,具體是哪里,我也說不出來。
  突然總覺得……
  他並不在意我。
  或許是我多心了。
  一個青衣男子走到了臺上。
  可是人們的目光沒有停留在他身上,而是他推著的人。
  那人坐在一架輪椅上,身材偏瘦,骨架較小。雙鬢有些斑白,頭髮極長,披散著遮住了半邊臉。
  撫著輪椅的手傷疤縱橫交錯,手腕上戴了一條金鏈子。
  說不出的詭異。
  “地獄閻殿,人間重火;神乃玉皇,祗為蓮翼。”
  那人依然垂著頭,聲音沙啞得讓人聽了忍不住往身上撓上幾下。
  重蓮細長的眼睛眯了起來。
  那人用另一隻傷痕累累的手撫摸著戴金鏈的手:“蓮宮主,這些年來……過得可開心了?”
  重蓮睜大眼,臉色微微發白:“大師兄。”
  那人抬起頭。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連我也不例外。
  一張極其可怖的臉,似乎是被一群動物狠狠齧咬過,大條小條的傷疤沒有規則地胡亂交錯,完全不成人型。
  光看他的臉,已經無法猜測他的年紀。
  只有那雙眼睛,依然是英氣十足。
  卻帶著十二分的憎恨。
  “蓮宮主認錯人了。在下姓般,名玉磬。字,涅盤。”

  暖風吹過,般玉磬的頭髮被吹得揚起。
  一道斜長的傷疤一直從眼角蔓延到發尾,極深極粗,估計受此傷的時候人差不多一命嗚呼了,也不知他是如何活下來的。
  重蓮握緊凰羽刀,躍到了擂臺上。
  陽光灼目。
  兩顆芙蓉耳釘閃著銀紅相交的光,刺得人眼微微生疼。
  般玉磬從輪椅下拿出一把翠玉長弓,佈滿傷痕的手輕輕撫過弓身。
  “蓮宮主,我們多久沒在一起練武了。”
  重蓮沒有答話,只轉身對主持人道:“重火宮宮主,重蓮。”
  滿座驚惶。
  主持人的額頭上瞬間冒出了虛汗。
  般玉磬用手撐著頭,輕蔑一笑:“蓮宮主,我走了以後,你可有和以前一樣沒命似的練武?”他揮了揮自己的手,手上的金鏈子發出璀璨的光。
  般玉磬嘶啞的聲音回蕩在整片會場。
  “染火楓林,瓊壺歌月,長歌倚樓。歲歲年年,花前月下,一尊芳酒。”
  重蓮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纖羅襟袖,金光閃閃。
  “蓮宮主,多好的詞,般某人到現在都還記得呢。”
  沉默了許久,重蓮忽然抬起頭,目光與方才截然不同。
  “水落紅蓮,唯聞玉磬,但此情依舊。”
  重蓮玩味地笑了笑:“大師兄,你怎麼可以把後幾句忘了?那可是七師弟的真心剖白。”
  般玉磬先是一愣,接著大笑起來。
  如黃沙摩擦般的聲音,聽得人毛骨悚然。
  而重蓮依然只是微笑。
  般玉磬抽出一支紫黑色的羽箭,架在了長弓上,目光漸漸變得陰冷。
  “時間長了,你老毛病還是改不掉。性格變來變去的,不累麼。”
  重蓮抽出凰羽刀,“噌”的一聲——
  銀光刺痛了所有人的眼!
  乍眼一看,凰羽刀還真像一把長劍,細長,鋒利,尖銳,卻少了幾分大刀原有的霸氣。
  “大師兄,別怪作師弟的不讓著你。既然我來參賽了,就非贏不可。”
  般玉磬的目光一下朝我掃了過來:“呵,我以為你還真是為了他奪取《芙蓉心經》,看樣子這遊戲不怎麼好玩。”
  重蓮的視線卻一直未曾從他身上挪開過。
  “凰兒我固然喜歡……”
  話沒有說完,只是以一個淺淺的笑容收尾。
  可是我卻再也待不下去。
  海棠拍拍我的肩膀,歎氣。
  就連朱砂都用那種十分同情的眼神看著我。
  我壓住自己的胸口,笑著對海棠說:“這事怎麼扯我頭上了,呵呵,呵呵。”
  所有的人都在看著我。
  所有人都知道他那句話下面的意思。
  他固然喜歡我。
  但是,也只到了“喜歡”這點程度上。
  真的很尷尬,尷尬到想要遮住臉飛速沖到外面去。
  可我只能傻坐在原地看著他們。
  我要堅持到最後一刻。
  我要等重蓮下來,告訴他,我對他的感情和他對我的完全不一樣。
  我要告訴他,不要糟蹋我。
  火爐般的烈日下。
  重蓮和般玉磬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對峙著。
  兩個人的眼神都變得嚴峻起來。
  高手間的較量,一招定勝負。
  突然,般玉磬的眼神變得殺氣騰騰,握住長弓的手一下緊縮!
  重蓮往後退了兩步,抬起手臂,飛速將凰羽刀橫在自己的胸前。
  吭!
  吭!吭!
  短短的一瞬間,連續三箭。
  重蓮的眼中帶了一絲驚愕之色。
  般玉磬得意一笑,掛了兩隻箭在弓上,即時射出。
  重蓮左右揮刀,羽箭被震了開去。
  趁著般玉磬還在抽下一箭的空隙,一躍而起,衣服與風摩擦出簌簌聲響,腰間的雪白綢緞在空中如蝶般飛舞。
  輕盈蹁躚落在了般玉磬身前,單手握刀。
  刀柄上的皚白羽毛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優美的弧線。
  刀鋒似冰,刀光如銀。
  重蓮高高舉起凰羽刀,速度快,下手狠,沒有一絲持刀笨重緩慢的痕跡,更沒留一絲打算讓他生還的餘地,朝般玉磬劈了下去!
  般玉磬的眼睛微微一虛,將弓往凰羽刀戳去。
  當!!
  兩人都被震退了一步。
  凰羽刀和翠玉長弓紛紛彈了出去。
  海棠從我身邊跳起,接住了凰羽刀,還到了我手中。
  我還沒來得及問她該怎麼辦,就見重蓮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剝了殼,扔到了一邊。
  刀是所有武器中公認最遲鈍但是傷害力最大的,匕首則與刀相反。
  重蓮使刀時速度都快到令人驚愕,更別提匕首。
  反手握住匕首,身形一閃,人就已經移到了般玉磬的身後。
  我根本沒看清他是怎麼過去的。
  深紫色的眼眸中一道寒光閃過。
  蹲下身,橫舉起匕首,整個人突然原地騰空飛起,在空中旋了幾個圈。
  匕首劃過的地方,血花四濺。
  捂住自己的嘴,猩紅的血液令我幾乎嘔吐。
  可是丟了性命的人不是般玉磬,而是他身後的那個推車人。
  他扯住那個人擋在自己的面前,那人的身體瞬間被重蓮的匕首亂劃成了一個馬蜂窩。
  所有人都發現大會現場出問題了。
  重蓮和般玉磬兩人沒有在比武,而是在死鬥。
  這下我終於明白他是天下第一的原因了。
  這些年來他一天沒事就只知道傻練武,花遺劍都沒他瘋狂,人家還知道睡覺,他連覺都不睡了。
  只要是有殺傷力的東西,到他的手中都變成了武器。
  而且使得得心應手。
  重蓮雙腳輕輕點地,薄薄的衣衫也跟著緩緩落下。
  脖子上的圖騰在空中留下一道火紅色的殘影。
  他將匕首從右手拋到左手。
  左手一掌打去,右手的匕首在空中劃了個圈,狠狠刺向般玉磬!
  般玉磬的武器脫了手,無法防禦。
  勝負已分。
  很有可能還會鬧出人命。
  就在這個時候,他又抽出一支羽箭,用力一擲,卻沒有扔向重蓮。
  紫黑色的羽箭如閃電飛過,擊向我。
  我驚惶地睜大了眼,想躲開,可那箭的速度快得令人匪夷所思。
  嗖--
  羽箭刺穿了我的手臂!
  "唔--!"
  我一下倒在了地上,原本不想發出聲音,可還是受不住,悶哼了一聲。
  撕裂身體的劇痛在我的體內迅速擴散,我痛苦得蜷縮成了一團。
  "嚓!"
  臺上又一次傳來了中箭的聲音。
  我額上冒著虛汗,眼前的東西都變成了雙重的。
  掙扎著抬起頭,往臺上看去。
  耀眼的陽光下。
  重蓮緊緊鎖眉,手握在胸前的半截羽箭上,衣襟已經被鮮血染紅。
  般玉磬沙啞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七師弟,這也是你教我的。弱肉強食。為了達到目的,不擇一切手段。想要《芙蓉心經》是麼,三個月後,涅盤谷見。"
  已被歌頌為神話的天下第一重蓮,終於戰敗。

  第三十一章 亂葬村

  不知不覺又到了亂葬村。
  我和林軒鳳兩人坐在飯館裏,一人叫了一碗雞蛋面。
  門外吆喝聲不斷,人群熙熙攘攘。
  皇上昭告天下,十六年前因故丟了四皇子,現在招其回宮。
  四皇子名曰桓天異,常妃之子,今年十七歲,前胸有一塊金色的鳳凰印記。
  除了三個師父和我,沒人知道林軒鳳胸前有這個印記。
  林軒鳳垂首,安靜地吃著碗中的麵條。
  我看著他,張嘴半晌,還是說不出話來。
  他迅速卻優雅地吃完了面,抬起頭,看了看我的碗,沖我嫵媚一笑:"怎麼沒動,不想吃了?"
  我乾笑了一下,用筷子攪了攪碗中的面,吃了一口,食之無味。
  勉強吞了兩口,還剩大半碗沒動,突然站起身走出門去。
  林軒鳳付了銀子,跟著我走了出來。
  "你是不是病了?今天只吃這點。"
  "怎麼不理我......我做錯事了?"
  到了霹靂堂的附近,他突然攔在我的面前:"凰弟,跑這麼快做什麼,心情不好?生我氣了?"
  我蹙眉看著他。他竟一點都不覺得難受。
  涼爽的春風吹過,將我的幾縷長髮吹到了臉上。
  林軒鳳微笑著替我撥開頭髮,柔聲道:"你心情不好要告訴我,我替你分擔。"
  他還笑得這麼開心。
  我重重吐了一口氣,也假裝不在意地說:"你什麼時候動身?"
  林軒鳳仰頭想了想,笑道:"下個月好不好?"
  一股熱血在我的胸腔中噴發。
  我氣得幾乎要哭出來:"你這種人,你這種人,我瞎了眼才會覺得你好!好啊,你滾,何必等到下個月,現在就滾!"
  林軒鳳睜大了眼看著我:"凰弟......你在胡說什麼。這明明是你出的主意。"
  我狠狠跺了跺腳,忍了很久才把氣壓下去。
  "原來是草民的錯,四皇子殿下,草民若有冒犯,請多見諒啊。既然如此,殿下何不趁早起身,回去和父皇認親,就這樣,告辭。"
  說完扭頭就走。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
  軒鳳哥他是金枝玉葉,我該感到驕傲才是,為何要生氣。
  心裏很清楚,他這一去,就永遠不會屬於我了。
  想著想著眼眶就開始發熱了。
  罷了,罷了。
  是我自己投入太深,沒想到自己在他眼裏沒那麼重要。
  林軒鳳忽然抓住了我的手,將我又扭了過去。
  "你,你怎麼哭了?"
  我一下撲倒在他的懷中,在他胸前蹭來蹭去:"我知道你去了以後回來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我也不會多留你。"
  抬起頭,眼前的林軒鳳已經變得十分模糊。
  "肉麻的話我就說一次......不要忘了我。"
  媽的,我什麼時候變這麼女人了。
  哭什麼哭,有什麼好哭的。
  林軒鳳怔怔地看了我許久,沉思了許久,突然笑了:"可是我沒這麼專情,要我不忘你,很難。"
  剛說完這句話就被我狠狠打了一拳。
  "你敢忘,你忘了老子天天釘小人詛咒你!"
  "好疼,凰弟,你現在說話怎麼這麼粗魯的......"
  "我就問你記得住麼?記不住再吃我一拳!"
  我幾乎是一邊飆淚一邊說這種話。
  林軒鳳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站直了,聲音輕得就像在哄小孩:"你不是說要闖蕩江湖麼,現在是忘了還是等不及了?"
  風輕柳葉細,林軒鳳長長的頭髮在春風中輕輕飛舞。
  "你......不回去當你的皇子了?"
  他假裝迷惑地看著天:"我還有別的名字麼。記不住了。我只知道我叫林軒鳳,是一隻小青蛙,我喜歡的人呢,自然是只小小青蛙。"
  我整個人都呆掉了。
  這混帳東西,耍我!
  我兩手往他的雙頰一合,啪,一邊一巴掌:"你帶種!"
  林軒鳳痛得臉都皺起來了。
  心窩裏暖暖的,仿佛春風拂過。
  我的手還停在他的臉上,壞笑一下,在那兩片柔軟的唇上輕輕一吻。
  這還春寒料峭,林軒鳳的臉說紅就紅了。
  兩人正親來親去玩得開心,一轉身,變成兩隻冰雕。
  七殺刀正站在我們身後......
  徹底被嚇住了,我倒吸一口氣,猛地坐起身。
  周圍的場景迅速變換,發現自己又做夢了。
  腦中浮現了林軒鳳的臉,竟會難受得喘不過氣來。
  甩了甩腦袋,看看周圍,發現自己正在奉天客棧中,突然想起了昏迷前的事。
  翻身下床,手臂撕裂般的劇痛。
  跌跌撞撞走了幾步,推開門,剛好看到了正準備進來的硨磲。
  "林公子,你醒了。"
  硨磲依然一副木頭相。
  我急道:"蓮呢,蓮去哪里了?"
  硨磲指了指隔壁:"宮主受了傷,大夫正在替他把脈。"
  我立刻往隔壁房間沖去,硨磲卻攔住了我:"林公子請先用膳罷。"
  我說:"他沒恢復我就吃不下。"
  硨磲道:"宮主有《蓮神九式》護體,不會有生命危險。"
  我乾脆道:"我就是看他!"
  硨磲道:"宮主他說不想見你。"
  又是一桶涼水澆下,把我淋了個徹頭徹尾。
  看著硨磲進房,我尷尬地笑了笑。
  有兩個人從我面前走過,提到了"重火"二字,心生疑惑,偷偷跟在他們後面。
  "聽說沒,修煉《蓮翼》的人都是雌雄同體。這麼說來,蓮宮主和梅影教主不都是......"
  "怎麼會沒聽說,別在這裏說了,怕重火宮的人還沒離開呢。"
  那人的聲音放小了些:"我實在沒法想像下去了,那不是怪物是什麼。"
  "據說雌雄同體還能生孩子呢,蓮宮主參加英雄大會的時候不是帶了個小女孩嗎?我估計那個女孩......"
  "確實,不男不女,好噁心,他還是不是人啊?"
  "媽的,真是怪物啊,不要再說了......"

  那人惱怒地看著我,狠狠推了我一把。
  "神經病。我就說他怎麼了。"
  我手上的傷被拉傷,痛得冷汗直流:"在別人背後說壞話,嫉妒了?"
  那人冷笑道:"是麼,我嫉妒他了,嫉妒他雌雄同體,嫉妒他半男不女,嫉妒他可以像女人一樣生孩子,我好嫉妒啊......"
  我的腦袋裏嗡嗡一片,已是氣憤至極。
  鉚足了全身的力氣,沖過去一拳打在那個人臉上!
  那人立刻撞到了身後的欄杆上,大聲呼痛,立刻和身邊的人使了個眼色,走到了我的身邊,朝我肚子重重踢了一腳。
  那一下幾乎是直沖我腦門,頭一昏,就往地上摔去。
  渾身都像是要散架了。
  骼膊上的箭傷擰得我的心都揪痛起來。
  乾咳兩聲,抬頭惡狠狠地看著他們:"你們有本事到他面前去說!"
  兩人的臉色倏地變白了。
  估計這才想起重蓮很有可能在附近,又交換了個眼神,跑下樓去。
  剛轉過身,一道白光閃過!
  兩個人連呼救的聲音都還沒發出,就已經倒在了地上。
  頭上插了兩塊陶瓷碎片,卻沒有流血。
  我下意識地回過頭,看到了站在房門前的重蓮。
  長身玉立,風姿冰冷。
  衣衫半敞,胸前裹著厚厚的紗布,隱有血跡浸出。
  我捂著自己的肚子,勉強撐起來,又跌下去。
  視線一直沒有從他的身上挪開。
  重蓮轉身走了回去。
  "蓮,等等我!"
  我大叫一聲,他頓了頓,還是進去了。
  我一口咬住手背,忍痛站起來,結果撞上了正出門的大夫,骼膊又給碰了一次。
  槐夏風清,羅幕輕寒。
  重蓮站在窗前,青絲披散,深紫色的眸子眯成了一條細細的縫。
  重雪芝正躺在床上安靜地睡覺,長長的睫毛偶爾動一下。
  天高蒼茫,月侵樓。
  微風細細,帶著些潮濕的空氣。
  重蓮揚起頭,享受著迎面而來的暖風,淡然索笑,綺席從容:"凰兒,還要我幫你取《芙蓉心經》麼。"
  霎時心亂如麻,只知道站在門口看著他。
  窗外,芳草綿綿,橋邊楊柳。
  簾卷珠花樓臺靜,劈劈啪啪相撞,輕紗碧煙。
  重蓮的手搭上了窗欄。緊緊握住。
  "我知道你一定急著想離開。三個月後我會叫人把東西給你,這段時間,你想去哪就去哪罷。"
  聲音空靈婉轉。
  蒼白的面容仿佛下一刻就會在輕風中破碎。
  不經大腦直接說道:"為什麼要趕我走。"
  重蓮轉過頭來看著我:"剛才他們說的話你都聽到的。"
  我無所謂狀:"那又如何。"
  重蓮一臉平淡:"你放心,我不會到處給別人說這件事。"
  我愕然道:"這話要說也該是我說才對。你給別人說什麼。"
  沉默了許久,他才輕聲道:"雪芝。"
  我說:"雪芝怎麼了。"
  重蓮輕輕歎了一口氣:"我想殺了她。"
  我走到他身邊,憤然道:"你有病麼,憑什麼殺她?"
  "她活下去是罪孽。"
  "她才多大,你就知道了?她是一條人命,不是一個玩具。"
  重蓮淡淡地說:"如果你知道她的來由,叫你殺她可能你都嫌髒。"
  "我會嫌她髒?我會嫌她髒?!"我無法遏制地提高了嗓音:"--她是我的女兒,我會嫌她髒?!"
  重蓮的眼睛一下睜大了,怔忪地看著我:"你......知道?"
  "長得和我一模一樣我為什麼會不知道?!"
  大聲吼出這一句話,自己都累得喘粗氣。
  輕風拂過兩人的臉頰,溫溫的,卷起了重蓮身上熟悉的體香。
  重蓮的嘴唇在微微發抖。
  "凰兒,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骼膊上的傷又被拉傷,我痛得齜牙咧嘴。
  "你要我說幾次你才聽得懂?重雪芝不只是你一個人的孩子,所以,你沒有權利奪走她的性命!"
  重蓮霎時有些失措了。
  "凰兒......"
  "凰你的頭!"我打斷他道,"全天下就你一個人會嫌自己的孩子髒!"
  吼完這一句,再沒力氣說話。
  兩個人對視了許久。
  "嗚嗚......二爹爹,不要吵我......"
  我和重蓮都朝床上看去。
  兩隻小手騰空劃著圈圈,雪芝小小的身子慢慢坐了起來,睡眼蒙朧地看著我們。
  我搶在重蓮前面坐在雪芝旁邊,摸了摸她茸茸的頭髮。
  "芝兒,爹爹不要你,二爹爹要。"
  緊緊抱住她,心裏酸澀得不得了。
  重蓮站在床旁,臉上的表情極是複雜。
  "雪芝,二爹爹要你,二爹爹最喜歡你。"
  一邊說一邊吻了吻她的額頭,眼眶發紅地將她抱了起來:"二爹爹最喜歡你,不管別人怎麼看你我,二爹爹都不會丟下你一個人......"
  我沒有看重蓮的表情,拿布小心翼翼地將她包起來。
  "那是你說的,我走。但是我要帶上雪芝。"
  本來以為重蓮會挽留的,可他沒有。
  懷裏的雪芝疲憊地撓了撓小臉,又睡著了。
  蓮不知道,剛才我和雪芝說的話,其實是我最想對他說的。
  我一咬牙,轉身走出門去。
  結果剛出門,瓢潑大雨落下,我轉過頭去看了看客棧,如果現在回去......
  太沒面子了。
  氣憤地看了一眼雪芝,這小鸚鵡睡得正酣暢。
  把她藏在自己懷裏,往大雨中跑去。
  大雨挾風雷。
  我抱著雪芝躲在了一個漏水的茅屋下。
  雪芝安然地閉著眼睛,身上倒是乾淨暖和,我徹底淪為落湯雞。
  雪芝一天比一天漂亮了,可此時看著她的臉就覺得難受至極。漂亮是漂亮,跟她爹也是越來越像了。
  她竟是我的女兒......
  是我和重蓮的女兒。
  只要一想到這裏,心就會狂跳起來。
  如果我和他相愛,我一定會沖過去狂吻他,告訴他我有多開心。
  只是自信歸自信,我仍有自知之明。
  沒有宇文公子的氣魄風度,沒有般思思的傾城容顏。
  不該埋怨誰,他不可能對我動心。
  我緊緊地裹住了她的身體,頭擋在了她的臉上,雨水衝破陋屋頂落下,把我本來就濕透的腦袋又澆了個遍。
  我簡直不敢去想那一天。
  離開這個世界,離開雪芝,離開蓮。
  那不是暫別,沒有再見。
  驛道上空無一人。顛風吹急雨,倒海翻江洗殘暑。
  灰濛濛的天,不知何時才會放晴。
  鼻子一癢,猛地打了個噴嚏。
  "芝兒,雖然老愛學舌,又老欺負你二爹爹我,可是......"輕輕拍著她軟軟的身體,"二爹爹好想看你長大......"
  二爹爹好留下來,看你長大。
  看著你慢慢長大。
  不遠處,有一個小小的蓮花池。
  團荷朵朵,醉霞搖盪。
  罩芙蓉,圓青映嫩紅,似雲香不斷,受露重如睡。
  我緊抱著雪芝,看著重重疊疊的多瓣蓮花,忍不住輕輕一笑,果真人如花形。
  摸了摸自己的腰際,掏出一個冰涼剔透的琥珀。
  即便是在這樣陰暗的光線下,琥珀依舊閃爍著淡棕色的光澤。
  一瞬間,我幾乎想起了關於林軒鳳的所有事。
  好像是在霹靂堂的門口。
  身後一棵枯樹,幾片黃葉在樹梢飄搖。
  我連忙掙脫開林軒鳳抱著我的手,乾笑道:"哈,哈,師父今天心情也很好,跑出來玩呢。"
  七殺刀皮笑肉不笑:"今天叫我師父了,有什麼端倪麼。"
  我的笑容也快掛不住了:"今天看師父神清氣爽,叫叫師父,精神更抖擻。"
  七殺刀視線轉移到了林軒鳳身上:"你明天走。"
  林軒鳳的臉立刻就變色了。
  他從未違抗過三個師父的命令,這是第一次。
  簡單明瞭的一個字:"不。"
  七殺刀眼中閃過一絲驚愕之色,但很快恢復了冰冷:"你不走?"
  林軒鳳又一次堅決地說:"不走。"
  秋風摧剝利如刀,落葉乍開合。
  七殺刀舉起了手中的長槍,槍頭慢慢指向了我。
  "你不走,可以。他死。"
  平時我從來不讓自己吃虧,可這次不一樣。
  頭一昏,竟頂撞了七殺刀:"為何要讓他走?就因為他是皇子?就因為你們不想讓他牽扯麻煩到自己身上?你們這樣做,太失人性!"
  七殺刀陰森森地看著我,眼中迅速閃過一絲危險的神色。
  槍頭如烈火,迅速朝我擊來,劃過之處,就連空氣似乎都將熊熊燃燒。
  --熾火槍三十六式!
  我驚恐地往後退了一步,撞在了身後的大樹上。
  槍頭仿佛噴發出了火焰,正擊我的面門!
  我抱住自己的頭,一下蹲在了地上。
  徒然間,一道血光閃過!
  斜陽旗影,楓葉滿山秋,旋轉飛舞,寥落如殘蝶。
  一個溫暖的身體撲在我的身上。
  我的背重重撞上了樹幹,劇痛幾乎將我整個人都撕裂,溫熱的液體流過,鮮紅浸染了我的衣裳。
  卻不是我的血。
  低下頭,林軒鳳倒在我的懷中,脆弱而深情地凝視著我。
  奄奄一息。  
  怔怔地看著眼前,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許久,許久......
  他慢慢合上了雙眼。
  "軒鳳哥--!!!!!"
  淒絕的吼聲劃破蒼穹,我緊緊抱著他的身體,渾身劇烈顫抖。
  那一刻已經無法去思考任何東西。
  只知道,世界在一瞬間坍塌了。
  終於知道那個動力的來源,在看到朱砂揮刀殺林軒鳳的時候,竟會毫不猶豫地沖過去替他擋刀。
  這樣的事,林軒鳳也曾經做過。
  我不是林宇凰,可是那樣的記憶已經不止是留在了林宇凰的心中。
  而融入了他的身體,他的血肉。
  從那以後七殺刀再沒過問我們的事。
  林軒鳳的命自然是保住了的,但是身體從那以後就垮了,再無法習武。
  不知有多少次心疼地抱住他,對他說,軒鳳哥,以後由我來保護你。
  林軒鳳只是笑,一直一直,苦澀地笑。
  第二年暮春,亂葬村來了一個陌生人。
  一直住在客棧,也沒有出來過。
  本來沒有留意到這件事,可我見了他,整顆心都是懸著的。
  那一日他站在客棧外面,樸素的衣裳,非凡的風姿。
  一名三十來歲的男人,眉清目秀,雙眼炯炯有神,一根鼻樑高而挺,確實是名美男子。
  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覺得他與我有很深的羈絆。
  想去問他幾句話,卻總是莫名地退卻了。
  後來經過打聽,才知道他是採蓮峰的副幫主。
  某一次被他叫住了,他問我叫什麼,我說,林宇凰。
  他的目光突然變得十分慈祥:"我叫林志潁。"
  我作為一個棄嬰被丟在亂葬村口的時候,身上就有個名牌。
  所以我的名字是生來就有的。
  當這個男子說他也姓林的時候,我的心幾乎跳停了。
  "你是我的親戚?"
  那個男子點點頭,眼中卻沒有認親的喜悅:"這些年辛苦你了,我來接你離開。"
  和我想的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從小就一直幻想過與親人相見的那一日。
  或許我的父親沒有他這麼英俊,沒有他的氣度,但一定會讓我一聽他說話就會覺得像回家。
  而那時看著他,只覺得陌生,沒有一絲溫暖的感覺。
  這麼多年沒有照顧我,等我長大了才想起有我這個兒子。
  我扯著嘴笑了笑:"林叔叔,您這麼風流倜儻英俊瀟灑,怎麼可能和我這種街頭小混混有關係,您的兒子要在這種地方長大,恐怕早給野狼叼了。"
  說完轉身就往霹靂堂裏走去。
  就在這時,一個道淺藍色的光閃過--
  我下意識朝那道光看去,竟是個女人。
  她輕輕落在林幫主身邊,舉步投足間透露著高貴而典雅的氣質,一雙漂亮的狐狸眼卻又使她看去異常妖媚。
  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一時竟看得癡了。
  她挑起了彎彎的眉毛,輕輕柔柔地說:"副幫主,您這兒子可不好認呢。"
  林幫主的頭埋了下去。
  她朝我走過來,細長眼慢慢掃過我的臉:"原來你就是林宇凰。不錯,不錯。生得挺俊,你爹都沒你好看。"
  雖然喜歡美女,但是很討厭賣弄風騷的女人。
  厭惡之情不加控制地顯露在臉上。
  她輕佻地笑了笑:"喲,那是什麼表情。小哥哥,要不,丟了你那沒用的爹跟了我,我養你。我家還有五個哥哥呢,你當第六個,如何?"
  笑得雖然輕浮,卻美得讓人收不住視線。
  她冰涼的手慢慢撫摸著我的臉,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結果撞到了一個人的懷中。
  轉過頭去,看到了林軒鳳有些憔悴的臉。
  林軒鳳看了他們一眼,聲音軟軟地說:"凰弟,有人來了?"
  瘦瘦長長的身子看去格外單薄,我心中一緊,道:"這兩人找錯門了,我們進去歇息吧。"
  門沒關,那女人就突然走到了我們面前。
  她動也不動地凝視著林軒鳳,依然是一副放蕩的德行,感覺卻大不一樣。
  林軒鳳極有禮貌地說:"請問你有什麼事。"
  她一直盯著他的眼睛,喃喃道:"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林軒鳳的臉上一紅,赧然笑道:"多謝誇獎。"
  我原本以為這女人會和林軒鳳說一樣的話,可她只是轉過頭對他嫵媚一笑就離開了。
  又過了幾天。
  鳳凰竹林的小屋。
  春風和煦,竹筍沁香。
  清光映竹林。
  我坐在桌旁,喝了一口從小花菜頭那搶來的桂花酒,差點吐出來。
  林軒鳳躺在床上假寐。
  長長的頭發落在香枕上,如流水淌過,美得讓人想去蹂躪一番。
  我把酒壺往桌上一放,坐到了林軒鳳的身邊。
  他的睫毛動了動,睜開眼,卻因為陽光刺眼又閉上。
  我一下跳到床上,壓在了他的身上,剛好擋住了太陽。
  林軒鳳半睜開眼,睡眼蒙朧地看著我:"凰弟,要回去了?"
  我把手伸進他的衣服,摸到了他背脊:"讓我看看你的背,好不好?"
  林軒鳳別過頭去,閉眼裝睡:"背有什麼好看的。"
  我從他身上跳下來,拽著他晃了半晌:"讓我看,讓我看看。"
  他歎了一口氣,坐起身,開始解自己的衣裳。
  溫暖的陽光下,林軒鳳半褪衣衫,皮膚光滑如玉,仿佛吹彈可破。
  可是後背卻有一條又長又突兀的傷疤。
  我輕輕撫摸著他的傷,心裏憋得難受。
  林軒鳳半側著頭,微笑道:"沒關係,現在已經不痛了。"
  我一下抱住他瘦削的肩膀,緊緊貼在他的身上。
  "軒鳳哥。"
  "嗯?"
  "給我親一下。"
  林軒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閉上眼把臉轉了過來。
  我把臉湊過去,輕輕碰了他的唇。
  這一吻,呼吸一下就變亂了。
  一下將他撲倒在床上,兩人緊緊相擁相吻。
  就在這個時候,門"轟"的一聲被推開了!
  我和林軒鳳兩人驚得坐了起來。
  林幫主站在門口,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們。
  我和林軒鳳衣冠不整地僵坐在床上,兩人的臉立刻變得滾燙。
  我十分不耐煩地吼了一聲:"請離開!"
  林幫主卻突然沖到我的面前,一下拽住我的頭髮,將我摔在了地上!
  "我怎麼會有這種兒子!竟和個男人......你這個廢物!"
  我的頭皮被扯得發麻,剛抬頭看了他一眼,卻又被他狠狠摑了一個耳光,頭暈目眩。
  "你還不如去死了算了--生你來有個屁用!!"
  我扶著凳子站起來,氣得連手指都在發抖,指著門大吼道:"林幫主,我就是愛和男人裹在一起,我也不是你兒子,所以--請滾出去!"
  哪知他又是一巴掌朝我臉上扇過來!
  我的頭一下撞在了床上,耳朵裏嗡嗡作響,頓時覺得這人不是暴力,而是好笑。
  就在我準備起身反抗的時候,一聲悶響--
  "砰!"
  猛然抬起頭,發現林軒鳳把花瓶砸在了林幫主的頭上。
  花瓶頓時破碎。
  林幫主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腦袋上汩汩冒血。
  血腥味充斥了整個房間,林軒鳳的手一顫,往後退了一步。
  兩個人即時都說不出話了。
  林軒鳳的臉變成了一張白紙,良久才說出一句話:"我......我殺了人了?"
  我搖搖頭,顫聲道:"不,不知道。"
  林軒鳳抱住自己的頭,驚慌地看著我:"他死,死了?"
  我的臉也變了:"不知道。"
  林軒鳳急了,頹然坐在床上,淚水一直在眼眶中打轉:"怎麼辦,我殺了你......你爹......我......"
  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抱住他的頭。
  "軒鳳哥,無所謂,無所謂的。他沒有養我,就沒資格打我......死了也無所謂。"
  其他人的生死對我來說,沒有意義。
  然後那個女人又出現了。
  她竟是跟在林幫主後面進來的。
  "林軒鳳,你做了什麼好事。殺了自己的未來老丈人。呵,呵呵。"
  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讓人看了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你是誰?怎麼找到這裏的?"
  那女人道:"我是來帶林軒鳳去治療的,順便讓他進入靈劍山莊。"
  林軒鳳斷然道:"我不走!"
  那女人微微一笑,道:"你會走的。"
  然後她又離開了。
  這事原本以為林軒鳳不會再提,可是次日,他告訴我,他要跟那個女人走。
  理由是他要先調整一下自己的心情。
  因為他殺了我的父親。
  那是烈日高照的夏季,林軒鳳的笑卻柔若春風。
  他說,他一年後會回來。
  他說,回來以後,我們把所有的不愉快全都忘記,一直生活在這破破爛爛的小村子,偶爾出去玩一玩,活成兩個糟老頭子。
  他還說,青蛙們永遠不會被拆開,會一直勇敢面對激流。

