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1章

陽光,藍天,白雲,桃樹。瑤雪池裏滿是落花。

小小的身體依偎在我的懷裏,睡得正酣暢。我捏了捏她的鼻子,輕輕說道:“小紫,回房睡好不好?”奉紫細長的眼睛睜開,嘴角微微揚起,傻兮兮地點頭。

桃花滿園開。我拂去奉紫額上的花瓣,快步往心蓮閣趕去。剛到門口,就撞上了匆匆而出的海棠。海棠急道:“林公子,宮主他,他又……”

我點點頭,將奉紫放在床上,蓋好被子,沖進里間。

寬敞明亮的臥房,香鼎迷霧。

床上坐著個人,身材修長,黑髮披散。頸間一朵紅蓮,妖異綻放。襯著傾城的眉目,美得讓人不敢直視。認識他時間已長,卻無哪一次,不在與他見面時覺得驚豔。他抱著一個枕頭晃來晃去。笑容天真,同時,有些呆滯。

我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髮,冰涼,柔滑。他回頭看著我,傻傻一笑:“凰兒,我的凰兒。凰兒,凰兒,凰兒。”想要假怒,卻如何也板不住臉,只淡淡問道:“為什麼不吃飯?”重蓮指了指枕頭,面頰貼上去輕輕磨蹭:“我要和凰兒在一起,不吃飯。”

我歎息:“那我去給你端飯,你和凰兒一起吃,好不好?”重蓮眼角一彎,笑容如同水中蕩漾開的波紋,清澈秀麗:“嗯。不要讓凰兒餓著。”他對著枕頭又笑了笑:“凰兒,他馬上幫你拿飯來,不要急,不要急哦。”

我回到重火宮那一夜,重蓮的眼睛還是黑色,可後來又變回了紫色。現在我害怕紫色。每次看到那種顏色,總會覺得像罌粟,邪惡,誘惑,致命。重蓮變成如今這樣,全是因為那套武功,那雙眼睛。回頭再看看坐在那癡笑的人,正好碰上他的目光,他驚慌地閃開,抱住枕頭,縮成一團。

我回來後,把重火宮裏的人都召集回來,勉強維持重火宮的生命。可是,沒有重蓮的管轄,重火宮就是一座死城。日子過得很平淡,每日照顧雪芝奉紫,偶爾和蓮說說話,他會回上一兩句,不離二字,凰兒。

林宇凰站在他面前,卻再也走不進他的世界。

出門,下廚,熬了一碗粥。雖然遠不及重蓮的手藝,可這輩子都沒想過,自己會有學做飯的一日。我用帕子包住碗,甩甩手:“啊啊,燙死了。”

身後一大群人在忙著下午飯,朱砂進來逛,見了我立刻開始咆哮:“林宇凰,你到底要我說幾次,等它涼些再抬去!笨得像頭豬!”我回頭淫笑:“喲喲,你也會關心人了。”朱砂道:“我是怕你燙了宮主!”我使了個鬼臉:“你怎麼嫁人喔,又凶又色。”

趁著朱砂沒把大鍋扔我腦袋上,擠出人群,沖出去。

笑眯眯地端著碗,奔回心蓮閣,重蓮還在和那枕頭說話。我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遞到重蓮嘴邊:“蓮,乖,喝粥嘍。”重蓮茫然地看看我,又看看懷中的枕頭:“先給凰兒喝。”

我無奈,把勺子遞到枕頭旁,笑道:“凰兒,來喝粥。”使了個假動作,算是喂完凰兒了。再遞到重蓮嘴邊,重蓮才張口,一下喝進去。但立刻哼了一聲。

糟糟糟,太燙!我忙把碗放在一旁,伸手在重蓮嘴前:“吐出來。”重蓮被燙得眼眶發紅,還固執地搖頭。我急道:“吐出來,聽話。”重蓮還是搖頭,眼淚水都快燙出來。一時失控,我竟吼出聲:“叫你吐啊,這粥是才燒出來的!你別像個傻子一樣好不好!”

重蓮看著我,不動了。

我心中咯嚓一聲,啥都忘了,捏住重蓮的嘴巴,硬把粥給逼出來,手接住,燙得我幾乎號叫。我簡直是愚蠢到極點!這麼燙的東西居然拿給他喝!蠢蠢蠢蠢蠢!

把粥拿毛巾包了扔在旁邊,重蓮還坐在那裏傻著不動。我在他身邊坐下,輕輕摟住他的肩,他立刻往旁邊縮去。我搖了搖他的肩:“我是凰兒。”重蓮搖搖頭。我握住他的手,他還是一個勁往回抽。我把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臉頰,輕聲道:“認出來了嗎?我是凰兒。你看,你以前最喜歡摸我的臉,對不對?”重蓮仍然在抽手,面容無比呆滯。

看著那張精緻的臉,心中的憐惜漸漸變成激情。我勾住他的頸項,慢慢湊過頭去,想要吻他。可是在我快碰到他的唇時,他忽然推開我,飛速翻身上床,蜷縮在一角。

我一時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坐在床頭,苦笑道:“對不起,我不該碰你。”起身替他蓋好被子,吹熄了蠟燭:“你睡一會吧,粥放在那裏,你慢慢吃,弄髒了衣服拿去洗就是。”

重蓮抱成一小團,依舊不動。

這一年,江湖上出現最大的紛爭,無非就是有大盜出現,把富貴人家及名門大派都卷了個遍。雖只劫財,不劫物色,但金額龐大,引起許多豪傑複出,連花遺劍都出現了。至於捉沒捉到,天知道。而且,再隔幾個月,英雄大會又要開始,很想出去會會以前的朋友。至於重蓮,只有暫時放下。他害怕任何會動的東西,害怕與任何人接觸。

現在的他,風韻不再,英姿不再,高貴不再,淡雅不再。重蓮二字,曾經是冠世美人,武霸天下的代稱。重蓮這個人,曾經叱吒江湖,縱橫武林。不過,那是曾經。

雪芝已經開始跟她的朱砂海棠姐姐學武功,那麼小的個子,就可以把重火宮的入門鞭法劍法學得爐火純青。小屁頭年紀越長越像他大爹爹,尤其是那雙狐狸眼,像到神了。不過雪芝畢竟是小丫頭,眼角挑起,卻是又大又圓。重蓮的雙頰瘦得只剩下頜骨,下巴尖得可以削蔥,小丫頭的雙頰卻粉嫩嫩,肥嘟嘟,圓溜溜的,襯著兩朵桃花,可愛得讓人想捏死她。

和雪芝下山過幾次,每個人見了她,第一反應一定是:“哎呀呀,小姑娘好生漂亮,再隔它個十年,得迷倒多少男子啊。”哎,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這丫頭說有多可恨就有多可恨。不說話時是小仙女,一說話就是老魔女。

例如像這時,我正在收拾東西,雪芝偷偷溜進門。她以為我沒發現,哼哼,實際我什麼都知道。眼角的餘光掃射到一條毛毛蟲,似乎想塞到我衣服裏。

哎,這小孩怎麼得了哇,她還是不是姑娘?

