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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23章

步疏站起來,神情清冷:

“想要買我的人,是重蓮麼?”

“正是。”

步疏這丫頭確實漂亮。她就這麼走兩步,就比別的女子拋聲炫俏還要有吸引力。

難怪人家總說,這天下美女之多,步疏若說自己是第二,別人不敢自稱第一。

她道:

“你們讓他來見我。”

“宮主就在樓外,還請步姑娘隨我們一同前去。”

步疏輕輕笑了一下,頓時百花盛開,萬物失色:

“蓮宮主確實是所有女人的夢想,或許是他過於優越,反倒不願主動追求人,可我偏不吃這套。都是同樣優秀的人,憑什麼要我去見他?他是男人,我不是。”

這時,門口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

“重蓮在此,步姑娘請隨我去吧。”

我一怔,連忙跑出垂簾,看到樓下走進來一個男子。他個子很高,估計跟重蓮差不多。這男子長髮披肩,水藍色的衣裳襯得他膚色極白。長得挺文秀,卻絲毫不媚氣,舉步投足的動作,都讓人產生一種錯覺:此人仙人下凡。

他或許沒有重蓮那種傾倒眾生的臉,絕塵拔俗之氣卻令人印象深刻。

見多了花滿樓的人妖,突然看到這麼一個真真正正的男人,一時覺得這世界上再沒人比他好看了。

步疏絲毫不驚訝,皮笑肉不笑:

“我還道重蓮真來了,原來是大仙人。”

果然我的眼光沒有問題,連步疏都這麼叫他。

“我來你就不喜歡了?步疏姑娘真見外。”誰知道,這大仙人一說話,就變得像個風流公子哥,“重蓮確實在門外,只是你們立那個牌子,要別人怎麼進來?”

“你幾時和重蓮又認識了?我還道你只認得女人。還有,這裏是紅裳觀,不是煙影城,立了牌子,你們也該找紅裳和鬼母說去。”

我回頭道:“大媽,那大仙人誰啊?步疏認識他?”

如我所料,一個葡萄皮飛入我的後頸衣領。我抖了半天抖出來,才聽到鬼母緩緩道:

“殷賜。你聽過的。”

“他就是行川仙人?”

“什麼仙人不仙人的?就一個會造藥的小大夫,救了幾條損命。人就愛誇大事實。”她想了想又道,“一會你可以找他幫你解蠱。”

“好。我去找他。”

“現在別去。有好戲上演。”鬼母跟出來,對樓下道,“姑娘們,把門口的牌子撤了,給蓮宮主陪個不是。”

我道:“這麼容易就拆?”

“紅裳觀下寫著重火宮不能進。但重蓮要進的是花滿樓,不是紅裳觀。你何時見過拒接客的婊子?”

這理由夠絕。只是心中難免忐忑。

門口久久不見人,我還在埋頭遙望,卻聽見重蓮的聲音已在樓下響起:

“步姑娘。”的98

我直接懷疑重蓮不止是恢復武功,而是武功大增。我根本沒有看見他進門,他已經閃到步疏面前。

步疏看了重蓮一眼,又看看二樓中間的大房:

“你就是重蓮?”

“正是。”

“我跟你走。”

這是一個多麼詭異的場面。

平和,萬物平和。

在這短短的瞬間,誰都來不及思考。只是人們的目光都從步疏身上自動移到重蓮身上。尤其是女人,簡直看到癡呆。

男人越老越有韻味。重蓮一張臉從十九歲維持到二十七歲,但十九歲的他怎能跟現在比?

當初他稍微笑一下就會有人休克,更別說現在。

站在重蓮身邊的一個姑娘臉紅得驚人,估計快暈了。

可步疏看到他,除了稍微尊敬一點,沒有任何反應。

更詭異的是,豔酒就在隔壁,重蓮就在樓下。天山和重火的兩大巨頭對一塊,居然沒有任何摩擦。

步疏是豔酒的女人,眾所周知。可重蓮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帶走了她。

等他走掉好一會兒,我才想起來,向鬼母請假去茅廁,風風火火趕出去。

重蓮正攙著步疏,上馬車。

我唰地沖過去,撞翻幾個水果攤:“你,跟我來一下。”

重蓮回頭看看我,仿佛不認得我一般:

“公子何事?”

我這一日受到的刺激夠多,但絕對沒有哪一句比這句話更刺激。我在他面前晃晃手:

“你失去記憶了?”

“為什麼這麼問?”重蓮看看車裏的步疏,“我今天還有事,先走了。告辭。”

“等等——”我把他硬從車上拽下來,拖到一邊。又發現看我們的人實在太多,把他拖到樹蔭底下,“你是不是不記得我是誰了?”

他笑笑,把我從頭到腳掃了一遍:“林公子不是改頭換面,不提舊名麼。不怕我說出去?”

“原來你還記得我姓林。”

“自然記得。”

“我取了你的名字,很對不住。當初是隨口說的,沒想到真被他們用了。”

“不用在意。沒人規定重蓮這個名字只能是我用。”

我一時啞然,半天又道:“那還好,我只是想和你說說步疏的事。”

“嗯,你說。”

“她是豔酒身邊的人。”

“然後呢?”

“沒,就跟你說說這個,你小心點。”

“多謝林公子。我會小心的。”重蓮看看馬車,又看看我,“還有事麼?”

“沒了。”

他拱手一笑:“那就此別過。”

重蓮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裏,馬車中。

我似乎擔心太多。他這麼做,想必是通過步疏來牽制天山。

只是,仍然有些詫異。他恢復得很快,才過了沒多久,就能用那種眼神看我——就像在街上偶遇的陌生人。

重蓮就是重蓮,與平常人不一樣的。他若不絕情,如何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突然想起他以前在人群中看到我的模樣,根本就是鑽進了奶油堆裏的肥老鼠,抓著香酥雞的黃鼠狼。這一會兒,也平平淡淡了。

其實是件好事。

如果他對我稍微有點留戀,說不定我抓著他就私奔去。那樣更糟糕。

而且我的火氣也夠重的,如果步疏是個男的,說不定我已經動手揍人。真沒法做到默默相思苦什麼的,不管有沒有感情,只要霸佔過,就想一直霸佔下去。男人在這方面真不如女人。

回去以後,巧合得不得了,主持人剛好宣佈:“重蓮!”

我連忙站上高臺,挺胸抬頭。

我看到二樓醒目的鬼母大媽。她居然用一隻手蓋住眼睛,從手指縫裏看我。

我看看別人,再看看自己。

周圍的花姑娘們真跟姑娘似的,腿並齊,雙手交疊在腿前或者撥弄頭髮。而我站得像個東北大漢。

婀娜多姿的他們,野蠻粗俗的我。

我還花魁呢。

不過,據說男子的比賽不像女花魁那樣只看外貌,還要能文能武,最好還有點絕技什麼的。

據說前幾次大賽,男花魁一直都是野門的。因為野門的爺們兒很多,不是爺們兒都有兩手武功。

“小黃鳥!”粗獷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加油啊,小黃鳥!”

我看看缺右眼的大眼罩,臉部肌肉幾乎拉傷。他不知找誰寫了一個橫幅,上題草書“小黃鳥”。

他不愛叫我重蓮,叫“小黃”和“小凰”又太像怕給人認出來,於是乾脆取了這麼個弱智名字。

男子數量大不及女子,也就不用分什麼組,一個門所有人一擁而上,顯得特別嘈雜。考官給詞上半闕,小倌們填下半闕。題目如下:

冰霜林發,獨壓群花,輕煙隨火螢。雲送清笳,花景晚盡,恰似風聽聆。

我一看這題,知道這一回是被踩中死穴了。

杜炎到底是書香世家出生,上來就輕點螓首,放誕風流:

“江流曲折,年華冉冉,淩亂搖疏翠。露荷珠綴,歲莫悠悠,但見鴛鴦睡。”

我擦擦額頭,鬼母也開始搖頭。估計她料想不到我在第一場就會趴下。

其實我已經想到一個,但實在不敢說。

鎖春公子不甘示弱,上前一拱手,分外嫋娜:

“黃花深巷,紅葉低窗,豆雨聲中夾。漁舟水影,驛路鈴聲,彩角吹月墜。”

我到底要不要說?

鬼母在對我做口型:

天鬼神刃。天鬼神刃。天鬼神刃。

纖哥哥也來了:

“長空星點,春風月白,快馬上青雲。天入吟箋,霜落千門,世情貧去知。”

我是死也不想把那首詞給說出來。

但,天鬼神刃……

我站出來,大聲道:

“疏影橫斜,清風皓月,豈料玉床搖。夜深絲竹,春意凰鳴,更引無限情。”

話音剛落,一片寂靜。估計是我太亢奮。

主持人鼓掌:

“好詞,好詞!好風流的詞!”

托重蓮的福,我順利度過這一難關。

不過,那主持人此時對這詞大加讚賞,還風流呢。若他知道這詩的實際意義,大概會含恨而死。

四九

我剛從臺上下來,缺右眼就叫了一幫南客廬的小弟過來,端茶送水按摩捶背,殷勤得不得了。我坐在椅子上,隨手抓起一塊大西瓜,吃得滿臉是汁。

“小黃鳥,老子還看不出你會點文縐縐的東西。”缺右眼在我身邊坐下,也只手拿起大西瓜。

“去,二少我優點多著了。”

“是麼。下一場你該不怕了吧。”

“比什麼?”

“武功。”

不怕才有鬼。我可沒有隱藏內力的習慣。自從練了青蓮花目,已經完全走了重火宮的武功路線,外加小時候學了些比較不入流的招式,這身份不穿幫都難。

我在這裏吃東西吃得倍兒香,便聽到不遠處杜娘子和他的鎖春弟弟等在嚼舌根:

“唉,我們這些人,果然就是受欺負的命。”

“裝什麼男人,分明就是個女人臉。”

“別,別這麼說。鎖春弟弟,女人臉是讚美,說明這是俊秀。他那是娘娘腔。”杜炎輕輕拍拍他的肩,替他拾去肩上的斷發,“況且,他和曲大俠關係好……”

聽到這一“曲大俠”,我和缺右眼都抖了一下。

“他們也就是那種骯髒的關係,噁心!”

我和缺右眼對看一眼,捂住胸口,有點窒息。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剛好我看到他下巴有點腫,便問他是怎麼回事。

“小黃鳥,我太衰了。”他用僅剩的左手摸摸臉,“我是剛從京師趕來的。在京師,我遇到了你家小白臉,叫韓淡衣對吧?他看去不大能打啊,哪知我剛一和他提起你,他就轉身走掉。本來我想教訓他一頓,他把我打傷了。”

憑你個料子,也想和重蓮鬥?

“韓公子武功不弱。”

“哪的,上次跟他一起的美女也在。另外還有一個女人。我看他一個人占兩個女人,也太那個了點,誰知他剛走,另外一個兇悍的女人就過來了。你知道他說什麼嗎?”

“再欺負我家宮主,我就殺了你,你滾吧!”

“哎喲我的媽,你學的調調真他媽太像了。不過原話是‘你再提林宇凰,我就宰了你’!男的也討厭你,女的也討厭你,你說,你是不是做了壞事?”缺右眼笑一笑的,不笑了,“你說什麼?什麼宮主?”

“我有說什麼宮主麼?我什麼都沒說。”

他湊過來,小聲說:“韓淡衣就是你家那位?”

“現在已經不是了啊。分了分了。”我道,“可惜你來晚了一點,不然你可以看到他迎娶步疏時的盛況,何其壯觀!”

缺右眼半天才憋出一句:

“媽的,輸給他,我也認了。”

這時,古夏跑過來,替我沏了茶:

“蓮兒弟弟,快點準備哦,要比武了。”

尚秋把她擠到一邊:“我來倒,你過去忙。”

“有什麼關係,尚姐姐忙一天,一定好累了,讓夏兒來做。”

“我自己來吧,沒有關係。”

我自己倒了,鬼母忽閃而出,抓住我的胳膊就走:

“去比武了。”

“還沒開始呀,等一會吧。”

“先去先去。”

“他奶奶的!”缺右眼一拍桌,“老子在江湖打滾這麼多年,還沒見過哪個人身邊醋缸子有小黃鳥身邊的多。你這廝享福啊。”

尚秋道:“曲大爺,你胡說。”

古夏道:“你還敢說沒有。”

“說實在的,哪家姑娘都不配我們蓮兒弟弟。蓮兒弟弟的性格哪是姑娘家能承受的?”習春笑道,“依我看,和蓮兒弟弟的人,只有重蓮本尊。”

剎那間心眼提到了嗓子眼。

尚秋道:“重蓮是男的。”

“男子又如何?這花滿樓的男風刮得還不夠大麼。”習春抬頭,仔細打量我,“方才蓮兒弟弟在外面和重蓮有說過幾句話吧?”

我看看鬼母,緊張得手心冒汗:

“有。”

“對啊,這剛開春的天最具風情。你們往那綠嫩芽兒下一站,含情脈脈地看著對方,真是一幅極美的圖。”

伊冬接道:“他們倆只要站一起,就讓人覺得好曖昧,不知道是不是我錯覺。”

我給她說的周身起雞皮疙瘩,但再一看鬼母,又清清喉嚨,無限傷情:

“倘若真是這樣就好了。可惜君有意,妾無情……”

話說,杜炎的口頭禪我剽竊了不少次。

鬼母一巴掌拍在我腦袋上:“什麼不學好,就知道學那些女人似的男人?跟乾娘上去。”

比武開始。

我運氣不好,抽籤抽到了鎖春弟弟。從兵器堆裏躍過了我最愛的刀子,選了一把小棍。鎖春弟弟選的長劍,往那一站,倘若不說話,真有幾分英姿勃發的少年之味。可惜他一朝我翻白眼,男人的模樣徹底破功。

鑼聲響起,底下的人興奮萬分。

其實很多男人吆喝,僅僅是想要看這些相公們比劍時的動作,就跟女人看男人比武,並不是為了研究武學一樣。

可惜他們失算。我棍子一揮,一個不小心居然使成了刀法,劈頭就給他一橫棍。

兵器大忌是混淆,可我就這麼贏了。

之後來幾個都是這樣,底下已經有人在問我的來路。

我又看看鬼母,吞唾沫。

鬼母摸著下巴,若有所思。但一看到我在看她,立刻輕輕撫掌。

撇開那首淫詩不說,我的武功在這種地方施展,自己都覺得委屈。加上林二少我也頗有幾分容姿,出勝不是什麼難事。

最後我以多出兩票勝了鎖春弟弟,拿了小花魁。

有點出乎意料,原來男花魁不是選美,而是選才。男性的美果然不是媚氣就夠的,心中多少有些安慰。

只是花滿樓的客人中,男人基本都選了鎖春和杜炎。

選我的,九成是姑娘。

一想到天鬼神刃即將到手,到其他幾個門比試的時候,我下來和缺右眼大喝特喝。一壺女兒紅下去,興奮得手舞足蹈。可惜喝太急,差點嘔吐。

“怎麼,想吐?”

“想,捨不得。在這裏買一壺普通女兒紅要三十兩,這還是上好的。”

背上又被不明物體砸中。

“吐什麼吐?趕快去收拾收拾,你一口酒臭,我是白翎都不會選你。”鬼母在身後道。

“白翎選什麼呀?”

“大花魁。就跟那些女人誘惑豔酒一樣的,不過男子這邊是白翎選。”

“喂喂,不是說要比武決勝負嗎?”

“今年改了。”

“我不去。”

“不去就沒有天鬼神刃。”

“不,我不賣身。”

“這不是賣,是送。”鬼母拍拍我,“快去快去,小花魁已經選完了,白翎就在豔酒剛才的房間。來,我幫你把衣服理一理。”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24章

一柱香過去。野門的花魁從賬簾中出來,氣息有些不穩,順帶擦了擦嘴唇。

我翹著二郎腿吹口哨。

“小黃鳥,你吹的是《來儀》?”

“嗯。”

“怎麼這麼悲慘的曲子給你一吹就這麼樂呢?”

“其實我心裏悲涼得很,你不懂。”

鬼母扔了一個東西在桌子上。我轉頭一看,小蠍子,卻是紫色的。又不知道她是從哪里弄來的。我立刻站起來:

“準備出發。”想了想又道,“乾娘,我想知道,為何豔酒要審女人白翎審男人?為何不讓你來審?”

“這個你問豔酒去,我怎麼知道?”

“豔酒和白翎,誰像女人一點?”

“都不像。”的d9

“白翎像一點吧。”

“你幾時見過那樣殺人的女人?白翎外表清秀,性情殘忍。”

“清秀?他沒有毀容?”

“你聽誰說他毀容了?”

“他生得好看,為何不露臉讓大家看看?”

“他說他不想讓一個人知道自己還活著。”

“是他的仇家?”

“你怎麼這麼多廢話?上去。”她推我一下,剛好主持人宣佈豔門花魁上。

我抓起一塊西瓜皮,往天上一扔,再抽筷子,淩空擊碎。抓在手裏,一躍而上。

二少我跟男人廝混多年,對於斷袖敏感得很。這白翎絕對是個純斷袖,搞不好運氣好了,我還遇到一個喜歡在下的。

我在賬簾門口理了理長髮,在牆壁上敲敲:

“大尊主,我可以進來麼?”

房中點著紅燭,燭影在賬簾上搖搖曳曳,像極了秋季的荻花。人影微側,那人斗笠上的紗也晃了一下。渺茫得幾近虛幻,一如蒼蒼往事,紅波香染的浮萍。

他的側臉隱隱約約,一直望著我這個方向,但聲音像經過歲月的沉澱,許久許久,才傳出來:

“請。”

我挑開賬簾,白翎敞著領口靠在牆壁上。

燭火像是刻意嬉鬧的孩子,在那層薄薄的紗上忽隱忽現。我幾乎看清他的臉,卻一直看不到。

明輝輝的燈盞實在惹人厭。

白翎不過輕回首,透過隔閡看著我。我卻一瞬間想起了令人難過的事。

還是少年的我,還是少年的軒鳳哥。

竹林中下著大雨,竹片兒被水花沖得晶亮晶亮。雷聲轟鳴,我和他坐在小屋中。一切寂靜得可怕。

他撥弄著手中的長笛,指尖修長,白皙如玉。

同樣是燭影,照在他的臉上,他的眼上。

他的瞳孔很亮,一如滄海的明珠。大概是發現我在看他,他忽然抬頭看我。

飛在風中的雨珠變成了靜止。

他放下長笛,走到我身邊坐下。

我躺在軟軟的,破破的棉花小枕中。

思維之箭早已不知飛向何方。

雨水融合了大地萬物,竹窗被風吹上了牆,無節奏地撞擊。我只記得他的手冰涼。和他十指相扣,緊緊纏著,誰也擺脫不了誰,誰也忘記不了誰。

他的目光溫柔淡靜,大自然的喧嘩嘎然而止。

寂靜之中,他在呼吸。

他吃力而煽情地呼吸。

就連這種輕到令人無法察覺的東西,都已經隨著他的灌注,滲入骨髓。

所以,就算親眼看到他寫的遺書,留下的遺物,都不相信他已經離去。

因為,我能夠感受到深深陷入骨髓的呼吸。

“你叫重蓮?”白翎突然道。

我頓時反應過來,笑道:

“沒錯。”

斗笠下的嘴唇揚了揚,他沒再說話。

調整心態,我將西瓜碎皮夾在指尖,彈出。紅燭剎那間熄滅。

四周漆黑了。

白翎倏然站起來。我沖過去,按他坐下:“大尊主武功卓絕,我自然不敢冒犯,只是我這人素來有個喜歡——說話喜歡和人面對面,你戴那個破面罩,實在很妨礙我們交流。”

白翎摘了斗笠。

他似乎有一頭很柔順的發,面龐也格外的瘦。他沒有回話。

我直接拽住他的脖子,重重吻下去。

他身體微顫了一下,隨即便再無激烈的反應。

我捏住他的下巴,逼著他抬頭,心中大喜:這小子吃這一套。於是更加放肆,手指開始不甘寂寞地摸索他的身體,他的背,繞到前面,時重時輕地揉捏他的敏感點。

他細細地喘氣,似乎有些吃不消。

我已經開始懷疑這個人是冒牌,怎的這麼好對付?再誇張點,我就要上他了。

我捏住他的下巴,摟緊他,往他嘴中吹氣:

“選我,知道麼。”

“嗯。”

我一愣,這也答應得太快了。

他的手似乎觸摸到了我的臉龐。我再一驚,突然想起蠟燭應該是在進來前就滅掉的——他已經看到我的臉了。

說不定,他正在想辦法弄死我。

我緊張得渾身收緊,隨時準備迎戰,然後逃之夭夭。

誰知,他只是在摸我的臉而已。從額心一直撫摸到眼睛,到鼻樑,到嘴唇,到下巴……就像一個從未見過陽光的盲人孩子,好奇地撫摸著一輩子只能見一次東西,想要將它深深記在心裏。

分明是沒有光的。

可我總覺得他在看我,目光不曾離開過。

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麼,我忐忑著,卻聽他輕輕喊道:

“林宇凰。”

我的心一瞬間幾乎跳停。開始確是做了傻事,這白翎的記憶力也太好了,才見我一次,就記如此清楚。

可是,叫過這一聲以後,他便沒有再說話。

他的聲音啞啞的,這一聲發出來以後,他便扶著我的肩咳嗽。咳得很劇烈,就連在旁邊的我都感到鑽心的疼。

既然都被認出,看他的樣子又不大可能滅了我。我乾脆問:

“什麼事?”

他按住胸口,強忍住,吃力地換氣,發抖著,壓抑下去。

像過了好幾個時辰,他才悄然道:

“宇凰。”

我沒說話,他像聽不到我說話。

“宇凰。”

我也再聽不進他的話。不知道為什麼,跟這傢伙在一起,我就變得特別多愁善感,跟個女人似的。而且,我還很容易想起林軒鳳。林軒鳳站在西村口的小河邊,朝我揮手的樣子。

風是清涼的,薄薄的霧中,飄搖著竹葉的清香。

那些一去不返的時光。

少年的如虹豪氣,歡暢多情。

但林軒鳳不曾用這種口吻叫我的名字。他緊緊握住我的手,壓住咳聲,一遍又一遍地喚道:

宇凰。

從白翎那裏出來,我立刻在人群中搜索那道藍色的身影。

殷賜站在房檐下,悠閒地抱著雙臂。

雖說他性情風流,但據說面對“仙人”級的人物,還是需要畢恭畢敬。我雙手一拱:

“行川仙人。”

殷賜橫著瞥我一眼。“嗯。”

怎麼覺得有些不大友善?我懷疑是在白翎那黑屋子裏待多,出來都不懂如何與人打交道了。

“我有事想請閣下幫忙……”

我話還沒說完,他便捂著嘴,打了個長長的呵欠。

我愣愣地看著他。

“什麼事啊,趕快說。”

“哦,是這樣,我有個朋友在英雄大會上中了白翎的招,現在還在昏迷不醒,希望閣下能出手相助。”

“有沒有人告訴你啊,殷賜不治兩種人:一,戰傷之人。二,死人。”

“既然如此,在下還有事相求。在下幾個月前中了一個女人下的蠱,忘記了很重要的事。我聽二尊主說這蠱為行川仙人所造,還請閣下能幫忙解蠱。”

“你聽不清我的要求麼。”

“在下並未負傷。”

“我說了,不治死人。”

我猛然抬頭:

“我不是很明白。”

“我不治死人啊。你煩不煩?”

這殷賜說話怎麼這樣?

我笑道:“活人和死人只差一口氣。可惜這麼重要的一口氣,堂堂行川仙人竟然察覺不出來。”

“人家說我是仙人,我確實就是仙人。凡人就是猜不出你什麼時候死。我卻能看出。”

“望指教。”的3b

“明晚。”

“何故?”

他揮揮手,又指指樓中央。

我看看周圍,挺平靜的。看來我找錯人了,這殷賜名不副實。本來想再數落他兩句,但一想到他,就想到步疏。想到步疏,就想到重蓮。想到重蓮,我就一股悶氣憋著特想發怒。

這個時候,花滿樓中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掌聲。

“豔門重蓮!恭喜恭喜!”

鬼母拖著我的領子,把我扔上高臺。

眾目睽睽,男男女女包圍。

我看著底下的人,一個勁拱手微笑。

不錯,我林二少有生之年竟然有機會當上花魁,花魁就是美男子。

美男子就有人喜歡。

有人喜歡,那重蓮也不算什麼。

杜炎抓著小手帕,使勁擰著扭著。殷賜已經不知所蹤。

“野門的男子向來被稱為花滿樓男花魁之最,因為同時擁有陰之俊美、陽之剛毅,而這一次,重蓮公子卻給豔門爭了口氣,非但美貌傾城,文武雙全,重蓮公子還擁有最高杆的誘人技巧,折服了……”

開始只是覺得渾身雞皮。聽到後來,我發現“重蓮公子”四字的重複幾率也高得太驚人了些。於是搶險梨花帶雨道:

“這亂世紅塵總有諸多不幸無奈,淪落風塵,原非我所願……也多虧了大尊主的忍讓,我才重新尋回了當男人的感覺。”

花滿樓一下滿坐寂然。

我梨花帶雨地下臺。

在場混江湖的人不少。相信不久的將來,白翎被重蓮上的消息會傳得沸沸揚揚。

不過,重蓮是何等人物,讓白翎和他搭上關係,多少有點不愉快。

剛下臺,就主持人拉回去:

“好,明天重蓮公子便可以隨大尊主回天山了!”

掌聲雷動。

我驚:“什麼?”

“大家一起恭喜重蓮公子!”

掌聲再次雷動。

我回頭,看看二樓廊道上的白翎。他斜倚在大紅柱子上,白衣上是煙籠水月的素雅花紋。一把劍夾在懷中。

興許是燈盞的緣故,總覺得那斗笠下有一雙澄澄明媚的眼眸。

不過,他就算生得跟天仙似的也無濟於事。

我給人賣了。的fc

正準備用怨毒的眼神殺死鬼母,鬼母卻發話了:

“重蓮,你可能不知道花滿樓的規矩。每一年的兩個花魁,必須歸屬天山的任一主子。步疏已經走了。現在只剩下你。”她說到這裏,仰頭對白翎道,“大尊主,這小夥子是我身邊的人,你不會搶的吧?”

算她有點良心。

“不會。”

白翎也有點良心。

“不過,大尊主既然特地趕到,這面子還是要給的。”鬼母轉而對我,“重蓮,今天你就陪大尊主一夜吧。”

白翎道:“一會我還有事。亥時正刻之前到西街的青溪沐浴堂找我,過了這個點,直接來深松閣就好。”

一個時辰後,鬼母觀。

尋常人絕對無法想像,我如何從花滿樓來到這裏。豔門出了個花魁,二少我成了民族英雄。一路上不少人點頭哈腰,送來奇奇怪怪的東西。到目的地時,林林總總大概十七件。

全是小瓶子小罐子,小棍子,小竹片,蠟燭,奇怪的長繩串鈴當,春宮七十二式,角先生……

我把這些東西集體扔到蠍子堆裏,坐在鬼母旁邊。

“乾娘。”的430

“哦。”

這大媽不是想跟我玩陰的?我捅捅她的胳膊。

她把手臂一抱,特別高深莫測。

“乾娘今天真漂亮。”

“嗯。”

這大媽還是不懂?

“乾娘身子不舒服麼,要不要兒子按摩按摩?”

“懂禮貌的好孩子,來。”

按摩中。

“乾娘還想要點什麼?”

“我想睡一會。”

忍耐快到極限。

“今天天氣好,乾娘怎麼會想睡覺?”

“黑漆漆的,哪里好了。”

要怒了。

“這裏天氣當然不好。”

“那我出去走走。”

她剛想站起來,我就先行站起來,一腳踹飛板凳。

“你小子膽兒大了,敢在老娘面前撒潑?”

大媽凶起來真可怕。我擺擺手:“沒有,這板凳不聽話,板凳說要讓我坐還紮我屁股,不守信用,我就踹了它。乾娘又不是這樣的人,我怎麼會撒潑。”

“你這小鬼啊,早看出你等得不耐煩了。”鬼母長歎一口氣,從長椅下抽出一個長袋子,扔過來。

我伸手一接。嘿,這重量,拿在手裏就是沉甸甸的啊。

我立刻把它放在椅子旁,重新替她捶腿。

“你要不嫌那木棍子硌手,就繼續捶吧。別又給我捶斷就好。”

我有些窘迫,換過去給她捶另一條腿:

“乾娘這腿是怎麼回事?”

“斷的。”

“我當然知道是斷的。”

“小夥子,不知道沒有人告訴過你,知道的少一點,活得久一點。”

我一聽這口吻,知道把這大媽給惹惱了,只好保持沈默。

過了很久。

我捶到一半,悄悄用靴尖撥開黑袋子。

那紫水晶,那七個孔,那質地……乖乖,真是天鬼神刃!不是我以前做來騙人的玩意!

鬼母閉著眼睛,忽然道:

“這腿是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就沒了的。”

“怎麼?”

鬼母靠在椅背上,一手捏住一條小蛇的尾巴,長長的指甲這麼一彎,便摳入蛇皮。還沒見血出來,蛇掙扎了一下,不動了。她捏住它的三寸,掐斷,把血注入小壺。最後扔掉蛇,擦擦手。

“那時候,有人追殺我,沒法子的。”

“所以他們把你腿砍了?”

“我自己砍的。”

“啊?”

“腿被打骨折了,要拖著一條死腿,跑不快。”

“可是,你要斬斷它,它就沒有了。”

“我要不斬它,我的命就沒有了。”

我頓時啞然。的5f

“那時我兒子還活著,我還不想死。”

這會真不知道該接什麼好。我這種娃是從小沒爹沒娘的,對爹娘這倆字也沒什麼概念。好不容易遇到個爹,就被重蓮一劍戳了,也不覺得有多難過。二少我在亂葬村那小破簍子裏長大,覺得挺好。待我好的人也不少:缺只眼的曲悠延,缺根腿的鬼大媽,缺條命的林軒鳳,缺心肝的蓮宮主……

重蓮和林軒鳳,真是想著就胃疼。我還年輕,怎能被這點風花雪月的小事糾纏住?趕快忘掉,尋找新一片天空,等一切平靜了,娶個老婆生個娃,好生過日子去。

生娃……

我的可憐紫寶貝,我的混帳芝丫頭。

我居然開始懷念雪芝自創的晴天霹靂鍋貼掌,女兒哪,爹爹想得心肝都疼了哎!

“不說這些了。”鬼母撥開我的手,“瞧你捶得心不在焉,想看刀了吧?回去回去。”

“沒事,我多坐坐。”

“坐什麼坐?晚上你還要去陪大尊主,再不去就沒時間休息了。”

“乾娘,你怎麼這樣待我!”

“你都接了這麼多客,陪陪大尊主有什麼?”

我一陣惡寒。雖然我確實有事找白翎,但怎麼說都不想以這種方式。

“乾娘,人家還是處子之身啊……”

“沒事,大尊主人又英俊又溫柔,不會虧待你的。趕快回房梳攏梳攏,準備去接客!”

“乾娘~~”

“滾去!”

“年紀一大把了還瞎操心年輕人的事,大媽你小心長皺紋!”

我跳起來,飛奔出去。瞬間,後腦門被擊中,壯烈倒下。一無頭蛇軟軟落在我的面門。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25章

從鬼母那裏僥倖一逃,看時間不早,我直接穿到西街去。

青溪沐浴堂。

壁上大理石雕刻,秀色紅黛,嬌香綺羅。這裏是高官名士享受的地方,我雖然現在銀子也不少,但窮慣了的人一下這麼奢侈,多少有些不適應。剛想掏銀子,就有小廝過來說:

“這位公子,白翎尊主命我待您去等他。”

果然是沐浴“堂”。

白翎那個揮金如土的,選了一個最大的房間,水放得滿滿,還只有他一個人用。周圍美女沒有,英俊小生倒有一堆。

桌上金盞一座,美酒一壺,處處輕紗飛揚,醇香四溢。

估計這會兒白翎不會回來,我又不打算和他玩鴛鴦浴,繞著那些木頭小生轉了幾圈。

誰知剛一轉身,那些小生就被叫了出去。我還道是白翎回來,趕緊跟著跑。可是門鎖上了。

我拉了幾下,開不了,乾脆坐在輕紗後的椅子上發呆。

這一呆就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水中的熱氣已經完全消失。蹲下用手一試,根本是徹底涼了。

剛抬頭,卻正對上一個人。

那人穿了衣服。只穿了衣服。

我差點一頭紮入水中——雖然背對著我,但那柔舒肌發一看即知,白翎。

白翎猛然抬頭,估計很驚愕。我也同樣驚愕。

他不動,我不動。他一動,我必定被一擊即中。

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我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他腿間有血絲。

而他,正在用一張軟巾擦拭那些血漬。

記得有人說過,迎面走來兩個穿一樣衣服的女子,如何辨別哪個是妓女,哪個是黃花大閨女——吹來一陣風,黃花大閨女先壓裙,妓女先壓發。

這樣關鍵的時刻,白翎居然仍背對著我,以掌擊起水花,直沖我面門。

我立刻回掌。

等水花消失以後,他已經戴好斗笠,正在穿褲子。

“你何時醒的?”他不緊不慢道。

“我一直醒的。”我走近兩步,挑挑眉毛,“所以,該看到的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也看到了。”

白翎沒有說話,但身子明顯一震。

嘿嘿,臭小子,比黃毛丫頭還真好騙。我咂咂嘴,沮喪道: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呢?”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為什麼呢?”

“你少裝。”

“原來你暗戀我已久,是因為……唉,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呢?”

“你……”

“告訴我,為什麼要瞞著我?”

“不要再說了!”

我嘴巴上是淫笑,心裏卻咯嚓一跳。這白翎竟然真的暗戀我,指不定還是我認識的人。這下子尷尬了。他每每提到重蓮,都是一副酸相。不曉得人還當他是暗戀重蓮呢。

給不喜歡的男人喜歡上,真是一件痛苦的事。

遇到這種難纏的傢伙,跑得越遠越好。

“凰——”

“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我只看到了你的命根子。都是男人,有什麼……嗯?你剛才說什麼?”

“沒事。”

他走到一邊,用軟巾擦拭發上的水珠。

輕烏帽,長白裘,這小子整體效果真的不是一般好。就是骨架瘦瘦,再少點肉,整個看去就有點弱不禁風。還好個子蠻高,說難聽點撐死一竹竿。要矮了,又一姬細腰。

我就不大明白了。這些個人都是男人。而重蓮還不算個真男人,寬肩長腿,骨架還相當舒展,怎麼蛻變的?

“林宇凰。”白翎忽然轉過來。

“別叫這個,我提心吊膽的。”

“你可以回去了。”

“你叫我來,不是有事要說麼。”

“本來是想讓你陪我睡,但現在好像不大可能。”

這小子說話真不含蓄。不過也不知道是哪個菩薩爺爺這麼好心,把他給搞到硬不起來,不然今兒我吃不了兜著走。的ef

“大尊主,我有事想請你幫忙。”

“花遺劍的事,我不幫。”

“好吧,我不強人所難。是這樣,我背上被人種了蠱,聽說是殷賜做的蠱。他和步疏關係不錯,想來和你關係也還說得過去,你幫我請一下他可以麼。”

“在哪里,讓我看看。”

我拉開衣服,露出後背:“不是很明顯,但有個小豆。”

他走到我身後,把我挪到燈光下。

可能是用冷水沐浴的原因,他的手指很冰涼,跟上次一樣冰涼。他手指按在我的背上,有些顫抖。

“嗯,我看到了。”

“大尊主啊,你聲音怎麼這麼抖?著涼了?”

“沒……”這話剛一說完,他似乎吸了一口涼氣,然後重重地咳了幾聲,又忍住咳嗽,憋得我都想跟他一起咳了。

他飛速抽出腰間的藥瓶,倒藥丸子,吞下去,咳嗽還沒停:

“殷賜現在已經走了。你下個月初……到,咳,到少室山找我,我會找解藥給你。”

少室山?

缺右眼說的果然沒錯。天山的弱點是少林武功。白翎來洛陽還這麼忙,肯定是為了去尋找和尚們的弱點。

“可是我走不出洛陽。”

“沒事,我會……咳咳,會放你……”

我實在看不下去,拍拍他的背:

“唉,你也是個病殼子。”

他愣了很久,忽然重重把我推開:

“滾!”

沒料到這傢伙病不輕,身手也不弱。

我拍拍手,轉身就走。

又不是我家媳婦,我幹嘛讓他?

白翎還在那裏咳嗽。可是剛走到門口,他就追上來,咳嗽聲還一直跟上來。快到我背後的時候,我忽然轉過去:

“什麼事?”

他定在原地,不動了。

“沒事我先走了。謝謝你啊。”

他沒有說話。

我趕快溜。

這下慘了,惹了不好惹的人。這世界上最不好惹的,就是感情豐富的人,這種人分三類:一,女人。二,重蓮。三,林軒鳳。

白翎大爺看上去又是一個很容易“癡情”的人。上蒼保佑,他千萬別跟我玩真格的啊,他把我當兔兒爺都比跟我動感情好。

前面的已經讓我吃不消,再來一個我這老命也別想保了。

一盞茶過後抵達自己的房間。

房內黑暗,我走到窗邊,摸索著尋找火摺子。

就在這個時候,窗外閃過一道黑影。

火摺子是摸到了,但我站著沒動。

時間凝固一般,萬物靜止。

我捏住火摺子,慢慢尋找它的端,另一隻手摸到油燈。我把油燈抬起來。

一把劍衝破紙窗,刺向我。

我往後一閃,油燈的尖銳部分紮入握劍人的手背。慘叫一聲。竟是女人。我剛想反擊,視窗翻倒,一大群女子躥進來。

原來殷賜說的是這個。

女子們將我團團包圍。

“不要殺,先折磨一下他。”

“把臉劃花。”

“不,切了他。”

我道:“妓女身上死,宦官也風流。你們雞奸我吧。”

鴉雀無聲。

這些個人裏居然還夾了個杜炎,我大歎白翎的崇拜者群真是強大。

“殺了這個淫賊!”

“大尊主是怎麼看上他的!齷齪!”

這些女人真的是妓女麼?這種等級的黃段子都不得?

語畢,長劍簌簌刺來。我輕而易舉閃躲。殷行川料事能力還不及白公子,妄稱仙人。我正想紅裳觀都是一些草包料的時候,老大來了。

月下一身紫紅衣裳,鳶尾花瓣一般豔麗驚人。

簌簌簌簌幾劍,我連忙用臺燈接招,勉強能應付。

但周圍的女人又圍上。

已經相當勉強。紅裳手一揮,幾支閃閃的飛鏢擊來。

我閃開,再當當擋了兩劍。

幾支紅纓針飛來。

再閃。但人太多,已經快反應不過來。

根本沒時間去拿天鬼神刃。凰羽刀又不在手上。

一把黑砂飛來。

我閃開,左眼眼睛中了黑砂。我捂住眼睛,但她又一劍,我連揉眼的時間也沒有。單閉著眼睛,眼球發燙,淚水直往外湧。

這房間又無法施展輕功,我連連後退,直到無路可退。人太多,總會給逼死。

原來殷賜是個神人。

可惜我連自己為什麼會給人殺都不知道。但死前,起碼要看看這紅裳的廬山真面目。

於是,抵死一搏,扔出燈盞,直擊她的帽檐。

轉眼,又一把砂鋪天蓋地而來。

不過這次比較毒,我聞到了鶴頂紅的味道。

就在這個時候,我這輩子見過最快最狠的劍出現了——與重蓮不相上下。

我甚至還沒看清楚他是怎麼打的,紅裳就已經被劍指住脖子。

她的耳側已經被鮮血浸染,想必是被燈盞擊傷。同時,她的臉還露了出來。

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麼恐怖的臉。

不是醜,是恐怖。

像被燒過,又像被劃過。整個臉,已經看不出是人的臉。

“讓那個狗女人帶著她的狗人妖一起去死。”她那皺皺巴巴的眼皮眯成一條縫,“所有和狗人妖通姦的人,統統去死。”

站在我面前的人,居然是白翎。

“他自然會死。不過,你和步疏的私人恩怨,自己去解決。”

“自己解決?自己解決!?我自己能解決那個狗女人嗎?她只要和豔酒在一起,我就傷不了她!現在她倒好了,重新回去找狗人妖!”她指著自己的臉,失聲尖叫,“你看看我的臉!看看我的臉!”