  第三十二章 鳳凰林

  對半篙碧水,滿眼青山魂凝。
  又一次回到亂葬村,這一走,竟已過了兩年。
  我在這裏並沒待上多久,可是有了那些記憶,似乎自己已經是這裏的人。
  我決定來這裏,是因為夢中出現了一個人的背影。
  大街小巷上處處商販吆喝,行人紛紜雜遝,繁華如夢。
  一個小小的村莊,數百年來不見多大改變。
  抱著雪芝,來到了一家客棧。
  曾經被貼王八的那個店小二在樓道間忙不迭地送菜,相貌成熟了不少。
  一轉眼,看到了我。
  瞳孔慢慢擴大,手中的茶壺差點掉地:"我、我的爺哎我的天,今兒個是七月半麼?鬧鬼了~~林二爺變冤魂回來了~~"
  頓時整個客棧的人吃飯的動作都停了下來。
  片刻過後,一邊嚷嚷著"鬼來了"一邊跑了出去。
  空空如也。
  懷裏的雪芝咯咯咯笑了起來
  店小二正準備沖出去,卻被我拎著領子拽了回來:"你跑什麼啊,林二少爺我活得好好的。"
  店小二像是沒聽到我的話,哆哆嗦嗦地合掌拜佛:"南無阿彌陀佛,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我大吼一聲:"喂!你給我聽好了!"
  店小二猛然抬起頭:"你你你不是鬼啊?"
  一看到我的目光,吞了口唾沫,左顧右盼道:"怎麼不見韓公子?"
  我正準備問他林軒鳳的事,一聽到"韓公子"這三個字,心頭一緊。
  "韓......公子?"
  店小二道:"林二爺,你怎麼連韓公子都忘了?"
  我說:"我記不住了,你多給我講講。"
  這事有端倪。
  一千個人裏,我一眼就能認出他,即便是背影。
  店小二道:"就是那個最漂亮的韓公子啊,這裏和這裏都有蓮花的那個。"
  說完,還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和右耳。
  我又問:"然後呢?韓公子怎麼了?"
  店小二渾身一顫,細聲道:"你和韓,韓公子那個啊,你都忘了?那個啊......"
  我一鍋貼拍在他腦袋上:"別賣關子!你給我說清楚!"
  店小二又咽了口唾沫,兩個大拇指合到了一塊兒,還勾了幾下。
  "這樣,這樣......"
  我的臉唰地變得慘白:"這......樣?"
  店小二深吸一口氣,道:"林二爺,小的知道這樣說會被你打,可是真憋不住這口氣。你和林少爺的關係,全村都知道。那韓公子不就是美得不正常了點兒,你怎麼就......"
  我的頭腦一片混亂,只喃喃道:"韓公子,是不是叫......淡衣?"
  店小二歎道:"沒錯。哎,這事兒小的真不想提了。最近村裏鬧鬼,我們都以為是您呢,沒想到您居然活著回來。"
  我說:"鬧鬼?"
  店小二道:"是啊,村西邊那個竹林裏鬧鬼,據說是個紅衣鬼,總是一晃就過去了。我們料想是您自己抹了脖子,在,在那......"
  我說:"我自己抹脖子?我為什麼要抹脖子?"
  店小二先是一愣,隨著有些失望地說:"您的確該好好活著,您怎麼能抹了脖子呢。小的這就走了,林少爺平時待小的不錯,所以......暫時不想看到林二爺您了。"
  話音剛落,眼珠子一轉,跑了出去。
  結果跑了兩步,又轉過頭補了一句:"您若還有點良知,就該多去竹林轉轉,哎。"
  我完全沒懂什麼意思。
  原本想去霹靂堂問一下的,可聽他這麼一說,忍不住先去了竹林。
  夏末秋初,空氣黏濕。
  濛濛雨幕中,那片鳳凰竹林到了。
  居然恍惚還是當年的樣子,只是略微顯得有些衰敗。
  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的周圍少了什麼。
  就是少了點什麼。
  微風吹過,竹葉沙沙作響。
  明明只是林宇凰的回顧,卻使我有了物是人非的感覺。
  透過黯淡的陽光,我看到了那間小屋。
  鳳凰竹修葺的小屋。
  翠綠與枯黃之間,更多了幾分歲月流逝的痕跡。
  當年的嫩芽此刻已變成老枝,就像鳳凰竹屋已由當年煥然一新的小房變成了一座空敞多年歲的棄屋。
  輕輕推開門,薄薄的塵埃從房門的縫隙中漏下,落在我和雪芝的身上。
  我閉上眼揮揮手,等著灰塵落定。
  屋內的所有傢俱都是鳳凰竹做的。
  小小的四角方桌上,一個摔了缺口的碗,一個完好無損的碗,一個小茶壺。
  竹凳上,幾本破舊的書卷,幾張白紙,有的寫滿了字。
  竹葉繁茂,參差不齊地伸進了窗口。
  窗外一個小小的水溝,裏面的水出奇的澄澈透亮。
  一張鋪著純白床單的床,乾乾淨淨,整整齊齊。
  窗外的陽光剛好照在床上,照得那張床白如皚雪,梁上繞飛塵。
  我像發現寶物一樣睜大了眼。
  --這裏曾經有人住過!
  在這裏住的人除了他,不會有別人。
  可是一想到進來時的灰塵,眼中的光芒又散了去。
  我呆立了片刻,推開門走出去。
  簾幕漸西風,午窗秋雨。
  灰濛濛的天,灰濛濛的竹林,灰濛濛的陽光。
  與回憶中的夏日並不一樣,我來到這裏,沒有覺得溫暖。
  只覺得身邊有東西在流逝。
  走了幾步,忽然一道紅光閃過。
  我驚得低呼一聲,抱緊了雪芝。
  面前落了一個人。
  一身絳紅色的衣裳,眼角一支翩然舞起的藍蝶,一張五官深邃的臉。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你終於來了。"
  細雨沾染了我的皮膚,我將雪芝裹入了懷中:"花大哥,你怎麼會在這裏?"
  花遺劍依然一臉冷漠:"我來這裏探訪故人的。"
  我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雨水。
  "是來看軒鳳哥嗎?他現在在哪?"
  花遺劍抬起頭,虛著眼看了看灰暗的太陽,不斷搖曳著的竹葉。
  竹葉與竹葉相互摩擦著,簌簌作響。
  花遺劍閉上眼,初秋的雨溫柔地沖洗著他的臉。
  "他就在你的腳下。"
  我低下頭,看了看地面,全是濕潤的泥土。
  我疑惑道:"花大哥,我說的人是軒鳳哥。林軒鳳。"
  "就在你的腳下。"花遺劍依然沒有動。
  "他的骨灰,就在你的腳下。"
  "他的骨灰,就在你的腳下。"
  天似乎有些涼了。
  我將衣服裹得緊了些:"花大哥,別開玩笑。我有要緊事要和他說。"
  我要和他說,我就要走了,會把林宇凰帶回到他的身邊。
  輕輕吐出一口氣,想起了那些往事。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偷覷。
  花遺劍頹然靠在一棵竹子上,絳色衣裳被雨水浸潤。
  "染上了肺癆,英雄大會之後就一直躲在這裏。"他頓了頓,"等我找到他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我抱住自己身體的手漸漸放鬆。
  風飄零,雨打萍。
  竹葉搖晃伴著細雨聲,整個林子顯得異常寧靜。
  "半個月前,他告訴我,把他的骨灰灑在這裏,隔了一日,就去了。"
  平平淡淡的語調,沒有一絲起伏。
  低沉的聲音一直回蕩在空曠的林間。
  "花大哥,你們這是和我玩什麼遊戲,肺癆是可以治好的。軒鳳哥他不是白癡也不是窮光蛋,他自己會去找大夫治。"
  我乾笑兩聲,一整顆心都懸在了喉間。
  花遺劍嗤笑了一下,眼眶突然開始發紅:"就算我提前趕到了,一樣救不了他。"
  心裏的恐慌越來越多。
  花遺劍走上前一步,把一個東西放在了我的手中。
  冰冷的劍柄,柔軟的絨毛。
  凰弟,你知道嗎,一對情人只要擁有韋一昴鍛造的配對武器,就會一生幸幸福福地在一起。
  我的腦中一片混亂,聲音一下提高了不少:"不,不可能,除非他是你殺的!"
  花遺劍抓住我的肩膀,狠狠捏住。
  "你就不懂嗎?他不想活,他根本不想活了!"
  我一下甩開了他的手:"我才不信!他怎麼可能不想活?!"
  雪芝在我的懷裏輕輕哼了一聲:"二爹爹......好吵......"
  "你給我閉嘴!!"
  連我都被自己的聲音嚇著了。
  雪芝睜大了眼睛,不過多時,大哭了起來。
  "你問問你自己,你和重蓮做了什麼事?!"花遺劍用力提起我的領子,嗓子都給吼變音了,"你明明是和他在一起的,為什麼要丟下他不管--?!"
  我一時啞然,不知該怎麼解釋。
  他喜歡的又不是我......
  他喜歡是又不是我!!
  "現在他沒有了,他沒有了!你懂不懂,你懂不懂啊?!!他死了!就是因為你的自私,他說他要成全你們,他死了!!"
  他像發狂一樣對著我大吼大叫,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若不是因為他叫我放棄報仇,讓我保護你的安全,我現在一定殺了你,一定!一定!!"
  他用盡全身力氣搖晃我的身體!
  我被他晃得幾乎散架,卻沒有一絲反抗。
  我的頭開始昏眩,再也無法去思考任何東西。
  風雨蕭蕭,目斷一溪煙水。
  隱隱人家疏樹底。
  隔了許久,他鬆開了捉住我的手。
  我一下坐在了地上,渾身泥濘,而我只能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
  一片蒼翠的綠色。
  一片碧綠色的鳳凰竹。
  當年的嫩芽此刻已變成老枝,就像鳳凰竹屋已由當年煥然一新的小房變成了一座空敞多年歲的棄屋。
  或是,如同林軒鳳,由一個風情萬種的少年,變成了墓地裏一塊冰涼的石碑。
  竹林中當然不會再有往昔那些清脆悅耳的笑聲。
  但我仍側耳傾聽著。
  許久,許久。
  他的青春以及最幸福的時光留在了這裏。
  留給了曾經完完全全屬於他的那個人。
  沒有驚天動地,沒有蒼涼悲愴。
  竹林裏的風輕柔若水,恍若當年兩人纏纏綿綿的夏日。
  他只是躺在這裏,那麼安靜地躺在這片繁茂的鳳凰竹林中。
  安靜如同他平時眼角彎彎的笑。
  花遺劍蹲下來,在細細秋雨中失聲痛哭。
  我拿出腰間的凰羽刀,和鳳翎劍並排放在一起,緊緊握在手中。
  他們都說,擁有鳳翎劍和凰羽刀的情人,可以得到幸福。
  奉天蒙朧的煙雨中,孑然獨立的身影。
  一葉扁舟,一支玉簫。
  竟是最後一次見面。
  最後一次。
  軒鳳哥說,我是鳳,你是凰。的
  鳳凰,鳳凰。原本就該是天生一對。所以,我們不該分開。
  鳳凰雙雙對,飛去飛來煙雨秋。
  而如今,鳳去了,凰空留。
  我把雪芝放在地上,跪下去,雙手用力抓起一把泥土。
  細碎的小石子把手劃破,鮮血順著傷口湧出,雨水將血液沖刷乾淨,混入了泥土中。
  混入了林軒鳳的骨灰中。
  我甚至找不到他的身體。
  連一根頭髮都找不到。
  這麼輕易地化作淺淺塵埃,飄逝在了滿林泥土中。
  軒鳳哥......軒鳳哥......
  軒鳳哥。
  不見了。
  回憶中最後一眼看到他,是在明媚的夏日。
  記憶中的軒鳳哥,一直都是活在有著明媚陽光的夏日。
  一直一直,這麼鮮活地留在我的生命裏。
  回首遙望,亂葬村的村口,微風拂過的夏日。
  一顆絳紅色的美人痣。
  盈盈倚風,彎彎眼角的微笑:"大青蛙背著小青蛙,小青蛙又背著小小青蛙。青蛙們永遠不會被拆散,會一直勇敢面對激流。"
  小青蛙背著小小青蛙,永遠不會被拆散。
  小青蛙背著小小青蛙......
  永遠永遠,不會被拆散。
  玉竹曾記鳳凰遊,人不見,水空流。

  露竹偷燈影,護月明。
  一杯淺清焙茶,一條如水月光,一支細小紅燭。
  茶已涼,月亦涼如水。
  紅燭落淚。
  滂沱急雨飛。
  空曠漆黑的鳳凰竹屋,沒有一絲溫度。
  夜深雨重,時聞折竹聲。
  我躺在柔軟的小床上,蜷縮成一團,懷中的雪芝困得開始揉眼睛,嬌嫩的皮膚在燭光下猶如被映紅的白玉。
  "二爹爹,我們什麼時候睡覺?"
  我伸手撫摸著她軟軟的頭髮。
  "芝兒,二爹爹給你講一個故事,好不好。"
  雪芝揉了揉眼睛:"二爹爹,芝兒困了。"
  我無奈地笑,拍了拍她的腦袋:"那你一邊聽,一邊睡。"
  雪芝半睜著眼睛點點頭。
  雨落竹檻濕。
  我必須在她耳邊說,才不會讓自己的聲音被雨聲覆去。
  "有個村子,裏面住著的人全都是大壞蛋,可是村子的邊緣有一條非常清澈的小溪,裏面還住著三隻青蛙......"
  雪芝的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縫:"青蛙爸爸,青蛙媽媽,青蛙寶寶。"
  我微微一笑,繼續說:"有一天,三隻青蛙出去玩,但是遇到了好大好大的波浪,大得青蛙們都要被拆散了......"
  我緊緊抱住雪芝的身子,將頭埋在了她的頸窩中,深深呼吸。
  雪芝的眉毛擰成了一團:"青蛙們好可憐,它們該怎麼辦?"
  "然後,小青蛙就說,我們乾脆疊在一起走,這樣我們就不會被拆散了。然後,大青蛙就背著小青蛙,小青蛙又背著小小青蛙。三隻青蛙一起跳啊跳,跳了好遠好遠......終於,小小青蛙跳到了岸上......然後,他忽然發現,發現......"
  你看,那裏有幾隻青蛙。
  青蛙有什麼好看的?
  不,仔細看。三隻疊在一塊兒的。大青蛙背著小青蛙,小青蛙又背著小小青蛙......
  啊,真的呢,好好玩哦。
  那只大青蛙就是師父,小青蛙就是我,小小青蛙會是誰呢。
  頭疼得厲害。
  閉上眼,將雪芝抱到了腿上坐著。
  小嬰孩特有的奶味飄了出來。
  軟軟的五根小指頭拽著我的食指,輕輕拉扯:"它發現什麼了?"
  我提了一口氣,半晌才說出口:"他發現,小青蛙......不見了。"
  "那小青蛙去哪里了呢?"
  一大一小兩隻手間滲出了細細汗液。
  我翻了個身,抬眼看著窗外。
  疏林吹綠,暗雨乍小。
  遠處渚寒煙淡,棹移人遠,縹緲行舟如葉。
  "小青蛙不見了......小青蛙被河水沖走了,小青蛙對小小青蛙說,我背著你,即使河水再大,我們也不會被拆開。可是,小青蛙不見了。小青蛙,他不見了......"
  風弭雨停。
  翠竹牆螢暗,蘚階蛩切。
  我一把將雪芝抱住,輕輕搖晃。
  "芝兒,小青蛙不見了,他不見了,怎麼辦。小小青蛙該怎麼辦......小青蛙他不見了。不見了。不見了......"
  屋簷上的雨滴落下,濺在了我的臉上,順著臉頰垂落。
  小青蛙不見了。
  小青蛙不見了。
  "二爹爹,你哭了?"
  雪芝小酒杯般大小的手攀上了我的臉頰,抹去殘淚。
  "二爹爹沒有哭,那是窗子上的雨水。"
  我閉上眼睛,掖好被子。
  小青蛙不見了。
  不見了......
  "芝兒,二爹爹沒有哭,那只是窗子上的雨水。"
  二爹爹沒有哭。
  月斜窗外風敲竹。
  我裹著薄薄的被子,貼在自己的臉上。
  雪芝躺在我的臂彎中,早已酣然睡去。
  慢慢理順雪芝的頭髮。
  我現在走了,又有什麼用,我能還給林宇凰什麼。
  就連他的屍體,都交不出。
  無法挽回了,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竹林間一陣輕響。
  一道瘦長的身影閃了過去。
  我的心一下提了起來,輕且迅速地抽出了放在雪芝頸下的手。
  連外套都沒來得及披上,就直接沖了出去。
  會不會是他,會不會是他?
  他和我開玩笑呢,他只是想氣我,他還活著?!
  剛打開房門,僅"吱嘎"一聲響,一切都恢復了寧靜。
  風吹過,竹葉輕輕搖晃。
  再無旁物。
  大滴大滴的雨水順著屋簷落下,浸濕了衣衫。
  單薄的褻服貼在身上,微微發涼的夜,身體仿佛被千萬根針紮著。
  而他沒有回來。
  我歎了一口氣,轉過身。
  就這麼定住了。
  碧煙輕嫋嫋,妍姿照月清。
  桃花眸明如鏡,嫵媚多情;眉心一顆美人痣,絳紅似血。
  月色下,白皙的面容仿佛泛著淡淡柔光。
  他就這麼微笑著凝視著我,眼彎如月。
  一瞬間,周圍的空氣都被攫走了,不能呼吸。
  我不知我在那裏站了多久,只是,不敢揉眼。
  害怕自己一動,他就消失了。
  他伸出雙臂,將我抱入懷中。
  我屏住呼吸,視線依舊不離他。
  竹林間,霜露清,風在兩人二邊輕輕呼吸。
  我終於還是沒忍住。
  顫抖著唇,將頭埋入他的胸膛,輕聲喚道:"軒鳳哥......"
  他的身體微微一震,沒有說話,只是將我摟得更緊了些。
  我回抱住他。
  一直沒有流淚,可是此時卻哭了。
  "你為什麼要騙我......"
  他沒有說話。
  我抬起頭,打算再問他一次,整個人卻仿佛在刹那間跌入了谷底。
  眼前的人不是林軒鳳,是重蓮。

  重蓮只是靜靜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深紫瞳仁寂然不動。
  我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輕聲道:"我......我認錯人了。"
  自己說話帶著濃濃的鼻音。
  重蓮點點頭,依舊不語。
  夜色中,眼尾微微揚起,似乎蔓延到鬢角中。
  明明是有些邪魅眼型,卻讓人覺得分外落寞。
  頭越來越暈眩,耳中不斷傳來嗡鳴聲。
  初秋的夜晚溫度是比較低的,一陣陣涼風吹過,除了頭越來越沉重外,竟未曾覺得寒冷,相反,覺得十分涼爽。
  就像一個燒得正旺的爐子,一盆水澆下。
  "你怎麼找到這裏的?"
  喉嚨中癢癢的,又像倒了許多沙子,上不去下不來。
  捂住嘴,憋住氣清了清嗓子,又抬頭看著重蓮。
  重蓮沒回我的話,只將手背靠在了我的額頭上,收了手,又拽起我的衣服試探了一下,眉頭倏然皺了起來:"你沒換衣服?"
  "沒換,為什麼要換。"
  頭上像壓了巨石,說話都不清楚了。
  重蓮的眉鎖得更緊了:"你淋了幾天的雨。"
  我斜眼看著門外的竹林,細草香生,風物淒淒宿雨收。
  "謝謝你的關心,我無所謂的。"
  離開他的懷抱,退了一步。
  星河秋一雁。
  秋風拂過,竹葉響,卷起泥土塵埃。
  重蓮歎了口氣:"算了,不怪你。是我的錯。"
  "怎麼能怪你。"
  我發現自己真沒顏面苟且生存下去。
  到頭來,其他人都沒錯。
  錯的人僅僅是我而已。
  而且,我犯的錯,永遠永遠,無法彌補。
  在這個世界上,最最重要的兩個人。
  一個天人兩隔。
  一個咫尺天涯。
  如今唯一會牽掛林宇凰的人已死,我可以霸佔這個身體,不管重蓮是否喜歡我,都可以賴著他過上一陣子,還有雪芝,我可以一直照顧她了。
  可是我卻從來沒有這麼想離開過。
  一直扮演著跳樑小丑的角色,甚至連流淚的資格,都沒有。
  想忘了這一切,很想很想。
  笑了笑,閉上眼,頭不由自主地往後仰。
  重蓮連忙伸手接住我:"你發燒了。"
  我閉著眼睛點點頭,意識越來越模糊。
  他彎下身,將我橫抱了起來。
  一股冷風入口,嗓子裏又像被撓一樣,咳了兩聲,喉嚨痛得像是用刀割,身子快要散架,想去抱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身上。
  可是手懸在半空就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重蓮的體香飄了出來,我更是差點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他將我抱在床上,卻沒有坐下來。
  蹲在床旁,輕輕說道:"凰兒,告訴我,你哪兒不舒服。"
  我搖了搖頭,雙眼像是要燒起來一樣,已經不想說話了。
  一雙手探到了我的領口,冰涼的指尖慢慢撫過我滾燙的皮膚,脫掉了被雨水弄濕的褻服褻褲。
  我展開四肢躺在床上,就像是原本被束縛著,一瞬間釋放了。
  隔一會兒,我已經進入半睡眠狀態。
  忽然旁邊一暖,一赤裸的身體也跟著躺了下來。
  他拉了被子裹好兩個人的身體,伸出雙臂將我摟在懷中。
  蒙蒙朧朧中,香味越來越濃,我大口呼吸了幾次,下身卻不小心頂在了他已經抬頭的昂挺上。
  他輕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了出來,用力抱住我的背。
  緊貼的身上冒出了黏濕的汗液,也不知是誰的。
  我極不自在地扭了一下,把頭靠在了他的頸項間,伸手環住了他的腰。
  他喘氣的聲音更大了些,心跳極快。
  我的腦袋裏卻是一片模糊。
  "軒鳳哥,我,我好難受......"
  "我看看......怎麼回事,你發燒了!"
  "軒鳳哥,我就要,就要去了,你,你要好好保重你自己,不要讓師父們,擔心,擔心啊......"
  "你這個笨蛋,這時候還和我開玩笑,看大夫去。"
  "不去,除非你親我。"
  啾。
  "親了,可以去了吧?"
  "不去,除非你再親我一下。"
  啾啾。
  "現在總可以了吧?"
  "再親一下。"
  "林宇凰,撒嬌也要有個限度的,你有完沒完!"
  "沒完!"
  "............"
  我的嘴角不知何時拉成了一個很難看的笑容,嘴唇一直順著他的脖子往上移,半晌才摸索到了他唇,在上面輕輕啄了一下。
  抱住我的手微微一僵。
  "再親一下,我一定去......"
  我閉著眼,癡笑了片刻,又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
  我心滿意足地靠在他身上。
  "軒鳳哥,軒鳳哥,軒、鳳、哥......"
  一縷初秋的陽光衝破層層雲朵,照入窗櫺。
  我費力地睜開眼睛,坐起了身子。
  身旁沒有人,雪芝也不在了。
  床頭放著才換下來的褻服,而我身上,已經穿了一套新的。
  我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燒退了,可嗓子依然沙啞。
  渾身無力地癱軟在牆壁上,後腦勺頂著窗沿。
  這時,門被推開了。
  進來的人身穿一身墨綠雲衫,容貌俊美,神態卻高傲冰冷。
  琉璃道:"宮主說他去涅盤谷了,叫林公子在這裏等待,東西到手後,屬下會替宮主送過來。"
  我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過了一會兒,琉璃又說:"宮主把少宮主也帶走了,如果林公子到時候還想見她,我們也會帶她過來。"
  "他不來了麼。"
  聲音沙啞,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琉璃道:"是。"
  我又點了點頭,他隨即出去了。
  我目無焦點地掃了一眼屋內的傢俱,破舊的瓶瓶罐罐。
  轉過頭去,透過窗戶,看著琉璃深綠色的背影漸漸消失在竹林。
  竹葉已經開始衰敗。
  就像一些無法再挽回的歲月。
  蓮......
  我一個打挺跳下床,也顧不得穿沒穿衣服,直接沖出門去。
  碰巧刮過一陣狂風,竹葉紛紛旋轉,飄落。
  我身上穿著的雪白褻服被風卷得陣陣飛舞。
  分離痛苦,久聚再分離,甚重。
  只是我寧願忍受。
  瘋狂往前沖去,踩過了無數殘落的葉片,濕潤的泥土,直沖到了亂葬村的村口。
  無限秋風吹青絲,卻空無一人。
  我想我終究是錯過了。
  看著遠處消失在盡頭的道路,頹唐地跪倒在地上。
  身後,橐橐馬蹄聲由遠及近,迅速疾馳而來。
  我驚慌地站起身,正準備閃躲到路邊,腰腹卻被人摟住,提了起來,坐在了馬鞍上。