轉身,捏住她的手,指尖朝手背一彈,毛毛蟲飛出去。抓水,澆到她手上,捏住那兩坨肥肥的肉,擰來擰去。雪芝的臉被我捏變形,還不忘慘叫:“凰兒!怕了吧!”X的,長得這麼像重蓮,就性格跟我小時候一個德性!

我拎著她的領子,把她扔到床上:“死丫頭,跟你爹爹學學,溫柔點,優雅點,好不好?一個姑娘家凶成這樣,小心嫁不出去。”雪芝使命兒搖頭,兩個沖天炮在空中旋轉旋轉旋轉:“我誰都不嫁,就要嫁爹爹!你把爹爹逼瘋了,我討厭你!臭凰兒!我要爹爹~~~”

這小屁頭真的太討厭了,兇殘狡猾不說,還特戀父。當然,那個父不是我。伸手按住她的腦袋,我晃晃頭:“你爹才不是被我逼瘋的。他是想我想瘋了,哈,哈哈。”笑著笑著,鼻子酸了。混帳爛丫頭,這種時候還提這事兒。

我往床上一坐,手一叉,腰一勾,臉一板:“我不走了,我要留下來陪蓮。”雪芝不像小時候那麼好對付了,竟甩出一句:“愛走不走,誰管你!”

這時候,撞進來一個物體。

沒錯,是撞的。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戀二父的奉紫。奉紫走路跌跌撞撞,三步一歪,總算歪到我面前。這丫頭長得比較像我,所以看去要乖巧得多。嗯,沒錯,要乖巧得多。她伸手在我衣角上抓了抓,一雙桃花眼抬起來,沖著我眨巴眨巴:“二爹爹,你要出去嗎?”

果然像我的人要可愛些。我把她抱起來放在腿上:“二爹爹很就回來,小紫在這裏乖乖的,好不好?”奉紫聽話地點點頭,抱住我的脖子,軟綿綿的一團。雪芝哼了一聲,跳下床跑出去。我喊道:“死丫頭滾回來!”

雪芝頓了頓,又哼了一聲:“我才不要!”但是已經站在原地不動了。我把奉紫放在右腿,拍拍自己左腿:“你要坐不坐?”雪芝磨磨蹭蹭過來,跳上去坐著。

我捏了捏雪芝的臉:“瞧你那副吃飛醋的小樣兒,跟二爹爹一起出去吧。”雪芝道:“我沒有吃醋!”奉紫的眼睛開始充水:“二爹爹不帶小紫去嗎?”我無視雪芝:“小紫不會武功,出去會危險的,知道嗎?”奉紫扁扁嘴,笑得那叫一個勉強:“嗯,好吧。”

雪芝朝奉紫做了個鬼臉:“二爹爹不喜歡你了。”

奉紫要哭了。

我抱緊奉紫:“小紫別聽她胡說,二爹爹喜歡你不喜歡她。”

雪芝使力拍我肩膀。

我沖她瞪眼:“你這沒孝心的,打老爹啊,小心天打雷劈!給你老子收衣服去!”於是把雪芝扔到床上,她心不甘情不願地收衣服。奉紫淚眼汪汪地靠在我的懷裏:“二爹爹,小紫最喜歡你。”我那個心,叫一個顫,我可愛的女兒哇。

雪芝在旁邊乾嘔一聲。

奉紫處理妥當,衣服收拾乾淨,去心蓮閣找重蓮。重蓮在小池邊蹲著,抱著雙腿往裏面看。我在他身邊蹲下,小聲道:“在看什麼呢?”重蓮指了指水中:“蝦。”我點點頭:“嗯,我看到了。”重蓮側頭看著我,頭髮一傾而落,在風中飄搖:“凰兒喜歡吃蝦。”

我傻眼。

重蓮把頭髮別在耳後,蓮花耳釘透出瑩寒光芒。他又看著那些蝦,喃喃道:“嗯,凰兒最喜歡吃蝦,我要給凰兒剝蝦。”心中一懍,我再忍不住:“蓮,跟我去江湖上走走,好不好?”

天,我在問什麼問題!他這樣出去,不給人吃得乾乾淨淨的才有鬼了!

還好重蓮搖頭:“不,我要在這裏和凰兒一起。”

我想了想道:“那,你站起來一下好嗎?”重蓮疑惑地看我一眼,慢慢站起來,那身段……哎,我好久沒有碰他,憋得人心慌。這回出去可能要一段時間,怎麼說也得自私一回。

伸手,點穴。重蓮不動了。他不能說話,眉頭皺著,似乎不想我動他。我才管不了那麼多。走過去,抱住他。在他唇上舔了一圈,探進去,不顧他的退縮,強行纏上他的舌,卷了無數次。親了大概兩盞茶的時間,沒消火,火還燃得更洶湧了。頭一熱,打橫抱起他,剛想往房裏沖,身後傳來朱砂的咆哮聲:“林宇凰,你給我節制一點!宮主現在的體質差,你要不小心讓他再有了孩子,我死都不放過你!!”

雖然孩子是越多越好。但是,但是……看了看重蓮,看看他那瓜子小臉……算了,老子忍!

帶著雪芝,農村人進城似的父女倆下山了。

一邊走一邊覺得奇怪。重蓮的武功明明廢了,卻還是維持著十九歲的模樣。我也一樣,幾年來身高和相貌都沒變過。莫非,莫非……莫非咱真的要永駐青春了?

青春是很好。可這樣下去,我豈不是永遠沒法變成英姿勃發的中年男子了?

下了嵩山,出了迷霧陣,我回頭看看若隱若現的重火宮,感歎:“芝兒,我想你爹爹了……”

雪芝翻了個白眼:“你還是不是男人啊?真沒用!”

長期隱沒於江湖,想找個朋友都不容易。本來就比較無助,跟雪芝那丫頭在一起,我的日子過得更難過。每當她在我身上跳來跳去吵著無聊要見爹爹時,我都會一再感慨,這小孩究竟像誰。

離開嵩山,第一件事就是打聽司徒雪天和花遺劍的下落。他們是江湖上的紅人,一天不知得有多少人找著。花遺劍雖然仗義,但說一不二,是個爺兒們,以他性格來說不大好接觸,估計不會太忙,可行蹤不定,天知道在哪。司徒雪天不一樣,隨遇而安,素喜交友,給人纏上了就品酒對歌,一折騰日子就嘩啦啦過去。知道他的人多,可今天聽說他在這,估計明兒又得換地。

想來想去都不保險,還是往京師方向走。一路上趕著,春光無限好,包打聽不少。大家傳得最多的,無非就是英雄大會與大盜的事。

這次英雄大會比賽蕭條,都不剩幾個月了報名的還那幾個。原因是重蓮前幾年出現,大家都丟不起這個人,只參觀不參賽。為刺激大家參加,幾個大門派終於決定在今次大會玩懸賞,獎品就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天山雪蓮,據說有病可治百病,無病則可長命百歲。顯然人人都想活久些,這幌子一撈出來,人群跟馬蜂似的嗡嗡沖。