白翎不動聲色,淡淡說道:

“步疏就算殺了你,那還是你們的私人恩怨。要找她報仇,沒人會阻止你,但不要動用天山的人馬。你要動也可以,先拿錢出來。”

“行。我給她們銀子,一人五百兩,夠了?”

“殺條狗都不夠。”

“你認為該給多少?”

“五萬都羞於見人。”

“白翎,這人是重蓮的姘頭,殺他還要這麼多錢?”

這下有意思了。我的身份什麼時候被看穿,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又如何?”

“你不是這麼孝敬宮主麼?他想殺的人,你還不殺?”

“你給我足夠的銀子,宮主我也殺。”

紅裳的臉扭曲:“你……你這話,如果我讓他聽到,別說銀子,你死後連糞土都拿不到。”

“他早知道。”

“笑話。他要知道還會用你?”

“他正是知道,才這麼放心。只有貧窮的人才不敢用錢換忠心。但對他來說,這樣的人才最好用,不是麼。”

“我不管你和豔酒如何,我要殺了這個人。”

紅裳上前一步,我始料不及,再無時間顧及眼睛,沖到枕下抽出天鬼神刃。但剛準備迎戰,便聽到她慘叫一聲。

她捂著眼睛,渾身不住痙攣。

她周圍的女人統統圍上去。

白翎拍拍手掌,一堆紅色的粉末從手中落下:

“滾吧。”

紅裳那幫人陸陸續續離開。

我看看身旁的人,有點無言以對。平時看這人輕軟素雅慣了,幾乎忘了他是白翎。

白翎一隻手抬起我的下巴,另一隻手輕輕撥了撥我的眼皮。我疼得倒抽一口氣,剛想說他兩句,他卻輕輕說:

“不痛不痛,擦擦藥就好了。”

月光朦朦朧朧,將他肩上的發,指尖細膩的皮膚照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

從這個窗戶,可以看到盛世繁華中,難見的月光。

故鄉是一座小小的村落。村外青山如笑,寒如霧。破舊的材房中,流水碧華斜斜照落,偶有馬蹄聲,幾乎碎了房內房外,霜般的月光。

當時跟著村裏的趙師傅學制竹劍,不小心把自己的手指劈了,血流成河。我甩著手,見血珠子滿天亂飛,還興奮地給林軒鳳說,看,血花!林軒鳳差點被我氣休克,抓住的手就開始看傷口。我特不安分,跟個猴子似的跳上跳下,無聊地捏他。終於這種興奮在他撒上行血藥時徹底停滯。我痛得渾身打哆嗦,連臉上的皮膚都在跟著抽筋。

他當時對我說了一句話。時隔多年,具體是什麼,我記不是很清楚了。但是大概也是不痛不痛之類的哄小孩的話。

只是小小軒鳳的聲音溫柔得不得了,脆得不得了。說的時候臉上帶著笑。那個笑容真是可愛極了。可愛得就好像,好像村外的輕雲,輕雲間的花。

白翎的聲音一點也不清脆,還略顯沙啞。讓人完全無法聯想到當年那個少年。那個騎在師傅馬上,徘徊醉裏青山,巧折花枝的風情少年。

但是,總是會想起春末夏初。

暖暖的陽光,潺潺的河流。青澀的歌謠回蕩在山間,仿佛來自天邊遠方。

我拿著枝丫,他握著玉笛,一前一後,踢著小石路往前走。看飛鳥覓路,樹影錯落,繁花重重疊疊擦身而過。回頭看他的時候,光斑透過枝葉的縫隙,總會零零碎碎灑在他的身上。

一直一直這麼走下去。走著,永遠沒有盡頭。

眼前的人聲音儘管溫柔,卻少了年輕人的激情。他輕輕拍著我的臉,在我眼睛上撒藥:

“忍忍,馬上就好了。”

藥物剛一落入眼睛,我閉上眼睛的前一刻,看到他的眼睛。隔著紗,不很清楚,可我知道他也在看著我。

我的牙齒幾乎被我咬碎。

“真的很勇敢。很多人擦這個藥的時候都會哭的。”他低聲說,“慢慢把眼睛睜開,讓藥進去。”

估計我的眼睛紅得很可怕,或者佈滿血絲,他有些看不下去。可依然在專心致志地按揉我的眼角。

可能是真的很疼。只是剛睜開眼,與他對望,淚水就直直往下落。

“現在可以閉眼睛了。”

我閉上眼睛。眼睛火辣辣的,淚水不受控制往外湧。

“還好她沒用九蠱砂,不然我這眼睛廢了。”我摸索著坐在椅子上,疼得呲牙咧嘴,“不過瞎了也無所謂。就算瞎了,林二少也是風流倜儻天下無雙的獨眼郎。”

白翎輕輕笑了笑:

“這時候還不忘臭美。”

“不過,那個紅裳的臉還真嚇人,誰下的手呀?”

“步疏。”

“真是她?為什麼?”

“現在步疏當真是傾國傾城,但當紅裳還是名滿天下的美女時,她不過是個黃毛小丫頭。”

“名滿天下的美女?”我閉著眼笑,估計很詭異,“難道是般思思?”

“沒錯。”

“啊?”我差點跳起來,“紅裳是般思思?她不是死了嗎?”

“那是她自己放出來的謠言——變成這個樣子,沒有哪個女人願意讓別人知道自己活著。”

真是令人不敢相信。這落差和我想像得也太大了。當初聽說般思思的故事時,我還對這個美女分外神往。

眼睛忽然又刺痛,我皺眉:

“因為什麼?男人?”

“一個女人要毀另一個女人的容,只是因為男人麼。你也太不瞭解女人。”

“哼哼,從小我家鄉的女孩子沒有不喜歡我的,不過我嫌她們平庸。看不上。”

事實是,亂葬村裏的女人少之又少。而且,都是阿姨級別的。

阿姨都喜歡我。

白翎忽然笑了,笑得我一身冷汗。笑過後,他又緩緩道:

“步疏毀掉紅裳的美貌,就是因為紅裳的美貌。”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有個比重蓮還要驚豔的人出現,他是否會殺掉那個人?反正他有女人的心理麼。

“是否還有一個原因,重蓮?”

“ 你認為步疏愛重蓮?不是的。她其實什麼人也不愛,她只愛她自己。所有比她美麗的女人,都會被她毀容,或者毀容後殺掉——不過,現在比她美麗的女人,很難找了。所有男人向她求親,她從來都只拒絕。她喜歡豔酒,只是因為豔酒不把她的美貌當回事。她以為這才是真愛。並且自從認識豔酒以後,她便覺得這世界上再沒有人比豔酒更美麗。”

“那重蓮呢?”

“因為他是她的敵人。”

“敵人還愛?”

“她說,只有她的敵人還有不愛她的人,才配得上她。”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26章

這步疏真是瘋子。一想到她和重蓮站一塊的模樣,變態加變態,真是絕配。

一想起重蓮那個在我面前溫柔體貼洗衣燒飯的小媳婦變成個大男人,讓步疏為他洗衣燒飯還不時賞她香吻一個,我火氣就跟不要錢似的升起來。晃晃腦袋,我道:

“對了,整個天山的人都要聽從豔酒的話麼?”

“不用。”

“他不是神宮宮主麼?”

“他從來不管別人的事,底下的三觀五門二十六樓只要定期交銀子孝敬他老人家,就可以自由行動,並且一致消滅重蓮。當然,天山有些規定,不能違反。”

“但你說了,他是花錢雇你的。”

“沒錯。所有觀主門主裏,只有我是倒收錢的。”

我自然不會傻到去問理由。給他錢,在他即將和別人睡的晚上把他折騰成這個樣子,又加上鬼母那些不可能是空穴來風的消息……豔酒喜歡他,已經是明擺著的事實。

看來,白翎去自己去抓那個藥,一定是有難以啟齒的理由。

“我上次在長安看到你抓藥……豔酒在那方面也太狠了些。”

白翎低垂著頭,隔了片刻猛然抬頭:

“胡說什麼?”

原來真是這樣,豔酒不僅人神秘,連在床上也如此高深莫測。可我記得,鬼母說他性能力不好。

難道說,他還喜歡用工具?

造孽的大尊主,容我再問一個:

“豔酒真的醜?”

白翎看了看我,想了想,半晌才遲疑道:“沒有謠傳的那麼難看。”

如此這般。

“對了,今天的事,你不要生氣。”白翎道。

“我生什麼氣?”

“在浴堂。”

我看著他,不明所以。

“算了。”

我把胳膊往他肩上一搭:“別小氣,說來聽聽啊。”

誰知,他敏感得要命,還往後縮了一下。我那手臂落了個空,倒上不下的尷尬萬分。白翎站起來,道:

“我會去交代,讓她們不要再動你。記得來少室山。”

白翎走了。結果第二天就發生了大事。

杜炎飛奔過來跟我說,鬼母找我去見她。原因不用問,她知道我是林宇凰。我又問他為什麼,他說不知道。只是鬼母叫我去。

我立刻開始收拾包裹準備金蟬脫殼,剛一埋出門,就看鬼母站我面前。

“你是重蓮的人?”

“不是。”

“真的不是?”

看她這口吻,不像是已經知道了什麼。

“我要是,就憑我這三腳貓的武功,怎麼在這裏混?”

“我最後問你一次,你是不是重蓮的人?”

“不是。”

“如果是如何?”

我嘿嘿一笑:“任乾娘處置。”

“若你不是他身邊的人,那這是什麼?”她舉起一封信。信還未拆開,我的背上已經涼得徹底。

那是我寄給重蓮的通報信。

看來宇文長老已經沒事。送一口氣的同時,又假裝不明所以地打開信封。

信紙還沒取出來,就挨了一個重重的耳光。

我捂著臉。不過多時,半邊臉就開始發燙。真看不出來鬼母一個殘疾竟然如此大力,連續摑了我好幾個耳刮子。而一向以牙還牙的我居然無法還手。

不是說她的武功怎麼強,也不是說我身法不夠快。我既然通知重蓮,那她派去殺宇文長老的人肯定安心當神仙去了。我這種心腸子比較硬壞點子比較多的人,還是會有愧疚的時候。一想到她對我這麼信任,良心就拔涼拔涼的。反正我皮子硬,恢復能力強,只要她不要我小命,打一頓也沒什麼。

“你說,你是什麼人?”

我兩邊臉都打腫了,有點浮躁,壓著臉頰看她,翻了個白眼。

她直接把我踹到地上,用棍子戳。

“大媽,你用棍子戳戳沒什麼,別用刀戳啊,出了人命你別後悔啊。”

“老娘這輩子殺人無數,還從來不曾後悔!”

我乾脆不回答她,給她打得滾來滾去。終於受不了,直接站起來往外面沖。結果剛到門口,鬼母沖過來,硬把我拖到地上,拖回去。

我這會兒自尊心真的受挫了。我怎麼說也是一成年男人,居然會給一個半老徐娘從地上拖著走?

她那是什麼臂力?

會武功的人打起人來絕對不留情。鬼母離開的時候,我渾身淤青,血也流了不少,渾身骨架都碎了一般,躺在原地一動不動。

天黑了,鬼母又來,我還在那裏不動。中途有幾個莫明其妙的人來看我,都以為我是受到了精神上的創傷。實際我是給打得挪都挪不動,外加腹部上的舊刀傷,一挪就跟挺屍似的。

“我不殺你,你走吧。”

鬼母站在房門前,疲憊地靠在門欄上。

“大媽……你看我這樣能走麼?”我原想吼得有氣勢一點,但一看到地上的血跟長江黃河似的四通八達,我就暈眩。於是,說話也軟了些:

“重蓮是我的救命恩人。他雖然把我趕出來,但人不能忘恩負義,這回恩報了,我良心也安好。我對花滿樓的工作雖然不怎麼喜歡,可是乾娘人這麼好,我怎麼也捨不得走。以後,我一定不會再把天山的事情說出去,好吧?”

還好她還不知道我是林宇凰,不然我不死也得死。

“如果換作別人,我已經把他做成人彘丟到蠍子堆了。”她蹲下來,假腿非常不靈便地癱著,“還是說,你想和‘別人’一樣?”

“我明天走。”

約莫三更的時候,我房間發生了靈異事件。

有人偷偷來替我蓋被子,一邊蓋還一邊吸鼻子。我用眼縫瞅著看出是個蒙面人。不過那人眼睛大而亮,眼角微微挑起,還有頭髮在晚上看都烏亮烏亮的,實在不難認。

大媽做事也欠考慮,也不想想她把我揍成這樣,還叫我滾蛋,我能睡著麼?

蓋好被子後,她的眼淚也唰唰落了滿地。想她還是很不容易,這年齡的女人哪個不是為了丈夫兒子活,她兩個都丟了。現在好不容易出現一個乾兒子,還出賣她。有時候我還真他奶奶的不是人。

重蓮那個死妖精,紅顏禍水。我和他都沒關係了,他還揮舞著白骨爪繼續害我。

次日清晨我帶著我的大筆銀票離開了。但實在走不動,在一家小飯館裏吃早點。我找小二點包子,小二說你這嘴裏不是含著兩個麼。我差點鬧出人命事件。

休息了沒多久,聽了點消息。重蓮對步疏寵愛得不行,麻煩終於找上步疏。

步疏現在是整個武林和天山的靶子。

不過我猜她可能還會高興。畢竟敵人越多,值得她愛的人就越多。她也不用為了自己的絕世美貌而感到精神空虛。

然後我又知道我會這麼紅的原因。隔壁桌有兩個人在打賭,說花滿樓的重蓮絕對是極品,你去找他看看。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自己接過一個比較莫明其妙的客。他一進門想飛撲而上,被我踹飛並威脅。他忽然冒出一句:“老子中張暴蟲他們的計了!”然後逃之夭夭。

之後,經常會來一些類似的莫名客人。每次似乎都是慕名而來,又絕不失望而走。沒過多久我就出名了。花滿樓名倌——重蓮。

“重蓮,鬼母觀的人都在找重蓮!花滿樓的重蓮逃跑了!”

這消息一傳出,我猛然抬頭。

“聽說鬼母找他的時候臉都白了,口齒不清,好像是他出賣了天山的重要機密,你們快點去找他,懸賞一萬兩啊!”

難道大媽後悔了?現在想殺人滅口?

所幸人家都是在找美男重蓮,不是變形臉林宇凰。我繼續坐在位置上啃包子,看全城人都沖出城門外。

等這一波人都出去了,我才超著小道溜出洛陽,朝少室山的方向趕去。

五五

少林寺與重火宮相對,于登封少溪河北岸坐落,寺院宏大。

禪宗祖廷,天下第一名寺。說的正是少林。

少室山角有數條甬道,道旁碑石如林。山腳有一家驛站,一間馬廄,兩家飯館,一個客棧。

還有十來日便到與白翎見面的日子。我在客棧住下,拿著大筆銀子在這裏也不知道怎麼花。有計劃在見過白翎之後便去打探天山的消息,到驛站去寫了一封信給缺右眼,約他十五日後在長安見面。回來的時候,客棧裏多了不少人。

那些人統一穿著白衣,系有黑色腰帶。

我連連退了幾步,跑到後院,跳到房檐,倒掛金鉤,往底下看。

“春喚。”

“有。”

“紅翠。”

“有。”

“錦鳳。”

“有。”

“欺羽。”

“有。”

“烏鴉。”

“有。”

全是鳥名?

風雀觀?

樓下有兩個馬夫在談話。我眨眨眼,側耳傾聽:

“風雀百靈,再生九冥。我看,是瘋子百靈,再生閻冥。”其中一個一邊給馬匹倒飼料,一邊低聲道,“你看到沒,百靈剛才叫他們拖了一堆麻袋出去。”

“看到了,麻袋裏裝的什麼?”

“死人。都是他親手殺的。”

“這些人做了什麼,給他殺了?”

“都是重火宮的。”

我微微一愣,更加注意。

“看不出來啊,百靈長了一張公子哥的臉,談吐舉止也夠體面,怎麼出手這麼狠?”

“我呸,我老婆今兒一看到他,立刻就給他那雙桃花眼勾了去。我給她說那是個殺人魔,她還覺得他更加有魅力。明兒就把她休了去。”

“行了吧你,你什麼時候對你老婆凶過?”

“你真是沒看到百靈殺人的模樣,太恐怖了,簡直不像個人。我看到不少人殺人,從來沒哪個像他那樣的。簡直就像人人都是他的殺父仇人。人家氣都斷了,他還要在別人身上劃幾個口子。”

“有人說他是豔醜養的婊子,看來是真的。”

“哈哈哈哈,是啊,平時給人欺負多了,這會兒來這裏賣騷。”

我吞唾沫,卻看到那兩人瞬間倒地。

我簡直不敢相信,有人來我居然沒有察覺。

可更令人詫異的是站在他們身後的人——確切說,是他手中的劍。

那是一把長細而輕巧的劍。百煉鋼的劍鋒,黃金制的柄。柄上迎風搖擺的,是白如初雪的羽絨。

血珠順著劍鋒滴落。

那人彎下身子,用死人的衣服擦拭劍身。

劍回鞘。他回頭走了。

之前他的身子被馬棚擋住,現在一轉身,綰在一邊的烏髮絲絲縷縷,飛舞翻轉。他穿著風雀觀的衣服。但因為是背面,我看不到他腿上的刺繡。

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事實。

揉揉眼的瞬間,他已經消失不見。

鳳翎劍應該在重火宮,這一把或許是贗品。

但這背影,這種走路姿勢……太像了。真的太像了。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相似的兩個人?

一定是想得太多,產生幻覺。

再回神的時候,客棧裏的鳥類們都走了。

七日後,我在客棧二樓窗戶旁往外看,白翎帶著一幫風雀觀的人前來投宿。看這架式,似乎愣是準備轟轟烈烈鬧一下少室山才走。

我對下麵大聲喚道:

“白翎大尊主!”

其他人都抬頭看我。白翎還是蒙著那個面紗,停了停,沒抬頭。站在原地不動。

我跳下窗戶,落在他面前。

“大尊主居然提前來了。”

“你不滿意麼。”

“我當然滿意,我還榮幸得很哪。不過,大尊主如果有事,就別在這裏住了。把解藥給我就好。”

“怎的,嫌我麻煩?”

“風雀百靈是個大忙人,誰都知道,我就不多解釋什麼了。”

“我要不給你,你也不能拿我怎樣。”

白翎真是個偏激狂。說話永遠是那個“我就如何如何看你如何如何”的調調。問題你偏偏又有事要求他,實在讓人好不耐煩。

於是從懷裏摸了摸,掏出一個小鎖,放到白翎手中:

“這是我大老遠跑到東海買的東西,本來準備以後拜師學藝送給師傅做禮物。現在送給大尊主,以表謝意。”末了,又補充一句,“很貴哦,要一千兩。”

白翎握住小鎖,仔細看了看。小鎖鍍了一層金,上刻有兩隻小鳥,特別精緻。

“一千兩買這個?是挺貴了,不過你確定要送我麼。”

我拍拍他的肩:“雖然貴,不過我也不缺這一千兩的。”

“林宇凰,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一件事?”

“什麼?”

“這鎖是洛陽產的。三十兩一個。”

我木了。

“你怎麼知道?”

他把小鎖翻過來,下麵刻了四個小小的字:

洛陽製造。

“哦,那我上當了。”我拍拍腦袋,“肯定是洛陽商人運送到東海的。可惜。”

白翎輕笑:“我再給你說一件事。”

“嗯?”

背上毛毛的。

“這鴛鴦鎖又名情鎖,是洛陽男子專門送給愛妻的定情信物。意為鴛鴦相鎖,不離不棄。”

“大尊主,我突然想起,我昨天在少室山外遇到山賊,被搶了個光,現特別缺錢。”

我剛想把鎖搶回來,白翎已經把它塞到衣服裏:

“你剛說什麼?”

我終於暗下內力,逼出幾顆汗來:“我……”

“怎麼了?”白翎忽然上前一步,“怎麼臉色這麼白?哪里不舒服?”

“我……那個蠱好像對我身體有害。大尊主,我渾身都很痛。”

“不可能。鬼母告訴我,這個蠱是無害的。你哪里不舒服?”

“我不知道,不知道。好難受。”

“你等等。等等啊。”他連忙扶住我的肩,從懷裏拿出一個小藥瓶,匆匆忙忙抖出幾顆藥丸,“服了以後,五日內蠱基本就可以解了。不過我不知道你身上是怎麼一回事,現在還疼嗎?”

“我,我可能快死了。”我抓住他的衣襟,吃力地說,“告訴我,風雀觀有沒有,一個叫做,林軒鳳的人……”

“沒有。”他急道,“都什麼時候了,還問這種問題?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了?”

“不疼了。吃了藥就不疼了。”我站直身子,拍拍衣服,朝他拱拱手,笑得分外燦爛,“多謝白翎大尊主賞賜。就此告辭。”

白翎愣住。

“林宇凰,你——”

白翎這小子肯定看上我了。看上我的人大部分都是變態,哪天不小心被他以愛我就要殺了我的理由滅掉,那才划不來。對這種人,走為上策。

於是我跑了。

回到客棧飛速收拾東西,收到缺右眼的飛鴿傳書。當下動身趕往長安,去會見缺老弟。

長安離少室山不遠,天剛一黑,我就在長安客棧住下。有錢人的日子就是好,客棧房間隨便你挑。不過為了以防萬一,還是節約點好。選了個中檔次的房住下,下樓要了點酒菜,但發現門外格外喧嘩。

華燈初上,帝裏春光。

門外人來人往,風淡暖煙。

一群紅衣男子起著駿馬,加鞭趕入京師,衝破寂靜,大聲吆喝道:

“中原武林第一婚事!”

“中原武林第一婚事!”

“武霸天下!雙成步疏!”

“平湖春園主辦中原武林第一婚事!”

“四個月後,平湖春園,歡迎大家都來參加!”

“中原武林第一婚事!重蓮步疏!”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27章

平湖春園在濟南東方,臨海,與東瀛相對。江水古柳,揚絲依依,美不勝收。選在那裏成親,確實是風情月夜,無限逍遙。

只是,如何也無法聯想到,新郎是重蓮。

儘管和他相處了很久,但一直覺得他是誤落凡塵的嫡仙,或是煉獄重生的修羅。喜事花堂,同牢之禮,似乎怎麼都聯繫不到他的身上。

新郎是重蓮。新娘是步疏。

天底下最驕傲,最可能孤獨終老,也是最令人神往的兩個人,居然快成了夫妻。

說起來都覺得好笑,又有些可悲。

重火宮的事我鮮少插手,但最起碼知道他此次成親必有目的,也清楚他對步疏即便有感情,也不會多深。林二少我跑小江湖多年,知道這男女情愛有一個不成文的定理:凡人和凡人,醜男和醜女都可以成為一對兒。但變態和變態,一定成不了。

他要放出消息,不僅僅是為了重火宮裏的事吧。多少有氣我的因素在裏面。不過重蓮一旦陷入情網就跟個呆子似的。武功我比不過他,但對於他某些幼稚的行為,二少我一雙法眼,瞬間把他看穿。

他要玩就讓他玩。我繼續忙我的事。

先去找司徒小雪天,再等缺右眼。

只是一路上聽到很多消息,有點嘔血。

“步疏自命不凡,清高得要命。果然看到重蓮還是倒下了。”

“步疏這麼噁心的女人,重蓮也要娶?”

“重蓮不男不女的,配雙成步疏,是否有些癩蛤蟆吃天鵝肉了?哈哈,我敢打賭,兩個月以後,步疏保證會休了他——他沒有老弟啊,怎麼好娶女人?”

“其實他們挺配的。”

“話說,重蓮還真沒什麼良心啊。林宇凰一死,這才幾個月就換新的了。”

“林宇凰死了?”

“重蓮果然是女人,水性楊花呀。”

“我原來聽說,步疏太漂亮,所以不相信真愛。她認為愛上她的男人都是沖著她的美貌去的。所以,只有不愛她的人才值得她愛。看來都是狗屁啊,這女人一遇到愛情,就跟傻子似的嫁過去了,也不看看人家是不是在利用她。”

“步疏的眼力也真他媽媽的夠奇怪,這天下男人占了一半,她先是找了個最醜的,現在又找個不是男人的。不過這下好了,步疏是豔醜的心肝。重火宮和天山一打起來,有好戲看。”

我特想去把這些人的祖墳都挖了。特想出去吼一下:人家成親關你們什麼事?重蓮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是仙人!你們這些狗男狗女,能同時武功第一容貌第一還能生孩子麼?

提到孩子,開始同情步疏。

雪芝討厭一切和自己父親有接觸的女人。連我和血鳳凰搭訕她都氣成這樣,如果是重蓮,她不劈掌滅了步疏?

對了,血鳳凰?

血鳳凰的消息幾乎是從天山複出就斷了,莫非她是天山人?

我知道的天山的女人,只有步疏,般思思,鬼母。

鬼母行走不便,排除。般思思臉是爛的,而且爛到無法易容,排除。

血鳳凰是步疏?

假設是步疏。我在福壽客棧的暗室裏看到三個人。一個藍衣男子,一個紅衣男子,一個白衣女子。若說白衣女子是步疏,那另外兩個人是什麼人?

抵達紫棠山莊,司徒雪天又特熱情地跑出來接我:

“醋罐子是不是要打翻了?”

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他莫名對你好的時候,一定是打算奚落你。

“打翻什麼,他們倆是互相利用,到最後肯定有一個人要倒下,倒的人又肯定是步疏,我有什麼好吃醋的。該替重蓮高興才對,撿到個好騙的女人來完成滅天山大業。”

“宇凰哥,重男輕女就不對了。誰說步疏那麼好對付了?況且,給她撐腰的人,正是最難對付的那個。”

“重蓮一定贏過他們。”

“你這是情人眼裏出西施。”

其實心裏還是有些擔心。一是不清楚豔酒的背景,二是……步疏真的太漂亮了。

“他們是在暗裏較勁沒錯,不過對手容易惺惺相惜,尤其是對步疏這種欠虐的女人來說。我可以這麼說,只要重蓮還有一點男人的特徵,就絕對受不住她的誘惑。”

“沒關係,美人和美人,一定成不了。看看我和重蓮,我和林軒鳳,唉。造孽呀,下次找個平凡人吧。”

“宇凰哥,你肚子餓麼,我們去吃東西。”

長安春飯館。

色字頭上一把刀,萬惡淫為首。一有桃色消息,氣氛之活躍,群情之興奮,豈是言語所能描繪。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一看表情就知道他們的側重點是婚禮,還是兩派之鬥。

忽然有個大漢狠狠拍桌道:

“行了行了!不管是重蓮利用豔酒,還是豔酒利用步疏,還是步疏利用這兩人,重蓮這臭小子運氣都夠叼了。銀子讓他拿,武霸讓他當,還有步疏讓他操!不管結果如何,人尤其是男人能活到他這個地步基本就沒有什麼好追求的了!”大漢稍微頓了頓,“對不對呀,小黃鳥?”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便沖過來,把我拖到他那桌旁邊:

“都給我起來!”

南客廬的人齊刷刷站起來,兵器酒瓶的聲音乒乒乓乓。

“這是我老弟,姓林,都知道了?”

“林大哥好!!”

我拱手乾笑:“好說好說。”

這堆人裏可是有花白頭髮的老頭子,把我叫得真老。

缺右眼拉我坐下,那些人也跟著坐下。

“你們聽好,以後林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以後他要遇到什麼困難,你們要不幫,我把你們脖子都一個個都掐斷了。”

“是,幫主!”

我擦把汗,朝雪天揮揮手。他走來,我給缺右眼說那是我朋友。缺右眼把我從頭到腳看一邊:

“你的朋友怎麼都是些小白臉,莫非物以類聚?”

“缺大爺,你是小白臉麼?”

“是曲大爺!”缺右眼重重拍我的肩,一杯酒塞到我的手中,“不過我喜歡你這話,喝!”

我和他乾了一碗酒,擦擦嘴巴,擦擦衣領。缺右眼又招待雪天坐下。雪天在我耳邊悄悄說:

“看不出來你會喝酒。”

“會喝酒的人一定要是大肚子大鬍子麼?”

“不,我以為能喝酒的人,往往性格比較豪邁或者沉穩。”他頓了頓,笑道,“蓮宮主的酒量應該不錯。”

“他?”我哈哈笑起來,伸出一根小指頭。

“不會吧?”

“我騙你也是這個。開始我也以為他能喝,後來發現一杯就可以灌倒他。他從來不喝酒,我再逼也沒用。但他神智不清醒的時候喝過酒,之後發酒瘋,愣要跳到蓮池中去摘星星,還是我去把他抓回來的。”

其實以前問過重蓮這個問題。我說你可是重火宮的宮主,酒劍相伴又是何其瀟灑的事。花遺劍武功不及你,但人家喝酒起來還真是大俠作風。哪像你,平時無比帥氣,一到喝酒就跟姑娘似的扭捏。

他只是笑,不作回答。

女人是水做的,往往酒量比男人好。重蓮要真去練練,絕對比尋常男人厲害。

現在大概明白了些。經歷風雨越多的人,越容易對酒上癮。

男兒有淚不輕彈。酒能夠將淚水化作滿腹烈火,讓人渾噩,讓人沉醉。總是說淺嘗輒止,實際還是會醉。想要不醉,只有不喝。

但真正能不沾酒的人,少之又少。重蓮便是其中一個。

他並不是粗糙且缺乏感情的人,但他理智得令人無法相信。

他不喝酒,或許只是想要讓自己永遠清醒。

總覺得一旦他醉了,便會垮掉。

那次重蓮說要摘星星,我攔腰抱住他,他還在不斷掙扎,說一些莫明其妙的話。先是說,爹,九犬一獒。孩兒是最明亮的那顆星星。對不對,對不對?

一連問了幾十次對不對,他忽然說,凰兒,為了你,我連天上的星星都願摘。然後又重複了幾百次,我要幫你摘星星。

我使勁甩甩頭,站起來倒酒:“別講他的事了。來來,缺大哥,我敬你!”

我萬萬沒料到的是,重蓮不會喝酒也就罷了,缺右眼居然也是個水的。兩三下子下去,他就開始左搖右擺,滿口胡言:

“這輩子老子覺得最噁心的事,就是被人丟到糞坑裏三個時辰。起來的時候,老子覺得像重新投胎一樣。”

“這輩子老子覺得最丟人的事,就是釋炎那老禿驢把我趕下少室山的時候,那麼多弟子,他把我的袈裟扒了,還生生把我頭上的戒疤刮去……”

他的手下看著他,無言以對。

還好夜深了,客棧裏人也不剩幾個。

我和司徒雪天對看一眼,

“這輩子老子覺得最內疚最虧心的事……”他忽然壓低聲音,唯一的右眼往下翻,“就是強姦了般思思。”

我沒反應過來。

“當初喜歡她,她卻喜歡重蓮那小子。有人說她自殺是因為我,我真的良心不安。”

“什麼?”

“所以,我再喜歡樓顰珂,樓顰珂再喜歡林軒鳳,我也不去計較了。林軒鳳死了不說,就是沒死,我也爭不過他——這念頭女人都喜歡小白臉。但是,我還是喜歡她。”

“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了什麼?”他左右看看,大著舌頭,“我什麼也沒說。”

“林大哥,幫主一喝醉就愛亂說話,您別在意。我們這就送您回去。”

“不必,我們自己回去即可。明天早上我再來。”

司徒雪天道:“早上怕我陪不了你,花大哥早上冒虛汗,我招呼人伺候他。”

“那中午再來。”

翌日清晨,我的背上其痛難當。剛隨著司徒雪天去探望花遺劍,就聽說曲悠延拜訪。雪天請他進來,他大步流星跨入房檻:

“宇凰,你不是要去天山麼。”

“沒錯,一會就出發。不過,我對天山的人很沒把握,還是先打探了再去。”

“那是沒問題,不過你在這裏守個死人做什麼?”缺右眼靠近床,忽然抽氣道,“這是花遺劍。”

“從英雄大會他被白翎擊倒,便一直昏迷到現在。”

“老子就不信白翎有這麼強悍。看看。”他走到床旁,給花遺劍把脈。

“缺大哥還會醫術?”

“噓,別吵。”

我和雪天對看一眼,不禁搖頭。

“什麼破玩意,不就是神雀落日掌麼?白翎自創的武功,傷人無形,但凡中招,必定昏迷不醒。”

“你怎麼知道?”

缺右眼把他衣服拉起,腹部有一道蝴蝶形的紅印:

“有個姓白的小孩給我說的,他還告訴了我解法。”

姓白又是小孩?白瓊隱少說有十八。不過必定是他沒錯。

我怎麼請他幫忙,他都見死不救。缺右眼從來不做救人的勾當,他卻告訴他。這不明擺著鬧著人玩麼。

我道:

“你可以解?”

“不都說了天山人怕少林武功麼。修習過易筋經義外加太祖長拳,反向使用點穴秘法,取個名兒就叫妙手金剛。不過,使用這招需要一個東西。”

“什麼?”

“蠱。”

“這個很容易,苗子開的藥店有賣。”

“不,這個蠱一定要是天山山頂的蠱。天山地理位置特殊,生出來的成蟲比普通的蠱要小,壽命長,還是紅色。要把這個蠱磨成粉運入他的體內,同時進行反向解穴,保準兒沒問題。我們去一趟天山,肯定能弄來。倒是小黃鳥啊,你怎麼一直按你的背?”

“估計是有蠱會從我背裏鑽出來了,不過一定不是活的,也不是天山的。”

缺右眼緊皺眉頭,起來拍拍我的背:“我看看。”

有東西掉在地上,疼痛慢慢消失。

我不由自主睜大眼睛。

缺右眼把它撿起來,是一條乾癟的紅色小蟲。

“小黃鳥,你會變戲法不成?”他驚喜道,“我叫你找你就找到了?”

“我晚上回來。”

扔下這句話,我就跑了。

我躍上房頂,朝長安城外奔去。

分明是春季,涼風卻刮得人骨子生疼。眼望城內的十里紅樓化作紅點,無底綠江沿河流淌,樹林間鳥叫蟲鳴,深翠生煙。

我從來沒有用這麼短的時間跑完這麼長的距離。

在鳳凰竹林外站定的時候,我已經累到無法站直身體。腿似不是自己的,我扶著竹子,用袖子擦汗,一邊往裏面蹣跚走去。

蠱一解,暫時忘記的東西也記起來了。

人說話的聲音我記不是很清楚,但語氣不會變。那個暗室中,紅衣人說了一句話:

“下一次少室山的事,軒鳳也去吧。”

新生的竹子拔地而起,鬱鬱蔥蔥,寒煙清幽。

小木屋早已變成一堆焦炭。

我飛撲過去,跪在地上,沿著房基的竹子根,使勁挖坑。

無疑紅衣人是豔酒。

那個藍衣人,多半是殷賜。

泥土污濁了手指,指甲被泥中的石頭折斷。我的汗水一滴滴落入土中。

我拔出一根燒焦的竹棍。

竹節是斷的,以繩子銜接。

也就是說,那個門的方向不是巧合。這裏翻修過。這片土地十分堅硬,如果想將根基拔出,一定會損壞地皮,在短期內必然看得出來。所以砍斷上面的部分,再接上新的。

如果林軒鳳還活著,那一定是他。

林軒鳳沒有死。

林軒鳳還活著。

“軒鳳哥。”我飛速站起來,手因為激動而極度顫抖,“軒……軒鳳哥。”

“很高興你發現了這個秘密,凰兒變聰明了。”身後有一個聲音響起,“不過,你不會有機會再見到他。”

“一定是他!”我竟連驚訝的過程也省了,直接回頭道,“我,我才和他說過話!他還活著!我簡直不敢相信,我……”

三春竹葉,駿馬青絲。

大夢方醒,重蓮獨乘一騎,身影在竹林中隱隱約約。

“步疏的話,豔酒不可能不聽。而我的話,步疏不可能不聽。”

“你說什麼?”

重蓮淡淡笑道:“你說呢。”

“我會去找他。”

“你自己看著辦吧。”他微提韁繩,掉頭走掉。

“慢著。”

馬蹄聲停下。的a9

清風搖擺著翡翠般的葉片。

我思考了很久,跑過去,抓住重蓮的腿,搖了搖:“蓮,我只是想再見見他。就只見一面。就算不能和他在一起也可以,我只想確定他活著。”

重蓮看著遠處,長髮垂落在腰際。從下往上看,他的下顎骨格外分明。

“我知道你和步疏在一起是為了氣我,乖乖下來,讓我抱抱就好了。”我連哄帶騙地拉他,“我保證見過他以後就回到你身邊,天天待在重火宮照顧兩個小丫頭,哪都不去。”

“就值這麼多?”

“我和他沒什麼好說的啊,只是想確定他活著就好。見一面就好。”

“雪芝,奉紫……就只值和他的一次見面?”

我一愣,忙道:“你別這樣,你看你在外面找女人我都沒有介意,你怎麼好……”

“他和薛紅在一起的時候,你是什麼反應?”

“沒有沒有啊,你怎麼老曲解我的意思——”

“我算什麼?”

我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你說,我算什麼?”

“我回頭再找你。”我抓住他的手,親了一下,朝回去的路上趕去。

“林宇凰。”他在後面輕輕喚道。

我回頭。

因著春雨後的濕潤,竹林中煙波茫茫。

重蓮眼睛是深深的紫色。他仿佛還跟多年前一樣。還是那個站在竹林中,偷偷觀望著別人的少年。

他看著我。

他忽然笑了。

他輕提馬韁,恍然又變回了多年前笑傲武林,意氣風發的重火宮少宮主。

“林公子,保重。”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28章

回到紫棠山莊時,竟才黃昏,我沖進房,原想收拾收拾自己的包裹,但一直心緒不寧。

重蓮方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他想放棄我?

不可能。無論我怎麼做,他都不會放棄的。

我拍拍腦袋,先去找司徒雪天。但路過花遺劍房的時候,聽到裏面傳來打鬥聲。

“花遺劍,老子才不管你是不是什麼大俠,只認你是小黃鳥的兄弟,讓著你,你當真我就怕你了?”

沒有花遺劍的回答。只是武器碰撞聲依然激烈地響著。

我破門而入。

缺右眼拿著大鐵輪,當當擋著花遺劍的攻擊。見我來了,立刻大聲道:

“小黃鳥,快過來,你這哥們發瘋了!”

“我要出去。”刀光劍影中,花遺劍的聲音低沉得有些詭異。

“花大哥,你是要去天山對麼。恰好我們也要去,一起吧。”

果然花遺劍停了進攻,紺阿劍光一閃,轉瞬入鞘:

“林軒鳳還活著。”

“我知道。”

“白翎就是林軒鳳。”

“真的是白翎?”

“是。英雄大會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的臉。”

“好,沒問題,收拾收拾,明天就去天山。”

次日離開的時候,似乎花遺劍都無任何反悔的痕跡。我現在開始猜測這位大俠是位真大俠。不動腦筋都能在江湖上混這麼久,那武功絕對是鐵打的。

他是去天山找白翎。卻不問問白翎是否在天山。

這個問題我已經私下和雪天討論過。他說,白翎每完成一個任務都會趕回天山報導。我的意見是在天山等他,畢竟我的目的不只是見見白翎這麼簡單。不過讓花遺劍知道,他肯定會直接去找他。

另外,林軒鳳的遺書也有問題。

無疑小木屋是重修過的,可是既然重修,重蓮怎麼會發現不了裏面的遺書?

而且,重修的事蛋老弟也不告訴我。

最奇怪的是,花遺劍既然第一眼就認出了林軒鳳,這說明他的臉沒出問題。那他為什麼不讓我知道他還活著?