  第三十三章 玉鏢門

  胯下被起伏的馬背震得劇痛。
  火紅的汗血馬在石子路上飆馳,濺起細碎聲響。
  我匆促轉過頭,看到了一張完美卻有些輕狂的臉,輕呼道:"蓮,你怎麼沒走?"
  重蓮傲然一笑:"你希望本宮走?"
  我蹙眉看著他,確定他的性格又一次大逆轉了。
  汗血馬奔跑的速度越來越慢,回過頭去才發現重蓮已漸漸收住了韁繩。
  我又轉過去看他,他回我一個輕佻的眼神:"凰兒,你剛才沖出來是想隨本宮一起走麼。"
  或許換作是對平常的他,我可以毫不猶豫地點頭。
  可是我覺得他的兩重性格根本不像同一個人。
  我皺著眉,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兩岸青山綠水,悠悠早秋意。
  "已經叫他們先去了,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本宮的。"重蓮的嘴角輕輕揚起,笑意越來越濃,"這樣一路走過去太無聊了。凰兒,我們來做一點好玩的事,嗯?"
  我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我無所謂。"
  重蓮提起我的腰,將我抱了起來,面對著他坐下。
  兩個人的距離突然變得極近,我不自在地往後挪了挪:"你要做什麼。"
  重蓮解下了身上的披風,系在了我的脖子上。
  "凰兒,喜歡你。"
  每當他一對我說他喜歡我,不出意外,一定是想......
  我的表情突然凝固了:"不要開玩笑,我今天不想開玩笑。"
  重蓮湊過來輕聲笑了,銀蓮耳釘的光芒璀璨如星。
  我眨了眨眼睛,想到這個重蓮比較好騙,討好道:"蓮宮主,別了吧,今天小的身體頗差,不宜運動。"
  重蓮沒有理我,一隻手沿著我的腰際慢慢撫摸到了大腿內側。
  我精神抖擻地打了個哆嗦。
  這還在亂葬村的外沿。
  看了看兩旁的山坡和有些頹敗的綠草,又恢復了些理智,撥開了他的手。
  重蓮反手捉住我的兩隻手,將我往前一勾,身體貼在了他的身上。
  像是被釘住一樣動彈不得。
  他的手從披風後伸到了我的衣服中,有些涼,我不由自主地往前靠了些,一看離他近了,又弄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細長的指頭觸碰到了我胸前的突起,輕輕摩擦。
  "這是在外面,不要亂來,我沒精神和你鬧!"
  "你若是不動,別人看不到。"
  重蓮微微用力,捏住我的乳尖。
  我咬住牙,兩隻手奮力掙扎,他抓緊我的手腕,另一隻手時輕時重地按揉著。
  兩粒小珠漸漸變得硬了起來。
  一道蕭索的秋風拂過滾燙的臉頰。
  重蓮的手一移開,我松了一口氣,卻沒想到他的手又探入了我的褲頭。
  "今天算了,今天就算了好不好,大哥,我不想玩這個。"
  "凰兒,可是本宮就想今天......乖,聽話,聽話哦。"
  他將我重重按在自己身上,輕輕撫摸著我的背,抬起我的手,不知從哪弄了冰涼藥膏,戳入了我的體內。
  我痛苦地閉上眼,咬住了他的肩膀。
  重蓮沒有絲毫反應,逕自解開了自己的褲子,將我抱了起來。
  身下的馬有些不耐煩地踢著道路上的石子,發出嘶嘶的聲音。
  我已經沒有勇氣往下看了,只是拼命用手往下按。
  惡狠狠地看著他,一字一句道:"你要是逼我,你會後悔的!"
  重蓮先是一怔,將我提得高了些,揚頭看著我,笑得極其柔媚:"是麼,本宮倒想嘗嘗後悔的感覺。"
  清江繞青山。
  頸間紅蓮香滿赫綻,瑰麗渾如醉。
  那雙細長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屑的神情。
  一瞬間只覺得無比羞辱,正想著如何躲開,他卻突然將我用力往下按去。
  正對著他抬頭的分身坐下,身體刹那間被貫穿。
  疼痛順著體下迅速擊到了腦門,我痛苦得抬起頭,往後仰去。
  周圍的景物都倒了過來,難受得想死。
  重蓮伸手接住我的身子,捉住了懸在半空的韁繩。
  掙扎著想讓他從我體內抽離,渾身卻像被拆散一樣失去了力氣,只任憑異物進入了後穴,並一點一點深入,直到最後,將我完完全全塞滿。
  "你......你去死吧,噁心......"
  有了同一張臉竟然就對他心軟,我真是蠢貨。
  重蓮挑了挑眉,下身用力頂了一下。
  又是一陣劇痛。
  我連忙用手捂住嘴,才把難堪的呻吟給淹沒下去。
  "你動作快點,完事了就放了我。"自暴自棄擠出這句話,卻怎麼也掩蓋不住雙腿瑟瑟發抖,以及體內發生微妙的變化。
  酥酥麻麻的感覺漸漸侵襲了我的神經。
  身體開始發熱,想要急尋一個釋放的出口。
  我不由自主地往上提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摩擦著重蓮的欲望。
  抬起頭,卻剛好碰上了他有些得意有些鄙夷的神情。
  霎時清醒了不少。
  我咬住自己的手臂,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情欲。
  汗水浸濕了我的衣衫。
  異常煎熬地僵持了許久,重蓮終於說道:"你不願意動是不是?"
  我別過頭去,臉滾燙到幾乎燃燒起來。
  重蓮抽出馬鞭,指了指汗血馬:"那好,讓它來動。"
  我的眼睛一下睜得極大,面色變得十分難看。
  "不,不要,會死人的。"
  重蓮微笑著看了我一眼,沒給我說話的機會,一鞭子抽下去!
  汗血馬嘶叫一聲,飛馳而去。
  道路相當崎嶇,馬兒奔跑的速度還在不斷增加。
  原本我就不大適應這種姿勢,這一來,後穴中插著硬物,整個身體劇烈顛簸,重蓮的分身就一次又一次地在我體內衝撞。
  秋風擦著兩人吹過。
  在忍受痛苦的同時,還要扯回掩蓋身體的披風。
  "停......停下來......"
  重蓮抿嘴笑了,又給馬加了一鞭子。
  良駒追風,疾馳沿河堤。
  我伸出無力的手,抱住了重蓮的腰際,才能讓自己不要晃動得太厲害。
  無止境的疼痛幾乎要將我整個人都撕裂了。
  心就像是要跳出胸膛,難以負荷。
  我痛怛地抬頭看他,有氣無力地說:"停下來......快停......我受不住了,痛......太痛了......蓮,停下來......"
  重蓮的眼神冰冷:"答應本宮,永遠不要去那個破林子。"
  柔暖的風,翠綠的竹,清香四溢,美得就像童話一般。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包裹著重蓮的身體,鼻子一酸,眼前一片模糊。
  我還有什麼資格去那裏。
  說話的聲音都是顫抖的:"我答應你,我......我再也不去......"
  把頭埋在了重蓮的頸項間,清醒的意識離自己越來越遠。
  重蓮用力將我推直,迫使我看著他。
  "林宇凰,你又在想什麼?"
  四周的景色在不斷變換,漸漸的,山腳下出現了些許小房。
  "你先放了我......我受不了了......"
  口乾舌燥,汗水依然在不斷往外蒸發,疼痛有增無減。
  重蓮伸手捏住了我的臉頰,陰森森地看著我:"不准想他,聽到沒有?"
  我點點頭:"聽到了,我......不會再想他。"
  話音剛落,內壁漸漸緊縮,我竟然很無恥地釋放了出來。
  馬蹄落地,腰間的鳳翎劍和凰羽刀碰撞出清脆的響聲。
  凰弟,擁有它們的人,可以得到幸福。的
  鳳凰,鳳凰。我們原本就該是天生一對。
  最後終於堅持不住,昏死在了重蓮的懷中。

  砰!
  我揉了揉眼睛,迷茫地往四周看去,原來自己被摔在了馬車坐墊上。
  抬頭一看,重蓮正站在我面前,輕輕拍了拍手
  四大護法站在重蓮的身後,雪芝在海棠的懷裏亂動。
  重蓮踢了踢我的腿:"進去。"
  我往旁邊縮了一縮,立刻就被劇痛拉得悶哼一聲。
  重蓮把我往裏面推了一把,我靠在了窗子上。下身就像在用刀刮,我緊咬住牙關,額頭上一片濕濡。
  雪芝用肉球似的小手指著我,對重蓮道:"爹爹,二爹爹怎麼了?"
  重蓮輕蔑地看了我一眼,冷笑道:"你二爹爹被爹爹插暈了。"
  我猛地抬起頭看著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哆嗦了半晌都說不出一句話。
  硨磲和琉璃兩個沒什麼反應。
  朱砂的臉已經徹底紅到了脖子根,海棠也羞得低下了頭。
  雪芝道:"爹爹,什麼叫插暈?"
  重蓮還沒來得及接話,我就捂住了他的嘴巴:"你要噁心就一個人噁心去,別把雪芝也教壞了!"
  重蓮捉住我的手,把我往他身上拉過去。
  "凰兒,本宮說的是實話,都那麼多次了,你還適應不過來?"
  說完,還很變態地笑了出來。
  經他這麼一說,我又想起了自己在馬上遭受屈辱的樣子。
  像是被開水燙了般收回了自己的手,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羞憤得想大哭一場。
  四大護法都上了馬車坐在前坐。
  馬車倏地飛奔出去,我的下身瞬間仿佛被撕裂了。  
  重蓮的聲音還一直在我腦後飄:"凰兒,你都昏了一天了,要不,我們再來一次?"
  我挪了挪身子,越發覺得憋屈,還是不講話。
  四大護法此時出奇的安靜,就連一向聒噪的朱砂都沉默著。
  突然,一件衣服塞到了我的面前,我低頭看了看,臉慢慢脹紅
  "你還假裝不開心,你看看,你把本宮的衣服都弄髒了。來,聞聞,香不香?再來一次,就在這裏。好不好?"
  我一下扯開了那件衣服,轉過身去狠狠朝他甩了一個耳刮子! 
  手腕卻在半空被他抓住了。
  "嘖嘖,居然還動手打人,太凶本宮可不喜歡了。"
  他沖我輕佻一笑,手慢慢攀上了我的腰際。
  朱砂小心地轉過來,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又轉過頭去,輕輕歎了一口氣。
  我費力地轉過頭看著窗外。
  所有的景色就在馬車的顛簸中越來越淡,越來越模糊......的
  只要我醒著,就不得不去接受這個事實。
  我閉上眼,希望自己早一點睡著。
  可是滿腦子都只有那柔若春風的笑容,絳紅色的美人痣。
  一縷孤煙細。
  天際征鴻,遙認行如綴。
  我蜷縮在馬車的角落中,寒風徹骨。
  "宇凰啊,你猜猜你軒鳳哥在外面找到了什麼寶貝?"
  "不知道不知道,你快說你快說。"
  "你看,一提到軒鳳你這態度就變這麼惡劣。"
  "哎呀,紅釘叔叔~"
  "好好,我給你說,是一對武器,韋一昴鍛造的,韋一昴你總聽過?他打造武器的水準是天下第一......你在笑什麼?"
  "......"
  "還笑呢,宇凰,你傻掉了?"
  "......"
  "算了算了,小瘋子。"
  模模糊糊地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沒在馬車上,而是躺在一張床上。
  抬眼看著這間屋子,裝潢十分典雅華貴,不大像在客棧。
  太陽穴裏一直像有小錘子在突突敲著,拉得頭皮生疼。身體又開始發熱了,似乎隨時都會燒起來。
  紅燭暗,窗外星繁銷夜漏。
  外面還有一間屋,門紙上,淡黃色的燭光倒映出兩個人的身影。
  其中一個微微屈著身子。
  另一個正來來回回踱步,即便是影中的側臉也是完美得讓人浮想聯翩。
  "本宮不是都給他清理過了,他怎麼還發燒?"
  語氣焦急,還帶著一絲不耐煩的情緒。
  另一人的身子弓得更厲害了些,聽聲音才知道是琉璃:"宮主,剛才的大夫說,林公子不是因為交好才發燒的,是受了涼,才會......"
  言猶未畢,只聽見"哐當"一聲,似乎是器具摔壞在了地上。
  "睜著眼睛說瞎話!在馬車上本宮一直抱著他,怎麼可能受涼!"
  琉璃小聲道:"宮主在馬上可有......"
  "不多廢話,滾出去。"
  琉璃道:"是。"接著退了兩步,迅速走出門去。
  接著我這間房的門被推開了,我趕緊閉上眼。
  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的心也撲通撲通得越來越厲害。
  一雙微涼的手探到了我的額頭上,身邊的人咂了咂嘴,又歎了一口氣,坐在床沿,將我抱了起來。
  我的渾身都繃直了,靠在他身上,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重蓮用手背拍了拍我的臉,沒好氣道:"你裝睡做甚麼,想我喂你吃是不是。"
  我立刻睜開眼睛,尷尬地掃了他一眼,接過他手中的藥碗,咕嚕咕嚕喝了一口,結果被嗆得說不出話了。
  "你怎麼這麼笨?真受不了。"
  重蓮皺眉看著我,作勢要搶我手中的碗。
  我把手往旁邊移了移,輕聲道:"我自己來,謝謝蓮宮主。"
  話音剛落,重蓮的手就在我肩膀上輕輕一點。
  渾身都不能動了,就連話都說不了。  
  他接過我手中的碗,垂下長長的睫毛,用勺子在碗裏搗了兩下,舀起一口藥,自 己先喝了一口,輕輕皺了皺眉。  
  兩人的視線瞬間碰在了一起,我立馬把目光轉移到了別處。
  重蓮把碗放在旁邊,用手捏住我的雙頰,板著臉,將藥灌了進去。  
  就這樣一口一口喂完了所有的藥,他才解開我的穴道。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謝也不是罵也不是,只知道傻坐著。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頰,眼神越來越虛浮,臉慢慢靠了過來,我把腦袋別了過去:"今天小的身體不適,改天罷。"
  雖然知道說了等於沒說,可是我真的不想和他做。的
  他在我身邊僵了很久,甩下一句話走了:"本宮寵倖別人去。"
  我盯著他消失的地方很久,心裏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清晨。
  一覺睡起來,燒退了,卻精神萎靡。
  滿院菊花如玉屑,嫩蕊濃香,葳蕤綻放。
  門前不少丫鬟走過,我披著衣服搖搖晃晃下了床,隨便找了一個問,才知道現在我們住在玉鏢門門主家裏。
  該門派的武功以暗器和匕首為武器,門主名叫應卿為。
  剛放丫鬟走,就來了個穿著土黃衣裳的男人,一張棺材臉,一雙咪咪眼。
  硨磲。
  我這才發現他的存在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宮主叫你去他房裏。"  
  我掃了一眼庭院裏的花,小聲道:"說我不在。"
  硨磲道:"限一盞茶的時間。"
  我皺眉不說話,硨磲轉身就走。
  "等等。"
  他又機械地轉過來:"林公子有何吩咐。"
  想了一會,試探問道:"昨天晚上......他去哪里了?"
  硨磲道:"宮主一直在房裏。"
  我的心跳一下變快了不少:"那......有沒有人進他的房間?"
  硨磲道:"有。"
  我發現和他說話真是累:"什麼人?"
  硨磲道:"少宮主。"
  我一下笑得春花燦爛。
  硨磲走了,我才狠狠拉了拉自己的臉,我在笑什麼,我為什麼說要去!
  又拍拍自己的臉,自言自語道:"我真是頭豬。"
  身後一個聲音傳過來:"原來如此。凰兒的身世之謎終於解開了。"
  "什麼身世之謎?"
  一邊說一邊轉過頭去,重蓮正站我後面。我嚇得倒退一步,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先說了:"你剛說了什麼就是什麼。"
  我張大嘴,卻說不出話來。
  重蓮細長的眼朝我掃了過來:"你剛問那些話可有什麼含義?"
  我避開了他的視線:"沒含義。"
  重蓮朝我走了一步,砰的一聲將我推在了門上。
  我把臉埋了下去:"我最近不想見你,對不起。"
  說完迅速把門推開,沖了進去,重蓮一個踉蹌,被我關在了門口。
  "凰兒,出來。"
  秋風吹過,我忍不住打了個冷噤,裹緊了自己的衣服。
  重蓮在外面拍了拍門:"凰兒,你再不出來,本宮就直接把門摔了。"
  我跑到床上把頭捂著。
  這時,海棠的聲音突然響起:"宮主。"
  重蓮冷冰冰地說:"把他給我弄出來。"
  海棠道:"林公子在裏面?他在鬧脾氣?"
  重蓮的語氣有些不耐煩了:"等他出來,本宮要把他拖去強暴一百次。"
  我往床裏頭縮了縮,翻了個白眼:"流氓。"
  海棠乾咳兩聲:"宮主......想叫他出來做什麼?"
  重蓮道:"你今天話怎麼這麼多?"
  海棠連忙道:"不不,屬下的意思是,如果宮主只是想要開門,大可破門而入。但是如果宮主是不想他生氣,恐怕......這方法行不通。"
  重蓮道:"他生他的氣,關本宮甚麼事。"
  海棠道:"那屬下就直接開門了?"
  重蓮道:"慢著。"
  這"慢著"一出聲,外面就一直寧靜了。
  我在屋子裏待著,一天內硬是沒踏出去半步,餓到胃痛,也只是拿手壓著肚子。估計感冒好了,胃病要犯了。
  餓肚子也比看到不想看的人好。
  可翌日清晨,我才發現自己的肚子是白餓了。
  "起來。"
  腳被人捅了一下。
  "起來,快點。"
  我翻了個身,把被子罩在腦袋上。
  被子被掀開了。
  揉揉眼睛,才發現重蓮正站在我的面前。
  動作這麼粗魯,一定還處於變態期。
  重蓮拽起我的手臂,將我拉了起來:"走,陪本......陪我去山上。"
  我甩開他的手,抓了抓自己睡成雞窩狀的腦袋:"一大早的,天還沒亮,你鬧什麼,回去......睡覺......"
  說完扯了被子蓋在頭上,趴著繼續睡。
  雙腳被人扯住,硬生生地往床腳拖去,我抓住床欄,死活不肯放手。
  重蓮走到我的身邊坐下,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
  掙扎無用,整個人被他橫抱了起來。
  我抬起頭,一看到那張美到不行可我看了就心煩的臉,抱怨道:"你放了我好不好,找別人玩去。"
  重蓮把我按在床上坐著,把衣服扔到了我的身上:"穿好,出門。"
  我把衣服舉起來看了看,又放了下來:"去哪?"
  重蓮扯過我的衣服,隨便套在我的身上:"山上,采藥去。"
  我稍微清醒些了:"采藥?"
  "菘藍。給你治病。"他忙乎了半天,把我的靴子踢了出來,"什麼都要我來幫你是不是?自己穿啊。"
  我歪頭看著他:"你怎麼沒有自稱‘本宮'了?"
  重蓮冰冷地瞥了我一眼,似乎有些生氣,很快又長長籲了一口氣:"改了。"
  我狐疑道:"海棠姐姐給你說什麼了?"
  重蓮站起來朝門外走去:"海棠什麼都沒給我說。"
  我說:"等等,菘藍是什麼玩意,我的病很嚴重麼,需要你親自去采藥?"
  重蓮終於受不住,陰森森地說:"你再多一句廢話我們今天就在床上過。"
  我打了個寒噤,趿拉著靴子跳下床。