那個江洋大盜的名兒比較好玩,叫血鳳凰。會起這名兒我也打聽過,這大盜對銀子的執念已經強到了一定境界,有人阻撓她拿錢,她一定會殺人。而且殺人的武器非刀非劍,而是一支玉簫,且玉簫上面掛著一支鳳凰釵。血鳳凰不殺還好,一殺一定會成片成片的殺。

最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某某次她偷銀子,大概有幾萬兩,來了五六個人,她放棄財物跑了。但是又一次來了二十來個人,只有幾千兩,她把人全殺乾淨了。就因為行事太詭秘,且無規則,故無人摸清她的底細。甚至沒人知道他是男是女。

我說她是女,完全憑直覺。像貓一樣來無影去無蹤,女人喜歡玩這種有情調的事。

登封離京師並不遠,加快腳勁幾日就到了。到京師我發現自己真成古董了,看著熙熙攘攘的街市,聽著吵吵嚷嚷的叫賣,竟覺得不習慣。最不習慣的是,雪芝的回頭率和他老爹一樣高。哎,跟沒看到過漂亮小孩似的,人人都盯著她臉看。要真來了重蓮,不知道會不會有人撲過來。

雪芝早就習以為常,還一邊拍著手一邊叫道:“凰兒!我要吃糖葫蘆!”

我彈了三個銅板到天上:“臭丫頭自己買!”

雪芝跳起來,一手捉住一個銅板,完了不夠,小狗似的嘴巴銜一個。瞧她落地時驕傲的那德行!要有尾巴,她肯定搖起來了。我擰了擰她的臉:“髒啊~~~”

雪芝一副“我懶得和你扯”的表情,掙脫開我買糖葫蘆去了。

結果她剛走到賣糖葫蘆的人面前,我身後就奔過個人。人群太擁擠,我高呼:“丫頭小心!”雪芝茫然回頭,手中三個銅板就給人抓走。我剛把劍抽出來,想將那人刺穿,發現只是個小偷,於是收回去:“來,二爹爹再給你……”

誰知雪芝什麼不學我,就學會我那一招半式的死要面子。她抓過一根糖葫蘆,扔嘴裏嚼得只剩核,兩腿一蹬,跳到前面一阿公的肩膀上,唰唰幾步就把糖葫蘆核吐出來,正巧打中那人的手腕。那人慘叫一聲,銅幣飛出,手上流了血。雪芝跳下去,一腳踢在那人的XX處,怒道:“奶奶的銀子你也敢偷,活膩了?”

我僵硬。這就是天下最優雅的人生出來的女兒……她,她真是重蓮親生的嗎?

我沖過去,見那乞丐已經抱住XX蜷在地上,一把擰了雪芝的耳朵,雪芝嗷嗷叫半天。我拽著她的手往回走:“還好你武功沒練到火候,不然他的手就廢了!給我滾去付錢!”雪芝道:“你以為我跟你似的,娘兒們一個!”這孩子~~~我真想抽死她丫的!

她把銅板給了小販,小販把一整個插糖葫蘆的靶子都給了她,然後腳底抹油。我搖頭歎氣,這丫頭怎麼得了。一個小雪芝扛著個大靶子,那叫一個滑稽,可她好像完全不覺得累,跟扛個掃帚似的。街上看她的人更多了,於是就有人開始議論,直到我聽到一個人的說話聲,終於愣住。

那聲音是從上方傳出來的:“小小年紀武功底子就這麼好,孩子的爹娘真厲害。”

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可是下一刻,我猛地抬起腦袋,看著坐在對面茶樓上的人,喜得睜大眼:“雪天?!”那兒的公子靠在珠簾後,搖搖雪香扇,渾然一副悠閒樣:“酒肉朋友好找,患難之交難逢。宇凰哥最近可好了?”

前兩句聽得我特感動,但是那句宇凰哥冒出來,我差點兒落汗。這小子還記我仇呢。

我一激動什麼都忘了,抱著雪芝,足下輕點,飛上茶樓。坐在司徒雪天面前,我笑道:“正想著去找你,得來全不費功夫。”司徒雪天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嘍。平時你要記得住我就好了。”我咂了咂嘴:“你就沒哪天不小肚雞腸的。哦,對了,芝兒,叫雪天叔叔。”雪芝道:“啊?叔叔?他看著很像哥哥啊。”正感動自己丫頭會說話,結果下一句,她差點把我氣嘔血:“難道是因為凰兒太老了?”我一拳頭打在她腦袋上:“孽障啊~~你抬高別人也別貶低你爹好不好?”

司徒雪天道:“誒誒,你說是不是我老了?雪芝都長這麼大了。芝兒啊,叔叔可是親眼見你出生的哦。”果然雪芝眨巴著大眼睛問:“我是怎麼出生的呀?”

此言一出,我心頭咯嚓一聲。

司徒雪天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芝兒是這世界上最偉大的人生的呢。猜猜是誰?”雪芝按著下巴看看我:“反正不會是凰兒。”哼。哼哼。哼哼哼。

司徒雪天道:“只給你三次機會哦。猜不中我就不說了。”雪芝立刻道:“是冠世美人,武霸天下,現在被凰兒逼瘋的重火宮宮主,我的大爹爹重蓮!”

他X的,我想罵人了。這死丫頭……

司徒雪天慢慢抬起頭:“她的話……什麼意思?”我別過腦袋看外面:“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2章

瞅著雪芝那小樣兒,就知道她恨不得扒我的皮,拆我的骨,吃我的肉。我拍拍她的腦袋,全不顧司徒雪天漸漸失去笑意的目光。最後他嚴肅道:“蓮宮主瘋了?”我聳肩,點點頭。司徒雪天收住摺扇,握得很緊:“他瘋的時候你不在?”我依然點頭。司徒雪天微惱,一掌拍在桌面上:“林宇凰,你……”

周圍的人都看過來。

我輕輕抿住唇,沖他乾笑一下:“他瘋了沒什麼不好。至少沒人能分開我們。”司徒雪天按捺住火氣,一個勁兒點頭:“他為你做了這麼多,就得到這樣的回報?好,好,很好。”我看著窗外,喉嚨給東西堵了似的,說話都特困難:“你認為我希望他這樣嗎?每天看得到碰不到,他一直叫我的名字,卻看不到我站在他面前……我能怎麼辦?”

司徒雪天微微一怔,垂下頭道:“是我太激動,很抱歉。”我摸了摸雪芝的頭,輕聲道:“芝兒,你說得沒錯,爹爹是給凰兒逼瘋的。所以凰兒更不能離開他。”

接下來,大家都沈默了。

雪芝咽了口唾沫,圓溜溜的腦袋差點埋進茶杯裏。我側頭看看雪芝:“怎麼了?這麼不高興?”雪芝道:“二爹爹,其實芝兒覺得現在這樣很好……至少我沒看到爹爹哭。”

“胡扯,你爹什麼時候哭過。”

“二爹爹不在的時候,爹爹先是抱著小紫不說話,後來一直在園子裏種奇怪的竹子。再後來就看著竹子發呆,看著竹子發呆以後就把竹子砍了,砍了以後瘋掉,瘋掉以後天天都在哭。”

我又摸了摸雪芝的腦袋,五臟六腑都給刀搗了千次萬次。

許久,司徒雪天總算跑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宇凰,你還沒給我說你找我做什麼呢。”眼睛有點疼。我使力眨了一下眼睛,坐端正:“有沒有……能治好蓮的方法?”司徒雪天苦笑:“宇凰,他沒有病。”我呆滯片刻,強笑道:“是嗎,也無所謂。有需求的時候自己來就是啊,哈哈。”司徒雪天遲疑道:“不管遇到什麼事,你就算是續弦,也要照顧他。知道嗎?”