如果是豔酒的原因,我打著旗號說自己是為白翎而去天山,死路一條。

但從我身上中的蠱可以看出,豔酒並沒有要我命的想法。難道是他和林軒鳳有什麼協議?

還有,蠱是天山的。殷賜或許也在天山。

天山在金門島的正北方。洛陽距離天山有一個月的腳程。我們三個人走,約莫七日。與司徒雪天道別後,我們朝著西北方向趕路。

每個門派的外部都有迷陣。一路上和花遺劍以及缺右眼商量著,如何才能破解天山的陣法。可對於天山的陣法,流傳在江湖上的起碼有十五種。我們每一種都參考過,都有漏洞。

我們抵達天山山腳時是夜間。

從下往上看,山間有錯落不一的玉樓金殿,朱簷碧瓦。樓間星彩花燈繁多如畫,如同九華亂墜,浮翠流丹。

細細數下,在最下方的樓有二十八棟,中間有五個大樓臺,再上面便被雲霧遮掩,看不清了。

正中央,一個石門,一條石階直劈而上,仿佛通往瓊樓仙界。

“現在怎麼辦?”缺右眼道。

“走上去呀。”

“怎麼走?”

“這麼大條路你看不到麼。”

“當真從這裏走?”

“這裏是最不可能出現機關的地方。如果來人就殺,他們也別招人了。”

花遺劍微微一愣:“你的意思是……”

“沒錯。走了走了。”

順著石階往上走,風夏月涼。與一座座樓臺擦肩而過,果然毫無危險。

二十八樓都經過了,看到五個大門。五個大門後面有五棟樓,卻只有一個是亮著的。不一會兒,連最後一個也熄滅了。

我們正猶豫要不要繼續上去,一大群人從樓間沖出,飛速趕下山。

帶頭的人是姬康。他回頭看了我們一眼,居然沒任何行動,繼續帶人往下跑。

缺右眼道:“莫非機關在上面?他們都不動手,這機關有這麼靈麼?”

我擺擺手:“看來天山真的是這樣,所有分支互不干涉,只管自己的任務。”

“呸呸,照你這樣說,有權的人除了豔酒,便是林軒鳳那個死不透的了?”

“缺老弟,你想死麼。”

我話剛說完,花遺劍的劍便鏗的一聲響,出鞘。

“走走走,反正都是死,給你倆小子殺了,不如給天山的殺了,起碼有面子。”

我繼續往上走。

幾乎是穿過雲霧,我們才看到三座大觀。

此時,三觀中依然只有左邊的一座是亮著的。

再上去難保會出事,我們走到那座大觀的門前面。牌匾紅漆黑字,清楚寫著:

紅裳。

我拍拍缺右眼:“你倆可以去,我不行。”

“我懂,你個重蓮。”

缺右眼帶著一臉迷茫的花遺劍進去。

我找到一個石凳坐下,凳子還沒坐熱,那倆人就出來了。

“怎麼?”

花遺劍道:“她們叫我們直接上去。”

“六門的老大有三個在,其他都是小丫頭。都在甩骰子賭博,押注美少年二十個,絲綢二十箱,金釵兩百支,玩得可開心了,都沒時間鳥我們。”

多麼神奇的一個地方。

再上去便是神殿了,那豈不是要和豔酒直接對上?

然而我猜錯了。

上面不是神殿,而是一座城。

一座大得不像生根在山頂的城。

一條小河穿城而過,水聲柔艫,煙影清風。

星輝月映,冉冉波光,萬家燈火。城中是終年化不開的煙霧。

城中央,一座宮殿懸浮坐落在空中,緩緩旋轉,俯瞰著大地萬物。

我們三人面面相覷,正猶豫不決,一個姑娘自煙雲中走下,停在我們面前:

“請問,三位來天山,是見宮主的麼?”

對付這種場合,花遺劍最厲害。我推推他的胳膊。果然他握劍拱手,浩然正氣:

“正是。”

“請跟我來。”

我們跟隨著前行一段,終於發現,原來這煙霧中是有橋的。長而華美,直通向神殿天狐。

一路往上走,仿佛走向月宮。再低頭看看腳下的繁城,天街繁華,煙水茫茫。

我們走入月夜下的天狐宮。

放眼望去,殿旁女子手提琉璃燈盞,恰似海神明珠。

黑暗中,燈火映亮了殿內的珊瑚鏡,芙蓉帳,及女子們羅裙子的下擺,淡墨的花枝,水晶風荷。

珠簾垂落在臺階上,一道孔雀屏風。

屏風後的人影不很清晰,只見他穿著紅衣,身裹雍容白裘,絨毛翻卷著滾落,在臺階下露出一個尾端。

他身邊站著個女子。

她不過素顏而立,烏髮間一支金步搖,髻雙垂柳煙一縷,手拈團扇,雪白一身,再無它物。

只是至美素璞,物莫能飾。她就這麼往那兒站著,已出群翹楚。

而此時的翹楚,絕對是壁花一朵。

他坐著,她就只敢站著。

我從未見過她如此嫺靜溫柔的模樣。

“歡迎遠道而來的三位客人。”那紅衣人的聲音動聽,婉轉迷人。

不過多時,屏風緩緩展開。

以前看重蓮的時候,覺得世界實在太不公平。憑什麼他長這麼帥個子這麼高武功這麼好這麼有錢還男女通吃,男人該有的優點都給他占去了,我們這些人該怎麼活。

但現在看了豔酒,才真正明白了什麼叫做世界不公平。

他身上的衣服卻是真絲全手工的。無論是剪裁,還是刺繡,都考究得要命。

他身邊圍繞的女人,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女人群。在這最美麗的女人群裏最美麗的一個,又對他最是死心塌地。

尋常男人要敢多看步疏一眼,怕下一刻就會丟了眼睛。

此時,她在他面前半露酥胸,媚態十足。

他一臉習以為常的輕視。

而他長成這個模樣,真真不會虧待了江湖傳揚的盛名。

滿殿仙界般的雲霧。

靈光蕩漾,銀紅交錯。

玉制三足鼎雪煙四溢,冉冉迷離,絲絲浮游,卻不及胭脂香粉味濃。

天狐宮八百姻嬌。

錦屏上,一隻金孔雀曲頸嫋娜,嫣然開屏。它身邊站著的侍女們羅裙綺帶,姬扇在手。

九尾身姿是絕妙的線條。

紅衣雪扇,長發黑瞳。

流言向來以訛傳訛,我一直以為,他不會如綽號所述。

至少他不會醜。

煙影神殿,至高處。能坐上這個位置的人,無論再醜,都不會醜。

經過如此華美的點綴,都無法掩飾事實的存在。

步疏往他身邊這麼一站,簡直是香酥鴨子和屎殼郎。

他坐在一個鑲金繡玉的椅子上。上面搭著厚厚的狐裘絨毛,落在他繡了九尾火狐的褲腿上。

同樣的,再是華美的椅子,也無法掩飾一個事實:

這是把輪椅。

難怪鬼母會告訴我,豔酒性能力不行,一眼便看得出來。

原來,豔酒不僅僅是個醜人,還是個殘人。

這樣的人真正是該成為傳奇的。這麼好的身材衣服,配了這麼雙腿。這麼美的女子香酒,配了張這樣的臉。他在笑,連笑容都看去猥瑣。這樣猥瑣的表情,竟然配上了這樣的身份地位。

他不成為傳奇,誰能?

“三位為何如此吃驚?有事請講。”

原來吃驚的人不止我一個。花遺劍和缺右眼也都呆滯了。

我上前一步,笑笑:“是豔酒宮主麼?”

“沒錯。”豔酒雪扇一展,搖了搖,風流得一塌糊塗。倘若遮住他的臉,這動作估計要迷倒千百女子。

“這樣,我們三人想入天山,不知宮主是否賞臉?”

“林公子聰穎過人出了名,沒想到我們話才說兩句,公子的就開始給我下圈套。”

一陣陰寒。人家分明是說我只會使小點子成不了大器,就給他吹成了這個樣子。

我笑:

“小的不大明白宮主的話。”

“我待在這小破樓久了,也琢磨不透。這樣吧,你們說說理由。”

我指指花遺劍:“這位是花遺劍,宮主應該聽過。他的愛妻花玉蝶死於重蓮手下,無奈重蓮陰險狡詐,邪功驚人,到現在他都沒有辦法報仇。”

“嗯。”

“這位是曲悠延,外號缺右眼。他和我是鐵哥們,特地來助我一臂之力的。”

“嗯。”

“至於我,宮主應該也知道。”

“這我卻是不知道的。”

“重蓮不是要娶這位姑娘麼。”我用下巴指指步疏,“不過我恨重蓮不恨她。”

“林公子,你是個男人。”

我咧嘴一笑:“我是男寵,不是男人。”

“我覺得你跟重蓮,他還像個男寵。”

“那是宮主的錯覺。”

“不管如何,你們三個都是武林名士,願意在天山待,我自然樂意。不過,林公子,你方才說了,是要入天山。我只是想再確認一下,公子是要‘入’天山,還是‘加入’天山?”

豔酒從容自得,我卻給他弄得進退兩難。

“不管三位元的真正目的或是理由如何,都可以留下來。”他笑得分外愜意豁達,“現在告訴我,你們想入哪個觀,哪個門,或者哪個樓?”還未等我說話,他扇柄一合,指向缺右眼,“鬼母。”

又指向花遺劍:“風雀。”

再指向我:“風雀。”

小孩子的一舉一動,在你眼裏是否特別幼稚可笑?你一眼就可以把他們看穿。但你不會去和他們計較,正是因為他們對你而言,毫無威脅。

而豔酒是這樣一個人。他看你,如同看孩童。

他現在這種行為,仿佛縱容著你,讓你做你想做的事,當你自己以為已經得手的時候才知道,自己不過一直在他的手掌心翻筋斗。

“不不。”我上前一步,“我想留在天狐宮。”

“天狐宮從不讓外人進入。”

我指指步疏:“這位姑娘再隔三個多月就會變成外人,宮主不也讓她住了?”

步疏回天山,我已經聽說過。但我不知道她居然還能和豔酒相處這麼好,似乎要嫁人的人不是她。

“好吧,那你留下來。閨女,把他們送下去。

步疏畢恭畢敬地下去。

花遺劍和缺右眼與我交換了個眼色,跟她離開。

數名女子提著燈盞,火焰百般顛顫,光點隨高隨下,一座座,一排排,與他們擦肩而過。

他們剛一出門,我就聽到門外缺右眼的大笑聲:

“他媽的,老子一直認為自己長得不好看,沒想到比我醜的還大有人在,啊哈哈哈。”

我擔心地看看豔酒。

豔酒完全沒有反應,仿佛缺右眼說的不是他。

但是,一切都順利得太可怕。到了這一步,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做。

會不會明日清晨,咱們仨都死了?

“林公子,既來之,則安之。我不會輕易傷人。”他還是一臉從容的微笑,“我腦子不大好使,所以活這麼多年,還不曾瞧不起一個三歲孩童。”

“我只是覺得進來得太順利,有些不習慣。”

他爽朗笑了兩聲:“那是別人不瞭解而已,不少人來過天山,可是沒人敢上來。他們總以為這裏有很多可怕的陣法機關,卻如何也發現不了痕跡,於是胡亂揣摩。日子久了,傳得也就越發離奇。實際天山上沒有機關。一個也沒有。”

“原來如此。”

豔酒的性情簡直與我想的相差十萬八千里。他似乎真如鬼母所說,沒有仇恨悲傷,看什麼都分外開明。

既然如此,他為何要殺重蓮?

不過這問題不敢問。若問了,要不是得到一個“為了好玩”的答案,要麼就是被他斃掉。

“看你也累了,先下去和你朋友會會面,然後再來這裏,我讓人帶你去你的房間。”

他這明擺著就是在說“去和你朋友商量好對策再來”。

我道:

“不了,有事明天說,今天先休息。宮主不休息麼?”

“我在等人。”

“哦。那勞煩宮主請人帶我去。”

“等到了。”

話音剛落,一個美麗頎長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前。

那人踏著月光,掠過煙雲,緩緩走來,單腿跪在地上:

“宮主。”

他甚至沒看我一眼,我的心已經開始亂跳。

“你過來。”

白翎站起來,走到他面前。

豔酒拍拍自己的腿。

白翎老老實實地坐在他的腿上。然後豔酒摘掉他長年掛腦袋上的斗笠,背對著我,一頭秀髮落下。他腰間的鳳翎劍閃閃發光。

他垂首吻豔酒。

這會兒我連吃醋的力氣都沒有,只感到雞皮疙瘩集體做仰臥起座。

林軒鳳這個豬做的腦袋,對著那樣一張臉,怎麼吻得下去?

誰知吻一吻的,他居然有些興奮,一手捧住豔酒的臉,一手便開始脫衣服。衣服滑到胸口的時候,他低聲說了一句話,我沒聽清楚。

“越恨就越愛,不是麼。”豔酒笑道,“不過今天有貴客,你也消停停,和林公子打個招呼吧。”

白翎突然不動了。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29章

豔酒這個老妖怪果真對他動了心思,這麼沒城府的事都做得出來。

白翎的反應格外冷靜。他只是背對著我,又將斗笠戴上,不緊不慢地走下來,拱手道:

“林公子。”

我笑得如浴春風:

“見過大尊主。我大哥花遺劍今天入了風雀觀門下,以後就一直跟著你混了。”

“既然是花大俠,某人愧不敢當。”

“大尊主蓋世無雙,何必自謙。”

“承蒙誇獎,林公子才是武藝超群。”

恭維來恭維去,我一直留心他的說話語氣和習慣用詞,便覺得越發相似。倘若不是頂上坐了個老妖怪,我估計得化作豺狼惡虎。

林軒鳳不希望我知道他還活著,十有八九是因為他跟豔酒那點破事。

豔酒這人,我實在不知道用什麼詞來形容他。他難道就沒照過鏡子麼,長成這個模樣,還請林軒鳳步疏這等美人伺候他。我活了二十來年,第一次知道厚顏無恥這四個字的真正含義。若我是他,先一頭紮下天山,來世投胎投成個正常人再指望想一想這些個美人。

只是又開始覺得奇怪。這段時間只顧著興奮去了,都忘記花遺劍對我說過,林軒鳳的骨灰灑在了鳳凰竹林。

這下不好,該懷疑的人還得加上花遺劍。

倘若他真知道這麼多,那他當時在鳳凰竹林的演技也未免太好了些。不過,若傻愣愣地跑去問他,必然打草驚蛇,還是先按兵不動。

事後,豔酒讓人帶我去天狐宮後院,暫住秋滿間。

我這不像入天山,倒像是天山某一貴客。就怕我在這裏住得好好的,豔酒提著我的名號去威脅重蓮,我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次日,因為白翎回來,所以花遺劍要去風雀觀聽什麼規定拿什麼衣服。而鬼母不在,豔酒又不肯見人。於是我跟著缺右眼準備去逛煙影城。

站在輕煙寥寥的殿門前,幾乎可以極目城全景。

一個丫鬟出來,指著腳下的一座座建築向我們介紹:

“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神宮正門朝北,西北角是婚所,鶴琴寺,往南一點,是煙影城最大的鸞鳳鏢局,正中央是金谷廣場,東北方向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小樓都是住房。”

我指向東北處:“你是說那裏?”

“ 對,中間最大的道路分東西兩部分,東大街極東處是剃頭挑子的小鋪子和雜貨店,東門可以下山,通往敦煌,西大街有倉庫、當鋪還有珠寶店,西門通往九天寒碧穀。西市有校場、酒館、藥鋪、驛站、病坊。東市有珍獸館、兵器行、商會、卦鋪、飾品店、衣店、銀鋪……其他小店你們自己看。”

“九天寒碧穀是什麼意思?”

丫鬟想了想道:“就是一個普通的穀。”

缺右眼道:“有賭坊沒?”

“這……沒有。”

缺右眼道:“有妓院沒?”

“也沒有。”

“連個婊子都沒有?”

“酒館裏,興許有些……”

於是,缺右眼去了西市,我去了東市。

在飾品店裏逛了一圈,買了一塊彩鳳玉佩,花了三百兩,肉痛。當初要賺這些錢,只需要威脅幾句再踹一腳,現在用可得省著點。剛進入衣店,就聽到大美女的聲音:

“我是要成親,用這個來給我成親?”

“大,大小姐,我們這裏最好的就這個了唉。”

然後我聽到布匹亂飛的聲音,步疏帶著一幫人走出來,愣是眼睛往遠處長,看不到我。她一邊快步走路,一邊道:“算了,還是找我家官人幫忙。丹霞,給我準備車馬,我就去長安。”

裏面的大叔大媽蹲下去撿衣服,哆哆嗦嗦的好不可憐。我沖進去幫他們撿,問:“請問剛才步疏在選什麼呀?”

“這位小公子,難道你不知道她要嫁重蓮?”

“知道,但人家不都說天山的雪蠶是最好的麼,她不在這裏買還能在哪買?”

“是啊,這一小塊緞子拿到長安去賣,可以賣到五千兩啊。我看是她,把價錢壓到了五百,她覺得太便宜,配不起她。”

“五千?”我大抽一口氣,“你這緞子在這裏價格是多少?”

“一千。”

“那好,你賣一萬兩的給我。”

“小公子,你這是在浪費錢啊。一萬兩,成親都夠了。”

“我就是拿來成親的。”

把周圍的幾個店都逛了個遍,雖然東西都比市價便宜,但確實貴得人冒汗。想想重蓮可能這回火氣真的大了,居然還真打算和步疏成親。既然如此,我又去了一趟飾品店,精挑細選,買了一根五百兩的紅玉蓮金簪。的21

出店,正想著去西大街逛逛,卻看到一個高挑的身影從店門前走過。我的小心肝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跟著那人走了一段,發現路上有很多人看他,但沒一個人和他說話。

他用劍柄挑開兵器鋪的布簾子,撩起衣服下擺跨入門檻。

我站在門口,偷偷撥開布簾,看他正抱腿坐在鐵匠身旁的椅子上。

鐵匠一邊敲打鳳翎劍,一邊道:

“我說大尊主,這韋一昴的打的劍再好,給你這麼用,也該用壞了。這是把好劍沒錯,但也只是好劍而已。這天底下有多少秘藏寶劍,罕見之至,憑您的實力,奪它一兩把還不容易?”

白翎道:

“不必多話。”

鐵匠搖搖頭,繼續費力地修劍。

我往後退了幾步,在大街上大喊:“缺老弟啊,你到哪去了?我買了個玉佩送給大尊主,你好歹帶我去見見他。”

片刻過後,跳入店鋪,還故意給簾子上的繩索纏了頭髮。解了半晌,才進去。

白翎已經站起來,鳳翎劍不知道去了哪里。

“大尊主?”我眨眨眼,“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白翎躊躇著,“我隨便走走的。”

“花大哥呢?”

“他在風雀觀。”

“哦。那我走了。”走了兩步又回來,“我有個東西要送你。”

“什麼?”

我拿出鸞鳥玉佩,在他面前晃晃。

白翎接過來,握在手心摩娑了許久,低聲說:

“你怎麼總送我這些東西?”

“不明白。”我看他,琢磨了許久,“難道說……這又是代表那種意思的?”

白翎遲疑著,點點頭。

“沒關係,你知道沒那個意思就好。”我拍拍他的肩,看他欲言又止,又笑嘻嘻地說,“還是說,你希望我有?”

“沒有……我……”

“總是我送給你也不好吧。”我瞥到他腰間的小鎖,“你也得回送我點東西才對。”

“你要什麼?”

“要看你的臉。”

“不行。”他斷然道,“……除了這個。”

“那這樣,你過來。”

我拉著他走出店鋪,轉角進入一個小巷。巷外喧嘩,巷裏空寂。

空氣有些潮濕,從這往上看,看不到神宮。

我解下自己的腰帶。白翎立刻敏感地後退幾步:“你要做什麼?”

我拽他回來,用腰帶蒙住眼睛,在後腦勺上系了個疙瘩。白翎是什麼反應我不知道。但蒙住眼睛以後,他的呼吸便清晰可見。

“我也不想看你,因為我只喜歡你給我的感覺。”我眼前一片漆黑,“你讓我想起一個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人,但他已經去世了。我一直在想他,可他連在我的睡夢中都不願出現一次。”

白翎沒有說話。

我緩緩摘去他的斗笠,他亦同樣沒有反抗。

“我對不起他,所以他不願意見我。可是還是會想,尤其是我拉著他的手在小村子裏橫衝直撞的樣子,他看著我的表情很擔心,卻也很開心。”

我摸到他的臉,沿著雙頰摸下來,按住他的唇。

我微笑:

“我只是想再見他一面,可是他不給我機會了。”

我吻他的時候,有滾燙的淚水落在我的手上。

成親這種事,之前也不是沒有遇到過。林軒鳳哭這種事,那是經常看到。其實都不是很稀奇的事,可是現在想起以前,多少還是有那麼一點不舒服。

有一次,村裏搬來一個凶巴巴的大叔和一個漂亮女兒。他女兒跟我差不多大,剛來第一天就瞧中了鳳葛格。剛好那段時間我和鳳葛格的事剛被幾個師傅發現,紅釘叔叔的意思是趕快讓林軒鳳娶她,好棒打鳳凰。

林軒鳳開始是一口拒絕,結果沒兩天漂亮的小姑娘就寫了情書給他,他看了以後跑來問我想不想知道裏面寫了什麼,還笑得一臉詭異。我看他是沒收過情書樂歪了,我又有點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心理,一口咬定我不想看。他又跟我撒嬌,我看上去那真的是一點都不在意。沒過多久,我就聽說他和漂亮小姑娘人約黃昏後的事。我終於爆發了。林軒鳳那小樣不就生了討小姑娘喜歡的桃花臉桃花眼麼,他就不曉得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道理。花了不到三天時間,我把小丫頭搶到手。開始以為林軒鳳又會跑來撒嬌,但他居然生起了悶氣。我去找他說話,他估計心理不平衡,陰陽怪氣得很。然後我生氣了,說我要娶那姑娘。林軒鳳居然還是跟我說一些氣死人的話。那時候還是小孩子,一衝動就給師傅說要代替林軒鳳娶人。師傅們的目的就是拆散我們,誰娶都不重要,很容易答應。這事傳得沸沸揚揚,再次看到林軒鳳的時候,他還是那副怨恨人的死樣子。

我誓死要他來跟我道歉。

結果到婚禮前一日,他都沒有來找我。到最後還是我去找他。發現他坐在鳳凰竹林的小屋裏,眼睛腫得跟水蜜桃似的。那時候心疼得不得了,心想我早能把他壓翻在床上都給他上了,怎麼在這種小事上還和他計較。想道歉,又說不出口,只好硬梆梆地說了一句:只要你一句話,這親是成不了的了。林軒鳳站起來,抱著我使勁親,眼淚掉一顆我的心就抽一下。

成親之日我逃婚,回來的時候發現一點也不轟動。

因為新娘子被人殺了。

當時不懂怎麼回事,還道是姑娘和他的父親被仇家追上。但現在想想終於明白了。

我這人就是容易皮癢。當時吃過教訓,居然這麼快就忘得乾乾淨淨。林軒鳳和重蓮性格都相當溫柔,但重蓮固執強硬起來不是人。而林軒鳳的狗脾氣是遇到小事百般謙讓,大事越生氣越要憋著。

我抱著他,他沒有回應,只是有吸鼻子的聲音,壓抑得很小很淺。

他不說話的時候,應該是很難過的吧。

他不跟我解釋,一定有原因。

等我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走了。我的眼上還蒙著帶子。

走遍整個煙影城,有些驚訝。這個城的城主無疑是豔酒,而除了人比較少,富裕程度與長安洛陽竟相去無幾。而這裏的人,竟多少都會點武功。

天山的勢力比我想的龐大。這樣,還真的暫時無法和重蓮當面講和。

豔酒果然是神秘人物,兩天內都只在神宮裏稍微晃了一下,也不怎麼搭理我。倒是白翎,給他招去好幾次。

第三天,我去神宮給他請假,說我要去長安,他終於肯露出醜臉,對我淺淺一笑:

“沒有問題。別回來太晚就好。”

我剛想了一堆理由,他居然就這麼批准了。看來他十有八九是打算派人跟蹤我,看我和重蓮有沒有聯繫什麼的。恐怕他要失望了。

我一個人趕路就快得多,小半個中原也就是幾天的事情。

重回長安,紅樓紫閣,璧殿錦房,帝裏佳氣鬱鬱蔥蔥。赤城綠樹,慢搖春風。

新市旗亭,京報連登黃甲。外加武林頭號婚事張羅得沸沸揚揚,盛況空前。

前腳抵達長安,後腳步疏跟上。

難怪人家說男人會花很少的錢買一件想要的東西,女人會花很多的錢去買一件不想要的。

步疏大小姐開始買錦緞。只挑貴的,不選對的。先問價錢再看質量,動員大量馬車和隨從,把長安西市東市都逛了個遍,就愣沒挑到個好價錢。

我守在長安春飯館的二樓,要了一壺酒,幾碟小菜,慢悠悠地靠在椅子上,等魚兒上鉤。

不出所料,在天快黑的時候,看到步疏的馬車停在飯館門口。

樓間的紅黃燈籠,火樹琪花,照得整條大街燈火通明。

街上人頭來來往往,叫賣聲不絕。

步疏下來的時候,一條長街都安靜了。

人們看著她分花拂柳地走入客棧,漸漸又恢復喧嘩,繼而爆炸。

不過多久,我這層樓的人也安靜了。

我知道步疏進來,於是開始裝深沉,準備撿起我的老本行。

但聽腳步聲,我終於忍不住回頭。

人群最前面的公子走起路來真是舉步生風,步疏跟在他的後面,那是花飛蝶舞。

震驚二字何以形容我的感受?

他們坐在隔我兩桌的西邊位置上。

他靠在窗邊,以極度優雅的姿勢靠在椅背上,頸項間的紅蓮豔麗赫綻。步疏坐在他的對面,輕輕撐著下巴,嫺靜得如同九天玄女再世。

他們四周圍了一大圈人,大部分是重火宮的。

他似乎沒有看到我。

我開始猶豫,是否還要照舊進行。

回頭看他們,還生怕被發現,鬼鬼祟祟。但事實說明我擔心太多,這兩個超級般配的大美人夫婦,目光從來都鎖定在地平線上,不正眼看人。

發現他們不會留意到我,我也不躲藏了,抱著十卷布匹,隨時準備前進。

但這預備工作一直持續了半個時辰。

他們點的奢侈珍饈都上了大半,重蓮已經在給步疏夾菜,我還坐在原位不動。

他們其實沒有做什麼親密的動作,但就是讓人覺得很感情特好。看到重蓮那一副見了美女就跟著跑了的小樣,讓人想揍!想揍!還有步疏,就知道一直對我老婆暗傳秋波,實在可惡!可惡!

布匹轟地一下砸在空椅子上。

開頭就沒搞好,生意失敗三成。

他們倆抬頭看我。

“早就聽聞雙成步疏想要買上好緞子制嫁衣,不知道要求有多高?”

語氣沒把握好,生意失敗五成。

“找你的。”重蓮對步疏笑笑,低頭挑出扇貝裏的肉,扔到她碗裏。

我差點一掌劈在他腦袋上。

“你這最好的料子多少銀子呀?”步疏以貌取人,看我不像有錢人,說話比以往更加放肆,放肆!

“一萬一匹,共十匹,愛買不買,隨便你。”

態度有問題,失敗九成九。

步疏看著我,打扮依然簡單,但杏眼柳眉,丹唇雪膚,看得我的怒氣去了八成。

“買了。”

我正準備說“就知道你買不起,倆窮鬼”,她卻如此乾脆。

“你先問問你未來夫君吧。他未必能接受。”

“沒關係,她要多少我買多少。”重蓮頭也不抬,隨身抽出一疊銀票,放在桌子上,“東西留下,這沒你的事了。”

我恍然明白了些什麼。

不過,反應要不快,就不是林二少了。

“多謝蓮宮主賞賜。”我嘿嘿一笑,拾起那疊銀票——同時他飛速抬頭,看我一眼,又繼續看向別處。

我點了點數量,彈彈銀票:

“告辭。”

出門以後,長安依舊是那副笙歌鼎沸模樣。但似乎沒有方才那麼熱鬧了。

還有,天氣涼下來。

重蓮來京師很多次,每次都會被摸包不說,這回要換作別人起碼樂傻了。翻九番,沒見過這麼好被騙的。

我買了兩個信封,把銀票裝到裏面,趕到驛站。

驛站已經快要打烊,我拜託了半天才得以發最後一信。

重蓮這人真是。當初我鬧離家出走,也沒說不回去。二十七歲的人,做事還不曉得留後路。現在整個江湖都知道他要娶步疏,以後我跟他,怕是沒指望了吧。

或者說,他根本沒有打算回頭。

當初他病成那樣傻成那樣,二少我在重火宮內一口水一口湯地喂著,都沒嫌他過。現在他反倒嫌了我。

這樣也好。天下之大,紫陌紅塵,四海便是家。說誰離開誰就無法活,那一定是假話。老江湖們最喜歡說的一句土話,現在想想,還真是至理名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我把紅玉蓮金簪也放入信封,用布匹紮好,寫上一行字:

長安飛虹街求凰宅,韓淡衣收。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30章

遠離了中原,原還想在京城多待幾日,但天山有個規定,便是每逢換季,所有天山成員都必須返回煙影城進行議會。

我離開的時候是下午。

重蓮和步疏在什麼位置,全城人民一定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得到消息。我聽說了重蓮和步疏從朱雀門離開,但我沒有去看他。

官道旁,芳草萋萋,陵樹蒼蒼。一路返回天山,一路覆水溪花。

但似乎我回去得有些早。數日後我抵達天山,煙影城裏還是沒有多大動靜。大概是議會後會接到新的任務,所有人都出去圖本季最後一次逍遙。

煙影城有東南西北四大門。東門直通劍神陵,南門是正入口,直通金門島,西門是前往三觀的捷徑,北門卻不知道是去個什麼地方。

一想到回去豔酒也不會見人,白翎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我乾脆去北門看看。

天山上馬兒看上去個頭不大,實際跑著速度超快。不出半個時辰,車夫就送我到了北門口。豔酒雖坐著,但腿挺長,不像個短小的人。而他常年居住天山,必然有什麼地方短小。仔細想過,一切都明瞭。

“公子,九天寒碧穀到了。”

我付了錢,細細看著北門。

門後是滿目粉紅——遍山桃樹煙濤,一如飲虹。

光從這裏看都美不勝收,不知裏面是何等情景?

我邁出北門,赫然發現眼前是無邊無際的桃樹林,樹林微微往下傾斜,似乎確實是一個穀。但穀底是什麼,早已被滿山粉紅蓋住。

面前有兩條路。

我隨便選了一條走。

走了一段,發現四周的景色基本沒有區別,又出現岔口。

這一回變成了三條。

我又選了一條走。

再下一次,路變成了四條。

於是我打道回府。坐在入口那裏,看著面前密密麻麻的桃林。

當初那丫頭還跟我說這是一個普通的穀。原來普通的桃林能賽勝天下叢林,還有這麼多奇怪的路。果然說是普通的東西都不會普通。

沒坐多久,我就站起來,不看道路,直直踩著滿地碎裂桃花前進。

越深入,裏面的道路便越是錯綜複雜。有的時候甚至可以看到六條路交叉。最奇怪的是,這路設計得歪歪扭扭,卻讓人想順著走。到最後,只剩下道路,桃樹也大片堆積。

我把頭抬得高高的,讓自己不去留意那些岔道。

我幾乎忘記自己走了多久,終於看到桃樹減少,混上了楊花。然後大大小小的池子出現。楊花繚亂,臨水千樹。

蒼蒼水霧,落落疏花。溫泉冒著熱氣,漂浮著唇瓣一般的花瓣。

熱氣?

我從來不知道,植物可以泡在熱水裏還不成羹的。或許又是天山特殊品種吧。

“你這身子還能用麼?嘖嘖。”

忽然有人說話,把我嚇了個半死。

只是,這人是殷行川?

大仙人住處原來是九天寒碧穀。果然如此。

我輕輕往前靠一些。

九天寒碧穀?我看是桃色春宮穀。

前面有個最大的池子,池周圍站了數排女子。

有人在池中泡澡,聲音依然不緊不慢樂意逍遙:

“否極泰來你可聽過?既然都壞成這樣,就不要試圖挽回了,說不定我沒病都給你弄出一身病。”

竟是豔酒。

他在這裏做什麼?

他半側著臉,雙手愜意地往池旁石上一放,他的手臂瘦長而結實,水珠滴滴落下。陽光透過樹林這麼一照,他的長髮拖延在石上,延伸上了草地,黑亮得有些刺目。

說實在的,倘若他是坐輪椅的人,我一定不會覺得他如何短小。

他周圍丫鬟看他的眼神,真的不像在看一個殘疾。

她們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身體,沒入水中。幾乎要在他身上盯出上百個洞。

如果一個男人不能讓女人滿足,那她們一定不會用這種眼神看他。

而他懶洋洋地靠在岸邊,拾起葡萄丟入口中,分外自信地讓別人欣賞,仿佛其醜無比的人不是他。

也正因為如此,本來他那些超級不端正的五官也不那麼重要。

這個男子手裏握著扭轉乾坤的力量。這是我這一次看他的第一反應。

殷賜坐在一旁,斜翹著二郎腿,研磨藥劑。清風飄衣,水藍疏雨,發梢軟軟地在肩上,那臉蛋和豔酒的真是宏大的對比。

“你就是事多。”他口氣不大好,但伺候得相當周到。不一會又往豔酒身上塗抹一些奇怪的東西,再以銀針紮入,“叫這些人來做什麼,累。”

“噓……”豔酒的食指微微彎曲,指尖透明美麗如玉雕而成。

老天是公平的。給他一張醜臉,就讓他除了臉以外的地方都好看。

殷賜忽然不動了,和他對看一眼,忽然站起來說:

“什麼人?”

“我。”

我立刻站出來。早不指望他們不發現我。

“原來行川仙人是會武功的,失敬失敬。”

“你來做什麼?”

我還沒說話,豔酒就回頭對我一笑:“行川不會武功,一點也不會。但這世界上能比過他內力的人,”他伸出十個指頭,“不超出這個數字。”

我忽然想起了司徒雪天曾經提過的兩個人。

豔酒道:

“行川的內力無法開發,反倒凝聚在藥物和蠱物上,所以他手下的這些玩意,都是相當厲害的。”

殷賜不顧豔酒的話,道:“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道:“直走進來的。”

“誰告訴你的破解方法?”

“沒人告訴我。這需要破解麼。”

“為何?”

“既然這裏叫九天寒碧穀,那肯定是個山谷,對麼。”

“沒錯。”

“既然是山谷,肯定要下山。我只需要一直順路往前走,不就能到達了?為何要順著小路走呢?”

殷賜給我說得啞然。

而笑的人是豔酒。

“我真不知道是林公子是太聰明還是太笨。”

“我當然是太笨。”

“何以如此回答?”

“活了二十多年,除了會點只能拿小兒當對手的三腳貓功夫,再無任何特長。博學多才的宮主自然不會知道,活到這等境界,也是一種本事。”

豔酒又大笑起來:

“林公子嘴巴真厲害。能不經人提點直接到達這裏的人,你是第二個。不管是笨或聰明,都很厲害了。”

“那是?”

“白翎。”

“哦。恕我直言,大尊主真的很單純。我不知道宮主為何會把這麼單純的人放身邊。”

“白翎單純?”豔酒嘴角微微揚起,緩緩靠在岸邊,“沒錯,白翎很單純的。”

殷賜道:“林公子,單純和簡單是兩回事。白翎可一點也不笨。”

豔酒搖搖手,打斷他的話:“白翎是很單純的。”

殷賜只一掌拍在豔酒的肩上:“先把你這身散骨頭給治好吧。”

豔酒似乎和他熟稔得很,也沒太大反應。

沒過多久,豔酒道:“走吧。”

於是他轉手把腦後的圓石轉了一圈。他忽然就從水面升起來。沒過多久,我看到他腳下有浮起的石板——他竟是坐在輪椅上沐浴,而且下面還穿了衣服。不過,很清楚地勾勒出身材的形狀。

我看看他的命根子,跟正常男人的沒什麼兩樣,腿竟也是筆直修長,身材比例好得驚人。

侍女們拿出豔紅的長衫,細細地替他穿上。

替他系衣帶的女子面色潮紅,視線若有若無地往他下半身飄。

難怪江湖上傳說很能搞女人的男人都是老的醜的,或者是壯到很難看的。長一張不好看的臉,女人最先關注的,自然是他的身體是否有讓她們欲仙欲死的能力。

豔酒看著遠處,沒什麼表情,但是***慢慢就翹了起來。

那女人的面色越發紅潤,身體也在不經意中軟下來。

我看看殷賜,殷賜正一臉“你還在這裏做什麼”的表情,朝桃花林中揚揚下巴。

“豔醜豔醜,果然名不虛傳,又豔又醜。”黃昏時分,我躺在花遺劍的床上,把他整齊得跟鐵塊似的被褥睡了個亂,“你們能想像麼,天狐宮中那麼多美女,人人都是他的床伴。”

“怎麼著,你個小黃鳥嫉妒呢?”缺右眼在一旁擦他的武器,莫名飄出這麼句話。

“我對女人沒興趣。”

“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我和女人搞的感覺,就像你和男人搞。”

“林宇凰你真他媽噁心。”缺右眼整個臉都皺了起來,想了一會,皺得更厲害了,“我現在就跟吃蛆一樣難受。”

“有這麼噁心麼。”

“噁心。”他又頓了頓,眉毛舒展開,“其實如果是重蓮那樣的,也不會太噁心。”

我隨手就把花遺劍的枕頭砸出去:“不准亂想我老婆!再說林少爺今天讓你知道鍋子是鐵打的!”

“嘖嘖,想想都不行了?又沒做。”

“想都不行!”

男人不願意讓自己的女人拋頭露面,也不是沒有理由的。男人的思想永遠都比女人預料的更齷齪。一個女人在看到男人幾塊胸肌之後,或許會臉紅心跳,甚至還會譴責自己實在太好色。但男人即便看到一個穿得嚴嚴實實的美女,也會不知廉恥地想到的嚇死所有女人的東西。

我突然想起重蓮。

他這人性子溫柔,但做事認真。就是做那事的時候也很認真。如果我上他還好,半眯著眼,有的時候甚至會稍微舔一下上唇,無比饑渴的模樣,嫵媚銷魂得讓人骨子都酥了。可是如果是他上我,那是個什麼狀況?

無論我說什麼,他也是一句話也不說,專心致志地把精力都集中在他那號上,雙手控住我的腰,就怕插得不夠深。到完事以後他才會倒在我身上,輕輕喘氣,稍微調一下情。

重蓮在上別人的時候絕對不會發揮他雌雄同體的特徵,還比尋常男人更男人。所以他想的東西一定也相當齷齪。

但是一想到他看到步疏搞的時候也想那些齷齪的東西,我就覺得更加齷齪。

“花大哥,你這段時間有什麼新的發現嗎?”

“沒有。”

“對了花大哥,當初你不是說林軒鳳骨灰在鳳凰林?”

“當初是村裏有人把他的骨灰給我,讓我灑在鳳凰林。”

“什麼人?”

“一個老頭,我不認識。”

“是不是這裏貼了個狗皮藥膏?”我指指右臉。

“是。個子還很矮。”

竟然真是蛋老弟。這麼說,蛋老弟和林軒鳳兩人是早就預謀好的。這麼說,遺書應該也是後來放上去的。

他的嗓子那麼啞,應該是咳嗽的緣故。看他病得不輕,肺癆也不是假。但放遺書的目的應該是讓我和重蓮分開。

他這樣做,為什麼卻不肯用真面孔與我相見?