  萬頃青山只一河,水流潺潺,清而不薄,厚而不濁。
  白雲飛處,幾口獵戶人家。
  和重蓮一起走到了山腳,叫了一個小舟渡河。
  船夫披著米黃色的大斗笠,帽檐壓得很低,一個鐵煙杆含在嘴裏,時不時吐出一個白色的圈兒。伸手解開了繩索,指了指座位,示意我們下去。
  我看著那清澈見底的河水,想起了兩年前炎熱的夏季,在燕鏡島。我們三個人一起前去尋找六美,結果一路上遇到了許多嗅事。
  我,花大哥,軒鳳哥。  
  站在依山傍水的地方,天空總是一片純粹的藍,即便是在秋季,大雁展翅高飛的時節。仰望天空,一望無際的寶石藍。
  山澗流水淙淙。
  峰嶺浮雲朵朵。
  腰間突然被人抱起,整個人朝著小舟騰飛起來。
  著地的時候,重蓮已經坐在了一旁。船夫抬起了一雙有些渾濁的眼,撫掌,朝重蓮伸出了大拇指。重蓮精緻的眉毛輕輕揚起,唇邊露出一抹淡而清遠的笑。
  "凰兒,來坐我身邊。"
  我又迷惑了些,現在出現在他身上的究竟是哪個人格。也未多想,拍了拍他身旁的位置,坐下。重蓮靠在船篷上,一隻腳蹬在船幫旁,貼身的薄衫勾勒出完美的身材。
  "你穿這麼點兒,不冷麼。"
  "冷。"重蓮淡淡地笑了,"做點事就更不會冷了。"
  我點點頭,朝手心呵了一口氣,也跟著靠在了船蓬上。慢慢的,發現了有些不對勁。抬頭,剛好碰上重蓮的視線。
  馥馥桂花香。
  青山如畫。
  船夫輕輕搖著手中的木槳,舟過之處,皆是微波瀲灩。雨後輕寒,風前香軟,柳嫋般細長的眼閃過一絲狡黠的神色。
  我無奈地歎氣:"大美人,你一天腦子裏就只裝了那些事麼。"
  重蓮輕盈微笑,秀髮如春巒,妖韶隨處動人。垂下手,在水中劃下了一道淺淺的漣漪,薄衫在秋風中飄揚,似雲,如煙。
  我清了清喉嚨,垂下頭去看流水,只希望他早日恢復正常。
  十月風光,雨露變銀霜。滿山綠林漸衰,些許枯黃落葉飄悠。天氣微涼,偶有秋風吹過,恍若浸骨。重蓮似乎感覺不到冷,背挺得筆直,一路走上去,眼睛直往地上看。
  "你在找什麼?"我捅了捅他的手臂。
  "菘藍。"然後又沒了下文。
  滿林桂子散天香。深呼吸,倍覺精神爽。草葉上沾了些水珠兒,踩過時靴底被浸濕,略帶寒意。不一會兒,重蓮的眼睛一亮,用力朝一棵桂花樹揮去,一截樹枝落下,拿在手中。足下一點,輕盈飛了一截,蹲在了地上。
  幾片翠綠的葉子。
  輕輕撥動,晶瑩剔透的水珠滾下,落在了他的指尖。
  他把樹枝插在那株植物下,連捅幾次, 松了泥,輕輕一拽,那植物就被連根拔起了。然後他又回到我的身邊,拿著那葉兒在我面前晃了晃。
  "這是什麼玩意?
  "菘藍啊,它的根吃了好治病。"
  根部是淡黃棕色的柱子,稍扭曲,縱皺紋遍佈,一晃眼還以為看到了人參。我接過菘藍,用力在它的根部吸了幾口氣。
  "我怎麼覺得我吃過這種藥?"
  "菘藍的根性寒,味苦,又名板藍根。"說罷拿出一塊白布把菘藍包住。
  我真不知道他一天腦子裏想的什麼。無奈地看著他,半天才憋出話來:"大哥,就為了這玩意兒你跑這麼遠?坐船的銀子都可以買一堆了!"
  重蓮但笑不語。
  天色微暗,頸間的紅蓮卻依舊色澤豔麗,殷紅如火。
  只是看上去有那麼一些不同。
  我晃了晃腦袋,走近一步。重蓮很自然地抱住了我的腰。深紫色的眼下,睫毛覆蓋出一片濃黑的陰影。我卻沒來得及想別的,拉開了他的衣領。
  "凰兒......這麼急?"
  他湊過頭來想要吻我,我往後縮了縮:"為什麼會這樣?"
  重蓮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頸項。
  陶瓷般細膩的皮膚徒然變得蒼白。
  "為什麼會這樣?"
  我又機械地重複問了一次。
  寒風鳴樹枝。
  雲海蒼茫。
  重蓮不可置信地睜大了雙眼,細長的指緩緩攀爬上了白皙的頸項,順著火紅的蓮瓣一點一點往下滑......最後停在了衣角處。
  他又把衣服往下拉了些。
  紅蓮圖騰卻像是沒有邊際一樣蔓延下去。
  裝著菘藍的包裹落在了地上。
  白布被露水浸染。
  原本清晰動聽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怎麼......可能?"
  我的嗓子裏似乎也被什麼東西卡住了,過了許久,才勉強擠出一句話:"蓮,你......又練了《蓮神九式》?"
  蓮神九式第八式,紅蓮圖騰,嗜殺成性。
  第九式,無所不能,孤獨終老。
  重蓮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把頭埋得很低,碎發蓋住了他的視線。指尖卻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衣領上,似乎已經忘記了要挪開。
  風吹枝葉搖。
  桂子飄香。
  "沒有琥珀,無法修煉。除非--"
  他猛然抬頭看著我。
  細長的紫眸閃過一絲幽寂冰冷的光。
  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卻被他鉗制住了雙手。重蓮冷冷地看著我,手上的力道漸漸加重:"凰兒,我真希望那個人不是你。"
  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重蓮就已經伸出雙手卡住了我的脖子。我的腦中忽然飛速閃過一個畫面--漆黑的夜,嬰孩痛哭扭曲的臉......
  "你......你......"
  心如擂鼓,瘋狂撞擊著我的胸腔。
  幽靜的山谷。
  水聲激激。
  本想掙扎,可那雙手的力道卻慢慢加重,將我提了起來。我根本不知他為何會這樣,只知道呼吸困難,奮力抓住他冰涼的手想要扯開,驚慌失措地看著他。
  重蓮的眼睛漸漸眯了起來。
  "凰兒,閉上眼睛。"
  "蓮,你......咳咳......你想殺我......你竟然......咳咳......想殺我......"
  我緊皺著眉,完全無法忍受失去呼吸的痛苦。
  空氣變得稀薄。
  桂花的香味從未如此濃郁。
  秋季潮濕的空氣中,幾縷秀髮翩翩起舞。重蓮的眼眸流過紫羅蘭的色澤,單薄的衣裳仿佛散發出了淡淡的光。我用力捶著他的手,卻無能為力。
  "救命......咳咳,救......"
  喉嚨幾乎要被擰斷,呼吸被攫走,唯剩窒息。
  他的手在顫抖。
  他的聲音也在顫抖。
  "把眼睛閉上,不要看我。"
  "蓮,蓮......不要......"
  痛苦侵蝕了整片大腦,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模糊。我伸出手,顫顫巍巍地撫摸著他的臉頰。重蓮的眼眶開始發紅,牙關格格打戰。
  耳垂上,兩朵銀蓮灼灼綻放。
  "不要看我......"
  "你不要看我--!!"發狂的吼聲陣陣回蕩在山谷。
  翠雲影裏,幾點疏黃。
  可我已經不能思考。
  撫摸著重蓮的手失了力,垂落。
  早春時節。
  蝴蝶翩翩,鶯歌燕舞。
  毿毿垂柳飛,一片綠枝流水。河堤上,兩隻赤裸的腳在水中晃悠。卷起的褲腿已被微涼的河水打濕。清澈碧水面,花陰柳影,桃瓣飄零。
  不遠處,一葉孤舟。
  舟上坐著一名少年。
  初春空氣中,桃李芳香裏,長髮翻飛起舞。
  我怔怔地看著他,許久許久。最後,站了起來,對著那個少年大聲喊道:"軒鳳哥--軒鳳哥--軒鳳哥--"
  那少年轉過頭。
  一粒美人痣綴于眉心,絳紅驚絕豔。
  "軒鳳哥--不要走--等等我--"我對著他又喊又叫,拼命揮舞著自己的雙手。可他只是對著我溫柔微笑。小舟一直在往遠處行駛,少年的衣衫伴著黑髮在風中飛舞。
  我就這麼無能為力地看著他消失。
  消失在溫暖陽光中。
  消失在春季淡淡的水霧中。
  再沒機會了。
  再也沒有。
  我看著腳下緩緩流過的波紋,心中一橫,往下跳去。可是身體卻被人箍住了。我轉過頭,看到了一個男子的臉,還有他頸上火紅的菡萏。
  他對我溫柔一笑,容顏俊美到讓人無法呼吸。
  我失神地看著他。
  看著他在桃李花瓣中的笑。
  可是下一刻,他眼中的笑意卻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徹骨的冰冷。
  他卡住我的脖子,眼神越來越凜冽。
  我痛苦地掙扎著,終於失聲喊了出來:"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救命,救命,軒鳳哥,軒鳳哥......軒鳳哥--!!!"
  陽光下,少年的身影早已不在。
  水霧中,河水渳渳。
  而這一切是我一手造成。
  睜開眼,正是清風夜。
  眼前一個黑影,什麼都看不清。唯有兩顆銀色蓮花在黑夜中閃閃發亮。冰涼的指尖正輕輕摩擦著我的臉,慢慢從我的臉頰滑到了鼻樑,嘴唇,下巴。
  黑影緩緩傾了下來。
  我驚得動都不敢動。
  那張臉靠過來,柔軟的唇一點一點壓在了我的唇上。
  酥麻的感覺從我的嘴唇迅速擊到了背脊。
  我的渾身微微一震。
  重蓮也察覺我醒了,立刻坐直了身子。深邃的眸子在黑暗中看去格外明亮。他輕輕握住我的手,我卻飛速將手收了回去。
  心中一團亂麻。
  身體似乎沒有溫度,隨時都在發抖。
  "凰兒......今天的事,我很抱歉。"
  重蓮的聲音輕柔如風。
  我往裏面縮了縮。
  心裏明明知道那個要殺我的人和這個不是同一個人,可就是會感到害怕。重蓮往我這裏靠近了一些,輕輕說道:"剛才你做夢了。"
  我用力點了點頭。
  "你一直在夢裏叫他的名字。"語氣沒有一絲起伏,平淡若水。
  我茫然地看著他,又點了點頭。
  眼眶開始發熱。
  明明不關我的事,我就不明白為什麼我會傷心成這樣。仿佛林宇凰真的回來了。林軒鳳,林軒鳳......每次一想到這三個字,心就會很痛,很痛。
  痛到難以呼吸。
  痛到讓我誤以為自己已經愛上他了。
  重蓮一下攬過我,將我緊緊抱在懷中:"凰兒,我知道你想他。我是外人,沒資格評價你們的事。可是你要想哭,別總躲著,好不好?"
  我抬頭看著他,眼睛微微生疼。
  "你......希望我想他?"
  "希望。因為他已經不在人世了。"重蓮輕輕笑著,不知是自嘲還是自信,"因為過了這一段,你剩下的時間都是我的。"
  "可是,我是要離開的。"
  "是。等你離開以後,一定不會忘了我。"
  當時我一直以為,重蓮所謂的"不會忘",是一直喜歡。可是直到後來我拿到了《芙蓉心經》,我才知道,原來"不忘"的感情有很多種。
  其中有一種,叫做恨。
  那天以後,重蓮身上的紅蓮圖騰越來越多。每每看到那些妖異非凡的紋路,我的心裏總是一陣陣恐懼。玉鏢門裏的人也發現了這一點,卻無人敢詢問。
  重蓮也未曾與我談論過任何有關圖騰的事。我多次想開口,卻又害怕聽到我最怕聽的答案,總是退卻。
  轉眼間,三個月的期限就要到了。
  已入深秋。
  漸霜風淒緊,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
  寂靜的夜。
  月色透窗寒。
  一個火盆,燃燒著燦黃色的火星子。
  我裹著厚厚的棉衣,蹲在火盆旁,兩手往前伸去,偶爾炸出一兩粒滾燙的木炭,棉襖就給戳出個洞。打了個呵欠,又因為怕冷不敢躺到床上去。
  雙頰被烤得發紅。
  一道狂風刮來。
  謔剌一聲,紙窗倏地被衝開,隨即而來的冷空氣就侵佔了整個房間。
  我連忙起身走到窗邊。
  寒風擦過,就像無數小刀片在臉上割著般,疼得鑽心。風大且猛,許久才勉強將窗門合上。揉了揉眼睛,時辰也不早了,發了太久的呆,打算上床睡覺。
  又是一陣風吹了進來。
  我渾身上下著實打了個激靈,左看右看沒見哪個窗還開著。
  盆裏的火被吹熄。
  屋內突然一片黑暗。
  轉過身,才發現門開了。
  月色淺淡,如流水般灑入房間,落了一地的銀霜。
  門口站了個人。
  寒風吹骨,嚴霜切肌。風聲淅瀝,拂起了他黑玉般的長髮。皎皎白月下,細長的眸子略帶醉意,勾得人心髒陣陣緊縮,隱隱生疼。
  他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
  雪白貼身的單衣在風中微微震顫。
  瘦長的身子仿佛下一刻就會消失在凜冽寒風中。
  我揉了揉眼,確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覺。
  "這麼晚了,還不睡?"
  重蓮輕輕靠在了房門上,發出了不易察覺的聲響。他貼著門,揚頭,雙目失神地看著遠處:"睡不著。"
  我連忙脫下了自己的棉襖,走過去,裹住了他的身體:"天冷,你怎麼就穿這一點,老大不小了,還......"話到此處嘎然而止。
  借著月光,我看清了他的臉。
  整個左臉都爬滿了紅色的蓮花,順著脖子蔓延在了領口。
  我倒抽了一口氣。
  雙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頸項。
  "怎麼這麼快......"
  越過這一階,再無回頭路。
  無所不能,孤獨終老。
  孤獨終老。
  重蓮慢慢回過頭來看著我,一下將我披在他身上的衣服扔在了地上。兩朵銀蓮閃爍著冰冷寂寥的光,火紅的蓮瓣在他的臉上絢爛綻放,仿佛灼燒了人的心。
  我故作輕鬆地聳聳肩:"反正不是我的。"
  重蓮走進來,背手把門關上。深深吸了一口氣,抬頭凝視著我:"不怪你。這不怪你。"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怪我。"口中飄出一股濃濃的酒味。
  完全沒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院宇深沈,簾櫳寂靜。
  重蓮忽然擁我入懷。
  "我好恨。"聲音異常哽塞。
  我立刻地抬起頭。他的眼中一片模糊。我用手捏了捏他的右臉,硬擠出一個笑容:"大美人,你喝多了?說話都糊裏糊塗的。"
  夜色清妍。
  浮雲滅沒。
  重蓮的眼中浮起了薄薄的霧氣。
  "我真的好恨。"他頓了頓,用力將我抱得更緊了,"凰兒,你知不知道,我真希望自己從沒出現在這個世界上過。"
  我回抱住他,靠在他胸前輕蹭。
  "你又胡亂說些什麼?你再說我翻臉了。"
  "時間快到了。最後一次,你一定要答應我。"
  "什麼事?"
  話還沒說完,就已經被他點了穴道。我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眼睜睜地看他將我抱起來,放在了床上,拉下帳簾。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脫衣服的聲音簌簌作響。
  我不大滿意地皺起了眉頭,不明白他在想什麼。他要是想和我交好,說一聲就好,我肯定不會拒絕,有必要這樣麼。衣服被他一件件除去,卻沒做任何掙扎。
  如果我能動,已經張開腿讓他上了。
  其實我覺得在上在下都無所謂,喜歡就好。
  既然重蓮他喜歡玩這種強暴式的歡好,我就偏偏不讓他得逞。我閉上眼睛,儘量讓自己放鬆,儘量讓自己表現得享受一點。
  直到重蓮微微發熱的身體貼在了我的身上。
  肌膚光滑細膩,冰雪瑩瑩。
  我輕輕吸了一口氣。
  每根神經都在興奮地跳躍。
  出乎意料的,重蓮的吻一點也不粗暴。輕柔而細緻地吻著我的每一寸肌膚,最後停留在了我的嘴唇上。我微微眯著眼睛,張開了嘴,與他盡情纏綿。
  兩個人的胸膛緊緊貼在一起,互相感受著彼此的心跳。
  重蓮的指尖劃過我的大腿內側。
  我有些急促地呼吸。
  然後他離開了我的唇,我的胸膛開始亂了節拍地上下起伏。
  漆黑一片。
  陶瓷小瓶撥了蓋子的聲音。
  重蓮拉開了我的雙腿。
  我吐出一口氣,閉上眼,準備迎接他的進入。可是久久都沒有人替我上藥。偷偷睜開眼,月亮碰巧從黑雲後遊出,在屋內灑下了銀光點點。
  我看到了令幾乎暈厥的一幕。
  月輪初滿。
  皎潔如圓珪。
  重蓮正跪在我的腿間,輕輕握住了我的分身。電擊般的快感讓我幾乎忘記了如何呼吸,只知道大聲喘氣。重蓮伏下身,將臉湊過來,張嘴一口含住。
  他將我的欲望一點一點吞下。
  濕濡的舌有些生澀地上下舔弄著。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這個人竟是重蓮。那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重火宮宮主,重蓮。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這樣--跪在別人的兩腿間,替別人**?!
  終於知道他為什麼要點我的穴了。
  ‘無法動彈,唯有痛苦地閉上眼睛。
  我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重蓮的技術相當生澀,甚至會碰到牙齒。可是一想到是他,心跳就會發瘋地加速。身體仿佛就有一簇燃燒著的火苗,越來越大,最後將我所有的理智都焚燒成了灰燼。
  隔了許久,這場比折磨還難堪的歡愉終於結束了。我咬住牙,額上已滾下點點汗液。還好憋住了,沒有在他口中釋放。
  一輪圓月,宛如金餅。
  寒光萬頃。
  重蓮累得汗水淋漓,卻凝望著我,輕輕一笑。
  滾燙的血液沖上了我的臉頰,心撲通撲通直跳。
  他撥開了搭在胸前的頭髮,月光下,肌膚上的紅蓮如火般燃燒。在我失神的一瞬,他站起身,分開自己修長筆直的雙腿,腰身漸漸沉下。
  我的分身頂住了炙熱的穴口。
  重蓮的汗液從額上滾落。
  咬住牙,用力坐下來。
  重蓮痛苦地揚起頭,悶哼了一聲。收回了腿,緊緊握住我的手,手心濕潤。烏黑的頭髮在空中劃過一道明亮的弧線。他看著床帳頂,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似乎在等待疼痛的餘韻過去。
  我想用力抱緊他,瘋狂親吻他。
  可我只能這麼靜靜地看著。
  隔了許久,他才緩過來,開始慢慢挪動自己的身體。溫暖的後穴將我緊緊包住,上下摩擦。我的身體已經處於一觸即發的狀態。可是,我依然要忍。
  我睜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重蓮的表情。
  他緊閉著雙眼,下身不斷吞吐著我的欲望。
  滿房添月色。
  蓮香四溢。
  漸漸的,重蓮緊鎖著的眉頭舒展開來。身下的活動沒有開始那麼困難,速度也在逐漸加快。微微張開了口,吐出了一口又一口的熱氣。
  喉間乾燥燠熱。
  幾次快要泄出,都強忍了下去。
  重蓮的動作越來越快,憋在嗓子裏的喘息聲若有若無地飄了出來。光潔的額頭上,汗珠大顆大顆落下,滋潤了盛開著的紅蓮。
  內壁開始陣陣緊縮。
  重蓮的臉頰微紅,身體在絲絲顫抖。
  在他難耐地發出呻吟聲時,我將自己的欲望,愛液一下發洩出來。
  重蓮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倒在了我的身旁。無力地伸出左手,在我的肩上點了一下。可是沒有絲毫反應。他尷尬地笑了一下,換了右手,運了好一會兒的氣,又點了一次。
  "你這個笨蛋!!"
  能說話了,第一句話就是罵人。
  我急得眼眶發紅,翻個身,靠過去抱住他。
  而他只是溫柔地凝視我。
  心裏酸酸的。
  我坐起身道:"你等等我,我去給你打水清理。"
  重蓮卻忽然拉住了我:"別去。"
  "不行,不清理會得病的。"
  "沒有關係,就讓它在裏面好了。"重蓮的嘴唇有些蒼白,笑容因此顯得更加憔悴,"就讓它在裏面。我喜歡這樣。"
  我的臉唰的紅了:"你有病。"
  重蓮坐起來,輕輕摟住了我的肩膀:"從認識你開始我就病了,一直病到現在。"他頓了頓,又說道:"而且以後還會病下去。不能治,我也不想治。"

  第三十四章 涅盤谷

  秋末冬初。
  霜常晚,葉始紅。
  環繞著城郊的小山,一條長河。河流蜿蜒,碧波似浪,翻湧遮掩了落葉飄零的聲音。偶有幾隻飛鳥撲翅飛過,直沖浮雲。日落黃昏,天邊無窮無盡的金色斜陽。
  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山谷遠含風。
  隱隱笙歌處處隨。
  綠水逶迤渺綿,枯草長堤。
  重蓮抱著我的腰,擦過河面。微寒的風與我們擦身而過,風聲在耳邊肅肅響起。一道道如同紋縠的漣漪在水面層層蕩漾,無聲無息。
  全武林也在等待著這一天。
  般玉磬與重蓮的決戰之日。
  也是這一日,我將選擇離開,或是死去。
  雲色茫茫欲成雪。
  順著山路往下走,密林叢生,光線幽暗。
  重蓮握住我的手。
  借著一絲透過樹縫的光線,我看著重蓮的臉。此時他的模樣已與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相差不多了。紅蓮圖騰已長滿了他兩邊臉,仿佛會一直深嵌入他的皮膚,混入他的血液。而他似乎完全沒有注意我的視線,只是一心留意著前方的路。
  腰間掛著鳳翎劍和凰羽刀。
  雪白的羽毛輕盈飄舞。
  金柄在樹梢摩擦的細碎聲響中,叮叮噹當碰撞。
  走著走著,道路漸寬。
  不小心碰上了一顆小樹,雨點萬珠落,滿頭滿身變得濕潤。重蓮用手背替我擦了擦臉頰,輕柔一笑,低下頭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又拉著我繼續往前走。
  不遠處傳來了激激泉水聲。
  光線乍地透漏。
  眺望前方,一條飛泉直下。
  白雲隨風飄蕩,舒卷自如,無牽無掛。泉水清冽而晶瑩,淙淙潺流,自由奔瀉,從容自得。澗邊生幽草,柔條冉冉。
  飛泉旁,一間小石屋。
  灰白色的石已染上了夕陽的橘黃色。
  實在讓人難以想像,這樣一個如同世外桃源的地方,竟然是那個人的住所,涅盤谷。
  山谷中靜得只剩下了水聲和風吹枝搖聲。
  重蓮握住我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道,對著空谷輕聲說道:"師兄既然已經看見我們來了,為何不肯現身?"我驚得四處張望,不敢大聲呼吸。
  稍待片刻,咕咕滾輪聲響了起來。
  粗大的樹幹後出現了一個人。
  兩鬢的銀絲在冷寂的空氣中輕輕飄揚。
  般玉磬。
  "又是幾個月沒見,蓮宮主變化不小啊。"
  雖是這麼說,他似乎也變了不少。
  頭髮白得更多了,扭曲的臉看上去更是讓人感到恐懼。
  "師兄看上去也頗有精神。"
  重蓮靜靜地站在原地,毫不避諱地與他直視。
  般玉磬撫摸著手上的金鏈子,心不在焉地說:"蓮宮主來得正是時候,今日是我的結髮妻子去世十周年的日子。我正惦記著給她上香,宮主就來了。"
  蕭蕭山谷風。
  黯黯天路陰。
  重蓮避開了他的視線,不語一言。
  "內人尚在世的時候最喜歡的花既是芙蓉,多瓣火蓮尤佳。蓮宮主看看,我這池塘裏原本是種著蓮花的,可惜現在是冬季,唯剩浮萍,也只占少數。"
  般玉磬的手移到了輪椅上。
  臉上露出了不帶溫度的笑容。
  "涅盤谷溫度較低,不宜種植芙蕖。師兄可以考慮別的品種。"
  "般某在谷子裏待的時間一長,對這些高雅的東西也失去興趣了。蓮宮主不僅是外貌上變了,心思也變了。對這位林公子可真是愛護有加,連取寶貝也不忘了要帶上他。"
  夕陽煙樹。
  萬里山光暮。
  渾濁的灰眼朝我掃了過來。
  我努力讓自己平靜地與他對視。
  重蓮將我朝他身邊拉了一步:"江湖上諸多紛爭,把他帶在身邊,我也好放心些。"
  般玉磬收回視線,朝一個方向指去:"呵,不多廢話了。《芙蓉心經》就在那巨石上。它曾經被梅影教主打碎過,我拿到手以後,又叫人把它黏合好了。只要用火一燒,秘笈的內容就會燃燒在火焰上空。"
  飛泉頂端一塊巨大的石頭。石頭上放著一隻華美的瓊觴。
  他拍拍手,一群人走了出來。
  拿出翠玉長弓,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身旁的人點燃了一支火箭。
  他將火箭架在弦上,用力一拉,吐著火舌的箭就朝瓊觴飛去。
  火箭在瓊觴下燃燒了片刻,空中立刻浮現了幾個藍紫色的字--
  芙蓉心經。
  火熄滅了,般玉磬轉過頭朝重蓮微微一笑:"現在蓮宮主確定它是真的了?般某人可以提出我的條件了罷?"
  重蓮點點頭:"請說。"
  般玉磬怔了怔,忽然仰天大笑起來。
  笑聲淒厲又詭異,讓人聽了毛骨悚然。
  笑了許久,他才停了下來:"蓮宮主跟大師兄還客氣甚麼。姓般的要求不多,三個。這第一點呢,你已經做到了。真不愧是我的師弟。"他眯著滿是傷疤的眼,上下打量著重蓮的臉,接著說道,"所以我就直接提第二條。"
  我轉頭看著重蓮的臉,大概猜出了般玉磬的第一個要求。
  他定是想要重蓮將《蓮神九式》繼續練下去。
  般玉磬兩鬢的白髮如雪。
  臉上猙獰的傷痕如同綻放的菊花。
  "這一點也不難猜,既是與我決鬥。當然,不是死鬥。因為我死前是一定會按下瓊觴下的機關,讓它與我殉葬的。這樣一來,我的第三個要求提不出來,蓮宮主的寶貝也拿不到。"
  重蓮不帶感情地笑了笑。
  耳垂上的蓮花閃爍著冰冷的銀光。
  泉水泠泠。
  夕陽的餘暉斜照而入。
  般玉磬握緊了手中的長弓:"蓮宮主,準備好了麼。"
  從他身上散發出的強勁內力像是無形的刀,一次次刺著我的神經。我擔心地看了重蓮一眼,把鳳翎劍和凰羽刀放在了他的手中。
  重蓮接過刀劍,將它們往空中一拋--
  刀鞘劍鞘飛出,我跳起來接住了它們。
  兩道銀色的寒光閃過!
  重蓮握住了刀劍,臉上掛著雲淡風清的微笑:"原來師兄已經將《芙蓉心經》練至頂重了,果真厲害。"

  我驀然抬頭看著重蓮:"他拿到《芙蓉心經》不過幾個月的時間,怎麼可能練至頂重。"
  "師兄不過是走了梅影教主的老路。"重蓮淡然笑道,"欲速成此功,可以不殺至愛之人,直接打通經脈,在數月內登峰造極。你說是不是啊,師兄。"
  夕陽的餘暉漸漸消失在天邊。
  般玉磬握住翠玉長弓的手微微瑟縮。
  秋風刮過。
  重蓮及腰的長髮在空中毿毿飛舞。
  "修煉《蓮神九式》的條件是親手殺掉至親之人。可《芙蓉心經》不一樣,要殺的是至愛之人。師兄,你的心腸一直都很軟。要你殺掉自己最愛的人,不如殺了你自己,是麼。"
  般玉磬的牙齒敲出了格格聲。
  渾濁的眼睛在一瞬間變得脆弱而易碎。
  "不要再說了!!"
  他舉起了自己手中的長弓,用力拉緊了弓,朝重蓮射出一箭!
  重蓮舉起鳳翎劍,手腕輕盈一轉,在面前飛速劃了個半圓,刀柄上的雪白羽毛如蝶般輕輕飄蕩。"當"的一聲,箭頭與劍鋒碰撞出劇烈的響聲。
  箭矢重重彈了回去,在空中折成了兩半。
  所有人都退到了小徑裏面。
  般玉磬的雙眼充血,右手劇烈顫抖。
  抽出一把箭,倏地射出來。
  我想要躲到樹後,可是那些箭就像黑雨一樣毫無徵兆地沖了過來--
  根本閃躲不了!
  我一下抱住自己的頭,等待這些天女散花似的箭將我戳成個馬蜂窩。
  當--!!
  好幾個尖銳刺耳的衝擊聲重疊在一起,撞得我耳膜幾乎破裂。
  金屬的味道。
  我猛然睜開眼睛。
  樹梢的枯葉被震下來,飄悠落地。
  凰羽刀擋在了我的面前,無數支箭像水花一般濺開。重蓮朝我身上狠狠推了一下,我連續跌了近十步。抬頭就見他足下一點,飄逸的衣衫在空中劃下一道淺淺的影子,眨眼間,落在了般玉磬的面前。
  般玉磬立即滾動輪椅,吱嘎一聲--
  繞到了重蓮的身後。
  重蓮並未轉過身,只將鳳翎劍反手而握,往身後戳去!
  般玉磬奮力閃躲,劍鋒與他的臉頰擦過。
  抽出翠玉長弓,朝重蓮的天靈蓋狠狠擊去。
  重蓮一個後仰,躲了開去。
  黑玉般的長髮劃過冰冷的空氣。
  般玉磬飛速後退幾米,又抽出兩支箭,握住箭矢後,右手發出了紅色的光。這一次拉弓的速度比前幾次都要慢許多,可是體內散發出的真氣卻令人不禁心生怯意。
  一道秋風卷席而過。
  滿地的落葉被狂風卷得漫天盤舞。
  般玉磬的瞳孔微微緊縮,黑箭飛了出去--
  重蓮丟掉了手中的刀劍,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臂。
  兩顆銀蓮上,一道陰寒的光芒閃過。
  只見一道黑影在刹那間閃到了重蓮的面前,速度驚人到肉眼幾乎看不到!
  我連喊停手的時間都來不及。
  就在那電光石火的一瞬間,重蓮忽然展開了雙手--
  也是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是看到了幻覺。
  重蓮眼中閃過一絲紫光,一朵蓮花在他的身後如煙花般迅速綻放。
  透明的血色蓮花。
  就像一對......血紅色的翅膀。
  旋轉在空中的枯葉瘋狂翻舞。
  血紅色的蓮瓣漸漸展開。
  重蓮的手臂一橫,淩空朝般玉磬擊了一掌--
  徒然間,萬籟俱靜。
  般玉磬驚恐得睜大了眼睛,張開嘴,還沒來得及說話,手中的翠玉長弓就已經硬生生地折成了兩半。怪異的氣氛在靜謐的空氣中蔓延開來。
  我朝前走了兩步,又停下來。
  渾身上下都像被重重撞擊過一般,疼痛難耐。
  終於,數聲巨響--
  轟隆!轟隆隆!轟......
  ............
  石屋在瞬間變成了細碎的小石子,紛紛落在了地上。
  無數巨岩也都在這一刻坍塌。
  般玉磬捂住自己的嘴巴,緊緊皺著眉頭:"蓮......蓮......翼......"
  重蓮抖了抖衣裳,對他溫柔地笑了。
  "你......你在英雄大會......上是故......故意輸......咳咳,咳咳......"般玉磬痛苦地咳出了幾口鮮血,"怎麼可能......同時擁有兩本秘笈才能修成蓮翼,《芙蓉心經》一直在我的手上......咳咳......"
  同時擁有兩本秘笈才能練成蓮翼。
  這麼說,瓊觴是經重蓮之手,"轉讓"給般玉磬。
  我立刻轉過頭去看著重蓮。
  重蓮挑了挑眉:"師兄,你以為只有這一種方法才行得通麼。"沒等般玉磬說話,他又繼續說道:"你不是有第二個條件麼。"
  重蓮朝地上一揮,鳳翎劍和凰羽刀就飛了起來。
  伸手接住,拋在了我的手中。
  我把刀劍裝好,走近了幾步。
  般玉磬看了我一眼,輕撫自己的胸口,緩了一口氣。
  "蓮宮主可知道,有一個人在被宮主扔出去的那一夜,活得多舒服。您在他身上灑了那麼多的誘餌,引得荒山野嶺所有的畜生都一擁而上。他被它們瘋狂地撕扯,齧咬,最後變得不成人形,筋脈斷了大半,鮮血淋漓,面容全毀......就像--我這樣。"
  般玉磬慢慢解開了自己的衣帶。
  從臉頰到胸脯,無數條不堪入目的傷疤。
  縱橫交錯,皮肉翻卷。
  甚至可以看到陰森森的白骨。
  我驚惶地捂住了嘴,實在無法再看下去。
  "現在我說第二個條件。"般玉磬將自己的衣服拉得更開了些,"請蓮宮主屈尊就卑,在這裏寵倖一下

  最後一絲暮色已消失在天際。
  林壑中秋風颼飀作響。
  重蓮垂下了濃黑的睫毛,神色忽然變得凝重。
  "怎麼,猶豫了?看到這麼齷齪的身體,終於猶豫了?你對你的寶貝凰兒至高無上的愛呢?到哪兒去了?哈哈哈哈......"
  深紅帶點墨色的雲朵在漸黑的天空中徐徐遊過。
  茫茫穹谷中。
  蒼涼的笑聲久久回蕩。
  般玉磬將手中斷裂的翠玉長弓往地上一扔,震起了滿地的落葉:"我要讓你知道,什麼叫做恐懼,什麼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哈哈哈,哈哈哈......"
  扭曲的臉在寂靜的夜中顯得格外恐怖。
  無論他笑得再開心,我都覺得想哭。
  重蓮看著他。
  臉上火紅色的蓮花在夜色中仿佛散發著淡淡的柔光。
  "師兄,你現在不過是身上多了些坑坑窪窪的東西,就如此自暴自棄,認定別人與你親密過了就是對自己的侮辱,是麼。看樣子,你還是不夠瞭解師弟。"
  夜空似水,橫漢靜立,銀浪聲杳。
  短暫的沉默。
  般玉磬猛然抬頭--
  "你休想用這些話塞住我!"
  重蓮朝他走去。
  風吹衣袂輕飄,如蒼穹中緩緩遊動的浮雲。
  幾絲清香,月淡霜天。
  他走到了般玉磬的面前。
  蹲下身,抬頭看著他。
  "不論美醜,不論年齡,不論性別。只要不是凰兒,和誰發生關係都等於是在自慰。只是這樣做了,我會覺得對不起凰兒。"重蓮轉過頭看著我,"凰兒......你還是不要看好了。"
  我怔怔地看著他們。
  重蓮歎了一口氣,開始解般玉磬的衣帶。
  柔軟的唇吻上了般玉磬滿是傷疤的身體。
  我緊緊握住了雙拳。
  般玉磬睜大眼睛看著他,又看了看我。
  "師兄,自從我修煉了《蓮神九式》以後,我的身體裏就住了兩個人。他不知道我的存在,可我知道。誘姦般思思的人是他,嫉妒的人是他,虐待你的人是他,恨你的人是他......"他刮下了般玉磬的外套,頓了頓,"最愛你的人,也是他。"
  說完這句話,重蓮低下頭去,吻上了他的脖子。
  般玉磬的身體微微一震。
  重蓮抬起他的腰。
  "不管你是否喜歡過他,不管他是否虧欠你,我都不得不告訴你......你這樣做,不是在侮辱我,而是在侮辱你自己。"說完這句話,作勢要脫下他的褲子。
  眼中的感情沒有一絲起伏。
  般玉磬灰色的眼中閃過一道痛苦的神色。
  他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了重蓮!
  重蓮跌了兩步。
  般玉磬抱住自己的雙臂,赤裸醜陋的身體在夜色中瑟瑟發抖。眼眶中一片血紅,嘴唇變成了濃濃的紫黑色。他捂著自己的耳朵,發出了幾聲怪異而喑啞的嘶吼聲。
  月朗星稀。
  空山木落。
  飛泉奔壑嗚哀玉。
  般玉磬伸出一隻手,對著飛泉上空的巨石淩空一抓--
  瓊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飛撞入了他的手中。
  他將那只瓊觴朝重蓮扔去!
  重蓮單手抓住,走到了垂首痛涕的般玉磬面前。
  "師兄,想知道我為何能修成蓮翼麼。"
  般玉磬沒有動。
  "雙性合一,趨於無敵化,終成蓮翼。自修成之日,及至一年之後......"說到此處,湊到了他的耳邊,傲然一笑,動了動嘴,卻聽不到他說了什麼。
  般玉磬立刻抬起頭,愕然地看著他。
  "師兄,像師弟這樣的人,得到這種結果,是再幸福不過的了。不過,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重蓮笑了笑,手稍微動了一下。
  我的心開始狂跳起來,不顧一切地大喊道:"蓮!!!"
  重蓮慢慢轉過頭,紫眸中帶著濃濃的殺意。
  我立刻沖到他們兩中間!
  "我要瓊觴,我要瓊觴!"
  我抓住他的兩隻手,一個勁地將他往後推。
  重蓮柔聲道:"凰兒,一會我會給你的,你先別在這裏擋著,我和師兄有話要說。"說完掙脫了我的手,又朝般玉磬走過去。
  我轉過身,一下抱住他的腰。
  "我要回去,這裏好無聊。"
  重蓮眼中略帶錯愕地看著我:"你今天是怎麼了。"
  我又跳到他的面前,緊張得滿頭大汗。抓住他的兩隻手晃來晃去:"蓮~~走啦,走啦,這裏真的太無趣了,還有個討厭鬼一直叫你上他,我不喜歡他!"
  見重蓮失神了,我抱住他的頭,吻了上去。
  順便用手蓋住了他的眼睛,一腳朝般玉磬的輪椅踢去。
  確定輪椅聲已經消失了以後,我才鬆開了手,跳開一步,擦了擦自己嘴上的銀絲,又按著自己的胸口,撫順氣息,扭過頭去冷眼看他:"你簡直有神經病,既然要告訴人家秘密,就不要殺他。"
  月色浮新釀。
  甘露透香風。
  重蓮細長的眼睛彎了起來。
  "其實你要不想他死,我就不會讓他死。我早就想到你會來阻止,但是沒想到你居然是用這種方法......凰兒真有愛心,為了救他不惜犧牲色相。"
  我愣了愣,整個臉都變得滾燙。
  憋了半天沒憋出一句話。
  隔了許久,我一下朝幽暗的小路沖去,扔下一句話--
  "死狐狸精,就你廢話最多!"