我翻個白眼:“無聊。”司徒雪天道:“我是說認真的。”我輕輕吐一口氣,笑道:“我的蓮大美人是天下第一美,也是天下第一好的媳婦兒,他這麼喜歡我,我怎麼捨得找第二個?”司徒雪天略有些動容:“真的?”我笑得特張狂:“你別嫉妒我。”雪芝道:“凰兒!你臉皮太厚啦!”我臉不紅心不跳:“哪里哪里。”

司徒雪天道:“血鳳凰的事你聽說了嗎?”我點點頭:“聽說花大哥都在追殺她。對了,她應該是女的吧?”司徒雪天道:“不知道是男是女。我聽別人說,她喜歡戴面紗,而且總穿白衣,系輕紗帶。你應該聽過,血鳳凰只要殺人必定血流成河,她的衣服卻無一次被弄髒過。若她是個男子,定是以此來炫耀自己的武功。可以她的行蹤來看,她又不希望別人探到自己的底子。殺人殺得這麼血腥,又衣著淡雅的男人基本不存在。所以,她應該是個女子。”

我禁不住撫掌道:“分析得太精闢了。司徒雪天就是司徒雪天。”司徒雪天道:“但是我不大明白這血鳳凰為何只劫財,而且她還很喜歡在搶東西前留匕首書提示別人,光明正大沖進去搶。識相的人留下東西跑了,不識相的要不死掉,要不她不守約,保財保命。”

我微愕道:“既然都有膽子留條,怎的就能不守約了?”司徒雪天道:“我怎麼知道?她經常不守約。這麼懶散,真不知道武功是怎麼練出來的。”我笑笑:“這人頗有意思。”司徒雪天道:“以你的武功自然覺得她有意思。若換了別人,提到這三個字就像做噩夢。你想想,連花大俠都追她追到潮州去了,還是拿她沒辦法。”

我想了想道:“那我要去潮州一趟。”司徒雪天道:“你去找誰?”我輕輕笑道:“快到清明節了,我要給軒鳳哥上墳,順便叫上花大哥。”

司徒雪天也頓了許久:“要不要我跟你一起?”我挑眉:“我就怕請不動你喲。”司徒雪天一副不得了的樣子:“給你面子,勉勉強強去了。”

多了司徒雪天,壞處有仨:一,速度要慢許多。這傢伙是公子哥兒,做什麼事都講究,每天早上梳頭都要好一會兒,還愛遊山玩水,常常忘了我們是在趕路。二,要免費當他的扁擔。他走哪都喜歡帶著一堆書,不然晚上住客棧他沒看的。三,做什麼都要小心。他不會一點武功,保護他比保護雪芝還難。

然而,好處只有一點,但是為了這點,咱什麼都得忍!就是他是個移動書樓。這傢伙什麼都懂,什麼都聽過。遇到不認識的藥了,找司徒雪天。遇到不認識的武功了,找司徒雪天。遇到不奇怪的古文了,找司徒雪天。遇到不認識的名人了,找司徒雪天。

基本上隔了半個月,我們才抵達潭洲。我直接懷疑等我們到潮州的時候,花遺劍都回長安了。司徒雪天卻叫我放心,說血鳳凰一定是一路搶著走,花遺劍一定是一路追著走。說到血鳳凰的武功,別的不敢打包票,那跑路速度,那輕功,不是鳳凰,簡直是沖天飛雞。

到番禺外,一眼望去的濃綠,中間劈出條道兒,窄窄長長,恰巧能容下兩人並肩走,頗有通向世外桃園的味道。道上落滿斑駁的光點,在這裏走著竹影搖曳,偶爾會帶下一條細細嫩嫩的葉片,真叫極望碧翠,滿鼻清香。

潭洲大蔗名兒響叮噹,以“一條玉蔗跌落地上而立即碎”而著稱。那是特有的色澤翠綠,皮薄肉脆爽口。番禺外的鴨利村,馬前村和龍古村種滿了這玩意。

美是極美,只是有時候某些人偏生冒出一兩句烹鶴之語,令人頭疼。

“凰兒!給買大蔗!”這丫頭現在和我說話,居然簡潔到自稱都省掉。

我無奈地掏出銅板,彈飛出去,雪芝跳起來接住,一路蜻蜓點水踏著小路狂奔而去,頗有她大爹爹玉落浮萍的架勢。

司徒雪天道:“我說宇凰,你會不會太寵她了些?”我搖搖頭:“束她高閣。她和小紫是我的命。”司徒雪天學著我的樣搖搖頭,十足罵我是個大媽。

番禺是個藏寶地,城鎮不大東西不少,不過裏面的特色寶貝一是大蔗雪芝喜歡,二是古物司徒雪天喜歡,三是我都不喜歡。司徒雪天一路就在給我說番禺寶墨園中,磚雕木雕石雕陶塑灰塑瓷塑等等等等嶺南民間工藝精品有多麼琳琅滿目,多麼恢弘動人,多麼驚駭世俗,我忍了很久才沒打呵欠。從小我被說成超級人精,不過只在折騰人和玩小動作上。

城裏最近活動多,展覽和水色,都是番禺的特色。司徒雪天搖著摺扇朝笑盈盈地去看什麼《清明上河圖》、《吐豔和鳴壁》,我帶著飛奔回來的雪芝去岸邊看水色。

水色弄得十分隆重,省外顯貴富紳也請專船到市橋觀看。橋上觀者百輩,挨三頂四,我把雪芝抱到橋欄上坐下,自己靠那裏聽裏面的人唱大戲,似乎正在演《貴妃啖荔》。幾十艘小船並在一起,以船為台,演得好不開心。

演到一半,雪芝突然冒出一句:“爹爹要是跟我們一起來就好了。”我先是想打她,然後就悶得說不出話。雪芝道:“凰兒,那個女的為什麼要和男的在一起?不是男的才該和男的在一起嗎?”

我差點一頭撞在橋柱上:“誰給你說的?男女結為夫妻方是天道。”雪芝道:“可是你跟爹爹不都是男的麼。”我摸摸雪芝的沖天炮:“你爹爹不是男的。”雪芝道:“啊?難道爹爹是女的?”我說:“也不是。他是男女都無法媲美的仙子,沒有人能再比他好。”雪芝咬一口大蔗,汁液噴得到處都是:“那倒也是,跟爹爹一比,所有人都成了烏龜。”我正準備讚揚她,她又加一句:“尤其是跟凰兒比,爹爹是鳳凰,凰兒就是麻雀。”

我忍。我拼命忍。要不是看在重蓮這麼喜歡她,我,我非把她打成扁的不可!