缺右眼砰地把武器放桌上:“好了,走吧。”

我跳到窗邊。

花遺劍這房間位置選得挺好。從這裏看,可以看到大半個天山,還有那長到無盡頭的階梯。雪白的階梯上滿是人,比肩疊踵成群結隊地往上走。

天山,天山。長風萬里,夕陽斜下,蒼茫雲海間的煙影城,醉豔晚煙中的天狐宮,一如天界仙殿,玉樓浮空。

我們三人跟著出去,順著人群,擠擠挨挨地往上走。

一宮三觀五門二十八樓的人都會聚於煙影城,一直清冷的大街變得熙熙攘攘。

據聞豔酒這一回將公佈《徑渡心法》,專門破解靈劍山莊的《靈空劍法》。

三觀的所有人都可以進入,我們一起進入天狐宮。

翠帷重重,天光融融。灼灼琉璃盞,月照青蟠龍。

醉裏天香,宮殿盡頭,孔雀屏障後的身影嫻雅從容。

我道:

“這人若不是醜得出奇,還真的挺配這天狐宮。”

沒人回答我。

我回頭看看,花遺劍站在我的身後。

“缺右眼呢?”

“剛有人叫他有事,他說一會來。”

我點點頭。

屏風上一隻綠尾孔雀,羽毛都是由真羽鑲嵌而成。翡翠雕的眼睛,琥珀刻的足,爪上一隻金鉤,盈盈晃晃。豔酒緩緩坐起來,輕搖雪扇:

“三位觀主請先上前。”

白翎和鬼母前進一段,卻不見紅裳。

“紅裳呢。”

鬼母道:“她臨時有點事,估計一會就回來。”

我忙回頭:“叫缺右眼的走的人是紅裳?”

“她身上有六尾火狐,應該是的。”

頓時我的頭皮一陣發麻。缺右眼大爺不要命了,居然就跟著般思思跑掉。

“他們去了哪里?”

“似乎就在城西。”

“我一會回來。”我轉身就走。

“宇凰?”

“一會一定回來!”

豔酒道:“那鬼母,你先來吧。”

鬼母道:“請宮主以後叫我的名字。”

我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沖出門去,又聽見大殿裏面豔酒帶著笑聲緩緩道:

“失禮了,赫連夫人。”

等我開始回想鬼母的姓時,人已經抵達西大街盡頭。

一家此時關門的珠寶店前,般思思和缺右眼隔著幾米對峙。

般思思還是身穿豔衣,那衣領之間,白皚酥胸——遙知不是雪,唯有暗香來。

“重蓮今年和步疏成親,兩人光是做嫁衣的布匹就買了十萬兩的。”她說話聲音輕且細,握劍的手卻繃出了青筋。的7c

“這大爺知道。不知紅裳妹妹有什麼事找我?”

“他喜歡步疏,必然是因為步疏不是婊子。”般思思的手微微發抖,“當初我要沒被人做出那樣的事,我也不會當婊子。更不會讓別人覺得,我當了婊子還立牌坊。自詡清高。”

“怎麼會?在男人眼裏,最有魅力的女人,一是像千金的婊子,一是像婊子的千金。況且紅裳妹妹現在又不賣身,還怕別人說不成?”

平時看不出來,這位大叔還挺會逗女人。

我的心思總是留在天狐宮。

鬼母姓赫連?

那,會不會是……

“作為一個女人,一生所追求的無非是心愛男人的疼愛。可是,重蓮要成親了。”般思思越說越氣憤,手抖得越來越厲害,“他要和天底下最齷齪的女人成親,你知道麼?”

“齷齪?你是說步疏麼?這麼大一個美女,配重蓮都可惜了。”

缺右眼這個笨蛋,居然在一個女人面前說她情敵是美女。而且,般思思的臉還是被步疏弄的

看到般思思反應越來越激烈,缺右眼忽然露出遲疑的神色:“難道你是——”

話未說完,般思思已經往前沖去。

我立刻趕過去,重重撞開缺右眼。

赫連夫人?

鬼母反復跟我說重蓮殺了她兒子。

江湖上對蓮翼有一點瞭解的人,都容易把《蓮神九式》和《芙蓉心經》混淆。所以對於重蓮殺了我這樣的傳聞早就有了。外加最近幾乎整個江湖的人都以為我已死……姓赫連的人原本就少。

難道……

我以為般思思會追殺缺右眼,便趕忙過去扶他。

但般思思掐住我的脖子。我剛回頭想反抗,她已經用手掌握住劍身,滿手是血,以劍鋒刺向我右眼。

我用力往後退,但沒有用。

劍已經插入我的眼球。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31章

幾乎無法形容自己是如何撕心裂肺地喊叫,聽到缺右眼發狂的吼聲,還有朝我蹣跚跑來,摔跤的女人。

我倒在地上,全身痙攣到扭曲。

大量的血從右眼中湧出,鮮紅的,滾燙的,順著鼻樑,橫向流入左眼。

所以,大地萬物都蒙上了一層的赤紅。

身體蜷縮著。鬼母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抱住我的頭:

“凰兒,你等等,很快就好了,不疼,不疼啊。”

我看到她在哭,但她眼淚落在臉頰上,我已經感覺不到。我試圖去抓她的手,但幾次都失敗。

她哭得一塌糊塗,朝四面喊道:

“快……快去請殷賜來啊,你們都站那裏做什麼?!”

“娘。”

她低頭看到我,眼淚簌簌往下落:“娘在,娘在。凰兒乖,忍忍一會就好。娘在呢。”

我終於碰到她的指尖,然後輕輕握住。她另一隻手蓋在我的額頭上,一邊顫抖著,一邊撫摸我的頭髮,就像在安撫一個三歲的小孩。

原來母親的手如此溫暖。

再多的疼痛與傷痕,似乎都會在她柔軟的指尖下消失不見。

從小跟軒鳳哥一起,一直是村裏的小霸王,無論人家做什麼都要去管一管,無論人家聊什麼都要去插一嘴,實在是張揚得不得了。但是一旦大家談到父母的時候,我們總是會沈默。並不是不想,也不是自卑,只是不知道該接什麼。

他們經常一臉痛苦地說老爹羅唆老娘打屁股,或者笑嘻嘻地說老爹送了新玩具,老娘做了香噴噴的米粥。就連小花菜頭那個白癡都經常說,館子裏做的麵條一點也不好吃,還是我娘做的好。我知道那廚子是從京城來的,會做幾百種大菜,實際上我娘告訴我,沒有用心做的飯,絕對不會有用心做的好吃。我娘最喜歡我,所以她做的面也最好吃。

小軒鳳曾經撐著下巴說,好想吃娘做的飯啊。我一拳打在他頭上,說你這沒出息的,娘有什麼用?我們是男子漢,不要娘!

但在聽了小花菜頭的話以後,我每次去館子裏吃飯都覺得越吃越難吃。經過他家的時候,也經常偷看他在院子裏繞著娘親轉的模樣。他被我打了以後一般會咬牙切齒地說你等著,但一回家,見了娘,總會哭得鼻涕橫流。我和小軒鳳有一次偷看他們,不知他是哪里抽筋了,居然也哭得淚流滿面。我再一次感慨,有母親不好,只會讓你更會哭鼻子而已。

可惜我眼裏流不出眼淚,只有血。

“娘。”

她一直點頭,一直慢慢撫摸我的發。

殷賜和白翎很快趕來。殷賜點了我的穴道,疼痛消失,我很快感到昏沉。但在昏迷的前一刻,我看到了白翎。他剛抽出劍,我卻看到極遠處站著一個人。

是重蓮。

我想朝他伸手,但沒有力氣。他的身影虛幻如同夢境。他只是站在那裏不動。

然後渾渾噩噩,做了很多個夢。就像過去的事一幕幕重演,他們一次次出現在我的面前。

家鄉熱鬧的童年,芳菲明媚的少年。死去的師傅們,初出江湖時的傻勁兒,軒鳳哥闖江湖後第一次回來,站在陽光下對我淺淺的笑。還有雨霧清風中,竹傘下,重蓮看我時,那種堅定而憂傷的眼神。

夢到重蓮太多次,多到連睡夢中的自己都在自問:我是否在做夢?

陽光灑入房間,我醒來的時候,便開始自問自答:我是在做夢。

覺得有點好笑,又笑不出來。

眼被繃帶罩住,很痛,又不敢摸。但能感受到光芒的,只有左眼。

看來右眼已經廢了。

般思思那個心狠手辣的,居然直接刺我,女人瘋狂起來簡直不要命。哪天我去把她的眼睛挖了,放回自己眼眶裏,起碼有個裝飾。

“醒了?”

我立刻坐起來:“花大哥?”

“嗯。”

“我睡多久了?”

“十多天了。”花遺劍頓了頓,道,“現在還不能拆掉,你也不能去碰它,免得傷勢加劇。”

“怎麼會這麼久?”

“你以為只是刮傷麼。”

我笑了笑,又道:“缺右眼呢?”

“老子在。”的06

“那女人後來沒把你怎麼樣吧?”

“沒有。”

“還好。她要再刺你一隻,你就缺全了。”我靠在牆上,吹個口哨,“哈哈,現在老子才是缺右眼。以後咱們出去,人家一眼就看出我倆是哥們。你是大缺,我是二缺。合稱霸王雙缺。”

缺右眼清了清嗓子。然後是腳步聲,關門聲。

我道:“怎麼了?”

“宇凰,別說了。看到那麼個大漢子掉眼淚,實在有點難受。”

“我沒有怪他。”

“曲大哥一直到處找大夫給你治病,但都說無能為力。他很自責。”

“有什麼,就一隻眼睛而已,又沒瞎。”我忽然道,“雪天?你怎麼在這裏?”

“你家軒鳳哥叫我來的嘍。”

我愣了愣,低聲說:“花大哥,軒鳳哥還沒承認自己是誰?”

“有。這段時間一直是他和你娘在照顧你。”

“我娘呢?”的f8

說出這句話,莫名地感到溫暖。

“她在刑室。”司徒雪天歎道,“般思思差點就被你軒鳳哥劃成兩半,天天遭受最變態的刑罰,甚至還被你娘的毒蟲啃——你娘啊,是每天定時刑室報導。他們都去參觀,我去都不敢去。”

“沒那個必要,畢竟是缺右眼不對。”

“你以為她是刺歪了?她早就想殺你了。”

我一想到她和重蓮那點破事,擺擺手:“好了好了,不談這個。軒鳳哥呢?”

“我在。”忽然有人握住我的手。

心幾乎提到嗓子眼,我還是掙脫了他的手,朝著聲音的方向笑:

“偷偷躲著不說話,欺負盲人?”

“你沒有叫我。”

花遺劍道:“林公子,現在宇凰也醒了,可以告訴我們你的理由麼。”

“沒有關係。”我摸索著,拍拍林軒鳳的背,“軒鳳哥回來就好,他不願說,肯定有自己的理由。我們就不多問了。”

“宇凰,當時我確實生很重的病,要不是後來行川仙人幫忙治療,我恐怕已經死了。”

“你現在身體也沒恢復好,我知道的。”

“當時花大俠一直在照顧我,但有人來找過我。”

“這我也知道。”

“後來重蓮走了,我為了保命,就叫花大俠去經常買東西,又叫蛋叔叔準備了假的骨灰,說我無藥可救。然後再讓人燒了竹屋,讓那人以為我死了。”

“嗯。”

“遺書是我叫蛋叔叔放的,因為我不能確定我是否能活下來。我想等我能保命的那一天就去取了它,哪知在那之前被你找到了。”

“嗯,我大概猜到。”

有人出門了。的01

我剛面向門口,又有人出門了。

我道:“房裏還有其他人麼。”

“沒有了。”的4d

“沒什麼要對我說的?”

他沒說話。

因為暫時失去視力,其他感官變得十分敏銳。我能清晰地感到風飛鳥鳴,花香欲醉。

我輕輕撥開左眼前的繃帶。

儘管是早晨的陽光,還是有些不適應。

從來未曾發現,世間如此明亮。

林軒鳳坐在我的面前,除了眉宇間多了幾分成熟,面孔略顯冷峻,一切都沒有變。

而眉間一點殷紅,是破萼初驚的美麗。

此時是早晨。一如我們一同度過的,無數個初夏的早晨。

我眨眨單邊眼睛,忍住右眼眶劇烈的痛:“軒鳳哥,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一點都沒有?”

他的眼睛有些濕潤,但他從來不害怕在我面前掉淚。

“……我不知道說什麼。”他輕輕咳了兩聲,捂住嘴巴。

“軒鳳哥沒怎麼變,還是標準的美男子。不過嗓子咳啞了,身體還好吧?”

“你要說的只有這些麼。”

“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能說已經很了不起了。”

我一直以為和林軒鳳的會面會驚天動地,鬼哭粟飛。結果不是那麼一回事。

最激烈的事,不過是他把我推在牆上,開始綿長的親吻。

儘管如此,他讓整個世界都甜美起來。就連空氣,也都充滿芬芳。

“什麼?!肺癆是傳染病?”

我轟地站起來,又被赫連驚紅按下去:“放心好了,殷賜已經給他開了方子。如果真能傳染,豔酒是第一個死的人。”

我一手搭在林軒鳳的肩上:“還好。”

林軒鳳抬起我的下巴,細細觀察:“宇凰,你的眼睛怎樣了?”

“沒事,別老提它就不痛了。”我回頭繼續皺眉看著自己的老娘,“大媽,你真的是我娘?我懷疑我認錯人了。你和我哪里有共同點了?”

她剛一抬手,我立刻道:“像您這般柳聖花神的人物,怎麼可能是我這小混球的媽呀。”

“少說廢話,等眼睛好了再說。”說是這麼說,她眼睛早笑成了一條縫,還是又紅又腫的。

“娘啊,我的名字是你取的麼?”

“嗯。”

“那你應該很早就發現了我。”

“你在江湖上出名的時候,我一直在找你。後來採蓮峰的人告訴我,你被重蓮殺了。”

“採蓮峰的人的話你也聽?重蓮殺了他們老大。”

“怎麼可能?薛紅是重蓮的母親。”

“從小就拋棄兒子還跟個會點扭扭捏捏功夫的小白臉混在一起的母親麼。”

林軒鳳變臉了:“宇凰你……”

娘道:“你在怪我拋棄你麼。”

“那不一樣的。你是迫不得已,薛紅是有意為之。不過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給我取這麼難聽的名字?林宇之比較好聽。”

娘的臉扭得真難看,林軒鳳體貼地替我補充:“他小的時候崇拜桓宇之。”

娘道:“桓宇之是個什麼東西?半點武功不會,王爺架子擺得挺大,最後還死得這麼造孽。”

“也比宇凰好。”

“沒辦法,開始我一直以為你是女孩,所以給你取名叫雨凰。杏花春雨的雨。”

“你這名也改得太粗糙了吧。”

“我那時候連自己命都保不住了,誰還管你名字粗不粗糙?”

“那倒也是,看你待我不錯,以後多養你幾天。”

“嘖!誰要你養了?老娘比你有錢十倍。”

“是是是是。”

林軒鳳道:“你這樣還杏花春雨?我看是招風惹雨。”

我回頭,眯著眼睛淫笑,小聲說:“是巫山雲雨的雨。”

“你們倆,偷偷摸摸說什麼呢?”

“我在好奇娘親您當初怎麼發現我給重火宮通風報信的。”

“步疏說的。”

“步疏當時不是跟重蓮走了麼。”

“她在江湖上有兩個身份。一個是雙成步疏,一個是——”

我們齊聲道:“血鳳凰。”

娘略顯驚訝:“你知道?”

我指指林軒鳳:“你以為我和他一樣沒腦子麼。”

林軒鳳乾脆不搭理我。

“這也是我覺得奇怪的,按道理說只要是我們聽過的武功,除了蓮翼的兩本秘笈,步疏都學過,那是因為她沒有內力,不會引起真氣相沖。她不論從人還是武功都該是花瓶,但有的時候她的武功高得可怕。”

步疏的武功我不關心。我只好奇她是怎麼知道我向重火宮報信的。還好步疏是告訴鬼母,倘若讓她告訴了般思思,我少的可能就不止是一隻眼睛了吧。

——重蓮那個王八羔子,不就是看到個漂亮點的姑娘,怎麼就這麼沒出息,什麼都說出去?

“娘,你說你斬腿是因為有人追殺你。那些人是你老爹派的麼?”

“什麼老爹不老爹的,那是你姥爺。”

“哇,他要逼死你,你還讓我叫他姥爺。”

“說他逼死我,都是江湖上的傳言——十有八九也是重火宮放出去的。你想想,你要是有女兒,犯了再大的錯誤,頂多就是發脾氣趕她出去,會動手殺人麼?”

“這些都是重火宮造謠的?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重蓮不是重甄的兒子,而我父親他們知道重蓮的生父是誰。”

“那是誰?”的09

“其實我也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是某個大派的副掌門。”

“那我姥爺他們呢?”

“死了。”

“誰下的手?”

“除了重甄還有誰?”

“那,我爹他……”

“當初我生下你,因為聽說重火宮的人來了,就把你爹給支走。”

“不是他拋棄你的?”

“ 不是。”娘淡淡笑道,“後來我堆了個墳墓在亂葬村外面,埋的是我在村子外隨便找的女屍。沒過多久,你爹就去挖墳,挖出來的屍體都臭了爛了,他還抱著屍體,坐在那裏幾天幾夜。我當時一直看著,只是知道已經沒有機會了。反正當時兒子也有人照顧,我這一條賤命也沒什麼好留戀的,但如果我和他見面,他就會死,所以一直忍著。但沒想到他還是沒能活到白髮蒼蒼,在床上安詳地死去。他的死因,我已經不想追究了。當時終於知道怎麼後悔,都無法挽回已經失去的東西。”

林軒鳳的臉色煞白。我也漸漸無法聽進去。

“他死的時候我在練五毒爪,很長時間閉關,也不知道。知道他是死在亂葬村以後,我當時最想做的事就是鏟平那個小破地方。但我的武功不夠,而且我兒子也在裏面。”

“我出去一會。”林軒鳳快速站起來,出門。

我一時間局促得幾乎哆嗦,手指冰涼,無法自控地發抖。

“那娘,現在你還要找重火宮報仇麼。”

“沒有他們,我們都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但重甄已死,重蓮也不是他的兒子。”

“雖說重蓮無論在什麼地方都無可挑剔,但他沒有心。”

“誰說的?他有,不過是黑的。”

“ 你看他對般思思,對宇文公子,甚至重甄做了什麼事?這些都是他在意的人。倘若是他不在意的,他恐怕眼睛都不眨就輕易殺死。這樣的人殺了雖然挺可惜,畢竟中原武林幾百年沒出現過這種人物。但他死了,總是比活著好。不過現在也不是時候,他馬上要成親,天山還得去祝賀。”

“這是豔酒的主意?”

“沒錯。他的婚禮上,想殺他的人一定不少。說是祝賀,實際是去招人。”

“豔酒究竟想做什麼?”

“他?沒人知道。我覺得他誰都不在乎,除了你軒鳳哥哥。”娘笑笑,靠在椅背上,“他對你軒鳳哥哥殘忍到不行——不過這個不能說給你軒鳳哥哥聽。”

我的臉皺成一團:“嘔,‘軒鳳哥哥’。”

“你和他的事我早知道,我也知道你們很多年沒見面,是被重蓮破壞的。所以為了我的寶貝兒子,重蓮也非死不可。”她站起來,拍拍我的肩,“我去叫你軒鳳哥哥進來。”

“娘。”我拽住她。

“怎麼?”

我指指右眼:“這個事情,不要傳出去。尤其不要讓重蓮知道。”

“為什麼?”的ec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娘一臉莫名地出去。

我轉頭看看四周,灰暗的桌面,精緻的燭臺。少了一隻眼睛,所能看到的,所能觸及的世界似乎也少了一半。

就像娘說的,後悔無法挽回失去的東西。我想我能慢慢適應。

倘若重蓮恨我,知道我瞎了,他一定開心得不得了,巴不得把我另一隻眼睛也捅了。那我萬萬不能讓他知道。

若他還和以前一樣,那更不能了。

就算要了我的小命,也不想再看到他難過的樣子。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32章

豔酒很快就把林軒鳳叫去分配任務。我原以為會安排他去重蓮的婚禮送聘禮,結果是叫他去殺人。殺的人名字我沒聽過,但據說是極南處,距離天山還有平湖春園都很遠。

我聽說這個消息後,站在神宮外面等林軒鳳出來。

月輪高高掛在高空。

林軒鳳從臺階上走下。星輝月映,灑得他一身銀白。他腰間的劍上,翎毛仿佛是鳥兒翅膀,在清風中無聲無息,徐徐擺動。

夢中有不少次他出現的畫面。他的背後永遠是紅花綠水,青山白雲。他一直都是長不大的模樣,他的臉上一直都掛著笑。

卻絕不是現在這樣。

蒼蒼煙影中,一雙白鳥破空而出,又背空而去。

他站在離我一段距離的臺階上,輕輕說:

“我明天就走了。”

原本想問他誰參加重蓮的婚禮,但忍住了。又想問問他和豔酒的關係,還是忍住。

如今,我與他不再是可以互相傾訴無所不談的年紀。

在江湖紅塵中行走,再沒有誰能夠依賴誰,誰又能夠完全相信誰。

這原本是這個世界的規則,一種不變的定律。只是孩童時期太美好,美好到讓人對人付出和索取的時候,毫無保留。於是當自己真正面對真實的時候,反倒覺得不適應。

我很想像以前那樣對他坦率一些,但突然發現,已經沒辦法再徹底相信一個人。包括形影不離的軒鳳哥。

我上前去,一手捧住他的臉頰,嘴唇在他唇上輕輕碰了一下:

“那今天有什麼打算麼。”

林軒鳳微笑著,帶我走下臺階,走向煙影城外。

神宮的月橋筆直筆直,一如瞬間劈向了天的盡頭。我跟著他走下去,像走在兒時田間的小路上。

小時候,軒鳳哥總是走兩步就回頭看我一眼,陽光下的美人痣一閃一閃的,他透亮的瞳孔也一閃一閃的。

他的笑容常常讓人想起最幸福的事。

只是這一個晚上,他一直沒有回頭看我。他的背影不再是一棵繁茂挺拔的青松。他慢慢走著,走在縹緲虛幻的輕雲中,仿佛只剩下了孤寂的一道影。

我和他進入風雀觀最高的樓,他的房間。他散去了所有丫鬟小廝,才回頭看我。

真絲的衣物,奢華的垂簾,通景屏上是百鳥朝鳳圖。處處金銀玉石,水晶瑪瑙,珊瑚沉檀,花梨烏木……就連桌上擺的書本,都是鑲了金邊的。

也不知是房間大還是時間過得太慢,我和他走到床旁,似耗去了好幾個時辰。

然後,兩個人居然像第一次親熱一樣,尷尬得不知道如何進行下一步。我抬頭看看他,他又看看我,相互避開視線,氣氛僵硬得有些離譜。

隔了好一會,林軒鳳突然道:

“那個人的婚禮,你會去麼。”

“去。”

林軒鳳許久不語,只默默拉開被褥。

“上次沒有和他說清楚,他以為我會重新回去找他。”

林軒鳳看我一眼,坐在床上,還是沒有說話。

“其實和他相處了一段時間,發現自己還是不適合他那樣的人。步疏和他很配,無論在什麼方面。”我跳上床,蹲在他身邊,堆了一臉笑容,“這回去跟他當面說清楚,順便給他道個喜。”

“不難受麼?”

“不難受。”的ff

“看著他成親,不難受麼。”

“不難受。”我捏捏他的臉,“可能會有點不高興,知道為什麼嗎?”

林軒鳳的眉眼風流,相當討人喜歡。他搖搖頭。

“男人啊,只要是對他有點意思的人,他都希望是屬於自己的。即便那個人不再愛他了,他還是希望對方屬於自己。所以軒鳳哥呀,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林軒鳳臉一拉:“你說得像我不是男人。”

“只要你不要再消失就好。”我摟住他的肩,撫摸他的頭髮,小聲說,“不要再做逼我忘記你的事,也不要分開了……對了,還有很重要的事。”

“什麼?”

“我硬了。”的fa

林軒鳳僵硬了片刻:“你能不能不要這麼煞風景。”

我把他整個人也拖上床,用下身頂他,然後捏住他的下面,一臉發現寶貝的笑:“你好意思說我?”

林軒鳳用手背擦擦臉,像要把臉上的紅暈擦去似的。但隨著衣服一件件落到地面,他的臉越來越紅。

我道:“你這麼不主動這麼害臊,是想我上你麼?”

“把燈滅了吧。”他一掌揮去,燈熄滅。然後他把四周簾帳放下,就變成了徹底的漆黑。

真的已經有很多話不能告訴軒鳳哥。

我去找他,並不是道喜。

而是希望看到他,與他道別。

雖說以後不是不能再見面了——四海再大,江湖再廣,總會有相遇的一天。但,我需要這一次機會。

不親眼看到他成親,我不會死心的吧。

醉夜裏的笙簫長歌,山川星河。

與林軒鳳的歡愛就像春風軟絲,像是雲雀的羽,語鶯的舞。沒有頻繁的深入,妖豔的蠱惑,或是令人顫抖的撞擊。即便是流下的汗,也是日和風暖的溫柔。

這樣的溫柔,足以讓我留戀一輩子。

無論是重蓮,還是我,如今似乎都過得很不錯。

忽然想起第一次在瑤雪池與他相遇時的情景。他站在月下時,他的神采和風韻,是真真正正的風華絕代呀。

轉眼間,七年過去。

七年就這麼糊糊塗塗地過去了。

就像做了一場瑰麗又令人痛心的夢,在夢中我仿佛擁有了整個世界。但睡著時什麼沒帶來,醒了,又什麼也沒帶走。

卻是時候道別了。

我跟隨天山的人半個月後動身前往濟南,並在一個月後到達平湖春園。平湖春園在東平湖旁,三面環山,風清雨潤,素有“小洞庭”之稱。

船兒隨著纖繩駛進東平湖,輕風吹皺了水面,白雲茫茫,連著岸邊的絕壁,刻下了歲月的痕跡。

岸邊的大片樓宇早被大紅緞子裹得扎實,在這種安靜的地方顯得格外打眼。

我下意識理了理自己的眼罩,這天戴這玩意還是挺熱的。

“娘,你怎麼不買個好看點的?這品藍戴著很像土匪啊。”

“我上次叫姑娘們給你做的你又不肯要。”

“誰要上面繡了水仙的?看上去好斷袖。”

“你本來就是斷袖。”

“就算是斷袖也要斷得有品啊。你回去給我多挑幾個龍紋的,把繡小雞的扔了。”

“那不是小雞,那是娘給你繡的名字。”

缺右眼在簾子後二二虎虎地喊道:

“就是啊,我覺得繡那只小黃鳥得挺傳神的。”

我瞬間看到娘的額頭上爆出青筋。這大媽呀,年紀都?了,還是要穩重點好。

遠遠地,我看到江邊有一群小孩子在打鬧。其中有一個小小的身軀倒在孩子堆中,縮成一小團,被來回跑動的小朋友們踢了好幾次。

我揉揉眼睛,確定自己沒看錯,立刻從船頭跳起,在她們身邊落下,抱起奉紫。

奉紫睜著大大的眼睛看我,聽到周圍的小孩一陣大笑,甚至還有雪芝的。我抱緊奉紫,回頭道:

“雪芝,妹妹摔跤了你沒看到?”

雪芝揮舞著木劍,笑得特別猖獗:“你這臭瞎子,奉紫才不是我妹。你看她長得這麼苦命,哪里像我兩個帥爹爹了?”

奉紫嘴巴一抖,眼淚飆出來:“二爹爹——”

然後她撲到我的懷裏,胸口一會就濕了。

我終於惱了:的01

“雪芝,你給我過來!”

雪芝目瞪口呆,半晌才慢慢走來:“凰……凰兒?你眼睛怎麼了?”

“你不要管我眼睛怎麼了,以後不要再欺負妹妹,知不知道?”

“不是我欺負她啊。人家真的這麼說,說她不是你女兒。”

“別聽人家瞎說,快給小紫道歉。”

雪芝沒有說話。

我回頭看她。她一臉凶煞地看著我。我正想再問什麼,她忽然道:

“你這麼久沒有回來,一回來就凶我!步阿姨對我們都比你對我們好!你有什麼資格吼我?你哪里像我爹了?我爹才不會這樣對我!”

我一時間竟然沒有反應過來。奉紫在我懷裏哭得更大聲了。

“芝兒,又不懂事了。”

這個聲音響起的時候,我幾乎無法抬頭。總覺得用那只瞎掉的眼睛一對著他,就會天崩地裂。

雪芝得得跑到那個人的身邊。

餘光大抵能夠看到他蹲下來,輕輕理了理雪芝的衣裳:

“林公子是爹爹的朋友,爹爹的朋友你會不喜歡麼。”

“不喜歡!我討厭凰兒!”

“沒禮貌的丫頭。”他笑了笑,捏捏雪芝的鼻子,“要叫叔叔,知道麼。”

這一瞬間真的感到氣憤。重蓮這人說話,太傷人。

我忍了很久,沒有說話,繼續拍奉紫小小的肩膀。奉紫靠在我胸前嗚嗚地哭,上嘴皮高高腫起,哭的時候像是合不攏嘴。

我摸摸她的臉,心疼得五臟六腑亂攪:

“小紫,誰欺負你了?二爹爹幫你打回來。”

奉紫哭得話都說不出來,嘴皮一個勁顫抖,小手哆哆嗦嗦地指向雪芝。

“雪芝?”

雪芝喊道:“我才沒有打她!”

“雪芝,你不要撒謊!”或許是被雪芝開始的話氣著了,口氣聽上去特別凶。雪芝非但沒被我氣哭,還更加兇神惡煞地看著我。

“不是她……”奉紫抽抽鼻子,繼續埋在我懷裏嗚咽。

“那是誰?”的6f

奉紫不說話。我拍拍她,剛想再問,重蓮的聲音又響起:

“我。”

奉紫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幾乎無法換氣。

頓時無法思考任何事情,我抬頭道:“為什麼?”

“很抱歉,林公子。這是我的家務事。”他剛說完話,就忽然不動了,一直盯著我的眼睛。

“不論我和你如何,她也是我的女兒。”

“她不是。”的61

“無論你如何否認,她都是。”

重蓮轉過頭去,淡淡笑道:“憑什麼我的孩子就一定是你的?”

我差點立刻沖過去扇他耳光,忍了許久才道:“我才不聽你的廢話。無論如何,你是她爹,打她就不對。你看看小紫的臉!”

我扭過奉紫的臉。重蓮毫無反應。

“重蓮,你到底會不會當父親?”

“那請教林公子,一個合格父親該是怎樣的?”

我發現問這個問題等於白問。重蓮這個純粹的變態就是被他爹和重火宮詭異的環境造就的,和他交流成長心得,還不如去研究麻雀窩。

重蓮朝奉紫揮揮手:“好了,小紫,過來。”

奉紫在我懷裏蹭了幾下,不斷發抖。“二爹爹……”

“小紫。”

奉紫顫抖著放開我,小步小步地走向重蓮。

我道:“你可以怪我,但不可以這樣虐待兩個丫頭。”

“林公子言重了。”

“你如果真再這麼對她們,我不會放過你。”

“那正合我意,在武學方面,我還可以和閣下切磋切磋。”

我咬牙切齒幾乎把他當場幹掉。無奈我武功沒他高在這裏也沒認識幾個人,還不能砸了場子,真是可惡,可惡!

“芝兒,小紫,給林叔叔再見。”

奉紫翹著紅腫的嘴唇,低頭縮著脖子。重蓮拍拍雪芝。

雪芝飛速轉頭:“我才不叫!”

重蓮站起來,拍拍雪芝的肩:“芝兒,帶小紫去玩,爹爹有事要和林叔叔說話。”

我怒道:“重蓮,你不要太過分——”

雪芝拉著奉紫走了。奉紫揉著眼睛,腰間還吊著一個被扯了一半的破布娃娃。

我喊道:“芝兒,回來。”

“我最討厭你了!”雪芝停下來,聲音也在發抖,“死凰兒,你會後悔的!我最討厭你!最討厭!”

到最後,還是哭出聲了。

雪芝和奉紫走遠了,剛好天山的人也下了船。重蓮那邊的人很配和地從房裏出來。

兩行煙柳,一湖春水。

重蓮英姿翩翩,瀟灑出塵,朝我們含笑道:

“歡迎天山的豪傑參加在下的婚禮。”

娘上前回禮:“很抱歉,我兒子方才得罪了宮主。讓宮主受驚了。”

“無妨。請赫連夫人隨我來。”

重蓮帶著我們進入平湖春園。

湖水湖煙,穿渠入亭;山南山北,半堤花雨。

園林依山傍水,長廊環繞。

重蓮在前方行走,我們跟在後面。

千紅亭居臨湖處,三面荷池,水淡空蒙。花瓣重重疊疊,色淡粉嬌嫩。荷葉青青鬱鬱,出沒煙波中。

他穿著水藍色的靴子,走在古香古色的回廊上。

極少留意他的背影,此時此刻看去竟然有些陌生。一直到處張揚他是個天仙,他的容貌連女子都比不上,和他在一起,也總以相公自居。但這會看去,發現原來我一直當成媳婦的重蓮是個男子。

畫梁下,荷香中,英姿風流的男子。

天下人都懼怕他,而我一度覺得這世界上最好對付的人就是他。

現在卻不這麼覺得了。慢慢地留意到周圍人對他的眼神。儘管天山有豔酒這號神秘詭秘的人物,不管別人是否說重火宮紅紫奪朱,重蓮的風度仍在,威信仍在。

也恍然發現,以前覺得他好對付,是因為他喜歡我。

重蓮在千紅亭中停下:“平湖春園很大,諸位若是初次到此,怕是會走失。這個石壁上有地圖。”他指指木制的地圖,又笑道:“在下令人在這亭中沏了茶,各位可以上來歇息。”

娘把其他人留在外面,帶著我上去。

登亭四望,湖景在目。

重蓮示意我們坐下,自己也跟著坐下。侍女們端著茶具出來,放在紅木桌子上。燙壺,置茶,溫杯,高沖,低泡,分茶,慢條斯理地完成了,重蓮一邊寒暄著。

侍女敬茶,我接過杯托,學著娘湊上去聞香。我不大喜歡喝茶,一直覺得這是老年人的愛好。可是重蓮簡直就是個泡茶專家。

他現在架子可大了,坐那裏含笑不動,以前是天天跟我叨念喝茶對身體好,無償給我端茶送水的。

可惜那時候我不要,還說要喝你自己喝。

重蓮還喜歡茶具。他有套上好紫砂壺杯——不知道是從哪個朝代傳下來的,簡直就是他的命根子。原來我在重火宮當寄生蟲的時候,不時有人會造訪。但即便是冥神教的兩個護法來,他也不肯把那套寶貝拿出來接待人,只曉得偷偷摸摸躲著自己泡著喝著樂著。我當時總說他摳門,他說他不喜歡別人碰他的東西。我說你的意思是我不能碰了麼。他當時沒說話,只笑得我雞皮疙瘩直冒。後來有一次他性格突變,非常不走運的是我在玩他的茶杯。我連忙道歉說對不起碰了你的寶貝,他一臉驕傲地說你本人都是我的東西,我為什麼要介意,過來,讓本宮寵倖。當時我是第一次冒犯他的變態人格,差點把他嘴皮子撕破。

“太極翠螺。”老娘突然一句話,嚇我一跳。

“原來赫連夫人也是愛茶之人。西園中的仙風閣中有不少好茶。峨嵋珠茶,洞庭碧螺春,雲南普洱,君山白毫,還有上好龍井,如果喜歡,夫人可以帶回去。”

客套完了,他站起身,對我笑道:“林公子若有興趣,也可以在這裏多轉轉。”

“蓮宮主好說好說。”

重蓮已經走出去,而且沒有再回頭。

極少留意他在人前時的神態與模樣,第一次這樣仔細地看他,也是第一次留意到人前的重蓮是如此高高在上,意氣風發。

他走得很遠了。

人走茶涼。

現在依然還記得,雪芝剛會說話的時候,頭兩個字就是“爹爹”。重蓮呆得不得了——最起碼比現在呆很多,還專門教她叫我二爹爹。她那時很不喜歡我,於是重蓮問她,你喜不喜歡二爹爹。她說不喜歡。又問她喜不喜歡爹爹,她說喜歡。於是重蓮跟她說了一句話,很像他方才所說的那句“林公子是爹爹的朋友,爹爹的朋友你會不喜歡麼”。

當時重蓮抱著她,他的身後是奉天細潤的雨霧。他的眼睛彎彎的,睫毛長長的,聲音很溫柔。

他對我們女兒的說:

芝兒,爹爹喜歡的人,你會不會喜歡?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33章

跟著天山的人穿過回廊,忽然聽到一陣笑聲。一名女子坐在樓臺前中,金簪明晃。看那身影覺得眼熟,剛聽到缺大爺在身後倒抽一口氣,就曉得這女的是誰了。

重蓮這個婚禮舉行的也真夠荒誕。不僅請了天山,連靈劍山莊的人也都叫上。

百花通景屏高掛,樓顰珂手持巧扇,和一個丫鬟聊得不亦樂乎。那彎彎的杏眼紅唇,確實不負美女盛名。

只是見過步疏以後,再是美豔的女子也都不過如此。

雖說紅裳觀是職業妓院,但沒幾個人會娶那裏的人,除了重蓮,不過他也不大正常。但平湖春園不同,女人是絕對溫柔賢慧三從四德,不少男子來這裏的主要目的就是勾搭。

園內人來人往,成串的大紅燈籠和喜籃。沒走多久,便看到不少男男女女頭頂紅鸞精神煥發。

納采和納幣早已執行完畢,兩日後便是大婚之日。

天山的人獨佔一個院。紅樓南臨水,北迎山,小院中有假山小泉,珠清潺潺,于瀟瀟暮雨中,洗淨清秋。撥開院中的枝葉,是一望無際的蓮紅湖綠。

在院中住下。

次日,步疏的在天山的侍女去鋪新房,大堆小堆的箱子毯子來回搬運。整個平湖春園沸反連天。

缺右眼跑去找了樓顰珂,我在亭台中踱步,難能一分安靜。

波面雙雙彩鴛,蓮香冉冉滿院。

幾個大漢搬著一個神似棺材的紅木大箱子進入禮堂,我正看得出神,忽然聽到有女子興奮的聲音:

“宮主在東園練劍!”

“啊,真的?”一女子在身上擦擦手,放下手中的茶杯,“快快快。”

然後一堆小姑娘義無反顧沖向東園。

迷戀重蓮的女子不少,我早已習以為常。不過這時卻反了常——我的腳不聽使喚,跟著去了。

飛鳥破空,劍聲鏗然。

從以前就是這樣,重蓮練武總有不少人圍觀。在這平湖春園的奼紫嫣紅中,他一身白衣,如沐落月,動作輕靈簡練,卻俐落到位。

姑娘們害羞,沒幾個人會像我以前那般臉皮厚,直接站那裏,毫無顧忌地看他。她們躲藏著,不經意地,小心地回頭瞥他,生怕他看著自己了,又期望與那雙漂亮媚人的紫眸對上一下。

只是重蓮做什麼事都很認真。

此時他的眼中只有劍。

在武學方面,他是個天才,但天才于後天的付出總是驚人的。

以前看他練武這麼用功,我就總是琢磨著,他每一劍都很完美,但同一個招式他可以舞上不下五百次,而這五百次在我看來,愣是沒有什麼差別。

以前我不知道他這樣做有什麼意義,還去問過他。

他劍花一挽,劍利落入鞘。他將劍從左手拋到右手,輕輕地握住,卻看去有些緊張。他說:

為保護一個人,我應立於不敗。

我說,你又在為自己亂殺人找藉口。

他說,如果他不容許我亂殺人,那我的劍將終生為他一個人而出鞘。

那時我的心跳得幾乎沖出胸膛,他看去也有點不自然。他並不是那種擅長甜言蜜語的人。於是我只好裝糊塗,說,這樣練劍,多無聊。看你這段時間身體不大好,小心夭折。

他微笑著說,你是在擔心我麼?