  第三十五章 瓊觴

  在回到玉鏢門的路上,我和重蓮一直是有說有笑,就是絕口不提我將要離開的事。其實到目前為止,我能記起的就只有一點:我從別的地方來,現在必須回去。
  夜間的河。
  晚潮生,涼月細。
  幾隻畫舫遊過,蕩漾波光搖槳入。
  我抱住自己的肩膀蹭了幾下,笑道:"大美人,快入冬了罷。這天氣真是夠爛,不燒火盆,晚上根本沒法睡。"說到這裏,在手心呵了一口熱氣。
  重蓮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揚起。
  "嗯,是挺冷的。"
  走到岸邊,踢掉幾塊石子,落入水中。
  "我們倆好像沒在一起過過春節。"
  話剛出口,一縷縷雪白的霧氣從口中飄出。寒風刮得人皮膚生疼,手背微紅。猶記去年春節,是和林軒鳳一起度過。突然覺得心裏很不舒服,乾咳了兩聲,掐住自己的肘關節,手指都開始發疼。
  河面如鏡,月色在粼粼波紋中搖盪。
  山間仿佛有淺淺的白霧。
  一雙手環住了我的腰。
  重蓮的下巴枕在了我的肩膀上。
  "凰兒,芝兒一定很想和你一起玩爆竹的。"
  我長長吐出一口氣,想要去回抱住他。緊抱自己雙臂的手漸漸放鬆,卻又再一次握緊。眼前的事物變得有些模糊。過了春節,過了春節......到時候,我不可能會走。
  手心狠狠在臉上擦了一下,將重蓮的手掙脫開了。
  "她比較喜歡你。"
  我轉過身笑了一下,卻沒有看他。
  我用力閉上了眼睛,手攤在他的面前。
  重蓮沒有說話。
  "給我吧......瓊觴。"
  我深吸一口氣,依然沒有看他。我從來都是有自知之明的。如果那時我抬頭看了他,我就不會走了。一定不會。
  我的手在空氣中完全凍僵。
  須臾的一瞬,仿佛耗盡了我的一生。
  手心中一暖,重蓮轉身離去。
  我看清了手中的東西。
  一隻扔有裂縫的白玉瓊觴。
  記憶如同洶湧而來的波濤,一陣陣衝擊著我的腦海。我一邊捂著自己幾乎要炸裂的頭,一邊追喊著重蓮的名字。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
  ............
  "你們聽說了嗎?村口來了一個人,美得驚人哪。"
  "再美可能有姓林的兩個小子美麼。"
  "胡扯!重蓮這個名字你總聽過?據說重蓮和他一比都沒法看了!可是他不會武功。"
  "重~~重蓮,哎喲我的娘親,你改行當吹牛的算了!"
  我站在稻草堆後面,聽得一清二楚。
  重蓮我可是見過的,那張臉......嘿嘿,也就比林少爺我差那麼一丁點兒了,那人既然比重蓮還美,不就是和我齊名天下第一了?
  亂葬村村口。
  一群人簇擁在一起,唧唧喳喳討論個不停。
  我吐掉了口中的小草,朝那裏跑過去。結果他們一看到我,全都散夥了。我正不滿意得很,卻看到了唯一一個沒有逃跑的人。
  那一瞅,硬是把我的小心肝給狠狠拎了一下。
  剛好當時陽光有些耀眼,那人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轉過來看著我。
  就那雙眼睛。
  我的心忽然狂跳起來,整個人七魄去了六魄。
  那公子溫柔一笑,輕聲說道:"在下姓韓,雙名淡衣。路過此地,想在這個村子借住一宿,不知閣下是否應許?"
  右耳上,兩隻銀色的蓮花耳釘閃閃發亮。
  一朵鮮麗紅蓮在他的脖頸間傲然綻放。
  我這才回過神來。挑著眉,走到他的身邊,繞了一圈又一圈。
  "我總覺得你看去好眼熟。"
  不是眼熟,根本就是一張臉。
  韓淡衣只是抿嘴微笑:"多謝公子誇獎,許多人都說我看去面善。"
  不對,不應該是他。
  如果是重蓮,可能這麼溫柔地和別人說話,怕是兩刀就把我砍了。而且當年重蓮出現在英雄大會上的時候,渾身散發出的強勁內力讓人靠近了都會心寒。
  可是,在這人身上感受不到一點內力。
  問題是,這張臉......
  罷了,如果真是重蓮,我們整個村的人都玩完。
  不如何他玩一玩。
  我停在了亂葬村的村牌旁,用手指關節順著上面的字敲了三下,尤其是"葬"字上,敲得極其用力:"細皮嫩肉的公子哥兒,這不是你們來的地方,走吧走吧。"
  韓淡衣靠到我耳邊輕輕說:"林公子,淡衣不是那樣嬌貴的人。"
  我防備地看著他:"你為何會認識我。"
  韓淡衣拱手一笑。
  "既然這裏不讓住人,那韓某就此別過。"
  "等等等等,別走,你小子有種,跟我進來!"我立刻抓住了他的手,朝四周瞪了幾眼,"看什麼看,看什麼看啊?統統把眼睛給我閉上!"
  我拉著韓淡衣走到了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好了,現在可以說了。"
  "林公子,其實我是你父親的朋友。"
  我臉色一黯:"你可以走了。"
  "慢著,我話還沒說完。說完我就走。"韓淡衣撣了撣衣袖,"其實你的父親,也就是採蓮峰的副門主,他沒有死,只是裝死的。好了,就這一句,我走了。"

  記憶到此處嘎然而止。
  一望無垠的夜空,漫天星火。
  銀白如霜的星光下。
  重蓮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我連忙追了上去。
  "蓮,蓮,你等等!"我在後面用力揮舞著雙臂,看著重蓮停下腳步,轉過身,"你曾經去過亂葬村,和林......不,和我曾經見過面?"
  重蓮淡漠地點點頭。
  妖異的紅蓮如血般盛開。
  我突然想起了我和他第一次發生關係的時候,他就知道我的名字。可是那時他是分裂人格,不應該有他正常時的記憶才是。一切我都還沒弄明白,但是我想,大概等我全想起的時候,就會回去了。
  "估計短期內我走不了......再收留我一短時間,好不好。"
  我雙掌合十,做出了一副膜拜他的樣子。
  重蓮靜靜地看著我。
  "......好。"
  不知是天氣寒冷還是因為聲音醞釀太久,嗓音微微沙啞。
  水光反射在他的臉上,熒熒晃動,照亮了血紅色的芙蕖。他靠近一步,拉住了我的手,手心冰涼。紫色的眼眸看去亦是冰冷異常。
  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腦袋。
  "大老爺們兒,別這麼肉麻好不?"
  "我們回去。"
  "回去?回哪里?"
  "重火宮。"
  頓時恍然大悟,儘量回應他一個溫柔的笑,可是一看到他那張沒有一絲溫度的臉,笑容僵在臉上,收不回去也無法舒展。
  "大美人,你別板個臉,我看了悶得慌。"
  重蓮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立刻笑得迷倒眾生。
  "走吧,芝兒都還在等著我們呢。"
  這變化也太快了,好萊塢的明星都不要和他比演技了。
  但是......好萊塢是什麼?
  在玉鏢門再住上一個晚上,通宵達旦,無法入眠。
  滿腦子都是重蓮出現在亂葬村口的樣子。
  我真是一個白癡。時間長了,竟覺得自己就是林宇凰。每次聽到重蓮喚我"凰兒",心裏還沾沾自喜。我忘了,那根本不是我的名字。

  翌日清晨。
  照了照鏡子,眼睛下兩圈黑。終於覺得疲倦,但是必須啟程了。
  坐在馬車上,雪芝還安然睡在海棠的懷中。
  我推了推重蓮:"你是當爹的,為什麼不抱芝兒。"
  重蓮的精神似乎也不是很好,聲音比平時要無力許多:"凰兒昨天沒睡好,今天不是要在車上睡麼。"
  "那關芝兒什麼事。"
  重蓮拍了拍自己的腿。
  我怔了一下,笑著摸了摸他的臉:"大美人~~"
  重蓮笑了笑。
  我絲毫不客氣地撫順他的衣服,橫了身子,翻個身倒在他的腿上,順便抓住了他的手,握得緊緊的。閉上眼半天,又睜開一隻眼睛偷偷看他。
  重蓮低頭,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
  那種眼神......就好像少看我一秒我就會消失似的。
  呸呸呸,我又在瞎想了。
  我朝他勾了勾手指。
  他將頭埋了下來,頸間的體香飄了出來。我原本是想對他說叫他睡覺的,卻鬼使神差抱著他的脖子,在他的臉上狠狠親了一下。
  然後又把他推了回去:"睡覺,睡覺了。"
  果然夢到的內容又是與林宇凰的回憶有關的。

  鳳凰竹林。鳥鳴無數。
  清風竹葉飄搖,殘淚割臉如刀。
  我蹲坐在一棵翠竹前,抱著自己的手臂,頭靠在竹身上。眼前唯剩一片蔥翠的綠,清澈的藍,繁複交錯,紛紛籍籍。
  林軒鳳,林軒鳳,林軒鳳......
  滿腦子只有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我以為他是不一樣的,我以為他會回來,我以為他會和以前一樣,站在明媚的陽光下,對我微笑。
  可是他不會,他娶了一個女人。
  他把所有的柔情都給了那個女人。
  原來,世間萬物,大地蒼生,任何事物都在改變。
  沒有什麼是不能改變,不會改變的。
  一歲的時候,只會念軒鳳哥三個字。
  三歲的時候,只會跟著軒鳳哥到處跑。
  六歲的時候,就想著怎麼才能打過他。
  八歲的時候,整天在換著花樣整他,可是每次都會被他揭穿,於是愈戰愈勇,發誓一定要讓他臣服在林少爺我的腳下。
  十一歲的時候,軒鳳哥突然就被整倒了,覺得很奇怪,自此屢戰屢勝。
  十二歲的時候,發現軒鳳哥其實是故意讓著我。然後天天想辦法讓他不要讓我。
  十三歲的時候,兩人相處的氣氛漸漸變得怪異起來,滿腦子都是他。
  從十四歲開始,認定兩人會在一起一輩子。
  事到如今,我才發現,原來我的人生雖然過得充實,但都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像個陀螺一直圍繞著軒鳳哥轉。
  現在他是別人的了,我甚至沒有機會再看到他。
  何不就此結束了。
  或許他看到我的屍體以後,會後悔。
  他一定會後悔的。
  我抽出隨身攜帶的小刀,慢慢往自己的手腕上靠去--
  當!
  一塊小石子彈了過來,擊中了刀身!
  我的手一震,小刀飛了出去。
  我四下張望,沒有看到任何人。
  身後響起一個聲音:"凰兒,這樣你就自尋短見了,不值得。"
  我猛然轉過頭。
  韓淡衣正淡然地看著我。
  陶瓷般的皮膚上沾了些雨露,剔透光滑,如同他耳朵上的兩朵銀色芙蓉花。貼身而單薄的衣裳勾勒出了引人遐思的身材,幾條淺紫色的衣帶在風中輕輕飄揚。
  "你管不著。"扔下這一句話,轉身就走。
  韓淡衣拉住我的手,稍稍一用力,我竟沒有絲毫掙扎的餘地就倒在了他的懷中。
  我愕然道:"你不是不會武功麼。"
  韓淡衣微笑道:"我從來沒這麼說過。"
  我緊緊皺著眉頭,想甩開他,他卻像個無賴一樣將我越抱越緊,聲音又輕柔得像在哄孩子:"乖,不要動。我還沒告訴你,林軒鳳和薛紅的洞房花燭夜進行了三天三夜。"
  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喉間仿佛有什麼要嘔出來了。
  痛苦地大喊了一聲,身體重重地往下滑落。
  韓淡衣輕輕刮去了我的眼淚。
  "凰兒,不要哭了。"
  說完以後,在我唇上吻了一下:"林軒鳳他不要你,我要。"
  我睜大了眼睛。
  風停了,竹林間一片沉寂。
  那一刻我竟表現得異常平靜:"對不起,韓公子。林軒鳳是個薄情之人,可我不是。"
  韓淡衣怔忪地看著我,良久,才輕輕問道:"那你想不想忘了他?"
  我微笑,一滴眼淚滑落。
  "不想。"
  韓淡衣離開以後,我一直待在竹林。
  一直待到天黑。
  軟風吹春,星斗垂芒。
  翠綠色的竹葉被染成了濃濃的墨綠色。
  終於覺得倦了,看了看眼前的小屋,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進去。剛轉過身想要離開,又想起了林軒鳳的臉。於是又走回了小屋。
  推開門,裏面的一切都是乾淨整齊的。
  自從他走了以後,我幾乎天天都來這裏,等他回來。
  剛踏進去一步,就看到地上冒出一個黑影。
  我嚇得大叫一聲,立刻轉過頭去。
  閃爍著銀光的星空。
  一雙紫色的眼睛。
  我緊張得後退一步,還沒來得及去看他的相貌,就看到他的手輕輕一抬,我的頭立刻暈眩起來,眨眼的功夫,身上開始發熱。
  那人走進來,把門關上。
  我的神智開始迷糊了。
  喘著粗氣,什麼都不想就沖過去將他抱住,身體在他身上用力磨蹭。
  然後我就什麼都記不得了。
  我只知道自己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噩夢。
  夢到一個渾身長滿了紅蓮圖騰的男子扯掉我的衣服,扔在了地上,撇開了我的雙腿,毫不留情地沖入了我的身體,劇烈的疼痛幾乎將我撕成了碎片......
  我依然看不清他的相貌。
  只有那雙迷人卻讓人恐懼到極點的眼睛。
  深紫色的眼睛。
  醒來的時候已經天亮了。
  床邊站了好幾個人。
  他們看著我的眼光既有些害怕,又是充滿了鄙夷。
  小花菜頭的臉突然湊了過來,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嘖嘖嘖嘖,林二少爺啊,和男人做啊,被插爽了是不是?你看你屁眼兒都流血了!"
  我慌亂地坐起身,看到了自己赤裸的下身。
  捂住自己的嘴,幾乎就要嘔吐出來。
  小花菜頭一隻腳踩在了我的床上。
  "喂喂喂,你們來猜猜,林二少爺和什麼男人做啊?是不是咱們隔壁那個張伯伯?還是劉二爺?或者說,豬肉趙?還是他們一起上的?咱們宇凰哥年輕力壯,肯定能同時滿足幾個啊,啊哈哈哈......"
  沒有人回話。
  可是他們的的嘴角都忍不住露出了解恨的笑意。
  我緊緊纂著被單,蓋在身上,臉上火辣辣的。
  不能哭......我不能哭!
  除了軒鳳哥,沒有任何人值得我哭。
  一個不大不小的聲音打破了小花菜頭張狂的笑聲--
  "那個人是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門口掃去。
  一身雪白的輕衫,一朵妖豔的紅蓮。
  韓淡衣的臉美到讓人挪不開眼。
  小花菜頭結巴道:"什、什麼啊。"
  韓淡衣端了一盆水放在床頭,坐在我身邊,用被子將我的身體裹得更嚴實了。他一邊替我系衣帶,一邊抬頭看著我:"凰兒,我打了水,這就替你清理。"
  我怔怔地看著他,大概他是替我找臺階下的,於是點頭。
  韓淡衣轉過頭去,冷冷地看著他們。
  "你們還想看到什麼時候。"
  小花菜頭等人的臉唰地變得通紅,灰溜溜地跑了。
  我挪了挪身子,身下的疼痛幾乎將我渾身的神經都扯動了。
  額頭上的冷汗涔涔落下。
  我甚至不知道是什麼人和我發生過那樣的關係。
  在發生這件事以前,我可以責備林軒鳳朝三暮四,和別的女人上床。
  可是現在又算什麼。
  前一夜,是我主動。
  我和軒鳳哥......可能真的就這麼完了。
  我將自己的頭埋在雙膝間。
  精液的味道飄了出來,我噁心得捂住了嘴。
  "韓公子。昨天你問我想不想忘了他,是麼。"
  正在擰帕子的韓淡衣忽然停下動作,面帶微笑地看著我。
  "今天我不這麼想了。"我頓了頓,將頭埋得更深了,"我希望和林軒鳳兩人從頭到尾只是陌生人,毫不相識。"
  韓淡衣挑起了我的下巴:"幾日後我會再來找你。"
  ..................
  .........
  馬車依然在轆轆行駛。
  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還是重蓮。
  他的手撫在我的眉間,似乎是想將我緊皺的眉理順。見我醒了,睜大眼,隨即又微笑起來:"凰兒,終於醒了。"
  我坐起來,挑起窗簾。
  窗外,黑夜籠罩。
  幽寂的麥田裏,枯萎的稻草中,立著大大小小的稻草人。
  車輪濺起一顆顆灰白色的石子,飛速疾馳。
  微涼的手放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轉過頭。
  銀霜一般的月色透過窗牖,落在了重蓮的臉上。挺秀的鼻樑和濃密睫毛在皮膚上灑下了點點暗影。這才發現他的臉上,紅蓮圖騰已經消失了一半。
  想起了記憶裏發生的事。
  心涼得徹頭徹尾。
  "原來你都知道。"
  重蓮只是默默將我攬到懷中,臉靠在了我的頭上。
  我把頭埋得很低,終於明白了一切。
  林軒鳳是這樣,他也是這樣。
  他都一直在努力幫我尋找那兩件寶物。不是因為他想要幫人,不是因為他對我心存愧疚,更不是因為他對我動了情。而是因為,他希望我走。
  因為,他喜歡的人都只有一個。
  一個已經消失了數年的靈魂。
  一個我以為我已經取代了的靈魂。
  在我來這個世界上的時候,那個人曾說,我拿到兩個寶物的時候,我就不會想走了。只要我想一想這四個字--花容天下。
  我總算是明白他話裏的意思了。
  最美的人和天下最強的門派都在身邊,花容,天下。
  可是我從來沒這麼希望自己能夠消失過。
  林軒鳳希望他的凰弟能夠回來,在他的眼裏,我是累贅,是負擔。
  我一直以為重蓮會不一樣。
  我一直以為,我還有那麼一點點存在的必要。
  因為我能關心他,我是雪芝的二爹爹。
  可是現在我才知道,空了。一切都空了。
  我是多餘的。
  我抱住重蓮的腰,將耳朵用力貼在他的胸膛。
  他的心臟在跳動。
  可我聽不到他的心。
  瑞雪初度一旬前,漫天蹁躚。
  原本就是白色調的重火宮此時更是盡成銀闕。屋簷上,池塘中,儘是冰霜。地上積了半尺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地響。抬起頭,無數雪花旋轉而落。
  冬季的瑤雪池。
  池邊幾處寒梅橫斜。
  花瓣飄零,幽香自清絕,如粉蝶輕狂。
  大雪連翩,壓得樹枝橫折。
  我裹著厚厚的棉襖,站在瓊軒旁邊。低頭看著自己深深陷入積雪的鹿皮短靴,看它一點一點被雪覆蓋,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前夜被噩夢驚醒,一宿未眠。
  今天以前,我還在為重蓮喜歡的人不是我而傷神。
  可是現在我寧可一切都只是那麼簡單。
  身後傳來許多人的腳步聲。
  我輕輕歎了一口氣,把腳從雪堆裏抽了出來。
  回頭一看,果然是重蓮。
  身後還跟著四大護法和雪芝。
  重蓮從朱砂那接過雪芝,朝他們揮了揮手,四個人站在了入口處。
  重蓮臉上的圖騰已經完全消失了,唯剩頸項上的那朵蓮花,依舊清豔遒麗。他抱著雪芝走到我的身邊,抓住雪芝的小手,朝我揮動:"芝兒,快叫二爹爹。"
  雪芝水靈靈的大眼睛彎成了兩隻小月亮。
  "二爹爹,抱抱。"
  "芝兒,怎麼最近這麼乖了?"
  我接過雪芝。
  小丫頭沉了不少,個頭也長高了些。
  雪芝抱住我的脖子,皺了皺鼻子。頭上紮了兩個沖天炮,一晃腦袋,沖天炮也跟著晃來晃去:"二爹爹最近沒和芝兒搶爹爹,芝兒就喜歡二爹爹。"
  我的腦袋一瞬間像被融雪浸泡了一般。
  原本就已凍僵的手心更是徹骨冰涼。
  我輕輕摸了摸雪芝的頭髮:"芝兒,以後不會再有人和你搶爹爹。"
  天寒地凍。
  樹枝被雪壓斷裂的聲音劈啪響起。
  笑容僵在了重蓮的臉上。
  "凰兒,胡說什麼。"
  我嘴邊勾起一抹淡然的笑容,沒有回答他的話。走到亭中,將雪芝放在了座位上,替她理了理外套,輕輕說道:"芝兒,二爹爹這一生中最珍惜的人除了你,全都死光了。你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嗎?"
  雪芝歪頭道:"二爹爹,什麼叫做死光了?"
  我的手被重蓮用力拽住,身子被迫轉了過去。
  "凰兒,你今天到底怎麼了?"
  我冷笑一聲,別過頭不看他。
  "有個人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黑的泥漿不一定就是油墨,看似碧泉的清水往往帶著劇毒。當時我沒有留意這句話,現在完全明白了。"
  重蓮的瞳孔驟然緊縮。
  抓住我手臂的手漸漸用力。
  "重蓮,你做了這麼多虧心事,從來不覺得心裏有愧麼。"我看著天地間的一片斑白,聲音提得越來越大,"原來我小覷你了,一直認為你的另一個性格很變態。現在我才知道,最變態的--是原本的重蓮!"
  重蓮睜大了雙眼。
  環繞著我們的,是褪盡了蒼翠的山野。
  他的嘴唇失去了血色。
  "你全部都想起來了。"
  "我什麼都沒有想起。我只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夢到了亂葬村,夢到了《青蓮花目》,還夢到了一邊體貼地喂我絕神散,一邊讓我痛不欲生的韓公子。"
  重蓮抓住我肩膀的手松了下來。
  紫色的眼瞬間失去了光彩。
  青蓮花目,既是如來佛的如同青蓮花瓣的眼目。
  據說透過它,可以看到人的過去和未來。
  重火宮有兩件秘寶。
  蓮神九式,青蓮花目。
  前者已不算秘密,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
  後者是一本一夜既成的內功心法,修煉時需服用重火宮的獨門丹藥絕神散,修成三天之後,修煉者的魂魄將會發生錯亂,轉世後的記憶將取代這一世的記憶,一生不再改變。
  只有一種解決方法,知道的人卻寥寥無幾。
  因為修煉此門心法風險太大,也無太大作用,故無人爭奪。
  漸漸的,被人遺忘。
  可是重蓮卻沒忘了它。
  我說我想忘了林軒鳳,於是,他讓我修煉了。
  待我吞了他給我的絕神散練了秘笈以後,重蓮又很溫柔地告訴我,其實你的軒鳳哥離開亂葬村以後一直沒有好日子過。
  入了靈劍山莊因為武功飛升招妒,又因為樓顰珂的青睞,被人暗算數次。
  替樓七指尋寶,被山中的毒蜘蛛咬傷,險些一命嗚呼。
  之後又因為跪在韋一昴的店鋪門前時間太長,大病一場。
  最後被薛紅騙入了採蓮峰,一去無回。
  薛紅說,想要你凰弟的性命,就抱我吧。
  薛紅還說,鳳,我想要你的孩子。
  重蓮當時的表情真的很美,細長的眼勾得人幾乎失了魂魄。只是,他說的話卻讓人覺得他是這世界上最骯髒的東西。
  凰兒,三天之後,你將會把林軒鳳的一切都忘記。
  凰兒,我對你好不好?
  凰兒,如果哪一天,薛紅要有了你軒鳳哥的孩子,我一樣會讓她斃命。
  因為,我看到幸福圓滿的東西,就會想將它打碎。
  忘了林軒鳳,我的這一生就等於是結束了。
  權且當作是死了,喝過孟婆湯,一切都忘了。
  那三天我一直都待在鳳凰竹林裏的小屋裏,想要抓住我這一生最後的幾天,努力讓自己多去想想林軒鳳。
  一心只裝著他的林宇凰就要消失了。
  有朝一日軒鳳哥再回到亂葬村,希望那時的我還能再愛他一次。
  意識越來越模糊。
  越來越模糊。
  就在我閉上眼的前一瞬,一個身影朝我走過來。
  蒙朧中,我聽見他在和我說話:
  "林宇凰你聽我說,魂魄交錯後,你如果想回原來的世界,就要取得天下兩大秘寶。這兩個秘寶都在最強最美的人身上。一個與"蓮"有關,一個與"梅"有關。
  其實告訴你也沒有用。
  因為你一旦拿到手了以後就不會想回去了。
  只要你反復想想這四個字--花容天下。"
  林軒鳳真的是個笨蛋。
  他以為他喜歡上了同一個軀殼裏的不同的人,可是或許他到死都不知道,他要尋找的那個人一直都沒有離開過。
  一場夢覺來人事非。
  原本想將這個爛攤子留給身體的主人來處理。
  現在才知道,這個主人就是自己。
  事到如今,我已無處可逃。
  林軒鳳一直在守候的人是我。
  和小青蛙有過單純誓言的小小青蛙,也是我。
  間接害死林軒鳳的人是重蓮,害我和他天人兩隔的人也是重蓮。
  可是,我不但負了林軒鳳,還愛上了重蓮。