雪芝把大蔗渣子吐在河裏,立刻被我抽打。她按住腦袋正準備和我幹架,忽然驚道:“哇,這個水色好厲害,居然找會輕功的人來演!”我一愣,抬頭看去。確實有兩個飛躍的身影躥來。

怪哉。楊貴妃的戲裏有打鬥場面?

眼見那兩個人越來越近,一團紅,一團白,在清冷的河面交錯,正如冬季迭雪中的赤炎,分外觸目驚心。那兩人腳點船尖,輕盈飛馳,所及之船竟無絲毫動靜,上空卻是兵刃交接的激聲。其中一件是劍,另一件不易分辨,似木非木,似玉非玉。

劍光星寒,劍柄下帶過碧光,一隻蝴蝶擎天飛起,于至高處鬥色一點,刺人暈眩。紅衣人收住長劍,往前奮力沖去。白衣人手持玉簫,簫身一橫,當的一聲擋住劍擊。

紅衣人只攻,白衣人只守。

劍光碧光中混著金光,那是白衣人玉簫上的鈿釵。每舞一下,金鳳展翅,尾部的長羽就會跟著舞動,在寒水上空留下星痕一縷。

我恍然。看來我遇到傳說中的兩個人了。再禁不住心中的喜悅,大喊一聲:“花大哥!”

剛喊完,紅衣人就猛地抬頭看我,眼角的藍蝶如同臘月的薄冰,晶瑩流豔。也就是這一瞬,那白衣人足點船隻,剎那飛升而起,落在我身邊,手中似乎還抱著什麼東西。周圍的人還沒來得及反應,人已消失,留下白紗縹緲的痕跡。

雖說如此,菲菲芬芳仍繞鼻未去。

只是那味道……錯覺,肯定是錯覺。

花遺劍亦飛身上來,停在我身邊,有些不悅:“又給她逃了。”我看著那人消失的地方問:“以花大哥的武功都打不過她,這人也太神了些。”花遺劍道:“這女人夠悍,我追殺她十來次,她沒一次失手。唯一次她放下贓物,也是故意的,我到現在還沒弄清楚是為什麼。”我說:“血鳳凰真是女子?”花遺劍道:“是。我聽過她聲音,還是個二八少女。”

我陰笑:“哦哦哦哦,是個二八少女哦。”花遺劍道:“不要胡想,花某只為捉敵。”我清了清喉嚨:“花大哥不胡想怎麼知道我在胡想?”花遺劍道:“你這張嘴巴……慢著,你怎麼會來這裏的?”我說:“花大哥不要轉移話題呀。”看著花遺劍的臉變包公,我正色道:“我是出來逛逛的。”花遺劍道:“重蓮怎麼樣了?”哎,每個人必問這個問題。

不過花遺劍比司徒雪天好點,見我沒說話就說算了。

雪芝道:“凰兒,給我引見一下這個叔叔啊。”

我和花遺劍對望一眼,花遺劍顯然露出了非常古怪的眼神。我歎道:“你該習慣一下這孩子。真希望她早點長大,找個男人來管管她。”雪芝道:“就像爹爹管你這樣嗎?”

我終於忍不住吼道:“重雪芝!!!”

我們投宿了一家客棧,安頓好雪芝,晚上和司徒雪天,花遺劍兩人小酌兩杯,聽花遺劍說起血鳳凰偷走的基本都是值錢的古董。清明河上圖和吐豔和鳴壁上值錢的東西都被挖走。

三人閒扯一會,花遺劍忽然問:“這麼久沒見,你都做什麼去呢。”

司徒雪天道:“照顧小孩了。”

花遺劍道:“真的假的?”我看看床上熟睡的雪芝,沒說話。花遺劍道:“這幾年江湖上對重火宮的評價都不大好,說沒有招募新弟子,所有有大門派出場的活動也都沒參加。甚至有人說重火宮要滅門了。怎麼,重蓮沒管了麼。”我說:“他到現在一直沒恢復神智,我在盡自己最大努力去管了……可是……”想了半天,不知道怎麼說才婉轉。

花遺劍道:“沒人聽你的,是不?”

我愣了愣,花遺劍果然是直來直往的孤行客,連說話都這麼直來直往。不過還好他補充了幾句,讓我的小心肝不那麼痛:“重火宮本來就是個很排外的門派,你不姓重,當然沒辦法代替重蓮。”我正想感激,他又一棒子打在我頭上:“再說重蓮眼光犀利,手腕狠辣,性格卻相當穩重,重火的弟子都把他當神看,你也有些不自量力了。”

我笑笑,舉酒乾杯,逃避話題。敢怒不敢言都不行,還得一個勁兒強笑,以免別人看穿我那本來就沒裝什麼計謀的腦子。重蓮失瘋以後,我想在江湖上飛揚跋扈張牙舞爪都不行,沒人罩著我。要再遇到第二個宇文公子,恐怕我不但不能假裝好人救了他,還得幹掉他以絕後患。

就是花遺劍,都不能百分百交心。他的名聲好著呢,說不定哪天人家見我們待一塊了,要他殺我以證忠心,我要不提防著什麼,被肢解了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畢竟沒個可以說話的人,有時候會覺得有一點點點點點點點點寂寞,但是很快就會過去。稍微累點就想想,等哪一天我家小蓮兒恢復,那時就輪到我去保護他了。

花遺劍真是打算滅掉血鳳凰,一路追殺著跑。可惜他在追殺的時候我家雪芝要睡覺,我得當奶爹,沒時間管別的事。不然真想看看那傳說中的毒娘子是什麼樣。於是,我當跟屁蟲,雪天當拖油瓶,一路騷擾花遺劍,直到潮州。

潮州的特產是瓷花,聽去挺掉價,事實上就是糖葫蘆都有極品。貴的瓷花可是要賣好幾千兩銀子。所以花遺劍就憑如此簡單的理由判定,血鳳凰一定會來這裏。花遺劍研究血鳳凰,司徒雪天研究瓷花,我研究怎麼才能讓重雪芝那個死丫頭閉嘴,三人又分開行動。

鵲橋情人相會,藍橋撮合裴雲,斷橋緣賜白蛇,湘子橋讓我帶著女兒到處跑。

出潮州古城東門,就是橫跨韓江的湘子橋。

三月韓江春水迢迢,十八梭船鎖畫橋。潮州八景天下聞名,其首湘橋春漲絕對是景中極品。人走在橋中央,東臨筆架山,西接鬧市門,南眺鳳凰洲,北仰金城山。

藍天白雲悠悠,橋下水斯流。天地六合,山川靈秀。

我抱著雪芝站在橋中央,剛想讚歎一下大好河山,雪芝長長打個呵欠,靠在我肩上睡覺。

我歎息一聲,看著蒼茫的水面發呆。

梅花歡喜漫天雪。地處南國的潮州人素喜梅花的風姿。每當梅花花瓣飄浮在水上,人們稱它“落地不碎,落水而不沉”。孤傲堅韌,年年歲歲。

梅花。江湖中人只要一提到它,都會自然而然想到一個人,或者說,一個傳奇。那人死去已久,但是沒人會忘記他在死前燃燒生命的美麗,和震懾人心的強大。那時他甚至比重蓮還要強上許多。