我說,沒有。的ed

他說,你為什麼擔心我?

我說,我什麼時候說我擔心你了?

他說,凰兒,你是膽小鬼,你不敢面對你自己。

我說好好好,我擔心你。

他一臉得逞的奸笑:你說,為何擔心我?

他的聲音懶懶的,音調拖得極長,聽得我渾身都軟了。

他總是喜歡用這種聲音和我說話,我覺得他是故意誘惑人。

當時他靠在亭臺上,長髮流瀉而下,纏著淺色的衣裳,很黑很光滑。他看著我時,眼睛特別的亮。

我摟住他的腰,輕輕地吻他。

那時我的世界似乎只剩了他。

此時此刻,重火宮的人已經開始陳設桌椅。

不經意中,重蓮早已收好劍,靠在一旁飲茶。他眼角朝我這邊瞥了一下,我立刻回避視線,靠在廊柱上。

剛想離去,他已經走到我的身旁。

姑娘們散得差不多了。

斜陽無限,金光萬丈。平湖春園染上了恬然的瑞紅。

重蓮的睫毛上染了金色的光暈,美麗極了。

他看我的眼神卻再回不到那個時候。

他站得筆直,我靠在牆上。他比我高出很多。

“林公子來此有何指教?”

我推推眼罩,清清喉嚨:“不過逛逛,看看花看看草,看看漂亮姑娘——當然,還有蓮宮主英俊瀟灑的劍法。”

“嗯。”

他不說話,於是我也沈默。

他在呼吸,我聽著。他的呼吸聲我也都能認出來了。

“宮主明天大婚,今天又何必這麼累呢?”

他太久沒有回話。我覺得在這樣的時刻還拖拖拉拉,實在太難看。不如早點告辭,給彼此都留個好印象。

但足似生了根,一步也走不了。

太久的生疏,讓我幾乎忘記當初對他有多迷戀。

但,只要他在,只要他看我,我就會變得徹底不像自己。

終於他開了口:

“為什麼說這個?”

“什麼為什麼?這還有理由麼?”

“林宇凰,你到底是看不清自己,還是不敢面對自己?”

“蓮宮主,你是想太多了,還是太多愁善感了?”

“你擔心我。”

“我這人良心很好,路上死了一隻耗子,我也會去關心一下的。”

重蓮不說話了。他轉過臉去,我看見最熟悉最完美的側面。

不是不想挽回,不是沒有機會挽回。只是晚了,也一再錯過。

軒鳳哥還活著,我發現之前的諾言確實再無法兌現。軒鳳哥還活著,我不能放下他不管。而重蓮永遠無法忍受別人插入我們之間。他也要成親了。

“林宇凰,我看錯了你,你不是膽小鬼。”重蓮側著臉,淡淡地笑了,“你是個騙子。”

“哪里哪里,宮主言重了。”

重蓮走了。

我坐在回廊間,涼生半臂。滿湖的蓮蔓延盛開,一如血融火燃。

秋風十里紅蓮,紅蓮十里飄香。

一個聲音從身後響起:

“換作是別人,早沒命了。”

“海棠姐姐。”我回頭嘻笑,“原來你也有偷偷摸摸聽別人說話的習慣。”

“宮主知道我在這裏。”海棠發間別了瑪瑙,眼似瑪瑙,“但若不是有讓他留戀的人,他也早已不在這裏。”

“哦。原來海棠姐姐也懂這些東西,若不是您天生美貌,我看你天天吃素心地閃亮卻不動凡情,一定以為你當過尼姑。”

“我確實是還俗而來。”

“啊?真的假的?”

“若不是有值得我還俗的人,我也不會離開寺廟半步。只要我跟了誰,誰讓我殺人,我就眼睛都不會眨。”

“姐姐別威脅我,他要真這麼恨我,一掌就斃了我的。”

“你不會死的。他永遠不會殺你。”她頓了頓,“但將來你會後悔。你放棄了什麼,應該比誰都清楚。而你,僅僅是為了一個早已回不來的夢境。”

“你來過這裏沒?這裏景色蠻好。”

“爾虞我詐宮主見得多了,欺騙這樣的事對他來說更是習以為常,但他這樣相信……”

“海棠姐姐,我肚子餓了,先去吃飯。”

我翻上屋簷,逃之夭夭。越過幾個屋頂,看到雪芝拿著一堆泥巴狂奔。而在她前面東躲西閃的,是面色發白的步疏——任她再是國色天香天仙下凡,到底也是女人。

我從來不怕毛蟲,雪芝整我頗無意趣,這會玩得不亦樂乎。

重蓮走出來,擋在步疏面前,拍掉雪芝的手。雪芝怒了,步疏又出來安慰。最後變成步疏哄著雪芝進房,重蓮在後面搖頭,笑著進去。

我特別想用手指摸摸眼角,彈出幾顆老淚來悲情一下。但怎麼也哭不出來。

一夜過後便是重蓮的婚禮。

而我所能記得的,只有我和他初識時,有些孩子氣的日子。出初江湖時,愣頭青一個的我,在長安熙熙攘攘人群中,目送他遠去的日子。

簡單而純粹的日子。

在京師,在長安,在溫軟夏風中的好日子。

翌日黃昏,我和天山的人站在禮堂裏面。門外斜陽和滿院的紅蓮融作一處,紅妝翠袖,花葉兩分明。

重蓮站在人群中央,鎮定自若。這是我第一次看他穿大紅色的衣服,也是頭一次看他把頭髮挽入冠中。一直以為像他這樣的人不會適合這種世俗的顏色,但我似乎錯了。那頭惹眼的發一藏起來,臉就完全露出來。

什麼叫做絕豔,這一刻我才有了領悟。

不僅是我,幾乎所有人都沒了心思等新娘,目光一雙雙掃在他臉上。

娘把重蓮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咂嘴:“重蓮這小子真的長得好看,難怪這麼多女人為他發瘋。今兒過後,步疏的日子不好過了。”語畢又看一遍,“真的太標致了。如果你是個閨女,我一定要他娶你。”

“娘,您該說,如果他是個閨女,一定要讓我娶他進門。”

“你那麼矮,能娶他麼?”

“你看這場子裏有幾個人比我高?”

“你就有本事和比你矮的小老頭比,乾脆跟我比算了。哪個練武的人會像你這麼矮的?你看人家雪天都比你高。”的5d

“您能不能別提那個字?”我拉過雪天,和他劃了劃身高,“你看,分明是我高。”

“我不想和你說別的,我早告訴你我想要女兒。如果不是你長大了,我一定閹割了你讓你扮姑娘。”

周圍的人都捂著嘴忍笑。我看看司徒雪天,乾脆保持沈默。

司徒雪天用扇柄敲敲手心,小聲道:“嘖嘖,這天底下誰穿禮服的樣子我都想過,就想像不出蓮宮主的模樣。今天總算看到,實在不錯。但更奇的是,重蓮成親,另一半竟不是我們林二公子。”

我朝他使了個眼色,謹防老娘聽到。

缺右眼道:“老子實在想不通,這衣服可以賣十萬!”

我嘿嘿一笑。的17

司徒雪天道:“宇凰哥,說老實話,那銀子你弄哪里去了?”

我道:“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重蓮身上那緞子,我用鼻子嗅嗅都知道是天山的貨。我一聽那價位就知道了。會在人家成親的時候鑽空子騙錢,除了你這缺德的,沒人做得出來。”

“我還是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想瞞我?”

“就算是我做的,你也分不到半兩銀子。你少把你老爹黑商那套使我身上。”

“誰跟你說我要錢了?我就好奇你怎麼使的。”

“你過來我告訴你。”

他靠近。

“其實,這銀子……你再過來點。”

他再靠近,仔細傾聽。

“哇————!”

司徒雪天捂住耳朵,唰地蹲在地上。隨即我耳朵就被人拽住,我娘道:“新娘子都來了,你們還鬧!”

四人抬轎搖搖晃晃來了,兩面開道鑼,兩位侍女提燈走在轎前,轎後又有兩位侍女持雉羽宮扇,四位執事手持紅黃團扇,兩位執事舉傘蓋。

舞獅顛轎,鞭炮煙起。

不少人一路追隨前來,直到轎子停在禮堂前。

我捂住眼睛。不知道是否不大適應這邊的氣候,眼睛疼。

娘問:“怎麼了?”

“不知道。”的8d

“你小心別沾水了,不然會很痛。”

“沒關係,船都沉了,何必掙扎。”

重蓮回頭看我一眼。我挪開視線,笑道:“看來是沒用老娘給繡的小黃鳥,不吉祥了。”

“宇凰,那個是你的名字!”

缺右眼道:“他的名字不就是小黃鳥麼。”

我在拼命轉移自己的視線,但天山的人背著步疏下來的時候,我還是禁不住呆了呆。

夕煙蒼然。

她一身大袖大衫,大紅羅褶裙,深清的褙子和霞帔,頭上的鳳冠閃閃搖晃。

邁過火盆,舞獅者攔路。步疏掏出紅包,同時琉璃射三箭,一箭指天,祈求上天的祝福;一箭指地,代表天長地久;一箭指向遠方,祈求未來的生活美滿幸福。

步疏嫋嫋來了。

她隔著冠上的珠簾,和重蓮對望。

不管是懷著什麼樣的目的來此,在場的許多人對這樣的場景,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紅燭灼灼。

她停在他的面前,一雙水靈靈的眼睛若隱若現。兩人的眼中仿佛再容納不下別的東西。

“新郎新娘拜天地!”

“一鞠躬!”的33

“二鞠躬!”的6c

“三鞠躬!”的e1

這會兒不僅是右眼失去光明,左眼也像瞎了一般。我只能聽到主持說話的聲音。

“水有源,樹有根,兒女今朝結婚成家,尊老敬賢雙親,接下來是二拜高堂,願重甄老宮主等幾位老人家挨在天之靈保佑二位一生平安,白頭偕老!”

“一鞠躬!”的a8

“二鞠躬!”的60

“三鞠躬!”的35

重蓮和步疏對著幾個靈牌鞠了躬。

“接下來是夫妻對拜,二位新人向左向右轉——”

他們轉過來,面對彼此。頓時像失了心一般,我握緊刀柄,往前邁了一步。

司徒雪天立刻抓住我。

“一拜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一鞠躬!”

重蓮和步疏對著鞠躬。我這才留意到站在他們身後,一臉懵懂的奉紫還有表情委屈之極的雪芝。

雪芝並沒有看他們。她看著我。

我和她對視的時候,她立刻轉移視線,又看我一眼,眼淚忽然奪眶而出。

“二拜夫妻恩愛,風雨同舟——再鞠躬!”

他們再次鞠躬。

分明是同樣的動作,卻是格外沉重。雪芝抓住奉紫的小袖子,往她身上揩淚水。雖然這小丫頭實在討厭,我還是想要過去抱她哄她。

不就是老爹改嫁麼,有必要這麼傷心嗎?

“三拜永結同心,早生貴子——三鞠躬!”

說是這麼說,聽到這句,我終於沖上去。

他們還沒來得及對拜,已有人提前吼道:

“重蓮你這死狗,當年殺了我的郎君,你也別想成親!”

重蓮沒有回頭,只是往前站一步,靠近步疏。

一個瘦小的身影躥出。

黃昏倏爾而逝,突臨的黑夜將一切吞沒。

那身影還沒靠近重蓮,重蓮已摘下步疏頭上的鳳簪,於指尖輕輕一彈。

一道銀光閃過。

那女子倒在地上,痛苦翻滾。

這時才看清楚那張清秀潔淨的臉蛋,竟是後池。她汗流浹背,一點也找不出當時純潔或是凶煞的模樣。

鳳簪刺入哪個地方別人未必知道,但誰都知道,重蓮並沒下殺手。

這時視野清晰了些,總算知道躍躍欲試的人並不是只有我一個。例如重蓮身後的楚微蘭,表情難看得很。

“我的婚禮也輪到你撒野?”步疏抬頭,即便隔著珠簾,也知道她的表情不再嬌羞,“為你的夫君?你為了什麼我會不知道?給我滾,不然別怪我丟你的人!”

後池眼眶發紅。若有力氣,她必然要將步疏戳出幾百個洞。

楚微蘭也漸漸憤恨。她一甩手,一支袖裏劍飛出。

步疏身形一閃,躲過。她從腰間抽出暗器,瞬間紮入楚微蘭的臉頰。

楚微蘭臉上立刻湧出大量鮮血,漂亮的臉廢了。她撕心裂肺地慘叫。

步疏淡淡笑道:“若不是看你這麼醜這麼可憐,我一定不會手軟。”

楚微蘭一邊哭喊,一邊看著重蓮。重蓮的眼中仿佛沒有任何人。

人群中的很多女子都瘋狂了。她們看著步疏,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但沒有人再敢出手。

還好方才我沒有出手,不然我就算打過步疏,重蓮也會幫她幹掉我。

重蓮沒有娶錯人,步疏的日子也不會難過。

她已足夠美麗,足夠強大。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34章

一幫人進來,拖走了傷員。步疏撥弄著珠花,巧笑嫣然。

一切又在瞬間恢復原樣。

重蓮拿起秤桿,輕輕挑開步疏的珠簾。

燭光花影,清風飄香。

步疏抬頭對他微微一笑。她是重蓮的新娘,也沒對我笑,我卻在瞬間有些心跳失速。

重蓮半側著臉,情緒藏得很深。

龍涎香,鮫綃緞,兩個金盞酒杯送到他們面前。他們端下來,對著彼此舉杯,交杯。

惻惻寒輕,畫樓上簫聲四起。

大紅緞子的主人竟看去有幾分落寞。

酒聲,酒香,美酒斷腸。世界再無別的聲音。

這樣的婚禮,這樣的祝福,也只有發生在這樣的金童玉女身上。

平湖春園夜間更加撩人。他們選了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只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再無法聞到重蓮的味道。

他精神失常的時候,常常坐在重火宮的小園中,呆呆地看著花花草草。我不敢靠近,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怕稍微一不小心,他的味道就消失了。坐得遠遠的,看著他,趁他睡著的時候拿衣服給他蓋上,小心翼翼地撫摸他的臉頰,其實已經是最大的幸福。

而現在,他已經站在我夠不著的地方。

新郎新娘向賓客敬酒。

步疏生性高傲。別人就算乾了酒,她也只是小酌一口,甚至只是擺個動作,嘴皮子都不挨一下杯口。

我以為重蓮也是這樣的人,但我猜錯了。

他一個個敬過來,每次都將酒斟得滿滿的,幾乎要溢杯而出。每次,他都毫不猶豫地將酒一飲而盡。

人群中有人不斷起哄,大笑著說蓮宮主好酒量。

最後他站在我的面前。

以前就算喝一口,他也會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此時,他起碼喝了一斤陳年女兒紅,舉止卻正常得很。

如果不看他的眼睛,我會以為他真的是海量。

我知道他醉了。因為他看了我很久,都沒有舉杯。

這時我只是看著他,沒有目的,沒有欲望。卻是很簡單地想起了過往。

那些在疏影燈火下的放浪逍遙,煙月年華。

分明是縹緲輕浮的記憶,卻分外疼痛沉重。

他終於舉杯。的51

所有人都看著我們,該做的還是要做。忍過這一關,之後又是新的生活。

我接過他的酒杯,非常小心地避開他的手,笑道:“鄙人酒量欠佳,喝不了多少。宮主分我一點就好,有些不成體統,還望見諒。”

我斟酌著,把所有酒倒進入我的酒杯,然後仰頭喝下。

我擦擦嘴,他還在看著我。我沖他眨了眨單邊眼睛,他才有些遲鈍地做了個假動作。

然後他再沒看我,轉身走掉。

這個夜晚格外漫長。

他把重要的賓客都敬完了,最後人家連讚歎的話都說不出來。他看去並不憂傷,微笑著和別人敬酒,不像在自殘。所以,沒人認為他醉了。人們只是睜大眼睛,啞口無言。

估計過不了幾天,江湖上對重蓮的酒量又有驚天動地的傳言。

最後一個人敬完,步疏挽著重蓮走向洞房了。

他又一次從我面前走過去,卻沒有再看我。

兩個人的身影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回廊中,大紅縵布下。

我在儘量讓自己不要多想。可是我知道他已成親。

這一夜過後,他便是別人的丈夫,他便要與別人白頭偕老了。

半個時辰後,人群已經醉得差不多了。幾個酒鬼在那裏念念有詞:

“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這重蓮才二十來歲就娶了最美的女人,我說,女人要看外貌也可以。看我,除了眼睛小了點鼻子肥了點臉大了點頭髮少了點,似乎也沒什麼缺點。”

缺右眼在他旁邊一坐:

“那我和林二少豈不只是缺了眼睛?”

“人家林二少缺了眼叫邪氣,你是憋氣。他就是倆眼都缺了都有女人圍著愛。”

“兄弟是手足,女人是衣服。女人咋了?”

“請叫我裸奔幾十年的千手觀音。”

我坐在旁邊和他們陰陽怪氣地亂笑,發現很久老娘都沒來擰我的耳朵,覺得有些奇怪,一抬頭,看到所有人都看著門口。

人們吃驚,並不是因為死人復活。而是因為這個人腿上的六尾火狐。

六尾火狐只有三條。三條裏有兩條又是女的。

所有人都還處於呆滯狀態,林軒鳳已經朝眾人拱手:

“在下來遲,對不住各位英雄。”

他相當自在優雅地走到我們身邊。意料之中,我聽到樓顰珂酒杯摔碎的聲音。

缺右眼的眉頭皺成一團。

林軒鳳走到我身邊坐下,完全無視別人的注視,沖我眨眨眼:“我速度快吧?”

“你是飛過去的不成?”

“所有隨從都損了。速度當然快。”

“怎麼回事?任務完成了麼?”

“完成了。不提這個。你知道不知道劍神陵的事?”

別人的視線幾乎在他身上灼出幾百個洞,我都覺得不大自在,他卻沒有反應。

“說那有什麼寶劍,我沒什麼興趣。”

“你不想去?”林軒鳳又眨眨眼睛,一隻手就伸到桌子底下,握住我那裏。我頓時精神抖擻打了個哆嗦,拍掉他的手:“喂喂,人很多。”

“能否拿到劍無所謂,我們可以一路上找點好玩的事做。”

“好啊。”我朝他笑笑。

“笑得真假。”林軒鳳乜斜我一眼,小聲說,“凰弟,你不准想別人。”

我給他麻得渾身顫抖。坐旁邊的缺右眼也忍不住罵娘了。

林軒鳳用手撐著下巴,笑容柔柔的,眼神也是分外媚人。只是,我的精神完全無法集中。

我站起來,拍拍褲子:

“我去茅廁,一會回來。”

月朗星稀,平湖春園皎白一片。拐了幾個彎,進入茅廁,我解開褲帶,卻摸到褲子上濕潤一片。

我正覺得自己發情期到了,卻聞到一股腥味。

不是那種腥。的63

我急忙沖出去,在月光下一看褲子。

——一片猩紅。

我慌了,連忙跑回去。卻聽到花叢中有人輕輕咳嗽。我撥開花叢,看到尾隨而來的林軒鳳,還有他滿口的血。

我抱住他的肩,急道:“怎麼回事?誰下的手?”

“沒事,沒事。”他摸摸我的頭,輕輕摟住我,“我們在一起就很好。”

“是誰?告訴我。”

“不要問了,那些不重要。”他聲音越來越微弱,“這幾年,我沒有哪一天不會想到你。你看看,我們分開這麼多年,還不曾像現在這樣親密過。如果你喜歡重蓮,我無所謂的。只要他給我留一點空間和你在一起,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我的心頓時涼下來。

“……是他?”

“別問了,乖。”他拍拍我的頭,“去給他說,我不介意你和他在一起。男人有個三妻四妾,沒有什麼關係。和他商量一下,他當大的,我當小——”

我捂住他的嘴,惱道:“他傷的你,對不對?點頭或者搖頭。”

林軒鳳的眼神很溫柔。他卻不作任何反應。

“那好,現在你一句話都不要說,好好休息。”

他點點頭,一副很聽話的樣子。

我送林軒鳳回客房,替他清洗了血跡,換衣喂藥,守著他睡著。

直到淩晨,我才出去。

天剛破曉。

平湖春園的紅蓮盛開著,如同寂夜中女人飄散的衣裙,美豔而不祥。

一定要和重蓮撕破臉說話。不然林軒鳳的性命有危險。可是怎麼說,我根本不知道。只知道一路沖向他的後院,打算守在門口等他出來。

可是剛走到一半,我就停住腳步。

湖心的小亭中,有一道紅色的身影。

重蓮的新郎裝半解,露出白色的裏衣。紅衫長長垂落在地上,隨著散開的長髮,幾乎要和滿世界的紅蓮連成一片。的59

他安靜地坐在亭中,手中提著一個酒罈子,腳底滾滿了酒罈子。另一隻手正握著一支簪,細細地撥弄著。

一支金簪,上面一朵紅玉雕的蓮花。

開始想做的事無法完成了。我根本無法再前進一步。

我想離開,可是,無法不看他。

他腳下的酒罈子輕輕滾動,碰撞出叮咚的聲音,伴著畫樓上的簫聲。輕靈而又遙遠,讓我想起了一些熟悉的聲音。

像是我和他依偎時,他在我耳邊呼喚的聲音。

像那個夜晚,他在星月下搖晃著小小的枝條,輕輕地說著:凰兒,這是鳳凰竹的竹葉。

而夜晚已經結束。

真是一個漫長的夜晚。

漫長而又艱難。就像一個人從出生,到老死。

翌日便是大大小小的儀式,老娘代表天山受重火宮客套了不少。

重蓮站在千紅亭外,看去精神抖擻得很,大紅的衣服還沒捨得脫。

沒一會雪芝和奉紫沖出房門,雪芝追著奉紫跑。奉紫的腿太短,剛抓住重蓮的褲腿就被姐姐揪住。還沒來得及說話,雪芝就吼道:

“妖孽,看拳!”

拳未落,我已沖去攔了她的手。奉紫轉而紮入我的懷中,又在委屈地打哆嗦。我剛抬頭看雪芝,雪芝就抱住重蓮的腿不動了。重蓮朗朗的聲音從我頭頂飄過:

“你在這裏做什麼?”

我立刻感受到背後一陣涼意。

“我來找這個。”於是指指娘。

“‘這個’?”老娘回頭看我一眼,我知道我在接下來一盞茶的功夫內會壯烈掉。

“找娘。嘖嘖。”重蓮撥開雪芝的手。雪芝先是一呆,然後尷尬又假裝傲氣地站在一旁。重蓮又道:“凰兒,沒有什麼好跟本宮說的?”

我整個人都涼下來。

我幾乎可以看到娘的耳朵豎起來:

“凰兒?”

“我還有事,先回去了。你們慢慢聊啊。”我嘿嘿一笑,打算開溜。

“回去做什麼?找林軒鳳?”

老娘的眼神越發奇怪。

我蹲下來,哄開了奉紫,轉身就跑。還沒踏出兩步,重蓮已經落在我面前:

“本宮雖已娶妻,但也不能虧待了你。當本宮的愛妾如何?”

“好主意,我這就去準備。”我繞過他繼續走。

他一隻手攔在我的面前,手臂極其修長筆直,手指好看得不行。我一時有些恍惚,他又湊近來:

“你昨天難過得很吧。”

我小聲說:“你能不能不要在這個時候變性?”

“本宮昨天和娘子逍遙,你難過得很吧?”

“是是是,難過得很,讓我走吧。”

“你以為你能逃到哪里去?”

“哎我的大宮主,我只是回去收拾東西,哪有說跑了?”

“告訴你,只要是我重蓮的人,就不能找其他人。只有我扔你,沒有你扔我的份。你要敢再回去找林軒鳳,你看你們倆怎麼死。”

老娘已經不說話,神情相當微妙。我大汗涔涔,指著雪芝說:

“看,芝兒哭了。”

重蓮笑得一臉嫵媚得意。細風吹得他發絲微微揚起。

“你要走,我會讓她們再也不能哭。”

“你的女兒你不心疼,還指望無關的人甚至負她們的人心疼不成?”

“你也知道你負她們?”重蓮捏住我的雙頰,我知道我的嘴巴嘟起像個豬嘴,“你當初做那些糊塗事的時候,就沒想過今天會有這麼多責任?”

“我那時候哪里知道你能……”

“生”字未出口,我立刻閉嘴,轉口道:“既然如此,辛苦你照顧我閨女了,我這就領了她們走。”

“沒門。”

重蓮聲音冷冰冰的,壓在我唇上的吻也冷得讓人骨寒。

要不是老娘在這裏,我還真無法猜測自己會做什麼。但她在,猜想不成立。

我推他,推不動;轉頭,他箍住我後腦勺;強行轉頭,他乾脆也跟著湊過來,繼續吻。

總而言之,我如願以償地看到老娘恐怖的表情。她老人家也不容易,生個兒子是斷袖不說,還要看著兒子被仇人親來親去。

最後我做了比較卑鄙的事。

看著重蓮站在那裏想蹲又不好蹲的樣子,我的良心也有點過不去。但是抓著老娘跑,老娘卻不走了:

“臭小子,你今天給我把事情解釋清楚。”

我在她耳邊小聲說:“重蓮練蓮神九式練出了神經病,這我也是認識他之後才知道的。他最近神經的時候越來越多,說話完全不可信。”

“你和他發生過什麼?”

“他有親人癖,只要發病見人就親,我被他親了幾百次了。”

“真的?”

“真的。”

“你對不起小軒鳳。”

“我知道,可我打不過他有什麼辦法?”

“重蓮這小子剛才說話一直傲慢無禮,我還當是錯覺,原來是真的有問題。”

一邊說著,一邊就把老娘哄著離開。直到她徹底相信,我才跑到沒人的地方躲著擦汗。擦到一半,抿了抿嘴唇,有些彆扭。

只記得他唇邊有濃濃的酒味。

其他的,都記不住了。

但剛想離開,我又聽到有人在說話:

“他去了哪里?”

聲音很粗,一時聽不出男女。如果這嗓門放在男人身上,那勉強算是較為女氣的少年。如果放在女人身上——女人生得出這種聲音,不知道是奇跡還是悲劇。

“我看到宮主在後花園裏飲酒,只是這樣。小姐不要想多了。”

這聲音我認得,是步疏的丫鬟。可是那粗嗓門完全不似天香國色的步疏。

“罷了。誰在意?我走了。”粗嗓門道。

我立刻躍到屋頂。

但過了半晌,一點動靜也無。

又過了一會,步疏的丫鬟出來,慢吞吞地走了。

我繼續等待。的2b

一排天山的人提著行李包裹出來,我才意識到屋內可能早已空了。正準備離開,卻又看到熟悉的纖長的身影,身後跟著一個瘦弱的女子。

女子頭上彎彎的月型銀簪閃著微光。

“鳳哥哥,等等我。”

一聽這酥麻到骨子裏的聲音,我就知道林軒鳳又亂拋媚眼了。

林軒鳳站住腳,卻沒有回頭:

“虧你還記得我。”

“鳳哥哥,對不起。”樓顰珂啜泣著,“可是我一直都在等你,我要知道你活著,怎麼會不來找你?”

“可是我已經無法和你在一起了。”

“為什麼?為什麼?”她沖過去,抓住他的手,“為什麼啊?”

“重蓮想要我的命,我只有投奔豔酒。但豔酒一直限制我的自由。他要我今日死,我活不過明日。”

“那我離開我爹爹,來天山。”

“你不會武功,怎麼來?”

“可是,我,可是……我怎麼才能幫你?”

“你幫不了我,只有我才能幫自己。”林軒鳳轉過身,對她淡淡一笑,迷人得我都忍不住一抖,“我會變強的。這一回我會去劍神陵,雖然拿到寶藏的幾率很小,但總要試一試。”

我知道接下來樓顰珂的反應一定有趣得很。但還是無法不心寒。

“我爹爹知道在哪里,靈劍山莊早就知道的。我去問爹爹!”

“傻女孩,我早已被逐出山莊,你爹爹只會阻礙我們繼續見面。”他指尖纏繞著她的發,用極其蠱惑的聲音說道,“我寧可什麼也不要……也不要失去你。”

他的指尖打著旋,她的發絲也跟著轉。一圈一圈,轉得落寞的女子失了理智,乖乖順著他的腳步,進了房間。

之後香煙繚繞,無法看清。

兩個時辰後,我在船頭等到了姍姍來遲的林軒鳳。

他一上船就握住我的手:“我們這就去劍神陵。”

“好,你有準備麼?”

“這我還不確定,去了再說。”他的眼睛明亮,神情溫和,“天下第一劍,無名。”

“有名也好,無名也罷,我只想告訴你,我和重蓮已經徹底斷絕了關係。”

“為什麼突然說這個?”

“我捨棄了男人的信義,甚至兩個女兒,是為換回軒鳳哥。”

“無論如何,不該變的永遠都不會變。”林軒鳳笑道,“但有個人給我說過一個故事,我覺得很有道理。”

之後大概有一個時辰我們都在船上。我在想著林軒鳳說的故事:

有一個村莊狼群氾濫,有一位老人送來了懷孕的母狗,告訴村裏的人,小狗出生後,不要喂,放在一起,最後剩下來的可以除掉狼。母狗產下九條幼犬,村裏的人把它們丟在一個封閉的山洞中。幾日過後,山洞裏剩下一條幼犬,它已經吃掉了其他幼犬,頑強地存活下來,最後消滅了所有的狼。

人們稱這條猛犬為獒。九犬一獒。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35章

不出我所料,才幾天時間,白翎即林軒鳳的事已在江湖中傳得沸沸揚揚。據說靈劍山莊所有人對此都十分氣憤。天山最開始名聲原本不臭,就是有了白翎這號人物,才漸漸和“殘忍”掛上邊。

記得有一次,三個師傅叫我和林軒鳳去柴房裏宰只兔子煮來吃。我嫌麻煩叫林軒鳳上知他喂了兔子三兩酒,看兔子半醉半醒著,手裏提著棒子卻半天不動。我等得不耐煩了,下去搶了他的棒子,剛抬手,他就抓住我的手。我看他一眼,他鬆手。我一棍下去把兔子給敲死了,然後趁熱提刀扒皮,那叫一個利索,簡直跟天生就是幹這個的一樣。那天我們吃著香噴噴的兔肉,林軒鳳不知道縮哪里鬱悶去了。我的完美情人形象似乎在他心中大打折扣,之後幾天他看到我都不說話。而且從那以後,他跟兔子玩耍,一看到我,就會默默地抱著它們走開,弄得像我是條大灰狼。

他這一點特像娘們,而且在他出江湖前一直沒改掉,我沒好說出去,以免丟他四大美男子之一的臉。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林軒鳳現在殺人比我拍死只蚊子還快。

從平湖春園出來往西北方向走,過了玉鏢門和雁北便是劍神陵。而武林中的正派人士行事速度總是格外的慢,娘帶著其他人回了天山,我和林軒鳳都到了目的地,那些人估計還在傲天莊畫地圖。

林軒鳳拿著地圖,很快就找到了入口。他的方向感一向極好——據說重蓮以前的方向感也是驚為天人,只是練了蓮神九式以後就越來越差,現在去趟京城都要人帶路。

入口處是一道石門,直通往地下。門上凹凸不平,接縫處有一個手掌大小的八卦盤。林軒鳳把劍放地上,道:“宇凰,這個要我們倆一起開。把八卦盤朝左轉半圈,我給你運氣。”

我點點頭,抓住八卦盤。林軒鳳雙掌擊在我背上,強大的真氣源源不斷流入血液,在雙臂間翻轉。我用力擰它,但居然紋絲不動。林軒鳳又輸入一股真氣,我人幾乎都貼上石門,那破玩意才轉了大概有頭髮絲那麼多。

具體是怎麼開的我不願意回憶,反正等石門打開,我們進去,我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力喘氣。林軒鳳也有些累,點了火摺子,關門靠在牆上,不多說一句話。

休息了片刻,他擦擦汗,蹲在我面前:

“這個門一般都要一整個門派的人排長龍開的,只有兩個人肯定會損真氣。你覺得如何了?”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抬頭看看他。他身後是一片漆黑,就火摺子的光芒照在臉上,看上去居然有幾分嚇人。我抓過火摺子,往自己臉上映,翻著白眼看他:

“麻煩你能不能不要這樣看人?”

林軒鳳愣了愣,呵呵笑起來,隨手拍了我一下。我手一抖,火摺子掉在地上。

“黑了黑了,快來點……唔,火。”

他輕輕吻了我一下,快到我都沒反應過來。

沒過多久,盈盈火光又燃燒起來。

我摟住他的腰:“我好像看到牆上有火盆,我們把它們點亮吧,不然……”說著在他嘴上咂了一口,再舔舔嘴唇,“沒法走路。”

林軒鳳別過頭去,假裝看周圍的環境。

我道:“笑什麼呢?”

他回頭,有些驚訝:“你怎麼知道我在笑?”

“和我在一起,你當然笑嘍。”

這笨蛋。耳後頸後的肌肉那麼一拉,不是在笑是做什麼。

林軒鳳搖搖頭,假裝無奈地轉過身,還笑得更開心了。

他用小紙片點火,彈到牆上的火盆中,一顆顆彈下去,一個走廊漸漸亮起。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

我和林軒鳳面面相覷。

有女子道:

“宮主,我們應該是第一個吧?”

這聲音林軒鳳未必認得,但我是一聽就知道的。聽腳步聲,似乎人還不少。

我用嘴型對林軒鳳說:重蓮。

林軒鳳沒說話。

重蓮肯定是為了無名劍來的。這樣和他對立,我們肯定沒好果子吃。

我指指裏面,詢問他要不要躲起來。

林軒鳳搖搖頭,用嘴型說:來不及。

怎會來不及?我們開這門要一盞茶的時間,重蓮應該會快些,但該足夠我們躲起來了。

我剛拽住他的手,就聽到門外重蓮道:

“裏面有人。”

既然如此,更得跑了。

接下來,嚓嚓兩聲,石門石盤摩擦的聲音極快,也相當刺耳。

我才走兩步,門就被推開了。

這……也忒快了點?

重蓮站在門口,身後跟了一幫重火宮的人。

他怔怔地看著我們。

最令人無言以對的是,門只推開一點。他擋在那裏,後面的朱砂看不到裏面。她突然跳起來,又落下去,跳起來,又落下去,跳起來,再落下去。最後她沒再跳,從重蓮肩膀那裏露出半雙圓溜溜的眼睛。

隔了好一會,他才把門完全推開,朝我們拱手,笑得那叫英姿風發:

“原來兩位林公子都在。”

“蓮宮主。”林軒鳳抱劍拱手。

我也學著他倆的樣子,拱手:“都好都好。”

重蓮道:“二位可是來尋無名劍的?”

我道:“對。”

林軒鳳道:“不過一時興起,來湊湊熱鬧,還請宮主不必較真。”

重蓮避而不答,只攤手超前比了比:“請。”

我給他倆逼得快要斷氣,只捅了捅林軒鳳就轉身撒丫子往裏跑。

重蓮的腳步聲離又我們越來越遠。我那一隻眼睛看路看得不清楚,路是由一條變成兩條,兩條再變成無數條。我跟著林軒鳳走,一直神情恍惚,直到聽他輕微咳嗽,才發現這底下溫度會越來越低,他的身體估計受不住。我脫了衣服給他,然後摟住他走。

他的表情我也看不甚清楚,但他說話的聲音很溫柔:

“如果一輩子都像現在這樣就好了。”

“肉麻死了。”

“你從來都是這樣不解風情。”他是笑著說的,笑著笑著又歎氣。

林軒鳳拿著地圖,和我一層層往下走。

空氣越來越陰冷。這個陵墓又大得像個城,沒準兒等正派們到了這裏我們還在裏面轉悠。

開始稍微嗅嗅就能聞到潮濕味道,到後來是捂住鼻子都蓋不住的濃臭。我估計等我們出去,別說林軒鳳的肺癆加重,我也該得風濕了。

也不知道在這種地方能有什麼寶劍,大概剛拿起來就會裂成一堆碎鐵。

沒走多久,我居然產生了幻覺。

一個蒼老的聲音自黑暗中響起:

“老太婆,你總說你想要無名劍,我會想辦法給你弄來的。只要你想要的,我都會儘量滿足的。呵呵……”

我聽得毛骨悚然,林軒鳳卻道:

“衛老,你怎麼叨念到這個地方了?”

徐徐的腳步聲靠近,衛流空的面容漸漸出現在我們面前:

“原來大尊主也在這裏。是宮主的命令麼?”

“是。”

“是不是宮主的命令,老朽心中有數。”

“那與我無關,你知道我從來不護短。”

“呵呵,我可未指望大尊主手軟。”

林軒鳳沒有說話,拽著我的手就往裏面走。

“軒鳳哥,衛流空以前對你挺順從的。”

“他是挺順從的,除了遇到他老婆的事。”

“他老婆是誰呀?”

“不知道,骨灰都找不著的了。”

“是重蓮殺的麼?”

林軒鳳沒有回答。我也覺得自己總問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有些白癡。

又走了一段,漸漸溫暖。隱約中聽見不少人說話。

林軒鳳看看地圖,最大的一個暗室也就是劍神陵的正中央,就在前方的拐角處。

我們對望一眼,放輕腳步往前走。走到暗室門口,微微探頭去看。

各大門派的人竟然已經聚集於此,每個門派都在竊竊私語。

他們面對著一面擎天高牆。牆上有八個巨大的八卦圖,八卦圖條紋間是空心的。地面上擺了一堆銅磚。

當然靈劍山莊的人也在。

樓顰珂一直在四處張望,很快她的視線和林軒鳳交接。

我立刻往別的地方看去,假裝心不在焉。不過多久,林軒鳳道:

“我去那邊看看,你等我一會。”

我嗯了一聲,看著牆上的花紋。

林軒鳳親我一下,走了。

他離開片刻,我打算跟著去看看。下意識回頭看看,再轉頭。然後僵硬。

“林公子現在一定心情大好,是否?”重蓮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好說好說,有點緊張。”

“說得也是,我知道白翎大尊主身子一直不好,在這種地方,是怕捧在手心裏都會給凍壞的。”

“說哪去了,我是在緊張今日寶劍歸誰手,哈。”

似乎有點撐不住。

從和重蓮分開以後,每次一看到他,都覺得他再多一句話我就會失控。至於會做什麼,天知道。

我眼睛已經瞎了一顆,唯一的那顆還總是酸溜溜的。

重蓮武功高是沒錯,但我還可以頂兩招。他現在隨便說一句話,就可以把我殺得面目全非。

“我看你們關係好得很。”說到這裏,他停了停,像是沒有說話能力的孩童,在儘量尋找適合的詞來表達。結果隔了很久,他才只是笑了笑:

“你對他很好。”

見他風華絕代慣了,一下笑這麼難看,真是難以言喻的感受。

“你對別人從來沒這麼好過。”他不管我是否有回答,只顧自己說,“好到連我都覺得就這樣下去似乎也沒錯。”的58

他按住頭,額頭上居然略見青筋。

我連連擺手道:

“喂喂我的蓮宮主唉,你說什麼都可以,見我不順眼了,打我一個耳光也行。你可別掉、掉眼淚啊。男子漢,不,不好哭的……”

“我到底哪里不如他?你這樣對我。”

我完全呆滯。的b6

“我到底哪里不如他,你說。你這樣對我。不,還有芝兒和小紫,都比不過他。他哪里好?”

“你冷靜點,我……”

“他從來就沒有把你擺在第一位過。他因為害怕豔酒,連跟你在一起都不敢。但是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想殺你,我也不會離開。可是你……選他。”

“啊啊啊,啦啦啦啦啦。”我用雙手捂住耳朵。

真希望重蓮看到我這麼討打的模樣,把我揍一頓,或者直接滅了我也成。

但他只是看著我,不再說話。

然後有人拍拍我的肩。我轉過頭,林軒鳳揮揮手中的紙張:“破解的方法。”

上面寫著:

天地神陵,無名無極。

我呆呆地看著這八個字:“就這樣?”