  重火宮內,繁雪如絮。
  重蓮的臉在白雪的襯托下顯得越發蒼白。
  我一步一步朝他走過去:"從我們認識開始,瀟瓔珞、那個無辜的妓女、甚至還有宣琬兒,都是你派人殺的,是不是?"
  飛雪亂繞空。
  天上地下,一片銀白。
  重蓮的表情凝固在臉上。
  我緊緊攥住他的衣領:"因為宣琬兒死了,尉遲星弦就會隨她而去。而他又是我好朋友,他死了我就會痛苦,是不是?"
  重蓮閉上眼,歎了一口氣:"是。"
  胸口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破裂。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沒有回答。
  "你喜歡看圓滿的東西破碎,是不是?"我的鼻子被冷風吹得發紅,說話都帶著濃濃的鼻音,"你是不是想讓我知道,我是個白癡,被自己的仇人當猴耍還開心得不得了。"
  池面結了厚厚的冰,冰上又是一層厚厚
  重蓮將頭埋了下去。
  "不要說了。"
  "我以為自己喜歡上你了,結果到頭來,我喜歡的人......原來還是林軒鳳。"
  重蓮驟然抬起頭。
  睜大了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原來我喜歡的人是林軒鳳。我喜歡的人,是林軒鳳。"
  我喃喃地念著,雙眼無神地看著遠方。
  重蓮深吸一口氣,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你......不要再說了。"
  "原來我喜歡的人是林軒鳳......原來,我喜歡的人,從來都不是你。"
  我麻木地重複著這句話,眼中已經裝不下別的東西。
  蒼茫大雪在我們周圍飄絮。
  重蓮雪白單薄的衣襟在白茫茫的雪花中陣陣抖動。他朝我走了一步,眼眶開始發紅,憤恨地看著我--
  "林宇凰,不要再說了!!"
  我麻木地看著他。
  鼻口中不斷冒出白色的氤氳。
  "林宇凰。哈哈,對。我叫林宇凰。鳳凰,鳳凰,天生一對。等凰離開人世的那一天,就可以去天上找鳳了。然後,兩隻鳥兒,比翼雙飛......唔。"
  話還沒有說完,雙唇已經被重蓮的吻堵住了。
  雪花在空中悄然紛飛。
  落在了我的臉上,我的身上。
  重蓮緊緊將我箍在懷中。
  他一直都是一個不冷不熱不鹹不淡的人,我從來沒有見他如此激動過,熱情的吻幾乎已經到了瘋狂的程度。
  我的手滑到了腰間,摸到了凰羽刀的刀柄。
  心在沒有規則地劇烈跳動。
  重蓮的手依然抱著我的肩背。
  我慢慢抽出了凰羽刀。
  我把舌頭伸入了重蓮的口中。
  重蓮的身體微微一僵,隨之將我抱得更緊了。
  雪落璀璀。
  銀白色的天空,銀白色的世界。
  軒鳳哥,今天就讓我用你送我的刀,結果了這個害我們分開的魔頭--
  用盡全力,將刀鋒狠狠刺入了他的背脊!
  重蓮的身體猛然一震,鬆開了抱住我的手。
  冰寒的瑤雪池。
  幾樹梅花寂寞。
  他張開了嘴,似乎想要說什麼話,嘴巴動了幾下,卻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來。可那雙孤寂的紫眸已經說明了一切。
  無盡的痛苦將我整個人湮沒。
  我又鼓起了最大的勇氣,將刀從他的身體中抽出!
  鮮血順著刀身落下。
  染紅了純白的衣襟。
  染紅了遍地的瑞雪。
  重蓮悶哼一聲,身體刹那間搖搖欲墜。
  我的牙關格格打顫,握住凰羽刀的手在不由自主地發抖:"我會隨軒鳳哥去的,但是--也要在殺了你以後!!"
  霏霏寒雪飛,朵朵紅梅開。
  重蓮虛弱地笑了。
  低下頭,又在我的唇上碰了一下。
  隨著,身體往地上墜去。
  就在這個時候--
  一個人沖了出來,接住重蓮。
  我還沒來得及看清來者何人,手上背上同時一陣劇痛!
  當!
  凰羽刀落在了雪地中。
  兩支暗器刺穿了我的手掌和背心。
  我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
  模糊地抬起頭往前看,接住重蓮的人正是硨磲。隨著琉璃躍在了我的面前。他憤怒地看著我,怒吼道:"林宇凰,你竟敢刺傷宮主!"
  刺骨的寒雪將我的身體包圍。
  我用左手抓住凰羽刀,用刀鋒頂住地面,勉強站了起來。
  重蓮的眼就像一顆脆弱的水晶。
  一碰即碎。
  我踉蹌走了幾步,慢慢舉起了手中的刀--
  還未往下砍去,腰間一道重力落下。
  硨磲將我踢倒在地。
  這一次,再也站不起來。
  "宮主,該如何處置。殺了他嗎?"
  雙腳被人拉住了。
  自己的身子被人不斷往外拖。
  我立刻抬起頭,碰上了重蓮的視線。
  "不,不要--放開我--我要殺了他!!!"我拼命掙扎,可是沒有絲毫作用,"重蓮,你給我聽著--我恨不得你死--我恨不得你--死--!!"
  雪越下越大。
  視野中的景物越來越模糊。
  重蓮單薄的身軀也越來越模糊。
  嗓子開始嘶啞。
  一口鮮血從口中湧出。
  "咳咳......重蓮--你給我等著,就是同歸於盡,我也要你死得難看--!你聽到沒有--重蓮,你聽到沒有--!!我要殺了你--啊啊啊啊----"
  再不知該說什麼了,最後竟失聲痛哭。
  雙手用力抓住地面,卻被硬拖了出去。
  鮮血在地上留下了長長的紅條。
  茫茫飛雪中,重蓮一動不動站在原地,靜靜地凝視著我。
  就像是一座亙古不化的冰雕。
  不曾,也不將擁有生命。
  最後,雪漸漸停了下來。
  只剩一片無盡的白。
  皚白的雪地上,一道猩紅的血痕,無邊無際。

  第三十七章 斷崖

  早已失去溫度的身體刮起了一層又一層的厚雪,渾身上下,徹骨冰涼。漸漸被積雪掩埋,我麻木地看著離我越來越遠的白色樓宇,已經忘記要去掙扎。
  血痕早已乾涸。‘
  琉璃拖著我一路往前走,墨綠色的衣裳在風雪中飄揚。
  不知走了多久。
  他將我拖到了山崖邊緣。
  陡峭的山崖下。
  一片斑白中,偶有幾塊巨大的岩石突兀。
  遠處,一片雪白色的蒼松翠壁。
  遙遠的天邊,江水流浩浩。
  琉璃看著我的眼神或許是同情,或許是厭惡。
  "林宇凰,要怪就只能怪你命數差,招惹誰不好,偏偏惹了我們宮主。其實我不想殺你,可是為了宮主,為了重火宮,你非死不可。......你還有什麼要說的沒有?"
  我對上他的視線。
  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告訴芝兒,二爹爹這輩子最放不下的人就是她。如果她記不住我了,至少讓她知道,有個人一生最掛念的人就是她。"
  琉璃的鼻子凍得微微發紅。
  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吐出一口白霧,輕輕說道:"要讓芝兒平平安安長大,一生幸福。"
  我對他微笑。
  還沒等他開口,轉過身--
  縱身躍下山崖。
  寒風夾著細雪從我耳邊呼嘯而過。
  皮膚就像是被無數冰刀割裂。
  整個人在不斷往下墜落。不過多時,我將會變成一具殘破不堪的屍體。抬起頭,看到了一直看著遠方發呆的琉璃,我緊張得手都在微微發抖。
  重蓮,你想得太簡單了。
  我還沒有放棄。
  只要我活著,我就不會放棄。
  我伸出手,迅速抓住了一塊鋒利的岩石。
  渾身的力量都加在了這塊石頭上,原本被嚴寒封合的傷口又一次被岩石劃破了,血流如注。疼痛一下從五指和手背,傳到了心尖。
  身體在空中搖擺了幾次。
  不要往下看。
  絕不能往下看。
  我手緊緊扣在小石尖上,鉚足了力,一腳踢向旁邊鬆動的巨石。巨石轟然脫落,迅速往下墜去。不過多時,重物落在石頭上的聲音響起。站在山崖頂上的琉璃八成已經走了。
  我仰頭往上看去,瞬間洩氣。
  山崖頂端離我絕對有幾百丈。
  以我這三角貓的輕功,根本沒法上去。
  如果小時候有努力習武,或許就沒有這麼多事了。
  如果小時候努力練功,軒鳳哥也不會被人搶走。
  後來這些事都不會發生了。
  我長長吐了一口氣,晃了晃腦袋。
  看准了上面的一個小石,運足力,往上一躍,抓住了那塊石頭。
  可是那塊石頭竟是松的,無法承載一個人的體重。
  整個人又在一刹那間往下墜。
  我驚恐地伸出手,往削壁上抓去。指甲穿過白雪,在岩石上掛出了刺耳尖銳的聲音,卻沒能阻止身體飛速滑落。
  最後終於卡在了一塊小石頭上。
  十指尖早已血肉模糊。
  我閉上眼,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
  強忍住自己的眼淚,休息了片刻,又往上躍去......
  不知過了幾個時辰。
  我終於爬到了一個峭壁間的斷崖。
  渾身虛脫地倒在地上,費力地喘氣,已經餓到胃開始絞痛。抬起頭看了看周圍,只有幾株枯萎的小樹和形狀不一的岩石。
  遙遠的天際,黃塵昏夕陽。
  看著光芒一絲一絲消失,心也仿佛在一點一點下沉。
  我站在冰冷的積雪中,乾咳了幾聲。
  嘴唇乾裂了。
  腥甜的血液流入了我的喉間。
  靠在堅硬的岩石上,看著漸漸被黑夜籠罩的大地萬物。
  碎銀般的星辰灑落滿天,璀璨奪目。
  月光如練,凝華照雪色。
  山腳的蒼松變成了銀白色,積雪反射著月亮柔和的光。
  又渴又餓,頭昏腦脹。
  看著滿地的白雪發了很久的呆。
  最後終於蹲下來,雙手用力抓下去,撈起了一捧雪。雪上染了些岩石上的塵埃,並不像一眼望去那麼美。我皺著眉,撥掉了幾上面的塵土,吃了一口。
  味道很奇怪。
  就像是在喉間化不開一樣,許久不散。但是很解渴。
  我屏住呼吸,又吃了一口......
  後來覺得困了。
  用手將地上的雪慢慢推開,堆在了一起,撥出了一個空位。等地面稍微幹了些,蜷縮成一團,勉強能夠睡得下。
  睡著很快,可是一個晚上醒來很多次。
  在以往看來極其短暫的夜晚,格外悠長。
  身體忽然開始發熱。
  估計是中風寒了。
  我裹著自己單薄的衣裳,突然想起暗器還插在身體裏,只是嚴寒將疼痛遮掩了,又不禁冷汗涔涔。天亮了,還得將暗器取出來。
  重蓮,或許我該感謝你。
  若不是因為你,我恐怕早已放棄生命了。
  只要你活著一天,我就不會死。
  突然想起了一句話。
  鼻子一酸,將身體縮得更小了些。
  可是那句話卻一直在我腦中回蕩,揮之不去。
  凰兒,你不要面對挫折,也不要成長,一直這樣就好。
  我伸出凍僵的手,狠狠在自己臉上摑了一耳光。
  黎明即將到來。

  連續兩天沒有吃東西。
  躺在地上,能不動就不動,動一下就要消耗許多體力。
  衣服幹了又濕,濕了又幹。
  最後實在堅持不住,扯了小樹的枯葉用力咀嚼起來。那葉子又髒又臭,味道更是苦澀又噁心。待葉子吃完了,又把小樹上的皮刮下來,吃了個乾淨。
  果然不消化。
  沒隔多久,肚子就開始劇烈疼痛。
  頭冒虛汗在地上瑟縮,但是手腳稍微碰一下就會很疼,仔細一看發現是自己的手腳長滿了暗紅色的凍瘡。
  就這樣接連幾天吃樹皮雪水,終於支持不住。
  深冬的夜晚,我的身體卻像是被火燒了一樣難受。
  眼睛痛得似乎隨時都要掉出眼眶,四肢散架似的,使不上一點力氣。開始以為是東西沒吃好體力不足,但是漸漸的,竟開始產生幻覺。
  眼前的世界變得混亂起來。
  冬季變成了春季,飄雪變成了細雨,寒風變成了春風,陰天充滿陽光......
  這種奇怪的現象一直持續了近十日。
  每次從幻覺中脫離以後,我都會惶恐地沖到了石壁上去貼著,生怕一個不小心,石壁變成了平地,然後我一激動,就跳下山崖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都不是最恐怖的。
  慢慢的,我眼前出現了很多人。瀟瓔珞,尉遲星弦,我爹,薛紅,宇文玉磬......他們都朝我慢慢走過來,眼神陰寒。
  我一個勁往後退,可已經走到了邊緣。
  我渾身發抖,轉過身不敢再看。
  但是整個人又愣住了。
  霎時間所有人都消失了,周圍的景色又一次變成了鮮花盛開的春季。一個生著桃花眼的男子正在站我身後,沖我微笑。
  繁花一般的笑靨。
  紅寶石一般的美人痣。
  我傻傻地看著他,不敢眨眼睛,不敢亂動。
  即便是幻覺也好......
  不要讓我醒過來。
  漸漸的,頭開始昏沉。
  林軒鳳的臉越來越模糊,眼前一片昏花。我竭力讓自己情形,可整個人像一塊沉重的巨石,轟然倒在了地上,發出邦的一聲巨響!
  又一次失去了知覺。
  再一次醒來是因為背上的傷口被拉得劇痛。
  發現體內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流動。
  突然想起小時候學過恢復體力的心法,於是撐起身子,盤腿打坐。但是剛運起一股真氣,就發現真氣的走向不對勁。
  竟是逆流的。
  臉倏然變得煞白。
  再使著運氣,還是沒有改變。
  從那天以後,每天都會看到這些人一次。
  他們看著我的臉的都是陰森的。
  只有林軒鳳是對我微笑。
  清醒的時候我總是想,或許我活不長了,否則不會出現這麼多奇怪的景象。
  對於這種死法,我已十分滿足。
  那一瞬間,仿佛有什麼重擔放下,但是依然心有不甘。
  我沒能親眼看著重蓮的死亡。
  一天一小口樹皮一口雪水的日子就這麼過了十多天,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就要開春了,雪在慢慢融化。沒有雪,我也活不下去。
  反正都是要死的,不如垂死掙扎一次。
  我朝懸崖走了幾步,看著上空的峭壁。
  上方還有一個斷崖。
  運足一口氣,用力往上躍去。
  這一瞬間,我被自己的身體嚇著了--
  身體輕得驚人,我竟一下就跳了幾十丈!
  抓住一塊懸在半空中的斷石,往下看了看我待了近一個月的斷崖,那裏已經變成了一塊小小的平地。
  渾身的真氣依然在逆流。
  我沒管那麼多,趁著這個機會,又往上躍了數十丈。
  冬末的風依舊冰寒刺骨,掛得人皮膚生疼。
  可我似乎已經感覺不到了。
  絕處逢生的喜悅將我沖昏了頭,什麼都忘了。
  不過多時,我已跳到了懸崖邊緣。
  上面的雪已經全化了,細細的嫩芽從枯草中冒出個頭。
  四周怪石嶙峋。
  我提起一口氣,真氣一如既往地往相反的方向流去。可當我一掌朝石頭上擊去的時候,那些逆流的真氣又在瞬間沖了回來--
  轟!!
  完整的巨石瞬間變成了零碎的小石子,四處濺落。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掌,又對著另一塊石頭試了一次......
  我不知自己的身體是怎麼了,但是我敢確定的一點,就是內力比以前強了數倍。
  我當然不會自不量力到拿自己和重蓮比。
  但是既然上天都要給我這樣的機會,我就一定不會放過。
  肚子又開始咕咕叫了。
  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一個月沒沾過米飯,朝登封的一家客棧走去。
  腳剛跨進客棧大門,就有一個人撞到了我的身上。還沒看清是什麼人,就已經聽到裏面的人在大吼道:"滾啊,竟然敢吃霸王餐,打死你***小雜種!"
  那人一副蓬頭垢面的樣子,狼狽至極,嘴裏還含著一塊雞肉。
  臉雖髒,可是仍看得出這人原本是個細皮嫩肉的美公子。一雙漆黑的大眼睛掃了我一眼,把我朝裏面推,拔腿就跑。
  總覺得在哪里見過。
  我抓住他的手。
  他轉過頭,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拼命掙扎。
  "又是一個臭要飯的,滾!滾滾滾!老子這是客棧,只賺錢,不施捨!"掌櫃的像發了瘋一樣對著我們大吼大叫。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那人一眼:"司徒......公子?"
  那人的身體微微一震,靠過來把我的臉瞧了個仔細。
  "你是......"
  我尷尬地笑了笑。
  "可能你不記得我了。"
  司徒雪天眨了眨眼睛,突然撲過來將我緊緊抱住,大哭起來。
  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他變成這個樣子,他不像我,出身便是當草芥的分。一個名門公子落魄到這種地步,委實讓人痛心。
  司徒雪天的嗓子都哭啞了。
  滾燙的淚水浸入了我的衣襟。
  "宇凰哥--我們全家全都被重蓮殺了--!!!"
  重蓮。
  提到這兩個字,我的身體慢慢變得僵冷。
  重蓮竟然挑掉了紫棠山莊。
  還沒來得及再接話,身後的掌櫃的大吼道:"哭夠沒啊,要飯要夠沒啊?!別妨礙老子做生意!"
  我猛然轉過頭去,用手掐住他的脖子--
  "老子這不是要飯,是搶劫!"
  過了一會,司徒雪天才平靜了下來。
  我大大方方地坐在了客棧裏面,掌櫃的上了一桌子壓店名菜。
  撥了撥筷子,在桌子上一剁,看到自己原本還算肉嫩的手上全是凍瘡殘留下的疤痕,皺皺眉,將骯髒的袖子攏過來蓋了手。
  山上什麼都不多,就雪水多。
  洗是洗過了,不過頭髮也跟豬圈沒區別了。
  司徒雪天揉了揉太陽穴,開始給我說近些日子發生的事。
  短短一個月時間,天下大亂。
  重火宮宮主整整十年沒有在江湖露面,一出手則是掀起腥風血雨,刀光血影。武林中人皆是提心吊膽,如芒刺背。
  有人傳說重蓮屠殺的場面詭異恐怖,卻異常瑰麗。
  盛開的菡萏如同一對血紅的翅膀,在天下最美的人身後徒然展開,然後更多的血紅色將湮沒所有人的視線。
  不過這種說法被人否定了。
  因為看見重蓮的人,一定已經沒命了。
  重蓮已經化身成了嗜血修羅。
  先是亂葬村,再是紅緞園,玉鏢門......一一被重火宮的人殺得橫屍遍野,不留一個活口。
  幾天前,紫棠山莊被重火宮夷為平地。
  複姓司徒的人都死了。
  除了司徒小公子,司徒雪天。
  家門被滅,甚至連一兩碎銀都沒有留下。司徒雪天跟著重火宮的人追回了重火境,卻無法報仇,貧困潦倒,才會與我在這裏相遇。
  客棧裏的人都以奇怪的目光看著這兩個乞丐。
  吞下去剛入口的牛肉,把筷子放下。
  "你為何沒去尋找桓公子幫忙?"
  "哎,自從溫公子去世,桓大哥也一病不起,碧華宅光景也不大好,我又何苦去替他添麻煩。再來我當時真的是瘋了,就知道追著重火宮的人跑......"說到這裏,鼻子一紅,抹了抹眼角,又繼續道,"我叫他們把我也殺了,可是沒有人動手。"
  我滯住了。
  想夾一塊肉,到半空又收了回來。
  端起一碗白菜湯,喝了一口。
  "那你以後準備怎麼辦?"
  司徒雪天幾乎要把頭埋在了碗裏:"如果我沒見過重火宮的實力,一定會大聲嚷嚷著要替父母報仇。可是......我沒有辦法。"
  "仇是一定要報的。"
  我平靜地說著。
  心裏卻早已洶湧澎湃。
  司徒雪天慢慢抬起了紅紅的雙眼,有些倔強有些無奈地說:"怎麼報。"
  周圍依然有不少人在看我們。
  有的客人不滿地捂住了鼻子,走出門去。
  掌櫃無奈的看著他們,又掃了我們一眼,歎氣。
  我還沒開口,一個聲音就在我們身後響起:"自然是殺光重火宮的人,砍下重蓮的頭,祭祀司徒老莊主,以及紫棠山莊上下幾百口人命。"
  我們倆一起轉過頭去。
  一名白衣公子。皮膚呈古銅色,筆直的鷹鉤鼻。
  司徒雪天有些尷尬地半垂著腦袋。
  "樓大哥。"
  這才想起他是樓七指的大兒子,樓彥紅。
  他的身後跟著一幫弟子,都穿著一身雪白的衣服。
  原來靈劍山莊來了這麼多人。
  樓彥紅走到我們面前,長劍在手,容光煥發地對司徒雪天拱了拱手:"雪天,沒想到竟會在這裏遇到你。"
  司徒雪天收住了有些骯髒的手,頭埋得更低了。
  "雪天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樓大哥。"
  樓彥紅坐在了司徒雪天身邊,原本帶著笑意的臉漸漸收了起來:"雪天,你們家的事我們都知道。你放心好了,我爹一定會替你討回公道。"
  司徒雪天默默點頭。
  "謝謝樓大哥。"
  樓彥紅也跟著點點頭,想了許久才道:"我們這次來就是為了調查重火宮的地勢的。你現在沒地方住吧,和我們一起回靈劍山莊如何?"
  司徒雪天看了我一眼,低聲道:"不了。"
  樓彥紅怔了怔,看著我說:"這位是......?"
  司徒雪天不語。
  我理了理自己的頭髮,裂開了一個笑容:"小弟林宇凰。曾與大哥有過一面之緣,不知大哥是否還記得?"
  樓彥紅的眼睛眯了起來。
  鷹鉤鼻使他看去更是有些狡詐。
  過了許久,才冷冰冰地說:"記得,如何不記得。"
  我還沒來得及回話,他就又補充道:"在你和重蓮親熱的時候,軒鳳得病的時候每天病得有多厲害,你不知道吧。你這兄弟當得可真好。"
  心中仿佛被巨石壓住。
  我窘迫地笑了笑。
  "是嗎,呵呵,是,我不知道。"
  司徒雪天道:"樓大哥,吃點東西吧。"
  樓彥紅厭惡地看著我:"你和重蓮好夠了,我妹妹怎麼辦?她和軒鳳的婚事又怎麼辦?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你看看你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
  司徒雪天似乎想說什麼,又把話咽了回去。
  樓彥紅瞪了我一會,也不說話了。
  氣氛變得更加沉重了。
  組織了很久的語言,才憋出一段話:"樓大哥,我對不起軒鳳哥。我現在變成這個樣子,也都是擺重蓮所賜。請大哥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將功補過。重火宮裏的路線和機關我都知道,讓我給你們帶路,可好?"
  司徒雪天愕然地看著我。
  樓彥紅輕蔑地笑了。
  "好啊。我聽說重蓮身邊的人都是忠心耿耿,不會吃裏爬外的。但我怎麼也不會想到,也有你這種人。"
  手掐進肉裏,終於可以減輕其他的痛苦。
  我彎了身子,連連鞠躬。
  "是是是,謝謝樓大哥,謝謝樓大哥。"