弄玉與重蓮,中原的齊名雙雄,無可超越的強者。無奈一個死,一個瘋。

全是因為《蓮翼》。

雪芝居然真的能睡著。一片白茫茫霧罩著的江面也沒啥好看,學別人青春少年惆悵的時間過了,還是回歸現實,當奶爹最重要。我抱著雪芝轉身,準備回客棧安置她睡下。

可是方一回頭,就看到一個人站在湘子橋上。離我不遠處。

江煙畫圖中,細草平沙,片片隨流水。

水墨眼,雪杏腮,白衣勝雪,金絲剪裁。

實在是很美的眼睛,身材也玲瓏有致,一極棒。只是這個蒙面女人怎麼看去這麼眼熟?剛想走過去,她就走過來了。還停在我的面前,沖我屈膝行禮:“公子。”

那聲音酥得得我心頭一顫,渾身一抖。

我按捺住自己有些緊張的心情,伸出一隻手,扶她起來:“不必多禮,姑娘有何指教?”

她的目光移到我握住她手腕的手上,忽然縮了縮手。

我尷尬地笑:“失禮了。”

她搖搖頭,垂著眉眼,淺淺一笑:“公子可是潮州人?”我說:“不是,只是路過此地。”她正待說話,另一個尖尖細細的聲音就冒出來:“凰兒,你在勾搭婦人嗎?”雪芝不知何時醒了,睜大眼,抬頭看著我。我說:“勾搭你的頭,這明顯是個黃花大閨女,你怎麼稱呼的!”

雪芝道:“既然是個黃花大閨女,你更想勾搭了!”

我,我要殺了這個臭小孩!

那姑娘笑道:“這是你的妹妹嗎?”我說:“不,是我女兒。”那姑娘道:“真的?看不出公子年紀輕輕就有了這麼可愛的女兒。可以告訴我她的名字麼。”我說:“重雪芝。”

那姑娘琢磨道:“重雪芝……雪芝,能讓我抱一下嗎?”

雪芝回頭看她一眼不屑道:“不要。”

那姑娘怔住。我說:“雪芝,這個姐姐喜歡你而已。”

雪芝瞪我一眼:“我討厭來路不明的女人!凰兒,你不准娶小妾!”

我終於被這個死小孩激怒了:“你怎麼這麼沒有禮貌?!”

雪芝也怒了,和我對罵:“臭凰兒,你居然這樣吼我!她長得一點都不好看,還這麼高!不男不女的!像個狐狸精!我討厭這樣的老女人!”

這一下,我完全來不及教訓雪芝,忙抬頭看那姑娘。她往後退一步,隔著面紗都能看到她咬牙關帶動的神經。我急道:“姑娘,對不起,我女兒的性格實在太……”

話未說完,她已跳下湘子橋。

我大驚,往前邁一步,見她踏著水面飛奔而去。松一口氣的同時,我也想起了這是什麼人。

此時,身後傳來花遺劍的聲音:“宇凰,你和血鳳凰認識?!”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3章

花遺劍的出現實在是始料未及。其實,我早該反應過來這人就是血鳳凰。她轉身的時候,我還看到她頭上戴著鳳凰釵。我又不肯承認自己為美色迷惑,只有說不知道。

花遺劍素來多疑,收劍時都不忘多瞧我幾眼。

雪芝臉上表情千彙萬狀,眼神犀利得像個知命老婦。

我給他們夾在中間,哭笑不得。

直至夜,萬籟收聲。

難得雪芝和花遺劍能和平共處,隨著八面玲瓏的雪天去探訪好友。大好時機,我自然留下來休息。

客棧中仍有遊俠投宿,歌女唱晚,美酒一杯聲一曲。

方涉江湖的男男女女,若成大器,必屬綺紈破瓜之年歲。有時看見意氣風發的少年談江湖,聊武林,只覺得萬分詫異。但回過神一想,當年我與林軒鳳離開亂葬村,也大抵是這個年紀。

是時事過境遷。

僅幾年過去,現在這些人茶餘飯後的閒聊,我聽得茫然若迷,卻再提不起當年闖江湖的勁去打探。

江湖興亡更替,新人羅列,舊人斂退。

有人七旬顏若童,有人七尺霜兩鬢。

或許是因了夜的沉寂,客棧裏燈光暈黃,除了人們的低語,只剩杯聲酒聲。

從頭到尾,他們提及的人,我只知道血鳳凰。

自從重蓮上一次在英雄大會上複出,落敗,為武林謠傳的神話便因而終結,自此流言飛語,名振一時,終成陳跡。的e2

血鳳凰時不時拋頭露面又不失神秘,正對他們的胃口。又有不少人推測她是女子,更是讓財狼惡虎如饑似渴。

所以,他們一開始提血鳳凰,之後的話題便一直是她。

我無心插柳,提著酒罈子走到門外。

荷淨,竹涼,晚風拂面。

春池笙歌八九曲,畫舫雲舟三兩艘。

江面波光瀲灩,搖盪疏樓斜影。對岸是一棟風月樓,嬌笑清歌聲傳四方。

我伸懶腰,打呵欠,卻慢慢回過神,發現地面上有一條狹長的淡影。

高手之所有為人稱作高手,是因他們可以用後腦勺道出來者何人。如今好歹我也算上一個,自然不可以回首。

朱墨燈籠纖纖晃晃,那人發上的鳳凰細簪擺尾搖頭。

她膽子不小,竟還未離開潮州。

“時候不早了,一個姑娘家還在外面晃,不安全。”

“公子武功絕倫,必定會保護我。”

那聲音又細又軟,唯獨少了少女的嬌弱。

事實上,會武功的女人常年打打殺殺,想不大嗓門都難。她算奇跡。

“我的武功跟姑娘比,是小巫見大巫。姑娘又何必為難我。”

“林公子不好奇我是什麼人麼。”

我渾身緊縮。

當時我在武林上的身份,也不過是重蓮的內寵。我的武功晉升無人知曉,我隨他隱居也很低調。

是她早已出道認出我的相貌,還是我在不知不覺中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抑或是,我根本是她的目標?

我自然一身輕,不怕被要脅。

但,她的目標若是重火宮,那重蓮和雪芝豈不……

一支畫舫遊過,光影將她的身影縮回原本的長度,然後又拉長。

她腰間系了絲綢,細細軟軟,延至腿側。絲綢被夜風拂起,一如連綿長楊。

我起身,對她淡淡一笑。

“敢問姑娘貴姓?”

“重。”

“哦,原來是重姑娘。”若不是極力壓抑,我定會露出馬腳,“那,姑娘芳名是?”