其實心思全然不在此。

眼角的餘光瞥見重蓮在看著自己,但不敢再回頭了。

“就這樣。”林軒鳳指著裏面的八個八卦圖道,“八卦乾、坤、震、巽、艮、兌、坎、離,皆由三條連接或者斷開的符號組成,看到地面上的銅磚麼,把相應的磚頭放入空心八卦圖,放對了,機關就開了。無名劍就在裏面。”

“這個密語有什麼人知道?”

“這是樓顰珂給我的。按道理說,在場的只有靈劍山莊知道。”

“他們怎麼會知道?”

我問的問題越發沒意義,但重蓮還在那裏,我根本沒法思考。

林軒鳳沒有回答我,只抬頭看看重蓮。

重蓮沒多久便離開了。

林軒鳳低聲道:“據說薛紅以前來過這裏,在這裏藏了自己情人的秘密,恰好被樓七指看見。這個人似乎是武當山的重要人物。薛紅為守住秘密,便把破解暗號給了樓七指。不過這個暗號她也是聽來的,一直沒解開,所以這個事一直藏著。每年靈劍山莊都會帶人來這裏一次,但沒人能開得了這個門。”

“那直接打破它不就得了?”

“這個門是整個陵墓的支柱,一旦打破,寶物到手,性命包除。”

“也是個問題。”

我走入暗室,所有人都回頭看我一眼,沒太大反應,繼續研究高深的破解方法。我甚至看到有人拿羅盤算盤,氣氛分外凝重。

我道:“坤的方向是哪個?”

“西南。”

“那符號呢?”

林軒鳳在我手中畫了三個斷開的橫條。

“你把所有八卦圖的西南方都裝上這個。”

林軒鳳看看四周,道:“這裏人挺多的。”

他還怕丟臉。的f9

反正我臉皮一向很厚,弄錯了,人家頂多當我耍寶。我回頭道:“是不是誰打開的寶物就是誰的?”

“嗯,是這麼說的。”

我走過去,把銅磚搬起,往八卦西南的空檔處擺坤的三爻。人們的目光起先是隨著我走的,但看到我擺了第三個相同的三爻後,都紛紛轉過去,敢情當我是想試運氣。

其實乾坤神陵,應該是指乾坤中指地的部分,坤為地。而無名在無極的地方,應該是指沒有局限,無限延伸。

不知道是否我理解錯誤。

當我擺完第四個八卦圖,準備擺第五個的時候,看到另一隻的手也在擺放第五個。我轉頭,看到琉璃正在面無表情地擺和我一樣的八卦圖。

我道:“琉璃大哥,不好抄襲別人吧。”

琉璃道:“這是我們宮主叫做的,和你有什麼關係。”

“沒有提示怎麼破解?”

“誰說是破解了?他知道這個陣怎麼擺。”

“大哥,說話要講實際才好吧。”

琉璃回頭淡淡看我一眼:“我問你,劍神陵是誰的陵?”

“當然劍神。”

“劍神是誰?”

“我怎麼知道?”

琉璃輕輕吐一口氣,繼續擺:“這個寶物你就不要爭了。如果是你爹留給你的東西給人拿走,估計你也不開心的。”

“什麼意思?”

“劍神紅玉你怎麼可以沒聽過?”

紅玉?這名字好耳熟。

紅玉宮主?

……

“哈哈,原來劍神是蓮他爹爹。”這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你知道就好。”

琉璃把最後一個磚頭放入八卦圖,大門轟隆隆打開。

接下來神奇的事情發生了。

兩道身影同時閃入巨門。前者是我身後不遠的林軒鳳,後者是離得更遠的重蓮。按道理說沒人能閃得過重蓮,但林軒鳳的輕功絕對是出神入化,兩人居然不相上下。

只聽見裏面輕微的布料摩擦聲和木柴碰撞聲,我趕忙進去救助。

“重蓮你手下留情,我這就拖他走!”我人還沒進去就大叫。但人一進去,重蓮剛好一掌擊中林軒鳳的胸口。

林軒鳳猛地彈後,重重撞在牆上,灰塵簌簌落下,他一連咳嗽數次。

我連叫都來不及,飛奔過去接住他。

林軒鳳按住胸口,硬生生將血吞回去。

我不敢看重蓮,只背起林軒鳳,快速走出暗室。

我只瞥見重蓮手中握著一把不起眼的劍。

許久,我們才走出劍神陵。

林軒鳳哽咽道:“宇凰……無名劍很重要。”

“我知道,但這是重甄宮主留給重蓮的東西,我們不好拿的。”

林軒鳳還沒接話,又有個老頭冷冷道:

“如果重甄知道重蓮是衛流空的種,大概就巴不得別人拿到它了吧。”

“什麼?”我倏然轉身,“望門主?”

站在我們身後的是望植。他手中飛速轉著一個東西,因為速度太快而看不清楚。

“今天看到衛流空出來,我大概就知道他是出來看兒子的。”望植皮笑肉不笑,“想來重蓮現在也該知道自己真正的出身了。不過,他看到這個以後,會怎麼想呢?”

他忽然把東西扔出來,飛速滾到劍神陵的門口。

那是一顆頭顱。

面孔已被蒼蒼白髮蓋住大半,但臉上膠質皺褶落下,露出的,是一張英俊的中年人的臉。

一張和重蓮像極了的臉。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36章

劍神陵前陣陣陰風。

且不論這人是否與重蓮相似,起碼他有可能與重蓮有關聯。如果我們繼續停留在這裏,肯定脫不了干係。但如果我們走了,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我背著林軒鳳,進退兩難。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林軒鳳愣愣地看著衛流空的頭顱,又看看望植,“他是什麼人?”

望植道:“知道前任武當掌門人是誰麼?”

林軒鳳道:“鬚眉。”

“沒錯。知道武當怎麼會讓鬚眉那個廢物上臺的麼?就是因為前任掌門突然失蹤。要不是今天在這裏發現他,我是如何也不會把他和那個掌門聯繫在一起。”

“你是說……太華掌門?”

“號稱是歷史上最英俊年輕的。他把自己的底子藏得很深麼。”

我道:“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天山和武當無仇,不是麼?”

“只要是和重蓮有關的人,都該死。更別說是生他這孽種的爹。”

我握緊雙拳。的68

不能說話。如果現在做出什麼行為,只會給林軒鳳帶來麻煩。

林軒鳳微愕:“這人真的是重蓮的父親?”

“你還怕我殺錯了不成?”

林軒鳳欲言又止,摟住我頸項的手用力了一些。但他還沒抓穩,我就一拳打在望植臉上。

望植身材矮小,不禁打,立刻摔倒在地。

“你給我滾!不准再說一句廢話,不然我殺了你!”

如果衛流空真的是重蓮的父親,那他進入天山的理由十有八九就是為了保護他。重蓮早已習慣人情淡薄,倘或知道有一個父親一直在默默關心他,而他知道的時候,人已去了……

望植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你不說我也會走的。不過林宇凰,做人最好不要做到兩面不是人。”

他消失得很快,想必重蓮也快出來了。

衛流空的頭顱還在劍神陵大門口,隨著滾動的石子微微擺動。

“宇凰,我們還是走吧。”

“哦,好。”的c8

我又站了一會,但仍然無法離開。直到看到重蓮急急忙忙地沖出來。

他站定在門前時,斜陽碰巧塗紅了大半邊天。如同盛開的火花,永生的火焰,回照著空中的雲彩。

不遠的村莊中有鐘聲響起。

蜷爪的禿鷹撐開巨翼,盤旋在空。

他看著地面上的人頭。

他站在一片驚紅絕豔中。

這樣的景色無法言喻,如同這世界上總是缺乏安慰人的語句。

我想說什麼,想讓他不要難過。可是現在我才發現,他此時的心境,我根本無法理解。

重蓮慢慢走到那顆頭顱面前,蹲下,將之抱起。

灰塵與血跡污染了他的雪白衣領。

遠方的樹林間,風動枝搖,水流花香。

而這片陵墓屹立在夕陽中,蔓草荒煙,像一片廢棄數年的空城,赤裸裸的蒼涼。

他動作很慢,他緩緩轉身。他像是水墨畫中衣如流水發如雲的嫡仙。他似乎從來不屬於這個塵世,他似乎就要回去。

我道:

“蓮……重蓮。”

他略停下腳步。

“你要去哪里?”

他沒有回答。他只是繼續往前走。

我無論怎麼叫似乎都沒有用,想跟著上去,但聽到林軒鳳按住胸口費力呼吸的聲音,還是強忍下來。

不管怎麼說,先把林軒鳳送回去。

禿鷹在黃昏中泅著,像是永遠找不到歸處,尋不到來路。

風雀觀的其他人在外面的客棧中等候。經過三天三夜的車程,我們趕回天山。

剛邁入天山大門,缺右眼便沖出來:“小黃鳥,你終於回來了!”

“你一直在這裏等?”

“是啊,手裏拿著寶物呢,不敢怠慢啊。”他往我手裏塞了一個東西,“今天早上有人送來這個東西,說很重要,要我交給你。我問他們是哪的他們也不說,只說你肯定知道是誰叫拿來的。”

我瞥了瞥手中的簪子,理了理眼罩:“喜歡我的人這麼多,我怎麼記得是誰?”

缺右眼一把推在我腦袋上:“得了吧你,老子知道你小子受歡迎。你看你鳳哥哥都病成那樣了,趕快上去給行川仙人看看。”

我點點頭,回頭看到林軒鳳剛從馬車換到轎子裏。拍拍缺右眼的肩往上走:“這麼快就認識大仙人了?”

“仙人什麼?那根本就是給他面子。他就一神經病,說話跟個二流子似的,還對個女人患相思。沒出息。”

“你好意思說別人。也不知道是誰天天樓妹妹長樓妹妹短的。”

“起碼我還清楚自己喜歡誰不是?”

“今天天不大好,看似要下雨。”

把林軒鳳安置好了,把老娘那裏騙來的刀子放在桌上。然後回自己房內,收拾收拾衣服。

給花遺劍還有老娘打個報導,立刻去找缺右眼,問清了這些人住在敦煌的客棧。還好不是很遠。

又去找林軒鳳。

林軒鳳房內一股濃濃的藥味,他正在喝殷賜給的方子。從小我喝藥就像自殺,光是聞聞那味兒都不行,師傅又常說是藥三分毒,於是這就變成了我病再嚴重也不喝藥的藉口。所以我的身體也比弱柳扶風林軒鳳好得多。更比身子骨給邪功毀得不像樣的某宮主好。

想到這,心裏特不是滋味,於是飛速坐在林軒鳳旁邊。

“軒鳳哥,我有事出去一趟,大概兩三天就回來。”

“嗯。”

“你不問我是去哪里麼?”

林軒鳳彎著眼笑笑,搖搖頭:“我等你。”

我親了他一下,結果滿嘴是藥,呸呸吐了幾口,給他把被子理了理就沖回去拿包裹了。

剛回到房間,忍不住把那個簪子拿出來看看。

果真是那個金簪。只是跟當初的模樣差了很多。

我記得我剛買這簪子的時候,上面有一朵花瓣分明的紅蓮,為了儘量做得仿真而磨去了光澤,乍一看還真像一朵小花。可是現在紅蓮的花瓣被磨平了,玉石還晶亮晶亮的。

這個簪子才送出去不到半年時間。

這天氣真的是害死人,黑漆漆的壓得人喘不過氣,鼻子酸酸的又是怎麼一回事?

我關好窗戶,披上外套,背了包裹,往山下走去。

走到半山腰的時候,突然想起我的天鬼神刃還在林軒鳳房裏,又飛速奔回去拿。

翻回風雀觀的時候,見裏面的人都出來了,問他們怎麼一回事,他們對看一眼說大尊主在睡覺。我點點頭,也不興師動眾去鬧醒他了,乾脆從後方樹林翻進去。

好容易擠到紙窗門旁,卻聽到裏面有人說話。

“花遺劍都知道吧,你和他上床了?”

這聲音居然是豔酒。

“怎麼可能?”林軒鳳輕輕咳嗽兩聲,但語氣還是明顯不屑,“和他上了,他便不會再這麼聽話。”

“軒鳳啊,你變得還真多。”

“承蒙宮主指點。”

豔酒輕輕笑了兩聲,卻有些沒精神:“如果你那凰弟知道你裝受傷來騙他,他會多傷心哪。”

“這一回我可沒裝,他下手不輕。”

“你的凰弟為了你,還真是死而後已鞠躬盡瘁。”

“我和他的感情,你這種沒血性的人永遠不會懂。”

“我們不是一直肌膚相親麼。怎麼好這樣見外?”

“你哪次不是把我折騰到重傷?”林軒鳳又咳了兩聲,然後便是翻身起來的聲音,“宮主難道就沒考慮過溫柔一些?”

豔酒沒有回話。

“你神神秘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和你說笑呢。”

“林軒鳳,你現在所作一切是為報仇麼。”

“報仇?報仇有什麼意義?”林軒鳳笑聲很虛弱,“不,我該說,做什麼事會有意義?死了那一次以後我才突然覺得,人生來來去去就這幾十年,多幾年少幾年都一樣。”

豔酒笑聲很悅耳:

“是啊。到底是要分開的,還不如連相識都免了。”

敦煌的陽關古道上,黃沙四起,風聲低沉,天卻格外的藍。

一個古城,經過歷史的洗禮,多少會顯得有些滄桑悲涼。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冷的緣故,街道上的人並不很多。

遠處一家客棧中,一點青燈嫋嫋燃燒著。

我加快腳步跑過去。

想起我離開的時候不小心碰了窗外的樹枝,林軒鳳和豔酒兩個指不定已經發現了我。我卻記不住自己要做什麼,只是匆促地逃離。刀也忘了拿。

前腳剛邁進去,裏面的小二揮揮手說今天打烊了。然後轟人。

“小二哥,今天的客人中有沒有一個高個子男子?他帶著一幫人,長得很好看的——”

“你沒看到我這都打烊了嗎?”

“不可能,他的手下說他住這裏的。”

“說了沒這個人!你要住不住?不住滾開!”

我塞了一錠銀子在他手裏:“瞧您也辛苦了,我只打聽打聽就走。”

“哎喲我的爺,真沒這個人。我們老闆今天提前打烊就是因為沒生意,馬上就年底了,中原的人都待家裏了。你別說是個高個子男人,就是只公蚊子也沒飛進來一隻。”

我只得作罷。的6c

出客棧以後,租了一匹馬,往東北方向走。敦煌在中原和沙漠的交接處,難免乾燥。沒出幾個時辰,雨水便淅瀝落下。眼見冬天就要來到,水冷薄凍,刺得人骨子生疼。連賣雨具的人都嫌太冷縮回屋裏烤火去了。

雨先是斷斷續續,然後成條成片,珠簾一般模糊了視線。

敦煌就那麼一家客棧。

重蓮根本沒有去過。

經過一間間荒涼的小村莊,問過了所有客棧人家,都毫無蹤跡。

他一定是回去了。

繞過長安和洛陽,直奔重火境。

等抵達山腳的時候,已是幾日未進食,又餓又渴,幾乎暈眩。可是已經沒有力氣再去吃東西,直接把馬拴在樹上,步行跑上山。

重火境的一切都沒有改變,我直接從暗道進去。

可是走了很久才遇到幾個人。大殿幾近成為華美空曠的擺設。

只有向人打聽。

“你們宮主在哪里?”

“宮主自從定下婚事以後基本就沒再回來。小的不知。”

“有沒有看到宮主?”

“對不起,奴婢是新來的,不清楚宮主的事……”

“重蓮呢?”的ed

“林公子,宮主不是一直和您在一起的嗎?”

“重蓮去哪里了?其他人呢?不可能誰都不知道的!不要撒謊!”

“林公子啊,宮主帶著護法和長老離開很久了,小的真的不知道……”

既然重蓮不在重火宮,又會在什麼地方?

我離開重火宮,天殺的雨已經下了很多天。出登封,快馬重回長安,最後去了重蓮的舊居。

可是,就連那裏也是空的。

飛虹橋下,河水悠悠。

天空灰濛濛的,雨絲零星飄落。雨點不斷在河面留下一個又一個圓,密密麻麻的圈。

此時,眼前是雨井煙垣。

總是想起多年前的這裏。

繁華昌盛的街道。清歌落花,京華少年。

那一年的清晨,我站在河邊等他。陽光明媚卻不刺眼,透過波光一點點反射在臉上,暖洋洋的就像他垂目時留下的笑容。

當時的我也很疲憊很饑餓,卻可以在看到他的剎那變成最滿足的人。

他眉目如畫,輕裘緩帶。

手放在他肩上無數次,卻沒有一次敢搭上去。每次看到他都會想要擁抱,也是沒有一次下得了手。

轉眼間這麼多年就過去了。

同樣的橋,同樣的河,同樣的別院,同樣守候的人。

只是大門緊關。

雨傷舊夢,樓已空。

卻從來沒有哪一刻會像現在這樣,如此希望,一切回歸原點。就停在那一刻。

白馬金鞍,楊花飛舞,他在晨曦中對我淺淺微笑的一刻。

也不知是否雨水浸入眼球,整個右眼腫痛得厲害。我跑到飛虹橋下躲雨。

剛停住腳,沒了去處,身上開始發抖。

突然想起紅釘叔叔說過一句很經典的話:“自從我變成了狗屎,便沒人敢再從我身上踏過去。”

百叔叔卻說:“人在江湖飄啊,哪能不挨刀啊。”

七殺伯伯又說:“人生就像一把劍。要麼刺傷別人,要麼被人刺傷。”

軒鳳哥說:“你仔細看,那河裏有三隻疊在一塊兒的青蛙。大青蛙背著小青蛙,小青蛙又背著小小青蛙。那只大青蛙就是師父,小青蛙就是我,小小青蛙會是誰呢。”

抱著雙臂磨擦了一會,紅玉蓮金簪掉在地上。我蹲下將它撿起,便再也站不起來。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哭。只知道強忍無用,哭得整個身體都在發抖。越哭眼睛就越痛,但無法控制。

就只記得雪芝剛長牙的情景。重蓮掰開她的小嘴,看著我笑笑,然後哄著她,喚她芝兒。

可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雪芝,她卻哭得一塌糊塗。

最後一次見重蓮,他在夕陽中抱住父親頭顱離開,頭也不回。再也不回頭了。

到後來,聲音已經沙啞,咳嗽不斷,一切東西似乎都已經消失。

只隱隱看到雨簾中,有人靠近。

最後他停在我的面前,遞了我一張手絹。我有些窘,擦擦臉頰,卻看到他腰間掛的雪扇。

抬頭,愕然發現眼前的人是豔酒。

他垂頭看著我,面無表情,似乎也不那麼醜了,甚至還挺順眼。

我站起來,道:“你跟蹤我?”剛說出口,聽到自己聲音跟鴨子似的,扭了扭脖子。

他不說話。

我又突然發現他居然比我高——他沒有坐輪椅。

我指指他的腿:“你,你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依然不回話,用手絹替我擦臉。我撥開他的手:“反正都成了個落湯雞,擦不擦無所謂的。你這腿怎麼回事?”的04

他輕笑道:“有什麼好哭的?”

“關你什麼事?”

“不就是少個情人,有必要這樣沒出息麼。”

“你懂個屁。”

他又不答話,還是固執地擦我的臉。我不耐煩了,重重撥開他的手。他把我推到石牆上,埋頭就吻下來。我一直以為他是個老妖怪,對任何事都是投入三分感情七分理性,已經到達了無情無欲的程度。但當他和我擁吻的時候,我發現這人不像我想得那樣滄桑。他啃人的時候,激情得就像個剛陷入愛情的少年。

只是他很快就被我推開。

我擦擦嘴,又使勁擦了擦:“你有病?”

“不管是林軒鳳還是重蓮,都不要想了。”豔酒吻了吻我的額頭,“以後跟著我,我絕對不會傷你。”

“光看到你的臉,我都覺得自己很受傷了。”

“和我睡一次你就不會這麼想了。”

“噁心。”

“我不會勉強你的,直到等你點頭。”豔酒回頭看看橋外,“雨停了,回去吧。軒鳳還在等你。”

我猶豫了片刻,才隨他一起離開。開始我還以為自己遇到一個變態,結果路上他極少跟我說話,即便說,也是說一些比較正常的內容。

回到天山後沒幾天,望植暴斃。

林軒鳳的傷好了些,病情卻加重了。我在他睡著的時候給他加了幾個熱水袋,挪挪枕頭掖掖輩子,卻始終沒有勇氣和他說話。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37章

豔酒令人通知我,讓我去九天寒碧穀。

桃花已落,初雪上枝頭。鞋底踩入雪地,碎裂的聲音一如風吹花片。豔酒依然坐在那把椅子上——十足十的純金,就像他衣上繡的金線。

這一次殷賜依然在那裏,只不過自己坐在一邊研究符紙。我去了,他甚至連回頭看一下的欲望也無。

豔酒也不說話,我想了半天才找到話題:“原來宮主和行川仙人是摯交。”

殷賜換了個姿勢坐,卻不抬頭:“我是大夫,他是病人,僅此而已。”

豔酒笑笑,不否認。這人五官沒法看,但一笑起來,魅力要上升好幾個點。

我道:“原來如此。我倒是蠻好奇像宮主這樣特別的人,會交怎樣的朋友。”

“我沒有朋友。”

除卻重蓮不看,這人的說話語速是我見過把握得最好的。有條有理,而且平和穩重。就連說出這種在尋常人聽來蠻丟人的話,也都這般從容。導致我產生一種錯覺:這世界上所有的人交朋友都是不正常的,沒朋友才是應該的。

“就連三歲孩童都有朋友。宮主可是在說笑?”

殷賜道:“你也知道他是一種特別的人。他幾乎什麼都有,唯獨缺了兩件東西:一是普通人的外貌,二是朋友。前者他是如何也得不到,後者是得到了他也不想要。”

豔酒還是笑著。

我忍不住看看他的下半身。

我在長安看到他走路,絕不是錯覺。我深深記得那些丫鬟看他的眼神。她們在他面前可以說是百依百順,幾乎到了奴顏媚骨的程度。而要征服那麼多的女人,殘疾男人是無法做到的。

可是,步疏對豔酒雖然百般討好,卻不曾露出過那樣的春色。

豔酒從來沒有動過步疏?

我曾經問過重蓮,他身邊的女人都很漂亮,為什麼他就沒動過歪腦筋。

重蓮說他沒那個心思。

我笑著說,莫非你天生就是斷袖?還是說,你喜歡本少爺寵倖你?

重蓮說,有可能影響到你的女人,一定不能動。吃窩邊草的兔子,要麼是死了,要麼就是快死了。

我又看看豔酒。

“我是很好奇,宮主這個椅子是為何作的。”

這話說得彆扭。但畢竟有旁人在場,對豔酒沒個把握,失言難免招來橫禍。

殷賜看了我一眼,好似我是個白癡。

豔酒會意一笑,卻答道:“自然是金做的。”

“倘或他腿要沒殘,那很可能是個禍害。”殷賜淡淡道,“你看他的左手無名指和食指。”

我湊過去看看,豔酒也不躲。我道:“是很好看。”

“誰叫你看好不好看了?我是叫你看對比。他左手的無名指比食指長出很多。”

我愣了愣,下意識看看自己的:“我的無名指也比食指長。”

“那是肯定。”

“無名指比食指長得越多,越男性化。反之則越女性化。無名指越長,跑得越快,輕功越高,那等功夫也越好。”的17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豔酒對我笑的時候,我頭皮有些發麻。

還好他在裝殘廢,該有所收斂,不然估計會變成個步行生殖器。

我道:“真的假的?我不曾留意過。”

“你是在懷疑一個大夫的話麼?不信隨便去拉一個女人看看,越是媚氣的女人,食指比無名指長得越多。”

“那步疏肯定已經沒有無名指了。”

豔酒輕笑出聲:“相信你下次看到她的時候,便不會這麼想了。”

我正琢磨著回答,豔酒又道:“我聽說你在問衛流空的事。”

“嗯。”

“你想知道什麼?”

“什麼都想知道。”

“看不出來你是個好事之徒。”

“宮主不知道我以前就是幹這行的——包打聽,五十文錢小事,兩百中事,五百大事。如果有什麼驚人的消息那就是一兩。”

“你這消息賣得也夠便宜。”

“對我們這種囊中羞赧的小江湖來說,算是大錢。”

我發現在江湖磨蹭,自己磨出來最多的一是臉皮二是牛皮,怎麼說怎麼像,那神仙一般的殷賜已經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衛流空的事可不是普通的秘密,你覺得值多少錢?”

“五百兩可能都有人要。”

“賣了賺了錢,可有想過和我分個銀子?”

“那是肯定。五五還是四六?”

“一九。”

“哇,這麼黑心?那我豈不是才五十兩?”

“不,是我一你九。”

我啞然,光看著他。

“你剛才不還說麼,你囊中羞赧,給人五十兩不是小數字了。”

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但漸漸的,背後開始涼起來。

豔酒知道我不會賣這個消息。

我不賣這個消息的原因他必然也知道。

我早知道在這裏待著遲早給他揪住小尾巴,但沒料到早已入甕。

我擦擦額頭,想他應該是不把我放眼裏的,也不會對我有太多提防。

然後他當閒磕牙,給我說了個故事,來龍去脈不算複雜。

武當現任掌門是丹元,在他之前是鬚眉,再之前便是太華。

“北宗少林,南崇武當”,這是官方對武當的地位肯定。但時下在江湖中最新潮的說法,便是“少林無發貌美,武當發美無貌”。

最近少林弟子還俗的越來越多,實際和這個說法不無關係。

武當弟子的髮型很醜,但是人都知道,在那一簪的輕挽下,絕對可以釋放出如雲流水的烏髮。不過頭髮再美也無法掩飾相貌的事實。武當歷史上能看得過去的人,就只有創始者邋遢真人張三豐。從那以後盡出醜男,已經成了一條不成文的定律。

太華道長改變了武當的形象。自他第一次出現在傲天莊,一身素白長袍,一顆額心紅痣,武當山的女弟子數量增長便突飛猛進。

但姑娘們的夢沒做上多久便徹底被粉碎——太華二十歲那年便成了親,並在兩年後生了娃。

他愛不愛自己妻子誰也不知道,也不重要。因為那樁婚事是他師叔定的,他師叔其實才是真正的武當老大。

一個月夜,太華在玄嶽門外面見到一個女人。

可以說,他當時要知道她的名字,就不會有今日的天山。

那個女人叫薛紅。連七十的老和尚看了都會色心大發的薛紅。

薛紅是有名的女盜賊。

太華是有名的悶騷葫蘆。

她對他笑了,據說他是沒有任何面部表情的。她的目的原本不是勾引他,只是順手摸了他的東西。但她下山以後拿著他的掌門權杖,她改變了主意。

她最擅長偷的東西,一是寶物,二是男人。

她把最木訥最難偷的太華偷到手,也不過用了短短兩個月時間。

太華有多後悔,尋常人大抵無法想像。他一是後悔對自己妻子的不忠,二是後悔自己犯了戒律,三是後悔沒有一刀解決了薛紅。

她的事鬧得很大,武當山裏很多人都知道。然後太華他師叔罰他向老婆跪幾天幾夜,又把薛紅招來,把話攤開來講。太華一臉對薛紅的愧疚,薛紅卻笑曰那不過是露水姻緣,何必如此認真。

薛紅走得很平淡,事情處理得也很平淡。

半年後他聽說薛紅和重甄在一起好幾個月了。

一年半後他聽說薛紅已經替他生了孩子。是個男孩,單名蓮。

兩年後,薛紅和重甄分開,開始過上了飼養男寵的生活。只是從那以後她再沒有過孩子。

七年後,太華的獨女得傷寒成了仙。他為此哭得傷透了心,卻又與薛紅見面。薛紅和他談了一個晚上,沒多久他便傳位給了大徒弟丹元。

之後他仍在武當,但鮮少下山。

二十餘年後,薛紅死了。太華的媳婦也不幸翹了。之後他基本上是銷聲匿跡。

有人說見過他最後的樣子,是白髮滿頭。

江湖真是個可以淹死人的地方,名頭這些東西也不過是叫著好聽的。太華混入天山保護自己的兒子,換個名字往臉上貼點東西,他便徹底成了另一個人。

我不知道為何他不直接去見重蓮。想了想,或許是怕被殺。

若真是這樣,那他想多了。修煉蓮神九式,真正需要的不是殺掉親人,而是殺死親人那種感覺。在那種絕望中度過無數個年月,這個變態的武功才能熬出來。

不過,我也終於找到了和林軒鳳說話的理由。回風雀觀,我和他聊了聊關於薛紅的事。

林軒鳳說,薛紅並不是那種很千嬌百媚的女人。她脾氣陰晴不定,唯獨在月明之夜會溫和些。她愛借著月光看他的臉,撫摸他的額頭說:你最俊的地方,便是這顆痣。

之後一段時間,我一直找人幫忙打聽重蓮的消息,有空就和豔酒在一起閒聊。也不知道是他城府太深還是壓根就是閑了沒事做,我拼命想打聽他和重蓮對著幹的原因,總是無功而返。

而最神奇的事,就是重火宮沒了消息。

在江湖上行動的重火宮弟子都是小嘍羅,天山找不到目標,也慢慢開始閉關研究各門派武功拆招大法。

我必須表現得無所謂,否則必然前功盡棄。可是一想到重蓮沒了消息,每天連睡覺都不安穩,幾天下來精神恍惚,一個不小心,居然問了林軒鳳一個本不該問的問題。

“誰給你說的九犬一獒的故事?”他給我端了一堆乾果小吃,剛一放桌上,我就冒出這麼一句話。

林軒鳳想也沒想便道:“豔酒。”

早該料到是這個結果。我笑道:

“你受他影響蠻大的。”

“近墨者黑。”林軒鳳挽好窗簾,推開窗子。

“也越發聰明了。”我用手心撐著後腦勺,懶洋洋地說,“大尊主喜歡宮主麼。”

他把窗子完全打開又關上,再把窗簾解開。窗簾一層層為晚風揚起,清輝透明若水,泄了他滿身。

他低聲道:

“沒有感覺。”

“為什麼?他太醜了?”

林軒鳳走到我面前,脫去靴子跳上床。我正待問他有何貴幹,他竟一腳把我踢翻。我呈不倒翁狀在床上搖了搖,又坐起來。他再一腳踢來。我徹底趴下。最後我掙扎著起來,他大發蛤蟆功,撲倒在我身上。我哀號一聲,全身癱軟裝屍體。

他捏住我的臉,左拉右拉:

“林宇凰,有沒有人告訴你,你這張嘴真的很賤?”

“不記得。人人都說我這嘴甜死了。”

“有沒有告訴你,你這臉讓人看了就想打?”

“不記得。人人都說我的臉蛋討人喜歡。”我摟住他的脖子,高高撅起嘴說,“尤其素小鳳鳥,喜番我得不得了。”

林軒鳳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嘴唇輕輕地壓上來。我終於破功,噗哧笑出聲,手唰地伸入他的衣裳。他略微一顫,我伺機把他翻過來,壓上他的身。他的長髮染了月的瑩光,閃亮如同上好的絲綢緞子,散散落在枕上。

我在他額心吻了一下。

他凝視我很久,軟軟地說:“小宇凰……想造反了?”

我當場獸性大發,差點就強了他。

但有人非常掃興地敲門:

“大尊主,有人求見。”

“我現在沒空。”林軒鳳淡淡說了一聲,雙腿勾住我的腰,把我整個人摟下去,在我耳邊緩緩吹氣,聲音幾乎融化,“不要管他們……我們繼續……”

我也懶得管他們。但外面的人又道:

“大尊主,宮主請您務必前去一見。”

林軒鳳眉頭一皺,停頓了片刻:“我知道了。”

我自覺坐起來,他也坐起來,喘了幾口氣,在我唇上又嚼了一下:“我很快就回來,等我。”

我哦了一聲,看他出去了。然後在床上滾來滾去,抱住被子蹭了幾下,憋得幾乎要斷氣。若不是他說他要回來,我一定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一百次。

但等了很久他都沒有出來。

我跳出窗,趕到風雀觀主樓外面接他。但還沒看向裏面,就聽到有女子帶著哭腔喊道:

“林軒鳳……你不能這麼做,你不能這麼做……”

林軒鳳不耐煩道:“你要我說幾次?你什麼都沒有做到。”

“你讓我去查重蓮的身份,我查了。就連他殺過重甄的四個兒子我都查到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哦?他殺了重甄的四個兒子?”

“沒錯。”女子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期許,一絲討好,“重甄原來其實有兩個兒子,在他之後又和別的女人生了兩個,這些人都在小時候被重蓮殺了。”

我愣了愣。這又是哪一出的故事?

“重蓮為什麼要殺他們?”

“是重甄叫的。”

“我懂了。謝謝。”

“這本該是我做的。”

終於知道重蓮以前喝醉時胡說的話從何而來了。

這世界真是諷刺。重甄若知道此事,必定含恨而死。他犧牲自己其他兒子,無非是為精挑細選出一個極品少宮主,然而最強也是他最喜歡的那個,居然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重蓮大概早就知道這些事,所以一直這樣矛盾。

重蓮……唉,光是想著這兩個天殺的字,五臟六腑都跟絞碎了似的。

“有勞你了。”林軒鳳大聲道,“來人,把我房裏那個銀箱子搬來給樓大小姐。”

“軒鳳哥哥,你在說什麼?”

“嗯,時間也不早了,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你……你在開什麼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樓裏的林軒鳳朝前走了一步,彎腰說了一句話。

“你喜歡……你不喜歡女人,為什麼還要……”話說到這裏,她便不再繼續。但我知道她想說什麼。

“好,禮物在這。送客。”

樓顰珂剛被人攆到門口,便沖回來大哭起來。她能哭喊出口的話無非是最傳統的棄婦怨言,以前覺得很可笑的話,類似“你這負心薄幸的人”,這會兒聽得我心裏拔涼拔涼。

林軒鳳站在那,任她打,還不冷不熱地說:“大小姐脾氣發完,就請走吧。”

“你對我爹的怨恨,怎麼可以發在我的身上?你太過分了……”她號哭著,最後被人架著離開。

就在這時,林軒鳳忽然重重撞在窗口。我往後退了一下。他用手背擦擦嘴唇,又站直。

“他奶奶的林軒鳳你個靠人養的貨色,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裏?你給她提鞋都不配!”

竟是缺右眼。的91

林軒鳳哼笑一聲,走出門去。轉眼間他又被擊中,重重砸在桌子上。茶盤嘩地滾落,碎裂在地。

“你還覺得自己沒錯不成?這些事你敢告訴林宇凰麼?”

“你要是告訴他,你知道我會做什麼。”

“你再碰她試試!”

“你告訴他試試。”

“不用告訴,我都聽到了。”

最後那句話自然是我說的。

他們二人驚訝地轉過頭。

“宇凰,我……”

“別撒謊,你和樓姑娘發生了什麼我都知道。”我跳進窗口,一屋子的人都看著我。我拉住林軒鳳的手,指指樓顰珂:

“娶了她吧。”

林軒鳳先面露驚愕之色,很快便笑出聲來: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我也知道你想說什麼。”我沖他眯眼一笑,大概笑得不怎麼好看,“現在,就連采花賊都比你光明磊落得多。軒鳳哥,不管你經歷了什麼事,你可以自私,但不可以變壞。”

林軒鳳鬆開我的手,笑道:

“好吧。我娶。”

“但我不想嫁你。”樓顰珂往前走一步,抓住缺右眼的手,“我嫁他。”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38章

就這樣,缺右眼有了老婆。

樓顰珂似乎是在故意賭氣,把這婚禮弄得格外盛大。整個武林都在議論著這對最不般配的夫妻。

直到一個月過後,我都還記得我缺大哥離開天山時的模樣。

缺右眼平時好歹也夠有自信一江湖大盜,一遇到心愛的女人,也失了力氣。他唯唯諾諾地跟在樓顰珂身後,就像巴不得老天賜給他一條尾巴,讓他用力搖上幾下。樓顰珂走得快極了,多看他一眼都嫌多餘。他只要一開口講話,她就會不耐煩地打斷,然後狠狠地別過頭去。

記得是誰跟我說的,女人看男人只看銀子不看臉。林軒鳳現在日子過得好了,花錢大手筆了是沒錯,但她對他迷戀,是從他身無分文起。

缺右眼一直嫌銀子沒地方花,而且還是個老江湖。客觀說,林軒鳳除了比他帥點外加年輕,還長了一張哄女人的甜嘴,基本都沒法和他比。怎的她對待兩人區別如此之大?

我敢保證,只要林軒鳳稍微有一點反悔的樣子,她就是成了親,也會飛奔回來。

女人的審美多少是有點問題的。

我的審美也大有問題。

儘管他做了這些事,但我依然當作沒有看到,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多久。

然而,不出半個月,江湖中又湧起腥風血雨。

接連三日,三個重要的人被殺。

武當大弟子譚繹,靈劍山莊毋琴絲,少林高僧釋炎。

整個武林人心惶惶。

可怕的並不是有人被殺,而是殺這三人的,是同一個人。而且,是在三天內的同一時間被殺。

從少室山頂到武當山頂,讓一個少林高僧連夜趕路,約莫一日便可到達。

讓同一個高僧從這兩個地方到靈劍山莊,忽略體力大量耗損,分別要五日,三日。

而這個人殺人的順序是,譚繹,毋琴絲,釋炎。

即是:武當,靈劍,少林。

再是內功深厚的人,也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抵達還留有力氣準時殺人,不留線索。

此人刻意繞路殺人,還刻留下了痕跡——死者的傷口在頸項,而且很明顯為金釵所殺。

血鳳凰又出現了。

但我卻不能肯定這個血鳳凰是步疏。

這人極有可能是借著血鳳凰的名義殺人。因為步疏的內力大半個天山的人都知道,絕對無法做到這種境界。

唯一能做到這種程度的人,我只能想到重蓮。

但不可能是他。這幾個人跟他無冤無仇,他沒有理由會去殺他們。

謎團實在太多,我只有不斷往豔酒那裏跑。他給我的感覺一直是智珠在握,只是高人的本領就是什麼也不說,什麼都等著別人去做。

原本期待他能再高深一下,結果我去了天狐宮,發現大殿裏一片狼藉。

豔酒依然穿著他的精工紅色長袍,他身邊的女子們依然國色天香。只是那些女子們都在抱頭鼠竄,而豔酒站在他的金色輪椅上,晃著雪扇,形象全無。

我被一個沖出來的女子撞上,她連連道歉,飛速往外跑。

不過多久,又有一個女子撞到我的身上。

我扶住她,道:“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哪里來的小丫頭偷偷帶了一盒子蟑螂,倒在大殿裏,好多蟑螂,好多,好噁心!”

然後她跑了。的36

我怔怔地看著裏面,豔酒的眼睛驚恐地睜大,實在有點可怕。

這場景實在似曾相識,我一時記不清在哪里看過。但實在看不出豔酒這麼大個人,長這麼醜還怕蟑螂。

人都跑得差不多了,我走進大殿。

琉璃燈盈盈發光。地面上四處都是深紅色的油亮蟑螂。

他站在椅子上,和我不尷不尬地對視著。

我笑笑,走過去,伸腳——

“等等——”的84

我腳懸停在半空。

“不要用腳踩。”

我哦了一聲,蹲下來,伸出大拇指,當場就按死一隻。然後我立刻聽到豔酒發自肺腑的抽搐聲。

“你怎麼可以這麼噁心?”他使勁晃著扇子,又從孔雀屏後撕下一塊布,扔給我,“用這個包起來,扔出去就好了啊。”

“這個是真絲的,太浪費了。你別看就行。”

我剛要下手,他又道:

“不要用手按!這是命令!”