第三十八章

  吃了飯,在客棧沐浴休息,換了套乾淨的衣服準備出發。
  司徒雪天也收拾好了,雖衣服不很華貴,但公子哥的氣質也跟著回來了。
  他靠在門上,琢磨了很久。
  "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對著鏡子梳理剛洗過的頭髮。
  我抓了抓自己的腦袋,對著視窗吹了一會。
  "一個月沒梳頭,肯定是亂七八糟的。你不知道我從山崖上掉下來的時候,還以為自己百分百活不下去了,佛祖保佑。"
  司徒雪天皺眉。
  "我是說你的人變了。"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
  熟悉的臉孔,陌生的表情。
  用木梳挑起雙鬢的兩綹紅發,用發帶系在腦後,整個人看上去要精神了許多。我對著鏡子吹了個口哨:"真是帥得沒話說。"
  司徒雪天淡淡地掃了我一眼,提著自己的包裹往門外退去。
  我握住梳子的手一緊。
  "雪天,等我一起下去。"
  司徒雪天轉過頭看著我,臉上依舊掛著一抹讓人摸不透的笑。
  我走到床旁邊,整理好樓彥紅送的衣物。
  想了很久,還是忍不住問道:"為什麼他不殺你?"
  雖然心裏很清楚,重蓮練了那個武功是不可能喜歡上任何人的。可是,一想起他看我的眼神,他做的每一件事......
  甚至他這個月滅掉的幾個門派,都是我們倆曾經去過的地方。
  我真的沒辦法不去亂想。
  司徒雪天道:"因為我救過他。"
  這個答案出乎我的意料。
  司徒雪天走到我的身邊,替我收拾東西。
  然後他告訴了我兩年前發生的事。
  自從我們在泰山上分別以後,司徒雪天回到了採蓮峰,但是回去以後,採蓮峰的其他弟子說,薛紅去找林軒鳳,叫六美都散了。
  離開採蓮峰以後,他打算回紫棠山莊。
  但是路過一個小村的時候,他看到一群人正在欺負一個女子。
  他不會武功,只有拿錢將女子救回來,兩人還討了不少難聽的話。救了那名女子以後,他才發現她蒙著臉,個子很高,有一雙紫色的眼睛,很像薛紅。
  但是比薛紅不知美上多少倍。
  那女子是個啞巴。
  而且,還有了五個月的身孕。
  什麼問題她都願意寫在紙上回答他,唯獨不願提起孩子的爹。
  司徒雪天想,很可能是良家女子被男人玩弄後拋棄,又不敢讓爹娘知道,只得離家出走,流落街頭。
  他竟然就暫時陪著她住了下來。
  每天晚上那女子都會靠在床頭,撫摸著自己漸漸隆起的小腹。她不會說話,可是她的笑容讓他覺得心裏很難受。
  她看著自己的肚子,就像是看著自己的心上人。
  他始終覺得,她不僅一點都不恨那個拋棄自己的負心郎,還愛到了心坎裏。
  幾個月過去。
  有一日,她突然跪倒在床旁。
  他急得連續摔了幾個跤,請來了接生的穩婆。穩婆進房以後,立刻就她趕了出來,哆哆嗦嗦地說,那個女子想要剖腹產。
  司徒雪天問其原由。
  穩婆說,她的胯太窄,無法順產。
  剖腹產的成活率微乎其微。
  但是半個時辰過後,房裏傳來了嬰兒啼哭的聲音。
  穩婆臉色發白地沖出了房門,剛出去就對著門外的人大聲慘叫"男人,是男人!"
  司徒雪天激動地問她是不是生了男孩。
  穩婆已經嚇得站不住腳,在大街上大喊:"生孩子的是個怪物!他是男人,他竟然生了孩子!救命啊,有妖怪--"
  司徒雪天的臉色也跟著變了,沖進房門。
  滿床鮮血。
  那名女子的面紗已經被取了下來。
  她的臉色蒼白。
  躺在床上,滿頭虛汗,竟在用針縫補著自己腹部的刀傷。她的身邊睡著一個光溜溜的嬰兒。聽到聲音,一張絕美的臉抬了起來。
  他的心瞬間被捕獲了。
  可那並不是一張女人的臉。亦不像個男人。
  她虛弱地用被子裹住嬰孩。
  下一刻,白色沾血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窗外。
  次日,穩婆將那男人的身體構造和她自己的臆想都誇大了數十倍,講了一次又一次,對這個人講了又對另一個人講。
  於是,一個男人生孩子的事情傳遍了整個村子。
  也因為這個原因,幾天後,全村的人都死於非命。
  可司徒雪天沒事。
  但是那個非男非女的人再沒出現過。
  直到前一個月,他看到了出現在紫棠山莊山頂上的男子。
  重火宮的人將他包圍,一雙深紫色的凝眸帶著死亡淒絕的美。這樣的神情,早已與他們相識的時候不同。
  他似乎不會再笑。
  他的眼裏不再有一絲柔美的痕跡。
  沒有理由,沒有徵兆,他毀了整個紫棠山莊。
  他的名字叫做重蓮。
  "那你現在一定很後悔救了他。"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靜靜地看著司徒雪天。
  司徒雪天低下頭:"不。不後悔。"
  我點點頭。
  只希望他不後悔的原因不要是我想的那樣。
  司徒雪天小心翼翼地說:"他是我的仇人,可我敬重他。再說......任誰看到他那個樣子,都不會忍心下手。"
  說到這裏,臉竟紅了起來。
  我眨了眨眼睛,不停點頭。
  反正他重蓮的魅力大,喜歡他的人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我將東西裝好,凰羽刀和鳳翎劍握在手中。
  "雪天,你知道《青蓮花目》嗎?"
  司徒雪天愕然道:"《青蓮花目》?那不是重火宮的秘傳內功心法嗎?就是可以讓人前世今生的魂魄交錯的那個?"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
  "小雪果然是什麼都知道。"
  司徒雪天打開了我的手:"這本秘笈早就失傳了。但是我聽說只要魂魄再交換回來,修煉者的功力將以驚人的幅度提升,甚至可以超過《蓮翼》。"
  我先是一怔,隨後臉上露出了笑容:"時辰不早了,我們趕快上路吧。"
  ***
  一個月後,我們來到了靈劍山莊。
  靈劍山莊依舊是頗具氣派的樣子,高高在上,讓人覺得難以靠近。
  踏上靈劍山莊大門前的臺階,每一步都異常沉重。
  雪白階梯。
  仰天依舊蒼蒼色。
  總覺得一切都好像發生在昨天。
  總覺得一轉過頭,還可以看到一張柔和的笑臉,一雙明亮的桃花眸。
  總會有那麼一個幻想,靈劍山莊的大門一打開,他在門後對我微笑......說他已經等我很久很久了。
  然而一切都只是幻滅。
  走進靈劍山莊的大門,立刻就聽到了大殿傳來了巨大的吼聲--
  "滅重火!滅重火!滅重火!"
  我舉目望去,滿廳堂裏都站滿了白衣弟子。樓七指一身深紅色的錦服,站在人群中,一臉凝重,反倒襯得格外明顯。
  樓彥紅紅光滿面地走到了樓七指面前。
  "爹,爹,你猜我找到誰了?"
  我和司徒雪天等人隨後跟去。
  樓七指一看到我們,驚愕道:"司徒公子?真是貴客。快進來,快進來......"
  說到這又看到我了。
  果然如我所料,眉頭漸漸收了起來。
  "林公子也來了,請坐。"
  我乾笑著點點頭,在大廳裏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
  其他人也分別坐下以後,樓七指遲疑地看著我,許久都沒有說話。
  樓彥紅道:"爹,林公子說他要幫我們。"
  一聽這話,樓七指的神色不僅沒有緩和,反倒更加鄙夷了。目光移到了司徒雪天的身上:"司徒公子,老夫非常遺憾,沒能立刻替司徒老莊主報仇。但是現在我已經結下了其他門派,打算開春就攻到重火宮上去。"
  司徒雪天點點頭,欠了欠身子:"謝謝樓伯伯。"
  我想了一會,道:"樓莊主,晚輩覺得不妥。"
  樓七指挑眉道:"如何不妥。"
  "您可記得幾大門派聯合攻打冥神教的事?對方在暗,我們在明。打入他們的內部,如果不做好充分調查,很難取勝。"
  樓七指冷冷地看著我。
  "真不好意思,我的兒子這回去就是替我們調查的。"
  "重火宮內高手如雲,重蓮的武功深不可測,只調查地勢是不夠的。晚輩以為要攻破他們,最重要的是要查清楚他們的弱點。"
  樓七指不語。
  樓彥紅道:"說來聽聽。"
  我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重火宮除了重蓮,最難對付的人就是四大護法以及排行前幾位的弟子。四大護法的武功屬海棠最為高強,硨磲居次。硨磲的武器是匕首,琉璃使用的是暗器。海棠使用的武器是軟鞭,她的拿手招式就是將別人的武器抽出,她最怕的必定是赤手空拳的高手。朱砂性格浮躁,很容易被激怒,可以用智取。"
  樓彥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晚輩提議,做好充分準備再攻上去。"
  樓七指沉默了許久,才沉聲道:"這些我們都知道,不用林公子費心。"
  我抓抓腦袋,笑道:"樓莊主說得是。"
  隔了幾日。
  除夕夜。
  落梅如雨,笙歌滿院。
  靈劍山莊迎來了各大門派的有名人士,大家都歡聚一堂,共度新年。樓七指命人擺了幾十桌酒席,整個山莊人山人海,熱鬧非凡。靈劍山莊要結江湖上的幾個大門派攻打重火宮的消息,在幾個大門派之間已傳得沸沸揚揚。
  所以,武林豪傑們此次前來一是來歡度佳節,二是祝攻打成功。
  宴席上。
  樓七指端著玉制的酒杯,坐在人群中,笑顏逐開。群雄紛紛向他敬酒,忙得應接不暇。喝了一杯又一杯,卻不怎麼上臉。我端起酒杯,小酌一口,臉皺成了一團。果真是放了幾十年的女兒紅,辛辣且濃馨。
  有人站起來,把酒杯呈在了樓七指的面前。
  "樓莊主,過完節我們就要替武林懲惡除奸,真是可喜可賀啊。"
  樓七指微微一笑,擺了擺手。
  "不,時間變了,秋季再去。"
  頓時所有人都啞然抬頭看著樓七指。
  樓七指笑意更濃了。
  "各位一定不明白我的意思。其實解釋出來很簡單。諸位可記得您可記得幾大門派聯合攻打冥神教一事?就是因為對方在暗,我們在明。有了前車之鑒,這一次我們要小心才是。打入重火宮的內部,如果不做好充分調查,很難取勝。"
  我猛然抬頭看著樓七指。
  眾人緩緩點頭。
  "重火宮內高手如雲,重蓮的武功深不可測,除了重蓮,最難對付的人就是四大護法以及排行前幾位的弟子。四大護法的武功屬海棠最為高強,硨磲居次。要攻破他們,必先查清楚他們的弱點。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樓七指從容不迫地說著,還不時摸摸自己的鬍子。
  "所以,我決定對派點人手去調查重火宮的事,推遲攻打時間。"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不禁拍案叫絕--
  "好!好!樓莊主果然是天下第一莊的莊主,太厲害了。"
  "我們都沒想到這些,確實太莽撞了,樓莊主好見識,有這樣的人帶領我們,我們是倍感榮幸啊。"
  "同意樓莊主的話!!"
  我竭力忍著不要發火,把頭埋得極低,不想再聽到他們說話。
  可樓七指依然滔滔不絕。
  "四大護法的弱點我還沒調查清楚。可重蓮,大家都知道,他既有男人的特點,又有女人的特點。他可以生孩子,他愛的是男人......"
  話說到這裏,不少人都做出了嘔吐的模樣。
  樓七指卻是一臉儼然。
  "所以,他的弱點,我已經知道了。"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樓七指忽然將酒杯朝我敬來--
  "林公子,他就是重蓮的弱點。"
  廳堂內寧靜得可怕。
  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林公子,你來這裏的時候曾告訴我,你是真心誠意地想要幫我們。現在有機會了,你可願意為我們一試?"
  大堂內蔓延著濃濃的酒香。
  指尖冰涼徹骨。
  "樓莊主,你們真是太會開玩笑了。我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
  我怎麼可能......會讓他在意到為我犧牲性命。
  樓七指擺手笑道:"呵呵,這一點我們暫且不說,我只是想問你,願不願意幫助整個武林的所有正派人士,除去這個魔頭?"
  我倉皇地往四周看去。
  所有的人都盯著我。
  大大小小各不相同的眼睛。
  最後,腦中只剩那一雙魅誘而脆弱的紫眸。
  樓七指朝我走了一步。
  "林公子,想好了麼。"
  我不由自主站起身,往後退了一步。屋外的冷風吹了進來,我不禁打了個冷噤。我要殺重蓮,要殺重蓮......要殺重蓮。忽然發現這事一件幾乎無法做到的事。
  事到如今,只是默念著他的名字,都會覺得痛苦。
  樓七指長歎一口氣。
  "哎,鳳兒去得太早了。否則估計不用我們請你,你也會答應。"
  鳳兒去得太早了......
  突然感到窒息。
  許久,才硬擠出一句話:"我願意......除掉重蓮。"

第三十九章

  我逃了。
  從酒席上落荒而逃。
  夜幕籠罩下,張燈結綵的靈劍山莊看去奢華而高貴。屋簷兩行錦燈籠,青焰晃雲母。繞過了幾座大的樓臺,方見一個小池,小池旁一間別致的小屋,旁立幾盞孤燈,與華麗的殿堂不同,別有一番風味。
  我擦了擦汗,攔住了一個丫頭。
  "這位姑娘,請問客房在哪里?"
  丫頭道:"莊內供給客人住的有十三個別院,二百五十三間房。公子說的是哪一間?"
  我又擦了擦汗:"我叫林宇凰,與我同行的公子叫司徒雪天。"
  丫頭的態度立刻放端正了許多:"司徒公子方才還在這附近。林公子請稍等,奴婢這就去給他說您找他。"
  "等等,這房間是誰住的?"
  我指了指那間小屋。
  建築風格和別的都不一樣,想來主人應該是個雅人。
  丫頭道:"是林公子。因為他說從小住小屋習慣了,住不來這種大宅院,莊主就替他另蓋了一座小苑。"
  我的呼吸一下變得紊亂。
  "林公子?......哪個林公子?"
  丫頭道:"就是原本可能入贅山莊的那位林軒鳳公子。"
  腦中一片嗡鳴。
  扔下一句"謝謝",端了一盞燈,推開了小屋的門。
  果然和小時候一樣,林軒鳳的房裏,滿滿的武功秘笈。靠床的桌上放著一本已經風吹亂書頁的冊子,冊子旁,一張泛黃的紙。
  我伸出僵硬的手,翻開了那本書。
  只是一本普通的心法。
  可是在我打開的時候,一片薄薄的葉子從裏面落了出來。
  我蹲下身,將葉子撿了起來。
  翠綠中帶著些枯黃,淡淡的書卷油墨氣已經將原來的味道掩蓋了去。
  鳳凰竹葉。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張葉子,將它貼在了臉上,輕輕廝磨。
  一陣寒風吹進房門,桌上的紙頁也飛了起來。
  我將它接住。
  握住它的手卻在顫抖。
  亦是一張發黃的紙,一張畫著草圖的紙。幾枝簡單的細竹,兩隻比翼雙飛的鳥兒,滿篇都重複著兩個清秀的字。
  鳳凰。
  坐在已經有些灰塵的板凳上,深深吸了一口氣。
  想起樓七指的話,想起了他和樓彥紅仗勢欺人的姿態,又是氣憤,又是懊惱。
  如果軒鳳哥還活著,或許一切都不會這樣了。
  如果他還活著,我就可以拋棄一切與他遠走高飛。再也不用參與任何江湖紛爭,再也不用看到這些令我反胃的人......再也不用看到重蓮。
  不再看到重蓮。
  可是,我還想看看她。
  我們的女兒。
  她一定很長時間都恢復不過來吧。
  我刺殺重蓮的那一幕,她全都看到了。可是她一反常態,沒有哭,只是睜大眼看著我們,看著他二爹爹像個瘋子一樣吼著要殺她最喜歡的爹爹。
  可是,我必須得殺了他。
  我明明知道自己是被那些人利用了,可還是跟傻了似的點頭答應。
  我必須殺了他。
  軒鳳哥,我該怎麼辦。
  我怎麼可能不殺他?
  我又怎麼可能下得了手......
  窗外傳來了吵吵嚷嚷的聲音。
  我抬起頭,混著小孩子的哭聲,一個女子正在大聲哭喊。透過窗外看去,那女子正拖著一個男子的衣服,小孩則是站在旁邊大哭。
  正準備出門看看,就有一個人走了進來。
  司徒雪天。
  他靠在門欄上,隨意笑了笑:"樓彥紅夫婦在吵架,別去了。"
  詢問原因,才知道是樓彥紅開春有事要出去,他的妻子叫他一個月內回來,他說不行,他妻子就帶著自己的孩子要離家出走。
  司徒雪天話音未落,那女子就又吼了起來--
  "好,好啊,你都這麼說了,那我也告訴你,我對你也早就沒感情了,要不是因為兒子,我早就離開這個破山莊了!"
  "隨你怎麼說!"
  他撒手站在旁邊,臉色鐵青。
  "兒子,這麼多年來娘被你爹欺負夠了。娘最喜歡你,我們母子倆自個兒過,走得遠遠的......"
  她淚流滿面地抱著兒子,往外面走。
  樓彥紅停了一會兒,跟著追了出去。
  司徒雪天笑了笑,不說話。
  我喃喃道:"既然如此辛苦......為何又要成親。"
  司徒雪天理了理自己的衣角。
  "你以為樓大嫂對樓大哥真沒感情了?你也太不瞭解父母的想法了。"他輕笑出聲,聲音放得很柔,"她有多愛孩子,就有多愛自己的丈夫。"
  我的身子一下變得十分僵硬。
  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孩子是孩子,丈夫是丈夫,兩回事兒。"
  司徒雪天輕輕歎氣。
  "這也是我娘告訴我的。當一個人愛的人背叛自己以後,所有的愛都會轉化成恨。有多恨,就有多愛。無愛,無恨。你看看嫂子方才哭成那樣,就知道她有多喜歡樓大哥了。"
  樂聲遙作,泉堪露滋。
  我的心跳得很快。
  快到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我的心跳聲。
  良久,才抬頭調笑地看著他:"小雪,你又開始發表長篇大論了,行了吧。男人嘛,活這麼感性做什麼。"
  司徒雪天臉上一紅,惱怒道:"我不喜歡別人說我娘啊,你再說我和你沒完。"
  我用手背撐著下巴。
  翹起了二郎腿,晃來晃去。
  "跟你宇凰哥學學,心無雜念,皈依佛門。"
  司徒雪天用手指扣了扣門:"行,我這就去替你拿剪子來,把你引以為傲的飄逸長髮給剃個精光。"
  我連忙正襟危坐。
  "司徒公子,時辰不早了,去睡吧。"
  司徒雪天含笑走出門去。
  燭光花影疏疏。
  我握著自己的手,久久不能平靜。

  第三十九章 奉紫

  轉眼間,幾個月過去。
  薰風初入弦,十裏青山,數聲鳥啼。
  品河流水一灣西。
  滿庭山杏花。
  劍花淨,刀光冷,如風如電馬,搖動空碧。我緊握刀劍,踏過杏樹頂,踩著葉片輕盈飛過,無聲無息,腳下揚起了紛飛的杏花雨。
  刀劍合一,心神凝聚。
  落地時,山雀未驚。
  還未開始舞刀劍,身後就已經響起了清脆的鼓掌聲:"好身手,不錯不錯!"
  滿山鳥兒倏然撲翅飛起。
  我回過頭,霎時又驚又喜。
  翻卷的落花中,一張五官深邃的臉,一身絳紅色的衣裳。火紅色的羽絨在肩膀上隨風舞動。手中一把掛著玉蝶墜子的寶劍。
  我將刀劍往空中一扔,抽鞘將它們接住。
  花遺劍眼睛又睜大了些。
  "宇凰,一年不到,你的武功竟到了這種境界。"
  我一時半會兒還沒反應過來怎麼一回事。
  "花大哥......你,你不生我氣了?"
  花遺劍微微一笑,輕聲道:"這些日子我一直住在鳳凰竹林,想了很久,覺得這樣也很好。至少我可以一直守著他。"
  頻葉軟,杏花明。
  花遺劍眼角的藍蝶仿佛會隨時舞起。
  我也跟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答應軒鳳不殺重蓮,原本覺得對不起亡妻。但是重蓮現在眾叛親離,連你都離開他了,看樣子他的下半生也不會好過。"
  花遺劍的表情平淡如水。
  我的笑容凝在了臉上。
  "眾叛親離......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有人傳言重火宮出了內亂,除了那幾個元老級人物都離開了。原本攻上去勝算幾乎為零的,但是現在五成能攻下來。樓莊主果然英明,這一等沒有白等。"
  手心冒出了細細的汗液。
  初夏的陽光忽然變得有些刺眼。
  "這樣啊......真是好呢,我們可以上去殺個片甲不留。"
  再也笑不出來。
  花遺劍挑眉看著我。
  "宇凰,你練這麼高的武功,就是打算隨他們一起去除掉重蓮?"
  我苦笑著點點頭。
  "那花大哥呢。"
  "不是還有幾天就要出發了麼,樓莊主邀請大家再來團聚一次。"
  我又點了點頭,再說不出話。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一陣喧嘩。
  我和花遺劍不約而同抬頭看著大院。
  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一起朝外面走去。
  大院內。
  許多人簇擁在一起,似乎圍著什麼東西,都在低聲議論。
  一個女人的聲音顯得十分突兀--
  "把孩子還給我!!還給我--!!!"
  這聲音略顯低沉,此時大吼起來,難免有些嘶啞。只是我一定在哪里聽到過。推開人群,很困難地朝裏面探了個頭。
  他們的確圍著一個女人。
  亂七八糟的頭髮,紫棠色的衣衫。
  高貴而充滿巾幗氣質的臉此時已變得骯髒不堪。
  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竟是水鏡!
  她握住了手中的雙刀,狼狽地撐著地面,手卻被人踩住了。她抬起頭,又一次對著周圍的人大聲吼叫:"你們這群人面獸心的怪物,把孩子還給--啊--"
  那個人的腳她的人在她手上狠狠戳了一下。
  雙刀砰然落地。
  "你說誰是怪物?啊?你們宮主才是吧?不男不女,不倫不類,跟個太監似的......不不不,他還能生孩子呢,比太監還太監,哈哈哈......"
  踩住她的弟子仰天大笑。
  周圍的人也跟著笑了起來。
  有一個人還扯住自己的袖子,往臉上抹了幾把,扭扭捏捏的樣子讓人見了直生噁心:"人家~就是~重火宮的宮主~~重蓮~小蓮花~~"
  "啊哈哈哈......"
  許多人笑到彎了腰。
  水鏡憤恨地抬起頭,眼眶中已有淚水在滾動。
  "你們也就只能在這裏跟個狗似的狂吠,我水鏡就看著你們殺到重火宮上去,我們宮主勾勾小拇指,你們幾個小貨色的命就沒了!"
  話音剛落,一口唾沫落在了她的臉上。
  "等我們去了重火宮以後,就可以知道重蓮到底是男是女了,我很好奇他有沒有男人該有的東西,哈哈。"
  水鏡抬頭惡狠狠地看著他們,用袖子將唾沫擦了去。
  花遺劍突然往前邁了一步--
  "統統給我讓開!!"
  所有人都轉過頭來,先是一愣,接著連連賠笑:"花大俠,花大俠好。"
  花遺劍皺眉道:"一群男人欺負一個弱女子--樓莊主平時就是這麼教你們的?"
  "花大俠,她不是‘弱'女子啊。這婆娘是重火宮的大弟子,耍起狠來的時候不要命的,你看看,我兄弟的手都差點給她砍斷了。"
  一個男子拖出另一個受傷少年的手。
  深而長的傷口,鮮血汩汩。
  看樣子這手是廢了。
  花遺劍眉頭鎖得更緊了。
  "我知道她是水鏡。無論她是什麼人,做了什麼事,先不提她是女人,你們以多欺少,又算什麼男子漢!就是抓到人,也該等莊主發落。"
  水鏡抓了抓自己被弄亂的頭髮,低下頭默默流淚。
  我終於還是沒能忍住。
  走到她的面前,蹲下。
  "水鏡姐姐,你怎麼會離開重火宮的。"
  水鏡猛然抬起頭!
  她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臉頰。
  "宇凰,你......你......你沒有死......?"
  我回避了她的視線。
  "殺掉重蓮之前,我不會死。"
  她收回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你竟然......竟然說出這種話......咳咳,你什麼都不知道......"聲音帶著濃濃的哭腔,哽咽了半天都沒說出來。
  周圍的人都沒有說話。
  許久,她才慢慢鬆開了手,指向一個弟子。
  "你看看他手中的孩子。"
  我站起來,朝那人走了兩步。
  那個弟子下意識地抱緊了孩子,怒道:"林宇凰,你想做什麼?你若是背叛靈劍山莊,定會死無全屍!"
  我伸出手。
  "把孩子給我。"
  他退了一步:"你竟然幫著這女人!"
  我不再多話,抽出凰羽刀,用刀柄捅了一下他的手。
  他慘叫一聲,孩子被高高拋了出去。
  我跳起來接住,孩子在我手中重重撞了一下,剛落地就大哭起來。
  那是個女孩。
  兩隻棉花團似的小手在空中亂抓,細細長長的眼睛緊閉著。
  女孩依然在嚎啕大哭。
  我的神志卻在一瞬間被攪亂了。
  我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師父就告訴我,長在眉心的痣,叫做美人痣。
  女孩的眉心長了一顆痣。
  絳紅色的美人痣。
  "林宇凰!你想造反是不是?!"
  幾個弟子已暴跳如雷。
  寒光閃爍。
  陰冷的劍鋒朝我刺了過來!
  我抱著懷中的孩子,一躍而起,在空中旋轉數周,最後落在了屋簷上。我找了個地方坐下,完全無視下面一片叫駡聲。
  嬰孩的領口處有一根細細的銀鏈。
  我將那銀鏈抽出,上面有一個小小的名牌。
  三個剛勁有力的字,瀟灑俊逸--
  重奉紫。
  我驚愕地睜大了雙眼,朝樓下看去。
  水鏡揚起頭,眯著微微發紅的眼睛,對我喊道:"你看看那個名牌的背面。"
  我將名牌翻了過來,上面刻著幾行蠅頭小字:是時深秋獨酌夜,玉鏢門,漫脫寒衣浣酒紅。奉天城,紫珠崖,感懷故人。故名奉紫。
  "重火宮旁一懸崖,名紫珠。"
  我看了看水鏡,又看了看那孩子。
  小丫頭靠在我的懷中,慢慢睜開了眼睛。
  她的目光一瞬間與我的交匯在一起。
  一雙充滿靈氣的桃花眼。
  雁點青天字一行,一縷孤煙細。
  我的手指在微微發顫。
  小丫頭不哭了,只眨了眨眼,歪著腦袋看我,眼睛彎了起來,露出了溫柔的笑容。熟悉而又陌生的笑容。純淨而清澈,無絲毫污濁。
  樓下的人依然在叫駡,可我什麼都忘了。
  我伸手刮了刮她的臉頰。
  她笑得更開心了,小臉朝我身上貼了過來。
  鼻子越來越酸,只有將她緊緊抱住。她伸出嫩嫩的小手,勾住了我的脖子,就像雪芝依賴重蓮那樣依賴我。
  明明是很開心的時刻,可我的眼淚卻像是決堤的洪水,不斷往外湧。
  原來,你沒有記恨我。
  就算生離死別,就算轉世輪回,你都依然會回到我的身邊。
  有人說,女兒前世是父親的情人。
  父親就是還女兒前世的情的。
  為了前世的未了情結,為了前世的不能盡意的纏綿,為了前世不能白頭的相首,為了前世有約的協定......
  今生父親將把前世沒能做到的愛,全都交還與她。
  所以,我會用我一生的時間去愛她。
  抱著懷中的奉紫,我突然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江湖上的事,沒幾件是我所關心的。
  就算練成了一身絕世武功,贏得身前身後名,或許下場還會很慘。
  例如說,梅影教主。
  例如說,重蓮。
  或許就這麼帶著奉紫浪跡天涯會更好。
  什麼武林,什麼靈劍山莊,什麼重火宮......全都與我無關。
  再與我無關。
  失神了片刻,樓七指帶著一幫弟子走了過來。
  一看到花遺劍,他就拱了拱手:"花大俠。"
  花遺劍回了禮,並不說話。
  樓七指看了看周圍的人, 儼然道:"誰叫你們這樣折磨人了?即便是對手,也不該如此對待。給她一個痛快罷。"
  我連忙大叫道:"不要!"
  所有人都看著我。
  樓七指道:"林公子,你爬那麼高做什麼?"
  我怔了怔,連忙跳了下來。
  水鏡朝我走了幾步,身旁的人攔住了她。
  樓七指揮揮手,他們又讓了開去。
  她走到我的身邊,靠過來小聲說道:"你就沒有什麼想要問我的麼。"
  抱住奉紫的手漸漸收緊。
  "蓮......蓮宮主他還好吧?"
  水鏡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原來你還是沒有忘記他的。重火宮的確像他們所說那樣,已經支離破碎了。所以我才會帶著小少宮主逃出來。"
  不安的感覺在心底流竄。
  心仿佛隨時都會跳出胸膛。
  "那他呢--他去哪里了?"
  水鏡慘然一笑,三分滄桑七分悲涼:"差不多已經一年了。"說到這裏,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又繼續說道,"那個東西在你的手上,你再看看,就明白......為什麼了。"
  說到"明白"二字的時候,她的聲音明顯抖了一下。
  我連忙追問:"那個東西?什麼東西?"
  水鏡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
  細長的眼睛漸合起來。
  不過多時,嘴角流出一絲鮮血。
  我睜大眼,順著她的嘴角往下看去--
  不知何時,她已經將一把小匕首捅入了自己的小腹。
  "水鏡姐--!!"
  我痛苦地撕吼,伸手去接她,卻被她推了開去。
  秋風鳴桑條。
  水鏡的長髮在空中劃出一道孤寂的弧線。
  她倒在地上,安然地閉上了眼睛。
  我腳下一個踉蹌,後退了兩步。
  看著水鏡寧靜地睡去。
  遠處不知何處簫聲響起,一曲煙波渺。
  也不知過了多久。
  我抬起頭,目光慢慢掃過周圍的人。他們的神情各不相同,可都帶著明顯的鄙夷和不屑。只有花遺劍,皺著眉,別過了臉。
  我站起來,走到花遺劍面前。
  花遺劍歎息一聲。
  眼角的蝴蝶黯然失色。
  懷中的琥珀和瓊觴早已被體溫暖熱。
  "花大哥,我想請你幫個忙。"
  花遺劍點點頭。
  我拿出瓊觴,放在了他的手中。
  "我聽人說,零陵城後有幾座山,山后是一片海。海邊有一座小屋。我聽說溫采的墳墓在那裏。把這個瓊觴磨成灰,灑在他的墳頭。"
  花遺劍接過瓊觴,將它緊緊握在手中,又點了點頭。
  我抱起奉紫,倏然沖出人群,來到了後院。
  一個小的池塘。
  澄鮮淨綠表裏光。
  我擦了擦手中的汗液,拿出了懷中的琥珀。走到池塘邊,將琥珀泡了進去。水漸漸發熱,琥珀上方泛出了金色的字。
  奉紫睜大了眼睛看著我。
  先是蓮神九式的招式進階解釋。
  一一顯過後,水面緩緩浮出幾行銀色的字--
  修煉此功須無情無義,方可練至頂重。
  一旦自察動情,武功漸弱。
  後至雙性合一,趨於無敵化,終成蓮翼。
  自修成之日,及至一年之後,命數歸結。
  看到後面四個字的時候,我的頭嗡的一聲響,然後什麼都不知道了。
  晚風微動,淨掃天地。
  一勾新月照澄灣。
  奉紫睡了。
  睡著的時候,還緊緊抱著一個枕頭。神情安然,呼吸均勻而平穩。眉心的美人痣嫣紅如凝梅,讓她看去柔和了許多。
  我坐在床沿,輕輕理了理她的頭髮。
  去年深秋,重蓮已經雙姓合一了。
  看到琥珀上的字以後,立刻就想往重火宮趕去,可一直到了晚上我都沒有動身。
  如果我去的時候,他們告訴我,他已經不在了......
  我開始感到害怕。
  重蓮說,等我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等我想起了所有的事,不用他說,我也會離開。他說,蜉蝣的生命極短,朝生暮死,曇花一現。
  他還說,他恨自己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我不知那時他是否就預知了自己的未來。
  我從來都只想著要殺他,卻沒想過如果他死了,一切將會變成什麼樣。
  如果他死了。
  如果他死了......
  突然覺得無法呼吸。
  走出門去,長長吸了一口氣,卻無法阻止自己繼續想下去。
  風獵獵,經樹葉飄颻。
  深院靜,小庭空。
  握住拳頭,緊閉雙眼。
  說什麼要替軒鳳哥報仇,說什麼恨他,巴不得他死。到頭來,他生死未蔔,才知道自己錯得太徹底。除了傷害,什麼也沒留下。
  沖回房間,收拾好了東西,小心翼翼地抱起熟睡中的奉紫。
  走到庭院外,輕輕躍上屋簷,翻出牆去。
  我不想讓自己後悔。
  無論他是生是死,我都一定要見他最後一面。
  帶上奉紫,速度要慢上許多。
  一路上借著稀飯米粥給她喝,算是填飽了肚子。
  經過一家小城鎮的時候,看到了讓我久久難以忘懷的一幕。
  城邊有一條小溪。
  溪邊擺了幾張竹椅竹桌。
  桌上放了幾碗稀飯。
  一個孕婦和一個老年婦女正坐在椅子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孕婦的手時時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輕輕撫摸。
  老婦坐在她的身邊,用蒲扇扇了扇風。
  "哎,我也是這麼過來的,生個孩子真像是去鬼門關溜達一圈再回來。不過你不用擔心,婆婆一定會給你請最好的穩婆。你這段時間就不要走動太多,免得動了胎氣。"
  那孕婦溫柔地笑了一下。
  "謝謝婆婆,我已經很享福了。可憐了于嫂......"
  "哎,她這運氣也太不好了,剛懷上孩子就死了丈夫。還好她公公婆婆都在,否則真不知道她接下來幾個月該怎麼過下去。""
  孕婦道:"也不能這麼說,若是沒有丈夫的支撐,誰有勇氣把孩子生下來啊。"
  我朝他們走去,指了指桌上的碗。
  "這位婆婆,請問我能借你們的粥給孩子補補水嗎?"
  "沒問題。"老婦看了看奉紫,"這是你的孩子?"
  我點點頭,舀了一勺粥喂入奉紫的口中。
  奉紫眨了眨大眼睛,乖乖地將那些粥喝下去,一邊喝眼睛還一邊彎了起來,一直盯著我笑,喉中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老婦摸了摸兒媳婦的肚子,漫不經心地問:"孩子的娘親呢?"
  動作略微遲疑了一下。
  "他......他在家。我這就是帶女兒回去找他的。"
  奉紫伸出小手抓住我的手,將剩下的粥灌了進去。
  老婦點點頭,又搖了搖蒲扇。
  "應該是在坐月子吧。坐月子也辛苦啊,稍微一個不注意身子就廢掉了。當相公的千萬不要讓娘子受凍了,否則下半輩子就不好過了。"
  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幅畫面。
  漫天飛雪中,我的刀狠狠地插入了重蓮的後背。
  他看著我的眼神,寂寞而又脆弱。
  我緊緊皺著眉,細心地喂了奉紫第二口,眼眶漸漸模糊。
  又是照顧孩子又是趕路的日子真的不好過。
  抵達重火境的時候已是初秋。
  遍地落葉,滿山楓紅。
  走在地上,都會有沙沙的聲音響起。
  我摸了摸自己的衣兜,找到了一袋細粉。走到了紫藤林中間偏西的地方灑了出來,樹林上空的霧氣漸漸散去,一條小道呈現出來。
  我朝裏面飛速走去。
  白色樓宇於數重花內起,如雪國一般。
  清溪樓環繞,水澹澹兮生煙。
  只是樓宇間不再有燈火,石回橋上不再有侍女。
  走進了嘉蓮殿。
  空空如也。
  什麼人也沒有。
  甚至連稍微值錢的東西都被搬走了。
  我抱住奉紫的手已經開始發抖,左顧右盼了半晌,仍不見半個人影,最後只有大聲喊道:"有沒有人啊?人都去哪里了?"
  然而只有餘音寥寥。
  陣陣回蕩。
  "重蓮!重蓮!"
  "重蓮!你去哪里了!"
  同樣的聲音不斷重複著。
  "蓮......你去哪里了......"
  從頭到尾卻只有我一個人。
  我洩氣地坐在了地上,已經不敢往下去想。
  身後漸漸傳來了腳步聲,隨著一個洪亮的聲音響了起來--
  "林宇凰,你果然出賣我們了!"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轉頭,嚇得立刻站了起來。
  靈劍山莊和另外幾個門派的人都到齊了。
  樓七指歎了口氣,搖搖頭。
  樓彥紅朝我走了一步。
  "上次看到你和水鏡講話我們就知道你肯定有問題。沒想到你還真的偷偷溜出來了,要不是我發現苗頭,怕是大家都給你害死了!你說,重火宮的人都去哪里了?!"
  我已經沒有心思去思考別的事了。
  重蓮不在這裏。
  他不在這裏。
  那他會去哪了......
  他一定在心蓮閣,他一定在那裏!
  我朝門口沖去,卻被樓彥紅拽了回來:"想跑?沒那麼容易!"
  我狠狠甩開他的手,怒駡道:"你他媽放開我!!"
  "林宇凰!我對你一再忍讓,你就真把自己當回事了!"這聲音不是樓彥紅說的,而是樓七指,"現在你總得給大家一個交代!"
  所有人都在盯著我。
  我慢慢搖了搖頭。
  越來越用力。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樓彥紅使勁推了我一把--
  "你想騙誰啊你?!"
  我沒有防備,腳下一個不穩,退了一步。
  正準備開口解釋,又有一個人開口講話了:"不要再找了,你們找不到宮主的。"聲音蒼老已極。回頭一看,竟是重火宮四大長老之一的溫孤東泰。
  溫孤東泰步履蹉跎地走過來,十分驚愕地看著我。
  "林公子,你......沒有死。"
  "不要說這個了,他......他......"
  話已說不下去。
  溫孤東泰恢復了平靜,一字一句道:"哎,你就算活著,也救不了他。你應該知道宮主練了《蓮神九式》,是不可以動情的。"
  我的身體已經開始劇烈顫抖。
  "不可能的,不可能啊!還沒到一年,不可能!!"
  "的確沒有到一年,但是他以為你死了。"溫孤東泰歎息一聲,"奉紫出生的那一個晚上,宮主就在心蓮閣自盡了。"
  樓七指雍容一笑,道:"堂堂重火宮宮主會自殺?溫孤長老,莫要把在下當傻瓜。"
  溫孤東泰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倘若宮主還在,諸位此刻已經變成一堆屍體了。"
  這話說得雲淡風清,但是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唯獨樓彥紅譏諷道:"就憑他一個人?殺我們全部?長老,你看看來的都是些什麼人。"
  溫孤東泰捋了捋鬍鬚。
  "坐井觀天。"
  樓彥紅先是一愣,隨後臉就氣得通紅。
  "是你目中無人!小心我砍了你!"
  溫孤東泰大笑:"哈哈哈哈哈......反正沒了宮主,重火宮也毀了。現在老朽就爛命一條,你們這群真正的敗類若想要,就拿去罷。"
  "那我就成全你!"
  樓彥紅抽出寶劍,朝溫孤東泰刺去--
  當!
  劍被彈了回來。
  樓七指握住劍柄,將樓彥紅的劍撥回去,搖了搖頭,對溫孤東泰道:"溫孤長老,你們宮主怎麼自殺的?"
  溫孤長老歎了一口氣。
  "鶴頂紅。一杯下去,半盞茶的功夫就去了。"
  鶴頂紅。
  我用力抱住奉紫。
  懷中的嬰孩疼得哼唧起來。
  樓七指沉默了。
  "重蓮為何要自殺?" 樓彥紅看了我一眼,"難道就因為這小子?你別和我開玩笑了。他是什麼人全天下都知道。"
  溫孤東泰一臉漠然。
  "恕老朽不能交代。你們愛殺便殺。"
  樓七指的臉色變得陰沉。
  眼中有興奮的光芒在閃動。
  "既然重蓮已死,我們這就把重火宮給夷為平地!"說完,從腰間抽出長劍,高高舉起。身後的人紛紛響應號召,跟著取出了武器。
  刀聲劍聲在密閉的大殿內響起。
  刀光劍光閃爍著冰寒凜冽的光。
  溫孤東泰緊緊閉上模糊的老眼,眉頭深蹙。
  樓七指將長劍指向了溫孤東泰。
  "溫孤長老,真是對不住了,要拿你開刀。"
  溫孤東泰又長歎一聲,搖了搖頭。
  溫孤東泰年紀大了,用疾速的招式幾乎是百發百中。果然樓七指的眼睛一眯,手腕用力,劍在空中飛速旋轉了一圈--
  靈空劍法!
  全天下最快的劍法就是這一式。
  溫孤東泰也沒想閃躲,只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就在這個時候--
  金銀交錯的光芒擦破了空氣,在空中劃過一道尖銳的聲響,直撞擊在了即將刺入溫孤東泰咽喉的長劍上!
  當--吭!
  長劍倏然落地。
  人們的目光都投到了我的身上。
  我抱著奉紫,輕輕一躍,踩著樓彥紅的肩膀,足下踏過幾個人的頭,身形一轉,伸手接住了自己扔出的凰羽刀,插入刀鞘。
  刀柄上還殘留著方才緊握的溫度。
  白羽在靜謐的空氣中飄揚。
  樓七指猛然回頭,詫異地看著我。
  奉紫害怕地往我身上靠了靠,小小的臉抬了起來,美人痣如綴紅玉。
  我抱住她的手用力了些,將她摟在了自己的懷中。
  "樓莊主,請你離開!"
  聲音很大,可是底氣不足。
  重蓮,重蓮,重蓮......
  樓七指撿起長劍,劍鋒慢慢指向我:"林宇凰,出賣大家的下場,你是知道的。樓某人現在就在這裏除掉你這個叛徒--!"
  他的手指撫過劍鋒。
  徒然間,身子一屈,長劍從右上方斜劃下來!
  我仰頭一閃,躲過了他的攻擊。
  誰知他收劍後,左手手肘又迴旋擊向我,我騰出抱住奉紫的手--
  邦!
  兩個關節砰然相撞!
  兩個人都倒退了一步。
  我的手肘被撞得隱隱生疼,但未忘抬腳,急速踢向他持劍的手。
  連續兩次被擊落武器,樓七指的臉上是紅一陣白一陣的:"怎麼可能......林宇凰,你說,你是不是練了什麼邪功?!"
  我雙手抱住餘驚未定的奉紫,沒有說話。
  嘉蓮殿內突然變得十分空曠。
  寧靜得連呼吸聲都聽得到。
  樓彥紅連忙轉過頭,對眾人吼道:"殺了這個叛徒!殺了他!殺了他!!"
  許久。
  人群中依舊沒人說話。
  我暗運內力,踏過眾人的肩膀,飛出大殿。
  葉殘敗,風蕭索。
  我站在大殿正對的巨大石獅上,從懷中掏出一個手卷,高高舉了起來:"不管重蓮在哪里,你們想要的無非就是這本《蓮神九式》。"
  人們一起換過頭來看著我,目光停留在了我的手上。
  涼風鼓起了我的衣襟,身上一陣冰涼。
  我足下一點,騰於高空。
  鴻鵠翱翔在灰暗的蒼穹。
  心中只剩下了一片無邊無際的空曠。
  說什麼思念雪芝。
  如今就算有人告訴我雪芝已死,我也不會再難過了。
  沒有了重蓮。
  還剩下什麼了。
  我深吸一口氣,將那手卷朝山下扔去--
  "要攻打重火宮,你們死傷一定慘重,但是如果現在下山,你們將得到全天下最強的武功秘笈,變成‘蓮翼'的主人,真真正正的--武霸天下!"
  所有人都怔住了。
  樓彥紅激動地沖出人群,卻被樓七指拉住了。
  "兒子,不要中計了!如果是真的《蓮神九式》,他會捨得扔嗎?!"
  樓彥紅甩開了他的手。
  "不要,爹,讓我去看看,或許是真的啊!"
  樓七指想再抓住他,卻沒有攔住。
  樓七指的臉色一沉,抽出長劍,往樓彥紅身上狠狠刺去!
  我用手遮住了奉紫的眼睛。
  樓彥紅悶哼一聲。
  他低頭看了看從後背捅穿到前胸的劍鋒。
  染滿鮮血的劍鋒。
  樓七指嚇得手上一抖,連退兩步,睜大眼睛看了看周圍的人:"不怪我,不是我殺的。不是,不是啊......他不是我殺的......"
  沒有人理他。
  所有人都朝我扔了手卷的地方跑去。
  樓七指看了看仍掛在劍鋒上的樓彥紅,顫聲道:"不是我,不是我......"
  一邊說,一邊用力抽出了長劍--
  "啊--!!"
  樓彥紅的慘叫聲刺傷了人的耳膜,轟然倒地。
  他費力地抬起頭,一字一句道:"爹......你竟然......殺......"
  話沒說完,已然斷氣。
  樓七指用袖子擦了擦沾滿血珠的長劍,一邊不斷往前跑:"不是我殺的,是你要和我搶的,不是我殺的,不是,不是......"
  他一邊重複著同樣的話,一邊拔劍濫殺著在前面奔跑的人,漸漸消失在暮色中。
  大片血花染紅了雪白的地面。
  我噁心地別開頭,捂著奉紫的眼睛,走回了嘉蓮殿。
  溫孤東泰孑然獨立於空曠的大殿,眼裏寫滿了疲憊和滄桑。
  我朝他走了兩步。
  "溫孤長老,蓮沒有喝鶴頂紅,對不對。"
  "奉紫還沒出生前,他就已經聽說有人會殺到重火宮,當時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所以將所有人都遣散,並且把兩個孩子的性命託付給了水鏡和海棠。"
  鼻子開始發酸。
  我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可是眼眶依然在發燙。
  "他還像奉紫這麼大點的時候我就看著他,這孩子從小到大從來沒有真正開心地笑過。我一直以為你可以改變一切,終究是大錯特錯。"
  溫孤東泰的眼中亦是一片潮濕。
  "宮主的致命弱點在頸間的蓮花圖騰上。只要你對著那裏狠狠擊一拳,必定丟掉性命。"他擦了擦自己的眼角,"他用一把半尺長的鋼針紮入了頸項。"