細雨濛濛,一片迷離醉眼。

珠簾脈脈,極目星光亂紅。

血鳳凰抬起頭,眼角眉梢美麗得讓人不敢直視。她的面紗動了動,三個字放慢說出:

“單名蓮。”的3d

我身形微微一震,隨即鎮定。

她會告訴我這個名字,看我的反應,必定是因為還有不確定的地方。

“哦,重蓮姑娘。”我玩味地笑,裝作不經意瞥她的胸,喃喃道,“真是一個動聽又令人驚訝的名字。”

她的腰很細,不盈一握,胸部卻十分圓潤飽滿。

“林公子喜歡這名字麼。”

“華而不俗,清而不淡,而且男女皆可,是個好名。可惜已經有人用過了。不過,姑娘與那個人倒是很像,傾城的容貌,絕世的身手。哈,早知道讓我女兒也叫這個名字。”

半天白月,淒清幾許。

血鳳凰在一身白裏,除漆黑的發,與翦水雙瞳,只剩白。

“若我就是你說的那個人,你會怎麼做?”她走近兩步,十指扣上我的肩。我一時回不過神。她湊近了,清香漫溢,睫毛輕震,“你會不會吻我?”

我的手不聽使喚,竟連抬起來的力氣都沒。

這樣的女子主動接近,哪個男兒會推拒?

太困難。

晃晃腦子,一鼓作氣想推開她,她的聲音又幽幽響起:“林公子,小女子思慕你已久,有一個不情之請,望公子成全。”

“請說。”

“與我作一夜鴛鴦,可好?”

她的胸脯貼上來,綿軟,柔腴,濃香從鼻間一直侵入腦中。

困人天氣,連血液都在散發著誘人的味道。我輕吸一口氣,手抬起來,順著她冰涼的發絲摸下去。

她在我懷裏輕輕歎息。

我徒然收手,差點當場就扇自己一個嘴巴子。

禁欲太久,竟這麼快便成了宵小之徒。

“對不起,姑娘,我已成家。”

“男子三妻四妾司空見慣,你又何必在意這些。”

“不,我忠於我的內人。”

她目如點漆,盈盈地望著我。

“林公子,被你愛上的人很幸福。”

她探前了頭,隔著面紗,在我唇上輕輕一碰,轉瞬消失在夜色中。

我往後猛退一步,踢翻了地上的酒罈子。酒水流出,塗花了紅紙黑墨。

花遺劍對血鳳凰的追殺精神絕對是鍥而不捨。之後幾日,血鳳凰未再出現,花遺劍便失去目標,說要趕英雄大會。剛好司徒雪天也忙完他的閑活,我們仨再加一個一頂倆的丫頭,一路朝著奉天趕。

奉天在十萬八千里外,要慢慢走過去,直接趕下一屆大會准沒錯。還好雪芝會武功,速度慢不了多少,但丫頭年紀小,總是要休息,於是我們三個輪流抱。

數十天後,我們越過鸚鵡洲,于夜晚抵達武昌。

大江橫抱城沿,層樓高峙,萬戶人家重重疊疊。

英雄大會前夕,相隔數十個城的武昌漢口也鼓樂喧天。

煙花浸入鸕?港,月上雲收。

入城的人太多,守衛三兩下就放了人。剛一進去,立刻就看到一家大排場的店鋪,長風煙館。

粉香吹下,夜寒風細。

夜間人來人往,彼此看不清容貌,倒別有一番美感。

原本一路順利,卻在這裏遇到了本不該遇見的人。

欲投宿武昌客棧,剛一進門,覺得裏面靜謐得有些不正常。

所有人的目光都會聚在一點。

一個少年,一名女子。

少年年紀與雪天相仿,亦是一身白衣。不過,雪天是華冠玉佩鑲金線,他是素淨無飾一身輕。

而且,他那種慵懶的調調,雪天怕是連邊都沾不上。

“我還是那句話,不重複了。”

與他對峙的女子眉目間分明的驚訝,微張了嘴。但更驚訝的是我。

那姑娘竟是朱砂。

她往那一站,就像燃了的一團火,手握刀,刀爍亮。

“你知不知道你在跟什麼人說話?”

“我早說了,我知道。重火宮的四大護法之一,朱砂大姑娘。”那少年毫不畏懼,還打了個呵欠,“就算站在這裏的人是你們蓮宮主,我還是同樣的話。”

朱砂啞然。

無論名聲如何,看到重火宮的人不打哆嗦的人,掰掰手指都數得清。

但,他竟這麼隨便提起重蓮。

那名叫白瓊隱的少年朝她拋了個媚眼,掏出銀子遞給掌櫃:

“最後的房間留給我。”

掌櫃在瑟瑟發抖,別說接錢,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朱砂伸手攔下他。“重火宮其他弟子都還沒到,你以為帶上桓雅文就能打過我?”

桓雅文?

怎麼會有桓雅文?

白瓊隱用指尖彈彈她的手,輕歎一口氣:“似乎你沒弄明白我在說什麼。朱砂姑娘,咱們桓公子在重蓮眼中算個什麼?我說的是,他會答應把房間讓給,我。”

“我看不出你武功很高。”

“你錯了。”

朱砂冷笑:“內力是隱藏不了的,除非你武功比宮主高。”

“我是說,我不會武功。”

“不會武功你還敢放肆!”朱砂惱怒,提刀指著他的脖子,“立刻滾出客棧,否則我殺了你!”

“白公子,不必和他們多說。”

這人的聲音我聽過。不是最好聽的,但一定是最溫柔的。他從旁邊的椅子上站起來,看也不看朱砂一眼,朝白瓊隱使了個眼色。

江湖中俊才豔麗代代輩出,憑一張臉、一手好功夫聞名於世的,不計其數。但是,表裏不一的也不計其數。外貌極端美麗性格卻極端偏激的,最著名的莫過於重蓮,弄玉。

但,桓雅文是真正的翩翩公子。

他癡情專一,心志難奪,所向之處,永遠是正義名門。

桓雅文是個磊落君子。所以,他必然與自己的兄長,以及重火宮為敵。

白瓊隱完全無視他,銀錠子在桌子上敲得邦邦響:“掌櫃的,這位姑娘說了,房子讓給我們,還不趕快備房?”

“這,這,公子啊,你和這位姑娘商量好再找我們,成嗎?”掌櫃哆嗦著,往後退了一段。

幾名武林人士在客棧產生爭執,受災最多的一定是掌櫃小二。

誰說客棧的人一定是懦弱無能的角兒?在腥風血雨中存活,他們其實最是機警靈敏。

我們幾人穿得都很平常,還加上個小女孩,卻給店小二發現,跑來,唯唯諾諾:

“這幾位客官,很抱歉,我們這裏已經滿人了……”堪比狗類的嗅覺,鼻子吸吸就知道下個人該不該對付。

“我們只打算在這裏吃飯。”

花遺劍剛一開口,桓雅文和朱砂都轉過頭。只有白瓊隱還在不耐煩地敲桌子。

“雪天?”

“林宇凰?”的92

幾乎同時出口。怎麼聽怎麼覺得朱砂這丫頭沒禮貌。當著我的兄弟,不叫副宮主,好歹都得叫個林公子麼。

司徒雪天加快腳步走過去,一臉笑容。“大聖人啊大聖人,我還當你真是病得下不了床了,竟這麼快恢復。”

“多虧了白公子。”

白瓊隱不買他的帳,瞥他一眼繼續敲桌,敲一下掌櫃抖一下。

桓雅文轉眼看向花遺劍,驚喜道:“花大俠竟也來了。”

花遺劍習慣冷酷嚴肅,拱手回禮:“花某正欲前往奉天。桓公子近來可好?”