“你再對我凶,我把它們全部按死了再喂你吃。”

豔酒果然不說話了。

看來他的潔癖還不是只有一點。

想當年我在亂葬村,什麼蟲兒沒見過啊,什麼蟲沒玩過啊,包括菜青蟲也就是紅釘叔叔最喜歡說的豬兒蟲,我都經常蹂躪。捏著它肥嘟嘟綠油油的身體,它那柔軟的肉紅觸角,比不小心摸著鄰居姑娘的胸部還爽。我還喜歡搓它們,因為它們肉墩墩的,非常可愛。搓來搓去看它生不如死,我會覺得很興奮。但有時候會不小心把它給搓死,我會有點心痛,畢竟每次抓這種蟲子的代價就是破壞一個菜園子,破壞菜園子這樣的事有損我林二少的形象。所以我會格外珍惜它們,把它們烤了送給小花菜頭吃。而每次我做這種事的時候,林軒鳳的反應不會像豔酒這樣誇張,但他一定走很遠,對我露出鄙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個變態。

讓我收拾蟑螂這種小菜,傳出去都丟死人了。

但既然宮主如此害怕,我也就大材小用一次。

收拾乾淨蟑螂後,我走過去,準備扶豔酒下來。誰知他一個飛扇打在我頭上,格外認真道:

“離我遠點,不要碰我。去洗手。”

“好吧,但是你從哪里弄來這麼多蟑螂?”

“一個侍女的鬧著玩罷了。”

嘖嘖,這謊撒的,都不打草稿的。

我對他的私生女也不感興趣,去洗手。

誰知剛走到門口,看到硨磲抱著奉紫沖進來了:

“宮主,我實在對付不來雪芝,只有——”

他說到這裏,忽然愣住。

我揉揉眼睛。的d6

沒錯,眼前的人是硨磲。

他懷裏抱著的人是奉紫。

奉紫看著我,他也看著我。

我回頭,看看豔酒。

頓時整個大殿一片寂靜。

這個場面是多麼的詭異。

我需要理清一下我的思路:首先,硨磲被重蓮命令自殺後便消失了,現在他出現在天山。其次,他在重火宮從來沒有抱過我兩個女兒,因為他不會照顧小孩。他的功能就是替重蓮抓人殺人。他會抱奉紫,也就是說他把奉紫給掠過來了。而且他提到了雪芝,也就是說,連雪芝也被抓過來了。最後,重火宮和天山是對立的關係。硨磲背叛重火宮,開始替豔酒做事。

也就是說,我的兩個寶貝女兒,都在豔酒的手裏。

我不洗手了。的f9

我轉身,飛奔到豔酒面前,用那個依然沾有蟑螂粘液的手對著他:

“把我女兒還給我。”

豔酒急道:“林宇凰,你冷靜一點,我沒有對她們怎麼樣。”

“你現在還想騙誰?”

“我說的是真話,不信你問奉紫。”

“我女兒單純可愛,你想騙她們還不容易?給我放人!”

“二爹爹——”

奉紫在後面喊我,我一聽她的聲音神經就碎裂。我剛一回頭,穴道就被豔酒點了。

豔酒使勁搖著扇子,指著門外:“抬出去抬出去,快抬出去!”

我被人放倒,手還指著天空,就被抬出去了。

剛被人放下來,我腦中就飛速閃過一個場景——我終於知道為何剛才豔酒看的姿勢看去這麼眼熟了。

記得很久以前,也忘了是哪里,重蓮曾經站在床上,以同樣驚恐的目光看著地面。當時似乎有急事,我沒來得及進去,此事也就沒了後文。但現在想想,以大美人那種超級清高的性格,真的很有可能害怕蟑螂。

原來高人都是害怕蟲子。

我自個嘿嘿笑了兩聲,頭腦中飛過一個設想,越笑背上越冷。

如果,我是說如果——豔酒和重蓮是同一個人,那會怎樣?

我百般說服自己重蓮不可能如此老道圓滑,可是還是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想,他消失得越多,天山活動得越多。還有,望植殺了衛流空以後一直待在天山,若重蓮能這樣輕易地殺了他,天山早該被鏟平了。

三觀的人不敢輕易殺自己人。那麼只有一種可能:望植是豔酒殺的。

而且重蓮成親時,是我瞎了以後第一次和他見面。而他並不驚訝。

但能推翻這個事實的證據也太多了。

例如,重蓮和豔酒曾經同時出現在洛陽。

不,不對。他們同時出現,卻沒有同時對話過。

如果重蓮是豔酒,那我的行為可以說完全在他掌握之中。而且,他給步疏的錢,步疏都給了豔酒。他給白翎的錢,白翎都給了紅裳鬼母。到最後,紅裳鬼母的錢又屬於豔酒。

只需要錢,而絲毫不限制人的天山,自然吸引了不少名門人士前往。他們可以從中獲利,卻不知道最大的莊家,還是他。

然而這些都只是好處。

倘若他們是同一個人,重火天山的人互相殘殺,眼看這些自己一手栽培出來的人為他而死,他無動於衷。

在幕後操縱乾坤,在外卻是受害者、重情重義的蓮宮主,這未免……有些駭人。

而最讓人無法想像的是,豔酒和林軒鳳的關係。

看著天山的人出去,我晃晃腦袋,一頭紮進被窩。這事我說什麼也要證實,只是現在缺個方法。

兩個時辰後,天近黑。

一絲金光在雲朵間若隱若現,迷霧中的煙影城月宮一般的高貴。

我到天狐宮去找豔酒,他不在。我又離開天橋,進入九天寒碧穀。

順著月光,摸著老路,很快走到了溫泉旁邊。

水映輕風,風映笙簫。豔酒一身殷紅的長袍垂地而散,豔麗如同天邊的晚霞,繁霜中的杏花。

這一幕讓我想起平湖春園的婚禮,婚禮後坐在小亭中獨酌的新郎。

我一直走到他身後,他都沒有回頭。

豔酒的五官比例真是不協調極了,幾乎是和重蓮往相反的方向跑。他的臉很大,顴骨很高,眼睛很小,嘴皮子薄得像層紙,鼻頭也寬得離奇。可是,鼻樑卻是相當的高。這可以說是他整個臉上唯一的優點,不過這一優點很輕易便會給缺點覆蓋掉。

如果他是重蓮,那他可以往臉上不斷加東西,卻減不得東西。

我眯著眼,想努力尋找一點縫隙,可是沒有。

“你的兩個女兒都在天狐宮裏面,你要想和他們會面,請便。”

“我倒不擔心他們,我是擔心你。”

“哦?”他嘴角微揚,“擔心我什麼?”

“其實今天,我趁你不注意的時候,在你的袖口裏放了一個東西,不知道你有沒有把它找出來?”

豔酒的小眼睛驀然睜大,抬頭怔怔地看著我:“什麼?”

“你應該知道的。”

他不說話,甚至不敢動。

“我怕提到那兩個字,你都會發抖。”

他立刻站起來,脫下自己的長袍,扔在地上。

我走過去,抓住他的右手,解開袖口的布帶:“我幫你找找吧。”

他忽然笑了:“你在跟我開玩笑麼。”

“我放東西在你袖子裏,你會不知道麼。其實我是借機靠近你的。”

豔酒沒有收回手,反倒捧起我的臉,輕輕說:

“想通了麼。”

“是呀。”那臉實在不好看,但也不討厭,勉強能接受。我笑笑:“林軒鳳和重蓮,都讓我覺得太累了。這是世界上美麗的人太多,適合我的卻未必有。最美的人我找過了,找個最醜的,或許還能白頭偕老。”

豔酒愣了愣,慢慢鬆開手。

我抓住他的手:“況且,你還有一雙很美的手。”

我沒看錯,他的右手無名指比食指短了很多。而左手我是看過的。

豔酒笑道:“如此一來,你忘了他們倆?”

“軒鳳哥還未必,但蓮,我想大概不可能了。”我盯著他的眼睛,“雖然我時常想他。”

“是麼。”

“嗯,我總是會想他在床上的樣子。他有世界上最美麗的臉蛋和身體,進入他的感覺也是世界上最棒的。”

“嗯。”

“我喜歡含他,含得他叫出來,然後再進入他。”

頓時四下只剩下我們的呼吸聲。

“他在我身下輕輕扭動的時候,偶爾會舔舔上唇,那一刻的感覺,就是想狠狠把他給捅壞。他叫的聲音也很好聽,我就抱著他,抱著他高潮。”

“真看不出來你說話這樣下流。”

“這個話哪里下流了?只是我很少說。如果他要是在這裏,我一定會把這些話說給他聽。然後和他通宵纏綿。”

豔酒輕輕喘氣,上前一步就摟住我的腰。

“怎的,我的大宮主,激動了?”

他笑笑,在我耳邊吹了一口氣:“給我抱抱。”

“怎麼抱?”的f1

“你知道的。”

“好吧,不過我有個條件。”

“什麼?”

“兩個月之內不准動重蓮。”

“好。”

“三個月。”的e8

“好。”

“四個月。”的37

“林宇凰,不要得寸進尺。”

“你答應半年,今天晚上你想做什麼做什麼。”

“好。”

我推開他:“那你等我一下,我回去拿藥。”

“不要用藥了。”

“我很快就回來。”

我飛速跑出去,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氣。看慣了重蓮的臉,再看一個如此極端對比的臉,實在是噩夢。我希望自己的推測都是真的,否則給這個超級醜鬼給上了,實在是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大美人。

我跑到數裏以外,再悄悄躥回去。

月光下,豔酒輕輕倚在凋零的桃樹下,銀茫碎裂在他的發上。

我特地放輕了腳步。

如果他能發現我,那他是重蓮的可能性又增加了一成。

一盞茶功夫過去了。

他換了個姿勢靠在樹上。

兩盞茶功夫過去了。

他來回走了兩步,還是什麼事也沒做。

半個時辰過去了。

我明顯看到他已經不興奮了。但他還在那裏等。我一直在等他做一點有意義的事,例如補妝什麼的。

難道他那張醜臉是真的?

一個時辰過去了。

他撥了撥自己的頭髮,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看樣子我猜錯了,這個覺睡不得。我還是金蟬脫殼吧。

剛準備離開,他忽然低聲說:“還準備在那裏待多久?”

我渾身一顫。的fe

這聲音,這聲音……

是重蓮的。

“你下來吧。”

我不動,還打算再確認一下。哪知下面的人忽然抬頭,透過重重枝椏看著我:

“凰兒,你下來。爬在那裏很有意思麼?”

我探出一顆腦袋,聲音有些不穩:

“你為什麼這麼容易就洩漏了?”

“現在不洩漏,一會做事的時候也會洩漏。”

我渾身僵硬,慢吞吞下來,慢吞吞磨到他面前。他抓住後頸,輕輕一拉,一個軟綿綿的東西就扯了下來:

“我看到你在我臉上找縫隙了。可惜這是個頭套,你靠再近也看不到。”

“哦。”

他把外套和頭套都放一邊,頓時氣氛分外尷尬。我分明有一堆問題想問,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剛一抬頭,他已經抱住我,直接吻上來。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39章

濕霧微染,桃樹層空。

失去了聯絡,沈默太久,到頭來竟已不知如何用言語形容。

山下是煙影城,煙影城中明明晃晃的,是一盞盞燃燒夜空的蘭燈。越是燈燭輝映,黑暗與模糊仿佛就越是鮮明浸骨。

重蓮與人親熱,一直有自己的方式。我喜歡他的方式,不是因為那如何高杆如何銷魂,而因為它們屬於他。

他不是粗魯的人,他一直喜歡若即若離的親吻。而這一次,他卻緊緊地纏著我。即便是褪去衣服的瞬間,都像讓他等了萬年。

他摟著我慢慢潛入溫泉。

一抹明月下,伴著濕潤的軟語,兩具身軀在重重濃霧中熱戀著。

我清晰地感受著他的觸摸。即便是簡單的握住手,也是與別人不同。

身體濕透了,滾燙的,讓人分不清是我的溫度,或是溫泉的,或是他的。

我的額發上掛著水珠。他替我撥開,露出我的額頭,看了我很久。

他紫色的雙目澄澈而明亮,視線卻一直停留在我的右眼上。

我摟住他的腰,笑道:“今天誰上誰呀?”

他吻住我的眼睛,嘴唇溫暖,即便隔著布料都能感受得到。我有些不適應地別過頭,他卻把我頭扳回去:

“你有沒有想過我?”

“誰上誰?”的6e

“凰兒,我在問你話。”

“我也在問你話。”

他看我片刻,水中的手已經悄悄遊來,脫去了我的褲子。

他已經回答了。

在水裏活動實在相當容易,稍微一蹬腿,整個人都掛上了他的身體。

“大美人,看你最近跟那些丫鬟玩得開心,技術增長了不少吧?”

“你會知道的。”

“又不是年輕小夥子了,怎麼精力還這麼旺盛?感覺一天到晚都在做似的。”

“ 當然沒有凰兒厲害,凰兒年紀輕生得又好看,紅裳觀的姑娘們都給他迷死了。”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指尖輕輕試探。我顫抖得幾乎說不出話。但看樣子大美人已經開始在意自己年齡了,以前開玩笑說他年齡大,他根本不甩帳。再兩三年他也是三十的人了,像他這樣的人,恐怕比尋常人還怕老吧。

但他不會老,又怎會怕老呢?

他的臉孔還是像初識時那樣精緻俊秀。

“大美人,你長皺紋了。”

重蓮看我一眼,抽出手指,乾脆不回答。

“大美人,你看你魚尾紋都出來——”

“來”字發得分外痙攣,後半個音完全淹沒在喉。他進入得特別快,乾脆得讓人失去呼吸。

“大美人,你不行了。”我笑笑,“完全沒有感覺。”

他根本不回答我,腰際一挺,更深入了些。我抓緊他,心臟幾乎都在抽痛:“你都軟了還動什麼動?”

重蓮似乎也不生氣,把我推到岸邊,抬腰,開始律動。

“沒感覺沒感覺,完全沒感覺。”呼吸困難到幾乎窒息,我按住胸口,“你不行了……”

疼痛混雜著極樂,一波接一波蔓延上身體。到最後我已經無法開口,卻聽到他在我耳邊說:

“你到底想說什麼?”

“幹的人太多,會越來越沒用的。”

重蓮捏住我的下巴,淡淡道:

“不管如何,我都比你強。”

“我知道。”我頓了頓,不看他的眼,“所以你瞧上了別人,我也只能當作不知道。”

他突然停在我體內。

“你覺得你有資格說這種話麼?”

“沒有。”

“你到底怎麼看我的?”

“我不知道。”

“凰兒,”他將我整個人抱在懷中,“我不在的時候,你會不會覺得孤單?”

我不說話。

他等了很久沒得到回答,也沒多問,又開始慢慢進出,不會太激烈,只剩下渾身酸麻的酥軟。

隔了很久很久,我才聽到自己很小很小的聲音,從喉間發出來:

“會。”

重蓮稍停了一下,按住我的臀,進入極深。我摟住他的頸項,指尖輕輕磨擦著盛開的紅蓮,然後親吻他。

記得出初江湖的時候總是擺著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式,四處折騰那些看似很愚笨的老江湖,然後大有感自己一條後浪推翻了大批前浪,眾人皆醉唯我獨醒。我自是知道人是越活越清醒的。

然而,我卻不曾猜到,隨著時光流逝,越發渴望自己知道的事情少一些。

小時經常一個人住在小屋中,聽說過一些稀奇古怪的鬼故事,總是會嚇唬別人說,某個角落裏會蹦出一個鬼。

即便如此,我知道它不會出來。

現在,我在欺騙自己,這世界沒有鬼。其實心裏很清楚,它就在我的身後,它總有一天會出來。而且,戰勝了這一個,還會有下一個,下下一個——直到我死。

薄霧中,煙影城蔓延至天邊,像是沒有界限。

蘭燈搖晃著,一如皮影戲中寂寞的人偶。

再回到煙影城,重蓮又套上了豔酒的殼子。兩個人還未來得及黏在一塊,便各自心事重重地忙別的事去了。我跟他說好第二天和他見面,然後一個人去了風雀觀。

林軒鳳靠在床頭,手裏抱著一碗藥。見我來了,他抬頭笑道:

“宇凰。”

“怎麼了,身體還不舒服麼?”我坐到他身邊,用手試探了一下他的額頭,“還好沒發燒,要覺得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說,知道麼?”

“你到哪里去獵豔了?”

“什麼?”

“你做了虧心事的時候,對我總是會特別好。”

“當然是去天狐宮啦,那麼多美女,隨便選一個都比你漂亮。”

“凰弟又不要我了。”林軒鳳先是假裝柔弱地哼了一句,又捧著碗喝了一口藥。他穿的衣服稍顯長些,手背被蓋住大半,手指看上去更加蒼白纖細。

其實很想試探地問他一句“你有沒有對別人有意思過”,但想了很久,還是忍住。

重蓮是豔酒這回事,任誰知道都會受點刺激,我當然是很受刺激的那一類。但我相信最聽不得這個秘密的人,一定是林軒鳳。

“宇凰。”

“嗯?”

“有時間,我們回亂葬村看看吧。”

我想了想,道:“那裏什麼也沒有了。”

“我知道,但還是想去。”林軒鳳身體微微震了一下,似乎在強忍咳嗽,“最起碼,有的東西還在。最起碼,後山還在。後山裏的小溪也在。我們可以上去采幾個果子,一邊走一邊吃……還可以帶到天山來。”

“現在大冬天的,哪來果子?”

“那等開春了去吧。”

“好。”

次日去天狐宮後院找重蓮,卻在後院前看到兩個小女孩子。

“我也想要一個。”

“不給。”

“可是我真的很想要,你一個人都把它們吃光了……”

“想要可以,先叫我姐姐。”

“姐姐。”

“再叫一遍。”

“姐姐。”

“再叫一遍。”

“人家都叫了好多次了。”

“最後叫一次,我就給你!”

“嗚……姐姐。”

“好,你過來。”

那個姐姐頭髮長得很長,高高地紮成兩個小辮子,一雙小狐狸眼看上去忒沒親和力,但長得確實沒話說。

我幾乎沒有反應過來那是我的寶貝雪芝。

她長個子的速度實在太驚人了。

我正驚訝地看著她時,她亦抬頭看著我。她歪著腦袋看了我一下,忽然把面前小小奉紫的糖果搶回來,往後退了兩步:“我不給你了!”

奉紫原本就委屈,這下眼淚水幾乎要出來,搖搖晃晃地跑過去抓住她的衣擺:

“姐姐。”

“不給你,你找你爹爹去!”

“什麼叫我爹爹?”

“誰知道你爹爹是誰?”雪芝看我一眼,“你走開!”

我上前一步:“芝兒,你怎麼又開始欺負妹妹?”

奉紫回過頭,立刻朝我撲過來:“二爹爹!”

雪芝把她推到一邊:“你別亂叫,他不是你爹!”她又看看我:“也不是我的!”

雪芝跑了。

我本來打算追過去,但一想到她說的話,實在有點氣不過來。於是直接抱起奉紫,進入後院,進入最大的房間。

重蓮正在翻一個書卷,我進來了,他的視線都離不開書,半天才挪到我的身上:

“凰兒,過來坐。”

我坐在他對面,與他一桌相隔。他站起來,勾了身子吻我。

我閃開。他笑:“你還怕奉紫看到?”

“你的敵人是誰?”

重蓮把書卷放下:“你覺得是誰?”

“不會是林軒鳳。”

重蓮依然只是笑著,撥撥茶杯蓋,喝一口茶:“他有幾兩重,怎麼會把他放入考慮範圍內?凰兒變笨了。”

“這個人我認識麼?”

“自然是認識的。”

“你有沒有信心能夠對付他?”

重蓮不回話,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往椅背上靠了靠,十指相扣放在腿上。他身姿修長,骨骼舒展,是個人跟他比起來都會成了彎腰駝背,光是看看便是享受。

不過,這般反應,他大概又不願告訴我。

既然如此,話題我來轉。我往前傾了傾身子:

“看我這腦子鈍的,失禮失禮——許久未見,不知蓮宮主貴恙安好?”

“已去大半。多謝林公子惦念。”

“這麼說來,還是略有不適?”

“有名醫相隨,一切尚可。”重蓮頓了頓,“比起積歲宿疾,我這不過是小病罷了。”

我直直看著他:

“在下愚鈍,還望指教。”

“林公子不必謙虛。”

“你們兩個有完沒完?”我還沒說話,外面就傳了聲音。沒多久,殷賜破門而入:“前夜才睡過,現在就公子來宮主去的。你們感情好沒問題,不過也要考慮一下別人吧。林宇凰,我這沒了藥材,你趕快去給弄點。風雀觀那位舊疾復發,要再不吃藥,估計有得受了。”

我立刻站起來,原想問一堆問題,回頭又看看重蓮,定在原地好不窘迫。

重蓮道:“不必著急,沒他說的那麼嚴重。黃昏前,你到西邊山下百里之外有一條人型的小溪,抓幾隻黃底黑斑的林蛙就可以了。”

我又看了他許久,最後終於憋出一句話:

“我現在真的沒有弄懂是怎麼一回事。”

重蓮看了看殷賜。

殷賜相當聽話地出去了。

門剛一關上,重蓮便站起來,拂拂我的肩膀,認真地看著我:

“凰兒,我想給你說一些事。不管你聽了以後會怎麼想,都請答應我一件事。”

“好。”

“我雖然一直偏心雪芝,但奉紫也是我的女兒。”

“所以,就算她不是我的女兒,也希望我喜歡她,對麼。”

“只希望你不要讓她難過。”

我是如何也不會料到他會這樣回答。我不喜歡他的對話方式,他永遠只懂回避關鍵問題。因為如此,有的時候分明已經知道他的答案,卻還是忍不住想要再問下去。

“告訴我,”我忍了很久才說,“你和他的事。”

他亦思考了很久:

“我不大明白。”

“我明白了。”

我來回走了幾步,避免與他對視。

心仿佛被重石壓住,無法呼吸。

這樣顯而易見的答案,我又何必再問下去。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我竟不曾懷疑過。我不想多去問他們怎麼搞到一起的。我甚至害怕聽重蓮說出最不想聽到的答案。

“這麼想殺了他,是因為奉紫嗎?”

“凰兒,時辰不早,該去找材料了。”

我乾笑道:“希望你不要因恨生愛才好啊。哈哈。”

“我送你出去。”他替我打開門。

還是正午時刻,只是灰蒙重重籠罩著天。

“看樣子可能會下雨。”重蓮伸手出去,又回頭拿了一把傘給我,“如果雨太大,就晚一些回來,不要著涼了。”的08

“好。”

我接過傘,大步走出去。

人剛到房梁下,重蓮便跟上來,抓住我的手:“等等。”

我深吸一口氣,回頭。

他立刻吻了我,力氣大得幾乎讓我踉蹌跌倒。我把頭往旁邊偏,閉緊眼睛:“我要走了。”

他慢慢鬆開手:

“對不起。”的e2

“沒事。”

我朝他笑笑,握緊傘柄,往天狐宮外沿走去。

我沒有回頭。的e5

不論他是否還站在那裏,我都會無法忍受。

即便天空越來越黑暗,越來越沉重,視域一片模糊,我也一直走,沒有回頭尋找出來的路。

出了煙影城,果然空中飄起了毛毛細雨。我原本準備一路殺到山腳,卻不經意瞥見山間高高的紅色樓房,還有樓房裏點點晃動的月缸。

還是決定再去看看。

風雀觀這段時間的人特別少,大概是因為尊主自個沒有太大動靜。所以我上樓梯時格外小心,生恐驚醒了熟睡的人。

只才走到一半,我便聽到裏面傳來淺淺的咳嗽聲。

樓間一個細頸花瓶,花瓶裏插著梅枝幾株。透過粉白相間的花瓣,我看到床頭面色蒼白的男子。

林軒鳳似乎處於半昏迷狀態。他不再像平時那樣壓抑自己的咳嗽聲,反倒看去舒暢了很多。

花遺劍坐在床頭,不時站起來,替他理理被子,還用被褥裹住他的腿足。

林軒鳳眼睛疲憊得無法睜開,卻揚起了嘴角,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突然覺得這一個場景看去十分安靜祥和。像一個觀畫人,會去欣賞一幅畫,卻不想進入破壞了它的美。

我慢慢退下樓梯,腳步依然放得極輕,到花枝漸漸覆蓋住他們的臉,到花枝也都消失不見。

雨下得不大,但剛出去走了沒多久,便發現睫毛和皮膚都濕了個透。再一摸頭髮,一摸一把水。我甩甩腦袋,撐開傘,慢慢走了幾步又加快腳步。但發現步伐一快,雨都紛紛飄到傘下,還是得濕個透徹。心情忽然說不出的煩躁,一把扔掉那把花紋素雅的傘,冒雨前進。

跑了一段又再跑回來,拾起傘,擦了擦,收起來繼續往下跑。

百里之外實在不是一個很短的距離。等我趕出這麼遠之後,雨也停了,還弄了一褲子稀泥。

非常不幸的是,我完全沒有找到所謂的人型小溪,更別說什麼奇怪顏色的青蛙。

我知道林蛙是治療肺癆的良藥,但天山這麼大個地方,底下這麼多人,重蓮又說不用急,怎麼會專叫我去?

我在一片荒蕪的枯林中踱步很久,越想心裏越毛。

重蓮最愛做的事就是把人支走自己行動。

等我趕回天山的時候,果然一切都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

雪白的樓梯上密密麻麻站著人,還有刺目的鮮血。

互相廝殺的兩方,竟是重火宮和天山。

我正打算想法子上去,身後有人重重地拍了我一下:

“小黃鳥你到底去了哪里?出了這麼大的事你都不在!”

我回頭。

缺右眼身上全是血,卻都不是他的。

山間傳來兵器交接聲。

我大聲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剛才突然有大量重火宮的人殺上來,內部出現了奸細。”

“什麼意思?”

“步疏啊,她剛給大家說了一件驚人的事——血鳳凰有兩個,其中一個是她,另一個是重蓮。”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40章

“缺大爺,你是在跟我開玩笑麼?”

“ 天山門下千萬弟子,只有那麼幾十個人見過豔酒,你有沒有想過這是多麼詭異的一件事?天山中最有發言權的女人就是步疏,現在這事一剝開,不明擺著重蓮和步疏早就串通好了?本來很多人都開始懷疑豔酒和重蓮是一家的,結果重火宮的人就殺了進來。混亂啊,實在太他媽混亂了。”

血鳳凰有兩個身份,一個是重蓮?

也就是說,以前我看到血鳳凰會覺得心動不已,是因為那個是重蓮?

那當初血鳳凰出現在亂葬村外的,還有馬車視窗,感覺不同許多,都是步疏?

那在我的身上種東西的人,很可能是重蓮了?

“別的不多說了,先上去看看。”

“別從這邊走,不然你殺到明年都殺不上去。”缺右眼扯著我的袖子,往樹上跳,一直往山頂沖去。

一路往上跑,一路有人沖出來殺人。殺缺右眼的都是重火宮的,殺我的是什麼人都有。

還手起來簡單,但要做到不傷人,實在太難。

相當艱辛地沖到半山腰,天已黑盡。刀光伴著星光,在夜晚中寒芒四起。

眼見煙影城的光亮漸漸升起,我和缺右眼正飛速衝刺時,視域卻被一列人堵住。

我還沒來得及退後,樹影中的身影飛速閃過,缺右眼慘叫一聲,直直往下落去。

下麵人山人海,血流成河。

我沖下去,半空時捉住了他的手。

他捂住後背,渾身不住痙攣。

我剛拽他起來,一把劍直刺向我——那銀光灼灼的利器直沖面門,我一個後仰,揮刀擋住。

那劍的主人力氣驚人,我幾乎無法承受那麼大的重量。

片刻的對峙後,千鈞一髮的一瞬,兩人同時後退一尺。

“沒想到這個瞎眼小子力氣還蠻大,”眼前的人是姬細腰,他擦擦嘴唇,“所有人都上,活捉他,看重蓮還敢不敢吭聲!”

他身邊有人笑道:

“沒那個必要了嘛。現在重蓮大勢已去,直接宰了這小子,掛了他的腦袋在天山下,讓別人看看什麼叫做多管閒事的下場。呵呵呵呵。”

不誇張說,他們的出現並沒有嚇著我,倒是這姑娘的笑聲好生駭人。

那麼標誌性的笑聲,一聽便知道了是後池。

她身影瘦弱,但是手中拿著兩個誇張至極的銳利爪子——即便是在晚上,也都迸發出陰冷的寒光。

她話音剛落,他們身後的樹林中,倏然沖出百餘人。

我和缺右眼頓時啞然。

姬康站在懸浮的劍上,身姿筆直,態度忽然急轉彎:

“池兒,玩玩就好,不要太認真。”

這神態實在眼熟。要不眼熟都難。這全天下的殺手之多,無可計量,他們或許可以做到不會太激動,或是偽裝冷靜。但無論如何,你可以從他們的眼中看出恐懼,或是絕望。只有一個人可以在殺人的時候完全沒有反應。一點也沒有。

那人就是重蓮。

我懷疑姬康這小子不僅是對重蓮恨之入骨,甚至還給他逼出了神經病。當著這麼多認識重蓮的人,他居然還能模仿得出來。況且,重蓮沒有反應,是因為他奇特的生長環境,以及蓮神九式。

強行模仿一個完全變態的變態,實在是為自己。

他倆還在進行屠殺前的展示,我已抽刀,甩向姬康。

姬康猝不及防,閃躲失敗,腰部中刀。

他的叫聲自然驚人。刀就像在他身體裏生了根,直直地嵌入他的身體。

不過多久,我看他那小腰杆,就像會給刀砍斷似的,血嘩啦啦地流。

“姬康哥哥!”後池撲過去,抱住他。姬康已然語無倫次:“給我,給我藥……”

後池顫抖著抽出藥瓶,灑在姬康傷口上。

趁他們都在分神,我朝缺右眼使了個眼色,又往山頂看了看。他會意點點頭,跟著我一起沖出去。

我拼了老命往前沖,聽到身後刀劍碰撞,不時有暗器從身邊擦過。危在旦夕,也沒顧著後面的人是否有追上。

直至快到山頂,聽到兵器聲漸弱,才敢飛速回頭看一眼。

四下除卻山林和屍體,別無他物。

“缺大哥。”的3c

我四下張望。的0c

林中有烏鴉悲鳴。

“缺大哥,你人呢?”

“……缺大哥?”

我開始著急,往前面走了幾步。

沒見著人,再往前探上幾步。

“缺大哥?……缺大哥!”我有些著急,一顆心亂跳,卻不敢多動。

寒山空曠,烏啼滿天。

我握緊雙拳,沖下山去。

誰知剛出去兩步,一個聲音便傳過來:

“小黃鳥,你往哪走呢?”

缺右眼從一塊巨石後走出,慢搖搖地晃到我身邊。我大喘一口氣,走過去拍拍他的肩:

“我還以為你出什麼事了,嚇死人。走走走,趕快上去。”

“我不上去了。我在這裏幫你把關啊。”

“怎麼不上去,你不想幫兄弟了?”我回頭看看山頂,“再說這裏待著,也不安全。”

“缺右眼從來不做賠本沒好處的事,你也知道。趕快上去照顧你家小蓮花,估計他這會兒也得撐不住了。”

我愣了愣:

“我不懂你的意思。”

“重蓮練功練到走火入魔,時男時女,陰柔期功力不及平時的一成,行為舉止不似常人,精神錯亂也是正常。這會簍子捅了,會出什麼事,你該比我清楚。”

“你為什麼會知道?”

“重蓮豔酒,豔酒重蓮,我大概也有了個譜。”

忽然心中不安。我低聲道:

“除了你還有什麼人知道?”

“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誰說的?”

“我。”

天已經黑盡,樹葉上的露水結了霜,林間安靜得有些駭人。

我往前走一步,用力卻小心地握緊樹幹,白色的冰粒唰唰掉下。

“為什麼?”的57

“小黃鳥精明過人,有的問題心中有數,就不需要我說明了。”

“你——”我提高嗓音,但是後面的話實在無法接下去。

人浮萍一世,太華千尋,江湖萬里,到底還是一個活法。缺右眼是曾經餓到幾乎把手都剁下來吃的人。尋常人都會想爭取的利益,他怎可能輕易放棄。

“我知道了。”我估計笑得比哭還難看,直接轉身走了。

“林宇凰。”缺右眼的聲音停了我的腳步,“這就是你的回答?”

“對你掉以輕心,是我的錯,不是你的。”

“好小子,有你的。”

我哪里還有時間和他說話,快步走上山去。結果剛走到一半,就聽到身後傳來人倒地的聲音。我頓了頓,慢慢回頭看。

缺右眼倒在地上。

“曲幫主,又有什麼新的計畫?”

我試探地問了一聲,沒有回答。

我一步步往他挪去,忽然目瞪口呆。

他走來的路上,一直有猩紅的血跡。

他的背上有一道傷口。

那不是普通的傷口——從肩部一直劈到了腰部,血肉外翻,露出帶血的白骨,絕不是活人能承受的重傷。

我腦中一片空白,撲過去抱住他,把他的頭翻過來。

“你等等,我背你上去。”

缺右眼用他唯一的左手抓住我:“其實老子當初就是故意騙你的。老子在江湖裏混這麼多年,就發現這人和人也就知道騙來騙去。至情至性的人實在太少。”

他的血浸了我的衣服。我按住他的嘴:

“不要說了,殷賜可以治你的。”

“我賣了重蓮,他只會想我死得越快越好。”缺右眼拍拍我,“小黃鳥,我當初真不知道你他媽就愛死了重蓮,也真不知道那倆小丫頭真是你閨女……我……我真的後悔了。”

“你給我閉嘴,少爺我沒心思聽你傷感,滾上去治好了再廢話。”

我剛想抬他起來,他死活不動:

“不,不,你聽我說,我缺右眼真是把你當兄弟——媽的,老子要不是快死了……一定是打死也不說這些話。”

他的臉上有血。那張歷經風霜的臉,也開始模糊了。

“以你這種卑鄙的性格,沒把我宰了燉湯我都該燒香拜佛。你就別再說那些假到不行的話了。”

空氣稀薄,他的呼吸卻來越弱:

“小黃鳥啊小黃鳥……這江湖路,真不好走。”

我咬緊牙關,抬頭看著天空。

“但是,大哥還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走下去。”說完,他拍拍我的手臂。一下,兩下,三下。

到第三下的時候,他的手掌貼在我的手臂上,不再動了。

天空中一片漆黑,城上空的煙雲淡淡的。

我背著缺右眼,一直走道城外,然後把他放在一片隱秘的草叢中,急忙趕到煙影城中。

天氣很涼,涼到浸骨。

霜結得越來越厚,整個煙影城一片冰天雪地。甚至就連臉上滾燙的液體,都快變成了冰條。

天狐宮裏一片狼藉。

輕紗被撕作碎屑,落了滿殿。孔雀屏翻倒在地,上面散了花瓶碎片。

我背上一陣冰涼。剛趕到後院門口,一個人影就砸了出來。

我下意識伸手去攔,那人以極強的力量沖到我的臂彎。

我後跌兩步,這才看清此人負傷的面容。

“海棠?”我驚道,“發生什麼事了?”

“林,林公子……不要管我了,快去救宮主。”

“好好。你先在這裏歇歇。”

我立刻飛奔入後院。

剛一進去,立刻看到躺在地上的朱砂。

我剛想過去看,又一個人被摔在地上。

“硨磲?!朱砂!”

朱砂按住胸口,吃力地喊道:

“快救宮主!!不要管我們了!”

重蓮的房間傳來巨響。

我直奔過去。的f7

門已破裂。所有的古玩和珠寶都碎落滿地。

裏面有一白一綠兩個身影正在飛竄。

我還未看清楚,那白衣人手一揚,綠衣人已重重落地。但他立刻又站起來,穩住腳步,劍身一舞,又朝白衣人直沖過去。

但又只是瞬間,他再次摔在地上。

這一回他再站不起來,我才看清他的臉。

果然是琉璃。的99

白衣人拍拍手掌:

“重蓮,我看著你的面子沒把這些小角色殺了,你該知足!”

聲音是男人的,身材是男人的。可面孔是女人的。而且,這女人我還認得——步疏。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步疏怎麼變了這個德性?難道她也練了蓮神九式?

沒有人回答。的ff

步疏上前走了幾步,一腳踩在了屋子的一個角落。

我立刻跟上去看。

牆角躺的人是重蓮。他頭髮蓬亂,衣服不整,看上去狼狽至極,但是他的神情再平靜不過。仿佛這裏一直在演戲,和他一點關係也無。

“把秘笈交出來!”步疏一巴掌抽在他的臉上。十足的功力,重蓮那一等一的皮膚立刻腫起來。

他依然沒說話。

“看來你是不吃這一套了。”步疏嘴角微微一揚,抽出一根細長的鞭子,揚手就抽向重蓮。

重蓮身形一閃,躲了開去。

“哦,還有力氣躲?”步疏的眼睛本身就比較大,這會兒再瞪大,是有幾分可怕。

身後傳來低呼:

“無名,搶無名。”

我回頭。朱砂正按著胸口,朝我使眼色:

“無名劍,就是步疏腰間掛的那個。它是蓮神九式的剋星。”

步疏腰間掛著兩把劍,一把寶劍,一把鏽劍。

寶劍上刻滿饕餮圖紋,一顆巨大的藍寶石鑲在劍柄處。黃金色的劍穗長長地垂下。

步疏來回踱步,劍穗跟著微微擺動。

步疏練了蓮神九式,這個答案現在已經相當明確。而且看她現在這個不男不女的模樣,恐怕我的實力與她相差不可以道裏計。

前段時間有那麼多人莫名死亡,原來是因為第二個重蓮出現。而且在劍神陵,重蓮如此固執要奪走無名,是因為無名克蓮神九式。

但是這把劍為何會在她的手裏?

重蓮為何會敗在她的手下?

既然他都打不過步疏,那我肯定是沒戲。

此時此刻,我用什麼方法來救他?

聲東擊西?步疏不是白癡。

真刀實劍?送死。

巧言令色?對付一個瘋子,這招行得通嗎?

步疏又道:

“蓮宮主,給了我剩下的部分秘笈,你將屈居我下,勉強成為第二。但若沒了命,你便什麼也不是。何苦繼續坐在這裏繼續受罪?”

重蓮嘴角微微揚起,唇發白,因此看去相當單薄:

“我之所以還坐在這裏,就是因為還沒給你秘笈。若給了你,怕是連罪也不用受了。”

步疏也笑了,拿出一個精緻的錦盒,乍看下像裝了胭脂水粉,或是金釵鈿合。

她拍拍盒子。的42

重蓮眉頭微皺,別過頭去看著別處。

步疏打開錦盒。

一道明光自盒中射出,裏面銀晃晃的一片,略顯刺目。定睛看去,才發現裏面滿滿裝了極粗極長的銀針——或者說,細長的釘子。

步疏抽出一根銀釘,用白玉似的指尖輕輕一掐,彈出去。

銀光一閃,她手中空了。

再看看重蓮,他除了眉頭皺得更緊,似乎沒有別的反應。

但是不過剎那時間,他的額頭上便冒出了大粒汗珠。

“重蓮果然是重蓮。若是尋常人,這樣一下已經要了他的命。”步疏又重複了剛才的動作兩次。

重蓮痛苦地閉上眼睛。

我一咬牙,飛速摸索懷中的東西,抽出一個粉紅色的玩意——還好老娘的丫頭繡的脂粉眼罩還在,瞬間戴上。

我站起來,大力喘氣,沖到門口,一副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

“蓮哥!”

全場的人都轉頭看著我。

裏面居然擠滿了人,只是剛才被門遮住,沒有看見。而且裏面有大半的人都是鬼母觀的。自然,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老娘坐在最前面。

老娘看到我,自然是很訝異的,但是我要無視一切。

“蓮哥,我的蓮哥哥,你遇到什麼事了?”