第四十章

  西風興,秋夜長,月冷霜華凝。
  兩壺辛辣的燒刀子。
  兩隻空罎子。
  我和溫孤長老坐在嘉蓮殿的臺階上,聊了一個晚上。突然發現重火宮的長老都愛和人說故事,而且都是很多年前的破事。聽了一宿,沒聽出點味,只覺得心裏發酸。
  得從二十多年開始說起。
  重火宮老老宮主重某某死了,兒子重甄上臺當老大。
  重甄接管重火宮後,很快就得了個稱號,紅玉宮主。
  紅玉,象徵尊嚴,熱情,豪邁,愛情。
  重甄一個人擁有前三種特徵,這名字自然是當之無愧。
  只要聽過重火宮的人,就一定知道重甄。只要聽過重甄名字的人,就一定知道這人是個地地道道的武癡。
  重甄的一生都在盲目追求至高無上武學秘笈。
  為武生,為武死。
  重甄的相貌和武功已不用多說,他對人熱情大方的態度才是人們讚不絕口的地方。可惜如此一個優秀的男子,已近而立之年都看不上任何女人。
  薛紅的出現徹底打亂了他的生活。
  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
  一個風情萬種又擁有絕世容貌的女人。
  不似別的女子那樣故作嬌羞,絕對服從,薛紅行事灑脫自如,有自己的一套原則,或者說,是有些自以為是。
  江湖上的人都說,薛紅是美女,更是蕩婦。
  與無數男人有染,卻從不交出真心。
  可是重甄就這麼摔進去了。
  沒有心思習武看書,整天就只想看著她。
  憑著自己在武林中的地位,把薛紅弄進了重火宮,不顧別人的反對,硬把她提成了重火宮的護法之一。
  薛紅說,重甄宮主,你待我不薄,我願意生孩子,可我還是會走。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
  沒過多久,重火宮的少宮主出世了,卻沒人知道他的母親是誰。
  薛紅消失了。
  重甄借酒消愁,痛飲了幾天幾夜。
  從此不准任何人提及薛紅二字,違者殺無赦。
  重甄對武學消失的熱情一夜間又重新回來了,自此發誓一定要練成重火宮的傳世秘笈--《蓮神九式》。
  他看到秘笈的內容後,又看了看還是嬰孩的重蓮。
  幾乎與薛紅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臉。
  他放棄了。
  決定讓兒子來練這門武功。
  紅玉宮主重甄是一個性情中人,做事風風火火,來去匆匆。可他的兒子從小就是一副溫柔的樣子,既不像爹,也不像娘。
  而且隨著年紀的增長,重蓮越是喜怒不形於色。
  什麼苦都能吃,什麼虧都能忍。
  最後,已經到達了遇到任何事都可以沒有表情的程度。
  所以,直到重甄死,都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做了什麼事,讓一個兒子面無表情地殺掉了自己的父親。
  後來重蓮才知道了始作俑者的名字叫薛紅。
  薛紅害他的父親性情大變。
  薛紅害他經歷了這麼多原本不該發生在孩子身上的磨難。
  薛紅害他成為了一個不男不女,雌雄同體的怪物!
  殺了薛紅?
  不,太便宜她了。
  於是他開始計畫,要讓薛紅生不如死。
  薛紅離開重火宮以後,便自立門派,住在了採蓮峰。
  據說薛紅和副幫主林立堂有一腿。
  跟蹤林立堂的某一日,發現他去了一個偏僻的小村莊。村外山清水秀,風景如畫,雖無繁華建築,卻美得讓人心生神往。
  那個村的名字叫做亂葬村。
  林立堂似乎是去那裏找人,卻敗興而歸。
  林立堂走了,重蓮卻留下了。
  因為他看到了他從沒見過的畫面。
  水湄處,一葉小小的扁舟。
  舟旁蹲著一個白衣少年,眉心綴了粒絳紅色的美人痣。
  少年正費力地在水中洗衣服,不時會用手背擦擦額頭上的汗液。
  舟上一支小草,在半空中左右搖晃。
  重蓮正納悶是怎麼一回事,小草就飛了出來。一隻小手伸出,接住了小草。
  隨著舟上坐起一個少年。
  少年只穿了褲子,上身赤裸。
  他跳下船,悄悄跑到了白衣少年的後面。
  白衣少年渾然不覺有人在其身後。
  他把小草插在了白衣少年的腦袋上,然後對著耳朵大吼一聲:"軒鳳哥--少爺我給你紮揪揪!"
  白衣少年手一抖,一下撲倒在了水中,渾身濕透。
  抬起頭,淚眼汪汪地看著半裸少年。
  "我幫你洗衣服,你還捉弄我!"
  那半裸的少年嗷的叫了一聲,跟著跳下去。
  "洗澡啊,洗澡~洗澡。"
  跳下去以後還不斷潑水在白衣少年的身上,幾乎把他逼哭。
  年少的日子,幸福且簡單。
  重蓮從來沒見過這麼自然的笑容。
  他站在一塊巨石後,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倆。
  但是一想到天黑之前得趕回去練武,他沒有逗留太久就離開了。
  可是回去以後,滿腦子都是那兩個少年歡笑嬉鬧的樣子。
  他突然覺得自己真的缺少了什麼。
  後來,他會經常抽空去亂葬村,即使重火宮離那裏很遠很遠。時間長了,竟然連要找薛紅報仇這碼事都忘了。
  他只是想去看看別的孩子是怎麼度過童年的。
  他很喜歡看那個頑皮少年笑。
  看著他們笑,他也會跟著笑。
  他與那兩個少年一起長大,可是他們不知道他的存在。
  直到有一日,他被重甄叫到了密室,幾天幾夜都沒出來。
  等他出來的時候,裏面只剩下了重甄的屍體。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去過亂葬村。
  自己是不需要幸福和童年的。
  他終於明白。
  可是他依然會天天想起那兩個少年,那個似乎永遠處於夏季的亂葬村。
  不見天日卻白如雪的重火宮,又似乎永遠不會度過嚴冬。
  到了男孩發育的年紀,宮裏的人說要替他送上幾個美女侍寢。
  他拒絕了。
  他選擇了自己的大師兄,宇文玉磬。
  天天叫進房裏,卻沒有發生任何事。
  宇文玉磬看他的神色越來越複雜,他卻沒有絲毫動容。
  再過了幾年,宇文玉磬背叛了他,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突然聽說林立堂找到兒子的消息。
  他又一次來到了亂葬村。
  沒有看到林立堂,卻發現了一片鳳凰竹林,還有竹林裏面的小屋。隔得很遠,他就聽到了裏面傳來斷斷續續的呻吟聲。
  陽光透過竹林,直照入了小屋。
  屋裏兩個赤裸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
  那個長了美人痣的少年正壓在昔日頑皮的少年身上,慢慢搖晃著自己的身軀。下面的少年用力張開雙腿,抱著進入自己身體的人,發出了痛苦而歡愉的叫聲。
  重蓮驚愕得說不出話。
  然後他離開了。
  回去以後他才知道,半老徐娘薛紅竟然動情了。
  一個可以當她兒子的少年,名叫林軒鳳。
  而那個他一直掛念著的少年,就是林立堂的兒子。
  林立堂與薛紅的兒子,林宇凰。
  復仇開始了。
  挑撥離間的事做盡了,找到了一些爭取把林宇凰騙得團團轉,悲痛欲絕的情況下,修煉了他給的秘笈,青蓮花目。
  林軒鳳覺得殺了林立堂對不住自己喜歡的人,被薛紅騙上了採蓮峰。
  林宇凰忘了林軒鳳。
  殺掉了林立堂。
  林軒鳳回來,順理成章地被林宇凰拒絕。
  原本準備釣的大魚自己上鉤了。
  薛紅死了,包括她肚子裏的,林軒鳳的孩子。
  一件接一件,一環扣一環,全都進行得十分順利。
  可是直到最後,他才知道,從頭到尾都錯了。
  薛紅不是林宇凰的母親。
  原本殺父的經歷讓他已經不再介意自己殺了母親。
  他照樣可以舒舒服服地過日子,可以不替林宇凰找回兩件寶物,直接將他鎖在重火宮裏,讓他成為自己的禁臠。
  可是他沒有。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要林宇凰知道這一切。
  他一直很清醒。
  很清醒地看著自己錯下去。
  上天眷顧他,林軒鳳患肺癆死了。
  可是他依然不知收手,還是讓林宇凰想起了所有的事。
  我往口中灌下一口燒刀子,看著天上的繁星,癡癡地笑了一下:"溫孤長老,那個在我昏迷前告訴我要去尋找寶貝的人,是你吧?"
  溫孤東泰點點頭。
  我回了一聲"謝謝",又灌了一口酒。
  終於,重蓮明白了自己為什麼要做出這麼多傻事。
  只是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他練成了蓮翼。
  這個時候,害他壽命急劇縮短的人還捅了他一刀。
  那個蠢貨說要他死。
  那個蠢貨恨他。
  太遲了。
  蜉蝣生命最燦爛的時刻,早已在不經意間,悄悄逝去。
  我往口中灌下一口燒刀子,看著天上的繁星,癡癡地笑了一下:"溫孤長老,那個在我昏迷前告訴我要去尋找寶貝的人,是你吧?"
  溫孤東泰點點頭。
  我又灌了一口酒。
  "長老,他埋在哪里?帶我去見他......"
  溫孤東泰道:"埋?我只說他自殺,可沒說他死。"
  手中的酒壺砰然落地。
  "他的武功廢了,所以也沒有生命危險了。但是......哎,你還是不要看到的好。"
  我不假思索地站起來,跪在了他的面前。
  "讓我見他,求您了。"
  溫孤東泰閉上眼,搖了搖頭。
  秋日的瑤雪池。
  紅蓮已謝,滿院落葉。
  有一個人坐在蓮池旁的石頭上,長髮及腰,烏亮如黑玉。
  他就這麼靜靜地坐著,背對著我。
  那一瞬,我以為自己的眼花了。
  反復揉了揉眼睛,才發現真的是他。
  忽然,他轉過頭,對著瑤雪池的方向半側過頭:"凰兒。"
  我扶著岩石的手一緊。
  正準備出去,卻看他站了起來。
  他的面前,一棵孤零零的小樹。
  "凰兒,凰兒。"
  他手中拿著幾片薄薄的竹葉,對著那棵小樹揮來揮去,"凰兒,你看,這是鳳凰竹的竹葉,你最喜歡的鳳凰竹。"
  竹葉微微泛黃。
  而他依然拿著它,在空中輕輕搖晃。
  沒有人回答他的話。
  落葉乍開合。
  庭院裏一片寂寥空曠。
  "凰兒,我把這個給你,你不要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下次不要裝死嚇我了,好不好?"
  "你原諒我......好不好......"
  ............
  暮色淒涼。
  小樹在秋風中脆弱地飄搖。
  從頭至尾,都只有他一個人在說話。
  他的眉頭鎖得很緊,一直盯著小樹,似乎正在等待審判。
  落葉卷細沙。
  瑤雪池的水清且靜。
  澄澄人影浮。
  漸漸的,細長的眸子彎了起來。
  "凰兒,你原諒我了?你終於不生氣了?太好了,你不生我的氣了......"
  他站起身,揚頭眺望著蒼穹。
  浩茫茫的蒼穹。
  無邊無際的蒼穹。
  他伸開雙臂,在庭院中轉了好幾個圈。單薄貼身的輕衣在空中震顫,長髮遝颯起舞,烏黑夾雜著雪白,縹緲虛幻,非煙非霧。
  "凰兒原諒我了,凰兒,凰兒,凰兒......"
  落英繽紛,殘葉翻卷。
  四周的景色都因為他而光鮮起來。
  清脆的笑聲在庭院中陣陣回蕩。
  這是我見過他最美的樣子。
  因為,他從來沒有這麼幸福地笑過。
  他朝小樹跑過去。
  紫靴在地面摩擦出沙沙聲響。
  靴子上的羽絨舞動。
  長髮如雲遊。
  他抱住了那棵小樹,輕輕撫摸著樹梢殘敗的枯葉:"凰兒,我會一輩子保護著你,不會讓你受到任何人欺負。因為,我是全天下武功最高的人。"
  葉子飄落在地。
  他歪著頭,笑得一臉癡迷,耳朵上的銀蓮閃閃發亮。
  朱砂和海棠牽著雪芝走了進來。
  重蓮立刻轉過頭,看了一眼雪芝,對那棵小樹說:"凰兒,我們的寶貝丫頭來了。芝兒,快叫二爹爹。"
  雪芝細細的眉毛擰在了一起:"爹爹,芝兒想二爹爹了。"
  重蓮輕輕抱起雪芝。
  "二爹爹就在這裏。你別老欺負他。他跟你一樣,都是傻小孩。"
  雪芝扁了扁嘴,哭了出來。
  "爹爹,跟芝兒回家,求你了。"
  重蓮轉過頭,溫柔地凝視著小樹:"凰兒,我們回家,好不好?"
  秋風吹過。
  小樹的枝椏在風中輕輕搖晃。
  "二爹爹還想玩,芝兒先回去吧。"
  重蓮吻了吻雪芝的頭,把她放在地上。
  脫下外套,裹住了小樹。
  "凰兒,天氣冷,你又只穿這麼點。"
  雪芝抬起小小的腦袋,小手抓住了重蓮的褲腳,哭喪著臉道:"爹爹,我求你了,那不是二爹爹,二爹爹早死了......"
  重蓮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
  轉過身,眼神冰冷地看著雪芝,揚起手--
  啪!
  雪芝白白嫩嫩的臉挨了一個響亮的耳光!
  幼小的身軀重重跌在地上。
  雪芝捂著自己被打得紅腫的臉,不可置信地抬頭看著重蓮。最後眼眶一紅,趴在地上大哭了起來。
  海棠垂頭走到雪芝面前,指著小樹。
  "芝兒,它就是二爹爹。"
  朱砂捂著嘴,眼淚大顆大顆往下落,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他沒有死!沒有--凰兒沒有死!!"
  重蓮跌跌撞撞地後退了一步,靴子跟撞上了小樹,樹葉被撞落了幾片。他猛然轉過頭去,抱住小樹心疼地說:"凰兒還在的,凰兒還在......凰兒,對不起,我弄疼你了嗎......"
  小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雪芝已經哭到失聲。
  "凰兒,你說話,你說話啊,你告訴他們,你還在......"
  他用力搖晃著小樹纖細的身軀。
  雙眼漸漸失去了神采。
  靠著小樹,身子慢慢滑在了地上。
  抱著自己的雙肩,身體蜷縮起來。
  頸項處的紅蓮黯然無光。
  海棠抱起雪芝,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塵,道:"宮主,我們退下了。"
  重蓮只是呆滯地看著前方。
  朱砂揉著哭紅的眼,隨著海棠一起走了回去。
  秋風蕭索。
  落葉在小樹與重蓮周圍盤旋飛舞。
  重蓮貼在了細細的樹幹上,口中似乎在念著什麼東西,仔細認了半晌,才看出是兩個字,凰兒。
  沒過多久,他突然按住自己的胸口。
  身體一震,一口血吐了出來。
  血順著他的嘴角流到了領口。
  又連咳了幾聲。
  他翻過身,仰頭靠在樹幹上,眼神散渙地喘氣。
  一抹月色落下。
  照得他臉色越發蒼白。
  我抓住岩石的手早已血流如注。
  沒過多久,他又伸手將樹幹抱住,閉上了眼睛。
  一滴眼淚從他眼角流出。
  順著白玉般的臉,一直滾落到下巴。
  我從岩石上跳了下來,朝他走過去。
  每走一步,心都在瘋狂地跳動。
  我停在了他的面前。
  伸手刮掉了他眼角的淚水,用袖子替他擦了擦嘴邊的血。
  重蓮驀然睜開眼睛。
  一雙漆黑的眼睛。
  瑤雪池仿佛這一瞬間有了生命,水聲潺潺。
  飛舞的落葉中。
  我與他靜靜地凝視著對方,許久許久。
  "蓮,我想雪芝了。"我朝他伸出了手,"一起回去......好不好?"
  秋月圓如鏡。
  月色如水。
  重蓮將手放在了我的手上。
  嘴唇微微顫抖。
  "好。"
  我拉著他站了起來。
  曇花一現,蜉蝣朝生暮死,都有過最美的一刻。
  人的一生相對萬物的永恆來說,卻也不過是彈指的一瞬。
  他殺過多少人,做過多少錯事,是男人或是女人,抑或是二者皆非......對我來說,早已再不重要。
  事到如今,無論是仇恨還是孽報,我都願意去背負。
  願意與他一起背負。
  重蓮緊緊握住我的手,似乎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
  我在重蓮的臉上捏了一把:"大美人,不要再做白日夢了。"
  瑤雪池的出口,海棠和朱砂一人抱著一個女孩。
  兩個女孩的臉柔似春風,笑若花容。
  不識君誰憐天下。
  為誰妍月貌花容。
  如今,我已擁有花容天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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