人生中第一次,我因為自己太過噁心而流淚。

所有人都睜大了眼,包括步疏。

我沒有立刻撲向重蓮,我要給步疏時間思考。不然一會她條件反射一把銀釘把我戳穿,我就划不來了。

我扭著腰,朝重蓮一步三搖地走去,第一次發現我這從小習武的腰板子居然這麼硬。但,好歹也跟著杜郎鎖春淡妝纖公子等人在同一屋簷下住過,耳濡目染,不能說精通,起碼學得個三成。

“蓮哥哥,他們都欺負你了?”我擦擦左眼眼角,又摸摸粉色的眼罩——剛沒看仔細,但上面應該有一朵巨大的牡丹。

在步疏清冷的目光下,我走得那叫一個慢,背也給冷汗濕了一半。

終於她沒有下手,看樣子她還是一個人。

人看到極度噁心的東西,雖然會反感,但總是忍不住看下去的。

也還好,她沒有經常跟紅裳觀的人混一塊。

“蓮哥哥,讓我看看,你這尖尖的下巴……真是越來越尖了。”剛說完這句話就想抽自己兩個鍋貼,杜郎經典語錄數不勝數,怎的我就記得這一句?而且還說成了病句。

重蓮開始有點驚訝,很快也適應過來,替我理了理眼罩,還溫柔地在我額頭上印下一個君子之吻:

“娘子,讓你擔心了。”

他喜怒不形於色習慣了,這原本該說得極端肉麻的話,也給他說得像在唱歌。

“讓我看看你的——”我解開重蓮的衣領,戲卻再演不下去。

他的胸前全是血。若不仔細看,根本不會發現那些血從何而來。但湊近一看,會發現很多地方有小小的針孔:鎖骨窩,肋骨上,腋窩旁,手臂上……

重蓮想淡而化之,扣上衣服,卻連抬手的力氣也無。

“天啊,怎麼會這樣?!”我提高嗓音尖叫,但是相信面部表情一定痛苦得很。

因為重蓮看著我,眼睛紅紅的。

他身上的血不住外湧。若不是有蓮神九式保護,他怕早死了一百次。

已不知這是第幾次,因為這個蓮神九式,他要承受尋常人無法承受的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的天啊,誰傷了你,我的天——”我繼續嘶聲喊道,“我的蓮哥哥啊——”

“夠了,給我閉嘴!”終於步疏不耐煩的聲音在後面響起。

隨即一根銀釘飛來。

我閃開,一個翻滾,滾到她的腳下,抽出那把寶劍。

心中大喜,抽劍便刺向步疏。

誰知步疏雙指夾住劍鋒,稍一使力,便成了兩段。

猝不及防之時,她一掌打在我的胸口,我重重砸落在牆角。

重蓮歎氣道:的aa

“凰兒,無名劍是另外一把。”

他不說還好。他這一說,我胸前憋的一口血猛地噴出來。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41章

重蓮大驚,立刻想直起身,結果觸動傷口,鮮血染了衣襟。

我把他強按下去:

“不要再動了!”

重蓮眼神殊甚憂傷:

“你為何要出來?”

“喂喂喂,我出來救你,結局要不是我們倆一起活,要麼一起死。如果我不救你,結局就一定是你先死我後死。所以,我是為救我自己。我可沒打算和你死。別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我,別又開始自作多情,別以為我心疼你那點破傷……喂,都叫你不要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我!”

“林宇凰!”的3c

我被這極具魄力的吼聲驚得渾身一顫。老娘用拐杖杵地數次:

“你到底在做什麼!”

“我在做什麼,這還不明顯麼?”

“你——”

我朝她吐吐舌頭,看看重蓮,低聲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重蓮說話聲音極小:

“蓮神九式原本適合陰氣重之人修煉,女子修煉後比男子強上數倍。對於沒有內力的人來說,蓮神九式更是練功至寶。”

“這些你以前都知道?”

“不過看錯了人,走錯了路。”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天山的存在,是為集中他的敵人,在一舉消滅。步疏是他的一粒棋。

他讓她修煉蓮神九式,大概是為借刀殺人。

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他未料到在關鍵的時刻出了岔子,全盤皆輸。

“原來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我佯笑著,拍拍他的腿,“我還以為——”

話未說完,頸上一涼。

我知道這下事情不好辦了。矛頭指向了我。

果然一回頭,看見刺眼尖銳的劍光。步疏的聲音響起:

“重蓮,秘笈交出來。”

我睜大眼。

重蓮抬頭,碎亂的頭髮落下,遮住了他一隻眼睛。這樣看去,他似乎更顯得滄桑了些。他不能動。因為只要一動,他體內的釘子便會要了他的命。所以,他移動手的時候,相當小心。

他握住我的手,手指輕輕磨擦著我的皮膚,手指極長極瘦,而指尖冰冷。

“我覺得自己很矛盾。”他看著我,沒有笑,也不哀傷,“剛你離開的時候,我一面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意思,留下來。一面又希望你快點離開……你知道我想說什麼。”

“你腦子一直都蠻好使的,別做欠揍的事。”

“你不在的時候,我幾乎時時刻刻都會想起——”

我捂住他的嘴。

他看著我,眼眸深紫。一種穿透人心的神秘與美麗。

他不再說話。步疏的劍卻繞過我的後頸,在我的喉嚨上劃了一下。

不重,但是刺痛,血流不止。

重蓮身形一顫。我按緊他的嘴。

“步疏,你——”娘猛然站起來,卻被身後的人點了穴。

“你不要礙事!”步疏將我往後重重一拉,又用劍抵住我的喉嚨,“重蓮,你還要不要他的命?”

“你保他不死。”

“我不做無利之事。”

我喊道:“重蓮你別聽她的,她不殺我,會殺你!”

“東牆左數第六扇窗欄。”

步疏拖著我,一直走到窗前。摸索了半天,總算在窗角處找到載有秘笈的琥珀。

我回頭惡狠狠地瞪著重蓮。他回避了我的視線。

他就這樣將蓮神九式交出去。

步疏回頭看著他。他看看我頸上的劍,道:

“凰兒,你並未做錯任何事。無論如何結果都不會改變。”他又看向步疏,“浸入水中,每個時辰浮出的字都不一樣。”

“如果你說的是假話,我立刻殺了他。”

娘看著步疏的眼神,幾乎是想將她千刀萬剮。

我也被步疏點了穴。

重蓮靠在牆角,長發散了一地。此時的他,依然美麗如同以往,卻不再神采飛揚。

星光寂寞得有些蒼涼。

步疏扔掉手中的劍,慢慢走到重蓮身邊,抽出無名劍。

劍光陰寒,劍鋒極薄,且格外明亮。外行人看了都會知道這是個極品。

窗欄上的霜結了厚厚一層,星光灑在重蓮的臉上,也像蒙了一層白霜。

我的心瞬間停止跳動。

步疏竟然真的——

她舉劍的一瞬間,我居然衝破穴道站起來。但是已然來不及阻止她。

她一劍刺下。的b5

一道粉色的身影閃來。

剎那間,床幔與牆壁上濺滿鮮血。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重蓮懷裏的人已經不動了。

沒有肉體撕裂的聲音,沒有嘶喊,甚至連呻吟的聲音都沒有,那人就斷了氣。

重蓮臉上都是血。

那人後頸被刺穿,死了個透,但雙手緊緊摟住重蓮,一點縫隙也不留。

我走近一看,幾乎不敢相信會是她。

後池。

每次提到這個女人,我總是會莫明其妙地發寒。因為她練的武功讓她失了人性,殺人不眨眼,冷血無情。

她想要殺重蓮,只是因為重蓮的師兄殺了她的男人。我覺得她思維與常人有異,挺可怕。

重蓮婚禮上,她是第一個鬧場的人。她還恨步疏入骨。

這一刻,竟恍然大悟。

因為太瞭解這種感覺。重蓮這混賬東西活著實在太危險,接近他的人,要不是想他死,要不就是願意為他死,要不,就是又他死又想為他死。

重蓮略顯錯愕,但也只是片刻。他推開後池,微微皺了眉。

原來冷血的人不是後池,而是重蓮。

我沖過去,擋在重蓮面前,一句話不說。

“凰兒,讓開。”重蓮的語氣竟有幾分火氣。

“不讓。”

他提高音量:“讓開!”

我只固執地看著前方。

“你給我出去,聽到沒有?你不讓,我要是活下來,第一件事就是殺了林軒鳳,還有赫連驚紅!”

“你……”我轉身,抓住他的衣領,氣得渾身發抖,“你……少拿這些來威脅我。”

“這不是威脅。你死了,他們也跟著陪葬。”

“你這瘋子!”

“最後說一次,讓開。”

他態度相當強硬。下一刻,兩片唇卻軟軟地吻了上來。

他只碰觸了瞬間,隨即貼著我的唇,輕輕說:

“凰兒。”

像是意猶未盡,他又吻了我數次,每一次都會靠近我幾分;每一次握住我的手,都會用力幾分。

“沒有我,你可以活下去。但若沒有你,我不行。你懂我的意思麼?”

我說不出話。的13

“我不想再做任何有愧於你的事。”

“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聽。”

“凰兒,聽話,讓開。”他摸摸我的臉頰,試圖把我推開。

我正強硬著跟他抵抗,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這種時刻,還裝什麼英雄?”

回頭一看,站在門口的人竟是林軒鳳。

他穿著風雀觀的衣服,正在用一張白布擦拭鳳翎劍。他白衣勝雪,劍上卻有點點猩紅。

“大消息呀——原來,宮主的真正身份如此令人驚異。”他跨過門檻,走進來,笑道,“宮主如此恨我,對我百般施虐,原來是因為宮主看上了我的人。而且,我讓宮主懷了孕,還生了個丫頭。”

重蓮盯著地面,臉色蒼白。

我握緊雙拳,佯裝鎮定:“軒鳳哥。”

“我這段時間,可是一直都沒有忘記宮主的寵倖啊。”林軒鳳走到步疏身邊,朝她勾勾手指,“步姑娘,可否借無名劍一用?”

步疏看了他片刻,冷笑道:“你也是可憐人。”語畢將劍放在他手上。

林軒鳳走近重蓮,一劍劃在重蓮肩上。速度快到我來不及低檔。

重蓮身體顫抖,握緊我的手。

林軒鳳用舌尖輕輕舔去劍上的血跡,朝重蓮柔柔地笑:

“我做夢都在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背上沒由來一陣寒冷,我抱緊重蓮,垂頭道:

“軒鳳哥,放過他。”

“林宇凰,這裏已經沒有你說話的份。”他一邊踱步,一邊用劍在重蓮身上比劃著,“你說,今天我該怎麼下手?”

重蓮肩上的傷像是不斷深入一般,血不住外湧。

很快他的臉徹底失去血色。

星夜空寂。

林軒鳳額心的美人痣如同殷紅的櫻瓣。

他慢慢舉劍,輕笑道:

“宮主,你就安心地去吧。你死去以後的江湖,會變得相當美好。”

“不好了!”這時,一個聲音自門外響起,“不好了!大尊主剛才——”

話說到這裏,那人便住了口。因為他看到了林軒鳳。

步疏眯眼看了一眼林軒鳳,又回頭問那人:

“你繼續說。”

“他,他——”

那人抖得說不出話。

“他怎麼了?”步疏先是疑問,忽然發現黑影慢慢蓋住了腳下的月光,又猛然回頭。

“他,他殺了半數以上的天山弟——”後面一句話,已然無法說出。

步疏的頭顱猛地飛出,鮮紅的熱血順勢噴出。她的頭撞擊在牆上,滾了數個圈,最後落在我的身邊。

一張美豔而又猙獰的臉。

林軒鳳抓住無名劍的劍鋒,鮮血染紅了他的手。

下一刻,這把砍下第一美女頭顱的劍,便成了兩段。

“這把能殺掉重蓮的劍,居然對普通人來說這樣脆弱,真是奇了。”他笑笑,走向娘,替她解開穴道。

“林宇凰。”娘沒有站起來,只是靜靜地坐在屋子的那一頭,聲音相當疲倦,“你知道不知道,你現在摟著的人,殺了你的父親?”

我微微一愣,道:

“不,殺他的人不是重蓮——”說到這,看看林軒鳳,說不出話了。

“凰兒。”重蓮推開我,淺淺笑道,“事實如此,何必否認。”

“可是——”的28

“赫連夫人,現在重蓮是半死人一個。”他說話時口齒清晰,卻相當無力,“悉聽尊便。”

娘看看步疏的頭顱,又看看重蓮,扯過頭,擺擺手:

“罷了,殺了你也不起任何作用。況且凰兒那麼喜歡你。”

我那一隻眼睛倏然閃亮起來:

“娘,您有孫女,您知道嗎?”

“知道,你說重雪芝。”

“原來你都知道了。”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會不知道麼。”她摸摸手上的玉扳指,嘴角揚起,“那丫頭性格那麼暴躁,像極了我年輕的時候。”

“娘以為娘現在的性格很好麼?”

“林宇凰!”的cf

“娘現在的性格當然很好了。”

娘杵著拐杖,慢慢站起來,走向我們。她走的速度極慢,神情越來越嚴肅,假腿蹋著地面咚咚作響。

最後她停留在重蓮面前,正巧背對著月光,只看到她半邊臉,被一片瑩白照得有些駭人:

“但是,兒子,你要為娘的如何接受這個人。”

我微微一愣,知道自己臉色一定很難看。我立刻說:

“他的優點比缺點多得多得多。”

“是麼?”娘壓低聲音說,“他是男人還是女人,我都不知道。”

“他是這世界上待你孩兒最好的人。”

“你的事我不想管。畢竟娘欠了你。”她頓了頓,看向一直沈默的林軒鳳,“但是,其他人怎麼辦?”

我回頭看著林軒鳳,很快回避視線。

林軒鳳拍拍手,對我娘笑了笑。

“重蓮。”

娘這一聲下,重蓮倏然抬頭。

娘驀地抽出一支漆黑的細針,刺入重蓮的身體。速度快到我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立刻把你所有的內力輸給林軒鳳!現在!”

重蓮睜大眼睛。

我急道:

“不行的!真照做,他的身體會根本支撐不住蓮神九式的反噬!他不但會老得很快,而且活不了多長了!”

“如果他不給林軒鳳內力,他就只能活一柱香的時間!”

“軒鳳哥需要功力,我可以給啊。”我急忙站起來,撲通一下跪在她面前:

“娘!”

林軒鳳輕笑道:

“你就捨不得他。”

娘冷冷道:“你以為他現在弄成這個樣子,又能活多久呢?”

我咚咚磕了幾個響頭:

“起碼比失去功力強!娘,給他解藥,我給軒鳳哥——”

重蓮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林公子,請你過來一下。”

林軒鳳略微停了一下,走到他面前,蹲下:

“想通了?”的55

“是。”

“你應該知道,我的病不是只有這一種方法可以治的。”

“是。”

“還是堅持?”

“是。”

林軒鳳笑笑:“你從來不解釋。”

重蓮沒有說話。

“你的武功要給了我,下一個傳奇可就是我了。”

重蓮已然不語。

“我自然是很想要的。”林軒鳳伸出手,手在空中又僵了片刻,才慢慢摸上他的臉,“只是,這要幾百年才能生出的一長臉,不適合長皺紋罷。還有這頭髮,嘖嘖,白了多難看。”語畢,他又看看娘,“伯母,現在宇凰對我已經徹底沒了感情,何必拆散人家小倆口。”

“林軒鳳,這種一箭雙雕的事,你不做?我覺得你不是傻子。”

“這樣齷齪的人,我不想再看一眼。”他拍拍重蓮的胸口,“把我當成傻子的人是你。蓮大宮主,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他站起來,轉身欲走,又回頭看著我:

“你……”

我抬頭看著他。

他原變得我都人不出來了。

可是,這麼多年,他似乎又像一點都沒有變。他這時站在我的面前,一雙眼睛還是那麼亮,若是眨一眨,會比孩子還要靈巧可愛。

他還是那個重煙寒露中,赤足走在小村小道上的小男孩。還是那個滿瀉春色中,騎馬流連花叢的少年。

他笑了。

他的笑容永遠讓人想起三月風吹的桃花。

“春天也快來了,村裏一定很美。”他輕輕說道,“只是,我們誰也看不到了。”

他走了很久,我都沒有回過神。

最後強迫自己回到現實,又繼續哀求娘。娘看著離開的林軒鳳,又看看重蓮,對我道:“你娘是個直接人,我喜歡你爹那樣的男子漢,不喜歡這種比女人還漂亮的男人。”

“娘,我不是說你什麼的,他是跟我好還是跟你好?你替我討厭他有什麼用。我現在也想通了,如果他死,我就自刎。”

“凰兒——”的44

“凰兒!”

前面是重蓮,後面是娘。我按住耳朵,閉著眼睛,把舌頭伸得老長,口齒不清地說:

“我不開玩笑,解藥拿來,不然我死。”

這個世界上最好對付的人果然只有兩個,一是老娘,二是重蓮。

“拔了針再吃藥。”老娘扔了一包藥出來,“我沒你這個兒子!”

她怒氣衝衝地出去,我一邊飛速解決了重蓮的毒針問題,一邊大聲叫道:

“娘!幫我把外面的人都打發了!等我家大美人病好了,我就帶芝兒去鬼母觀看你啊!”

娘的腿走不快,這話不想聽都不行,我聽到外面乒乒乓乓響了一會,就徹底安靜了。

天山的人失去老大,一時茫然,又不敢上前,只好商量著離開。

不一會兒,重火宮的人進來了。

我蹲在重蓮面前,摸摸下巴:

“你這樣,真不知道怎麼辦。”

重蓮看著我,沒有動。

我上下研究他的傷口:“唉,怎麼傷成這樣。難看死了。”

“凰兒。”

“嗯?”

我抬頭一看他,他笑得無比曖昧。我心中一凜,頓時尷尬得不行:

“哦,我知道了,你想他們來弄。”

我剛想跑,他抓住我的手:

“你剛才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哎呀,你以為我是替你說的?我是嚇我娘的。她肯定怕我死呀。就算她一個不小心把你給哢嚓了,我是連眼淚都不會掉的。”

重蓮額前的頭發散散的垂下,他微微抬頭,眼睛彎彎地看著我。

這妖孽!

我使勁給自己扇風:

“我這輩子最討厭的事就是養小孩,要我養小孩,我不如死了。你知道的。”

他嘴唇長長地抿成一條線,揚成了很好看的形狀。

“放手,熱死了。你煩不煩,一天到晚就黏著我。”

他還是笑著。的0a

“我承認,我有一點擔心,就一點而已——哎呀,我真的要走了——放手,放手!你別這樣看我——”

“凰兒。”

“幹嘛?”

“我很想抱抱你。”

我蹲著,回頭,左顧右盼,四大護法都在,尷尬了。

我有種上了賊船下不來的感覺。

最後勉為其難,輕輕抱著他。

我聽他在耳邊的笑聲,有種暈眩的感覺。最後實在控制不住,輕聲道:“這人挺多的。”然後左看看右看看,犯錯的小孩一樣:“我不知道,可不可以……”

話沒說完,見他在微笑,然後帶著心跳,很溫柔地含住他的唇瓣。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完結篇

重蓮體內的東西還相當棘手,就不得不先考慮山下的事。我剛背著重蓮離開,就看到山下蜂合蟻聚,人群鋪天蓋地蔓延上山。

我眯著眼睛往下面看,片刻便道:“我看那些人怎麼都像光頭呢?”

重蓮輕輕笑了一聲:“少林弟子怎會不光頭?”

“少林的?”我眼前一亮,回頭笑道,“他們是少林的?他們是來對抗天山的?”

“理應如此。我們先下去看看。”

我點點頭,剛上前兩步,便看到一個人走過來。

我警惕地後退兩步。

那個人按著腹部,手中拖著什麼東西,走路姿勢詭異之極。直到他靠近了,我才發現那人是姬康。

他頭髮蓬亂,滿臉是血,狼狽之相和以往未可同日而語。

我看看身後,只手抱住重蓮的尾椎,另一手握緊天鬼神刃。

這才看清他手中提著的,是人的頭髮。

那個人的頸項斷去了半邊,鬆鬆垮垮地拖著軟軟的身體,鮮血不停外淌,流成了一片紅河。

姬康垂著頭,長髮遮住了臉。

他慢慢走近我。

就在他快要靠近我時,我倏然抽刀。

他抬頭,睜大眼睛笑著,眼中佈滿血絲:

“你知道為何我們會活著麼?”

我沒說話,只防備地看著他。

“因為我們要死很久。”他裂嘴,口中全是血,然後慢悠悠地拖著那屍體走了。

沒過多久,我就聽到他在身後輕輕哼笑起來。

我立刻轉身面對他。

他拖著的死人,竟然是百里秀。

重蓮道:“不用擔心了。”

姬康笑的聲音越來越大,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我道:“他瘋了?”

“或許是,或許不是。”重蓮頓了頓,“我們下山吧。少林的人打上來了,天山的人應該無法分心對付我們。”

我點點頭,一路走下去。走了一段,忽然道:

“為何天山的武功唯獨害怕少林?”

“因為少林是最不多管閒事的門派。”

“他們現在不是在多管閒事麼?”

“那是因為有人找了他們。”

我無奈笑道:“這又是你設的圈麼。”

重蓮沒有回答。

山間鳥鳴花香,煙影城的雲霧離我們越來越遠。

隔了很久,重蓮道:

“凰兒,你知道麼?我曾經有兄弟。”

“我知道。”的84

“因為我父……養父的緣故,我幾乎殺了他們全部。”

“我知道。……等等,幾乎?”

“是。我有兩個哥哥,兩個弟弟。他們都是養父的兒子。其實,我還有一個妹妹。她那時候還很小,外加又是姑娘的緣故,逃過一劫。”

“那她現在在哪?”

“他們把她送到了很遠很遠的小鎮,讓一個莊主收養了她。”

“江湖無情。女兒是用來疼的,還是不適合在血雨腥風中過日子。這樣很好,你們總算做了一件對事。”

“嗯。”

“我還沒見過你伺候女孩子的樣子。你這人我最清楚,對自己重視的人,縱容得不像樣。”

“嗯。”

“不過,既然是你的妹妹,應該很漂亮吧。”

“嗯……她小時候就很漂亮。我聽南宮長老說過,她有一次生病,吃錯了藥,又吐又發燒的。我養父請了大夫替她看病,大夫說要紮八法針。結果他們把她胳膊露出來,大夫都下不了手,”他笑了一聲,“因為她的皮膚太白太嫩,大夫怕一紮就壞了。”

“這般漂亮?她要是在你身邊,你一定很寵她。她現在如何?”

“她應該已經成親了。”重蓮的聲音溫和而淡然,輕輕回蕩在我耳邊,“嫁給一個年輕有為的男子,過著平淡安靜的生活。”

我走了走,吸吸鼻子,用手背搓搓重蓮的後背,低聲道:“蓮,不要再給我說你的事了。我受不住。”

重蓮忽然樓進我的脖子。

我轉頭看著他。他微微眯著眼睛,唇色相當蒼白: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之後,我們便一直沒有再說話。

直到看到花遺劍,我才算明白了重蓮的話。原來少林的人是他叫的。但絕不是重蓮指使的。

他走到我的面前,在我手心放了一個東西:

“他叫我給你的。”

那是一把金鎖。金色的鴛鴦鎖,又名情鎖。

鴛鴦相鎖,不離不棄。

提到鴛鴦,我很快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那時還是大冬天,我帶著林軒鳳誤闖了百叔叔的密室。其實說是密室,也不過就是一個特級春藥倉庫。對我們來說無所謂,但對百叔叔來說,那是命。很不幸的是,我不小心摔掉了他幾個命。沒過多久我就被扔到了柴房裏,還連累了相當無辜的林軒鳳。房門鎖了,我和他坐在裏面,百無聊賴地坐到天黑。冬天的亂葬村,那絕對是要人老命的地方,我們過了午夜就有點坐不住了。林軒鳳伸出胳膊抱著我,說這樣就不冷了。他那時正值青春年少,英俊得不得了,一靠近我我就有天旋地轉的感覺。我一尷尬便開始砸門。但那鎖十分牢靠,無用。後來我靈機一動,想這門是木頭造的,不如生火燒門。然後我開始做很愚蠢的事——磨擦生火。一盞茶的功夫,柴門沒燒著,柴房給我燒了。我和林軒鳳在烈火中嚎叫,乒乒乓乓砸門。當時林軒鳳就特噁心地抱住我的腰說,凰弟,這樣我們就是一對同命鴛鴦了。我慘叫著甩掉他,說誰要跟你作烤鴛鴦?林軒鳳看我一眼,不知道從哪里找來個小鐵杆,往那門上唰唰戳了幾下,門就破開。

後來我們在澆水滅火的時候,我拍拍他的胳膊說你厲害啊。林軒鳳在氣頭上,淡淡說,我不願意解決困難,是因為我想和你一起。若哪天我真被你氣著了,就會像今天這樣,很快救你,讓你離開。

之後我們在附近的客棧安置下來,殷賜在房內給重蓮治療。我守在門口等待的時候,我想起林軒鳳說的話。

我想他的性格一直沒有變。如今他說到做到了。

一個時辰後,殷賜出來,道:

“宮主練過蓮神九式,這點傷對他來說不算什麼的。”

我長喘一口氣,立刻就想進門看他。

殷賜攔住我:“等等。”

“什麼?”

“你知道他的情緒起伏不定,忽男忽女,而且武功時好時壞……因為以前沒人能把蓮神九式練到這個境界,所以誰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但是,以我的推測,恐怕——”

“行川仙人,積點口德吧。”身後一個聲音響起。

我們一起回頭看。

一個白衣少年慵懶地靠在廊柱上,有些女氣地玩弄著自己的頭髮:

“有的事情,不說比較好。畢竟你也不能確定,不是麼。”

“白公子?”我愣了愣,立刻拱手道,“我知道你和行川仙人的醫術都相當高明,還請指教。”

白瓊隱捂嘴笑道:“我可不是什麼好的大夫,是我和桓公子遇到了花大俠,他給我們說了蓮宮主在這裏,順路過來看看而已。”說完他在視窗上戳了個洞,眯眼往裏面看,“蓮宮主風華絕代,非凡人能媲美呀。”

“白公子。”我上前一步,垂直鞠躬。

“好,我給你一點提示:他這種陰晴不定的毛病以後沒法變了。你現在要做的,就是進去,緊緊抱住他,別讓他再傷心下去。不然他一定死。”

“好。”我立刻往裏沖。

殷賜欲言又止。

幾日過後,我把缺右眼安葬了,再回客棧。

殘燈孤月,羅帳半垂。

重蓮靠在床頭,一手撐著腦袋,口齒不清地說了幾句話。

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輕輕摟住他,無視渾身豎起的寒毛,溫柔地說:“蓮,你身體還好吧?想吃點什麼,我給你做來吃。”

重蓮沒有動。

大概是力道不夠,我抱得更緊了些,又道:“現在覺得好些了麼?”

他還是不動。

我推開他,認真地看著他。原想再說幾句肉麻的話,但一和他紫色的眼眸對視,心就怦然萌動起來。我湊過去,想吻他。

結果還沒碰到他的嘴唇,他揚手,一大撇子甩我臉上。

我幾乎給他飛出去,頭暈目眩,晃晃腦袋:“天啊。”

“本宮說了要桂圓銀耳湯,你聽不到麼?”

我捂著臉,顫聲道:“你……根本沒有說。”

他又一撇子甩我另外一邊臉上:“讓你做你就做,為何多話?”

我捂著發燙的雙頰,去廚房找人給他熬湯,自己還再旁邊看著火。

沒過多久,雪芝咚咚跳進來了。我摸摸她的腦袋,叫她出去玩。她根本不甩賬,還在廚房裏面瞎鬧。

湯快熬好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了。

剛想把她提出去,她忽然冒出一句:

“凰兒,我想小紫了。”

“那就去找她玩。”

“可是我親眼看到司徒叔叔把她接走了。朱砂姐姐說,她會到很厲害的門派去學武功,暫時不回來了。”

我想了想,將湯盛好,牽著她的手道:“跟我上去。”

剛到客房門口,我把湯放在雪芝手上:“給你爹爹端過去。”

她點點頭,給重蓮送進去。我在門口晃蕩了一會,便聽到重蓮的聲音響起:“凰兒,給我進來。”

我老實進去。

“為何站在門外?”

他雙眉修長,眼角飛揚,垂頭輕輕吹湯的樣子實在是很好看。

“說話。”

我連忙道:“啊,我以為你不想見我。”

他看我一眼:“坐下來。”

我立刻坐下來。

他把碗放在我手裏。我立刻會意,舀了湯給他吹。他猛地拍我的手臂。我一個不妨,險些摔了碗。

“你怎麼用口吹?”

我歎氣,特別想揍他一頓。但是他身體虛弱,武功卻還在,要一個不爽了動用內力,我半個月都不用下床了。

我舀湯,晃晃勺子,等熱氣散去。

重蓮道:“你嘗嘗。”

我用嘴唇沾了沾湯,儘量不碰到勺子。結果他一下推了我的手臂。一勺湯都進了我的口。我還沒反應得過來,手中的碗就被他搶去。

他一手穩妥地端著碗,一邊貼上來,開始吸我口中的湯。吸到一半,便伸出舌尖,在我的舌尖上輕輕挑逗。

我急喘一聲,抱住他的腰,開始深吻。

就這樣輕易地給他點燃了。

他瞥了雪芝一眼。雪芝飛奔出去,鎖門。

這世界上最神奇的事,莫過於重蓮在和我幹那事的時候性格突變。

他按住我的頭,強迫我給他口交。我的喉嚨幾乎都給他戳穿,還得注意不能碰到他的傷口。結果他急喘到一半,呼吸忽然變得緩慢而溫柔起來,身體也放軟了不少。沒過多久,他那按在我後腦勺上的手也跟著鬆開。的28

“凰兒,起來一下。”

我擦擦嘴角,有氣無力地倒在一旁:“大美人,你想玩死我。”

他坐起來,雙腿垂落在床外。月光透過桂枝,嫋嫋灑入窗臺,落了一地的碎影。

他的面頰如同美玉,身體的曲線仿佛出自畫中。

“過來,坐在我腿上。”

我揉揉亂髮,站起來,一屁股坐在他的腿上。他笑了笑,拍拍我的臀部:“不是這樣。把腿叉開。”他分開我的腿,讓我面對他,雙腿搭在他腰部兩側,跨坐在他腿上。

我一呆:“喂,你不是想用這個姿勢吧,我不來。”

我剛想跑,他忽然拽住我的手:“會很舒服的,試試吧。”

“行,你坐我身上我就試。”

“凰兒……不要這樣。”他用極其煽情的聲音說著,還舔了一下我的耳垂,“讓我完全開發你。”

我的小弟瞬間抬頭。

我知道這個姿勢會進入很深,但是我不知道效果會這麼驚人。

我剛坐下去的那一瞬,第一反應是他已經頂到了我的喉嚨。心跳加速到連呼吸都感到困難,我嘗試拔出來一些,他卻按住我的肩,讓我固定在他身上。

他動動腰,兩人都完全無法動彈。他沒說話,只抬頭用很曖昧的眼神看我一眼。

我下意識別開視線,放鬆了一些,雙腿環住他的腰,摟住他的脖子,又強迫自己看他的眼睛。他背對著光,面容並不是很清晰。但是我確定他在凝視著我。

有些害怕,有些緊張,甚至連呼吸都快忘記。從認識他開始,這種感覺就一直消散不去。

他的壞笑也漸漸褪去,他只是看著我,捧住我的後頸:“只盼後半生日日都像此時這般……”

“肉麻的話少說,林二少我不喜歡。”

重蓮板著臉:“你當真是我見過最不解風情的人。”

“有的話不要講出來比較好,我聽了尷尬。”

重蓮愣了愣,忽然笑出聲,腰腹用力,快速頂了我幾下。

我很快感受到面頰微熱,忍不住將臉貼在他的肩上,用力喘氣。

重蓮道:“這樣你可喜歡?”

我用力點頭:“嗯,嗯。”

他托著我擺動。

不過多時便有汗珠流下,也不知是我的,還是他的。

紗帳在細風中輕顫,一如縹緲的雲煙。

月光如玉,玉點枝頭。世路榮枯在他的引領下隱沒沉淪。

是一夜銷魂。

我們做完一次以後,靠著聊天,提到了很多事情。我們打算去給缺右眼上柱香,然後解決一下宮內的事,再去拜訪司徒雪天,花遺劍還有老娘。前者我們可以一起去,不過後二者,大概他要回避一下。

當然,我們也提到了兩個丫頭。

他說重火宮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奉紫年紀太小,身體也不大好,不適合跟著我們,所以他把她送到了別的地方去習武念書。至於在什麼地方,他沒有明說,我也沒有問,只知道是非常有名的正派。一觸即發的話題,我們都在下意識回避。

聊過之後,我們又做了一次。我有些倦了,用手替他又解決了一次,兩人才靠在一起,疲憊地入睡。

但是淩晨快天亮的時候,重蓮醒了,一個勁地親我,把我徹底親得沒了瞌睡,被迫起來再來一次。

到太陽高掛的時候,一隻手從背後繞過我的腰,開始往我胸口摸,不一會就加了力道,摟緊我。我困得要命,乾脆不理他,裝睡。他繼續摸,我還是不理。沒過多久,他摸到了下面。我按住他的手。他坐起來,垂下頭吻我。

我終於不耐煩了,一個打挺坐起來:“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麼還這麼好精神?別以為你帶傷我就理該讓你,翻過去讓我上,不然免談!”

他眼睛彎起來,睫毛在陽光下微微發亮。然後乖乖地轉過身,趴在床上。

之後回到重火宮,重雪芝那丫頭不止一次問我,二爹爹,你另外一隻眼睛也瞎了?我說沒有。她說那為什麼你要戴兩個眼罩。我說那不是眼罩,二爹爹沒睡好。雪芝說,因為難道爹爹也喜歡玩騎馬馬的遊戲?

我看著她,開始認真地思考是她太無邪還是我太下流。

連續兩三個月,我和他都處於極度墮落狀態。我記得很久以前就聽過,修煉蓮神九式一定要禁欲。可是他似乎比正常人還要縱欲得多。

多年後我知道了原因,也回想起了重蓮之前說過的許多話,終於明白他的意思,但那都是後話。

當我發現自己長出第一根皺紋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人便是重蓮。因為我曾對他說,你永遠不老,等我老的時候,我們倆看上去會很不配的。他說,這樣更好,那時候你就沒力氣去逗那些年輕小姑娘了。我說我就是變成了皺巴巴的糟老頭,都有一幫人愛。他說,我倒真希望能看到你長皺紋的樣子。我正待發飆,他又說,如果真能看到你的皺紋,那說明我們會在一起很久很久。

當我發現自己的第一根白髮時,想到的人還是他。因為他性格沈著穩重,鮮少有孩子氣的時候。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便是有一天他趴在床上折騰他的頭髮,說他頭髮太滑不好紮,想剪掉。我當時立刻撲過去攔住他,說他的頭髮又黑又亮,別人羡慕都羡慕不來。他說,聽說頭發黑的人白髮很早。我說,那你的頭髮豈不是四十五六歲的時候就白光了。他笑笑說,我可能這輩子頭髮都不會白。我說,又是你那邪門蓮神九式。

我雖瞎了只眼睛,但是命好得不行,還特別看得開。我長了白髮,跑去給林軒鳳說,林軒鳳說我真拿你沒辦法,你難道就不能稍微表現得傷感一些麼。我說,人總會老總會死,為何要傷感。林軒鳳說,天天跟著孫子孫女們待一起,也變成小孩了。我當場驚歎說,完蛋,芝兒說要叫我去她那裏,我忘記了。林軒鳳笑道,你還是最怕她。我說,她這性格都是給她大爹爹寵的。林軒鳳說,我看她性格是像你,蓮從來不寵孩子。我說,他說的話我沒一句忘的,尤其是寵小孩,他重複了千百次。

我十來歲的時候,他就給我說過:凰兒,你不要面對挫折,也不要成長,一直這樣就好。我喜歡看你任性胡來。

恍如昨日,卻已是數十年的事。

人生天地之間,真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然,林宇凰長活一世,卻能記住重蓮所說的每一句話。

多年後,天山消失了。正如一個英雄的沒落,正如同秋季的葉,是沒有根的。

但天山和重火宮大戰後沒多久,有一句話在江湖上流傳了很久,我聽了後,恨不得把鼻孔都甩到天上:重蓮喜歡林宇凰,是全江湖的水也淹不了的事實。

那時大年方過,初春晴曉。我和重蓮頭一回單獨兩個人出遠門。我們坐在長安春飯館中,要了一壺燒刀子,兩斤牛肉,一小盤花生米,一邊聊天一邊吃飯。

然後我第一次聽到有人說那句話,得意又興奮,使勁拽重蓮的袖子。重蓮只管往我碗裏夾菜,也不管我說了什麼。不過多時,他給我逼過頭了,終於不鹹不淡地冒出一句:“我親口跟你說這麼多次,也沒見你這麼高興。”

我摸摸他的臉:“別這樣麼~~~大美人。”

重蓮把筷子一放:“凰兒。”

“哦,我吃飯。”

老老實實地吃完飯,我跟他一起出門,牽馬。

原本我和他一人騎一匹馬上路,可是不知為何,快到京師的時候,他忽然腳下一點,躍到我身後坐下。之後便成了二人一騎,外加個馱行李的。

於是之後他很自覺地上了我的馬。

倆人一馬速度絕對是最慢的,我懷疑走路大概都會快些。不過沒人催促,我們也不趕時間,只是慢搖搖地晃到亂葬村。

這一次回來,是想蓋個小房子,給叔叔伯伯們豎個靈牌。

穿過層層密林,石子小路,熟悉的道路漸漸清晰。

我在儘量控制自己不去多想。但在聽到遠處溪水聲的剎那,腦海被回憶占滿。

十多年前,這條空蕩蕩的道路上有不少行人,還有兩個拿著枝椏到處亂躥的小男孩:一個嬉皮笑臉,一個恬靜溫和;一個長著圓圓的大眼睛,一個長著柔柔的桃花眼。

撥開最後一根樹枝,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鳳凰林復活了。

或許是前些日子的春雨滋潤了它們,或許……但是,連同那個小竹屋也重建了。

我跳下馬,本想沖過去,但又不確定地看看重蓮。

重蓮跟著下馬,抱住我的腰,吻了我一下:“去吧。”

我幾乎是沖入那個小竹屋。

裏面的東西跟以前一摸一樣:牆角一堆稀奇古怪或者不入流的秘笈,破舊的硯臺和木劍,雪白的床,床上的枕頭,還有枕頭上兩個小小的破洞……

唯一不同的是,床對面原本是牆壁的地方,多了一個門。

重蓮走過來,靠在門上聽了片刻,推開。

竹門直通竹制回廊,春季的陽光透過縫隙,在回廊上灑滿光斑。

他拉著我的手,順著回廊走下去。

楊花滿袖,新燕雙飛。

繞了幾個彎,走過一條筆直的路,盡頭是淡青色的簾櫳。

我撥開垂簾,面前的景色足足讓我吃驚了半晌。

一片火紅。

火紅色的蓮花,一朵接一朵,一片接一片,盛開在浮萍上,春陽下,大篇幅地佔據了我們的視線。

湖面凝著薄薄的霧,火水相接,飛落華池,美麗得如同遊仙夢裏。

湖心有一個小座。

座上放著一隻金樽,一個酒壺。

我回頭看看重蓮。

“看來有人比我們先來了。”

“這主人真有耐心,這裏的蓮花比平湖春園的還多。”我看看四周的紅蓮,“不過我們去的地方也夠多了,在這裏休息一下也沒什麼不好。”

“正是。”重蓮微微一笑,轉眼看著我,“春暖花開,賞蓮品酒,何嘗不是人生一大樂事?”

我撥撥眼罩,清清喉嚨:“蓮宮主,本少爺可是清正廉潔之人。”

重蓮並未回話,只是笑意更濃了些。他的衣上,臉上,儘是金色的陽光。在這樣的季節,即便是深紫的眼睛,也顯得淡而柔和。

耳邊響起高樓飄來的笛聲。

他的眼眸,仿佛包納了整個江湖,整片天下。

我想,這短短的一瞬,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麗的畫卷。

鳳凰竹林,飛燕輕柳。

十里紅蓮,一樽豔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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