“那正巧,我們也是去奉天。”

“那麼,擂臺上見。”

桓雅文笑道:“我不過是去那裏看看熱鬧,不打算參賽。既然遇了面,可否同行?”

白瓊隱這才停下動作,往桓雅文身上輕輕倒去。“雅文,當年溫采與你一同出行的時候,你是巴不得所有人都消失不見呢。原來,你不想和我睡。為什麼不早說?”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白公子,你不要說這種讓人誤會的……”

“桓郎,脫了褲子你溫柔如水體貼入微,穿了褲子就翻臉不認人,我好恨。”

朱砂從懷中直接掏出一個金錠,特闊氣地往掌櫃的面前一砸:“最後說一次,這房我要了!”

小二一瞅那金子,眼睛爆射出精光。欲前去抓錢,卻被掌櫃提了算盤拍了手。

我忙走上前去,收回金錠子:“朱砂,是誰先來的?”

“一起。”

白瓊隱道:“朱砂大小姐,打誑語也不是你這麼打的。整個客棧的人都看到你來搶我們的房。若是一起,我都讓了你這‘柔弱女子’。”

朱砂道:“你給我閉嘴!”

“既然是他們先,就不要搶。我們另尋一家。”

“瞧瞧,人家林公子多大方。你們蓮宮主也不像你這樣啊。唯女子小人難養也。”

朱砂舉刀欲砍,我一掌頂了刀,扯她到一邊,小聲道:“有多少人出來?”

“大半。”

“天,我的朱砂丫頭唉,蓮武功盡失,你們都出來了,他怎麼辦?”

“不會,若硬闖重火境,起碼得搭上百餘條性命,外加一個月時間。無人知道宮主失了武功。而且這兩年重火宮一向安靜,現在是英雄大會前夕,也不會有人想找我們麻煩。”

“你們出來做什麼?”

“這,恐怕不便透露。”

我頓時惱怒。的41

“你們是不信任我?”

“不是!”朱砂忙搖手,“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現在真的不能說。”

罷了。花有別樣紅,人心自不同。除了那狗屎運學來的青蓮花目,也不會重火宮的獨門武功。以我的身份,除了關心重蓮,似乎便不宜多管。

朱砂剛想再去纏掌櫃,我又攔住她:

“慢,你哪來這麼多銀子?”

“當,當然是宮裏拿來的!”

重蓮精神失常以後,重火宮內的財源一向緊缺,她竟這麼大手筆花錢。我蹙眉道:“原來這就是宮內銀子總不夠用的原因?”

朱砂微微一滯。

“朱砂,重火宮的事我無權插手。但你最好想清楚,重蓮可能永遠恢復不了神智,但也可能明天就恢復。你們就儘管亂來。”我走回花遺劍和雪天身邊,“我們另尋客棧。”

花遺劍大俠的名字不是擺著看的,跟著他有好日子過。福壽客棧,武昌最好的客棧;天字間,地字間,福壽客棧的上房之一。我們的。不過這樣算來,房間還是不夠,花遺劍去兄弟家住,留位給雪天與我。

天字間以白色為主調,是客棧裏最大的房,房內掛滿名家字畫,臨江而設,恍若人間仙境。地字間種滿翠竹,桌椅床櫃都是竹制,床頭還鑲嵌著翡翠碧玉,屋內還處處擺有假山盆景,反璞歸真。

雪天住天字間,我住地字間。

雖說這兩間房與金字間被並稱為福壽客棧上上房,卻都不及金字間豪華。

金字間是紅棕為主調,裏面灑滿了花。據說那是名副其實的“金”,從床到桌到椅到衣架等無一不是鑲金嵌銀。就連這屋裏的客人吃飯,都是用金器銀器。

如此奢華,住一晚上的價格都夠別人買一套平房了。

又有一說,能住金字間的人光有錢是不夠的。儘管如此,這裏還是有不少人搶著住。

所謂窮人求飯吃,富人脹破肚。人一有錢,什麼都想試試。別說是這種純粹浪費錢的房間,更離譜的事都有人做。據說長安有個暴發戶以前窮得要命,最大的願望就是吃個新鮮的燒餅,後來發了橫財,居然叫人去茅廁裏面挑蛆來吃,還美名曰那是營養豐富。噁心悲哉!

花遺劍剛來的時候,甚至想把我們弄進皇帝老兒才敢住的什麼金字間,我連連推辭,又聽聞金字間有人佔領,大擦一把冷汗。

他自己省吃儉用,對朋友可是沒話說的。知道我在重火宮待久了豐衣足食,所以專門把我弄到這種燒銀子的地方。的dd

實際上亂葬村出來的小毛賊子,睡著了給蚊子吸乾了血,估計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說到蚊子,我就想起了紅釘叔叔的浴室。

紅釘老怪、七殺刀和百催花每人都有一間浴室。條件都不怎麼樣,其中以紅釘老怪的最為惡劣。木桶小得像洗腳盆不說,一入夏,蚊子還特別多。

重蓮和林軒鳳都是愛乾淨的主兒——尤其是重蓮,身上香得讓人家以為他有奇怪的癖好,但我卻超級噁心。直到現在,每洗兩次澡,到第三次總是會一推再推。這毛病被無數個人唾棄過,實在是童年產生的陰影。

重蓮神智還正常的時候經常威脅我說,如果我不肯洗澡,就不要碰他。我每次都是笑吟吟地撲過去,在他身上亂蹭,把一身的汗臭都蹭到他的身上,還伸出腳丫子叫他幫我脫襪子。

我個人認為,男人的身上要沒點味道,那就不叫男人味。汗臭腳臭也是一種美。

只是重蓮吃過的苦不少,但怎麼說也是嬌生慣養來的,要他做這些事,實在是為難他。所以每次他替我脫了襪子擦了腳,我都打算獎賞他林二公子之吻一個,他總是會皺著眉頭,把我推翻。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4章

小的時候,我和軒鳳哥總是輪流去他們的浴室洗澡,每三次總是有一次會被蚊子叮得滿身包。每次洗澡完畢,身上總是癢得比不洗還難受。我使勁在身上抓,林軒鳳對我的態度是一年一個樣。

十二歲以前,我只要一抓身上,大呼絕世容顏給蚊子毀了,林軒鳳總是按住我的嘴,說如果把叔叔們吵醒了他一定會把我抖出去。如果逮著哪天他心情不好了,他甚至會非常失形象的在我美麗可愛的腦袋頂上狠狠敲下去。他如此欺負他小弟,我竟然沒往心裏去,在他飯里加幾條毛毛蟲就算原諒了他。

十二歲到十四歲之間,我抓身上的時候總是怒氣衝衝的,不會找他說話,他會主動問我,還去給我找藥。特別溫柔。所謂人性本賤,大概就是林軒鳳這個樣。

十四歲到十五歲之間,我抓歸抓,但不說話了。這時候我們只要一起洗澡,總是會不敢看對方的臉。這一年我總是後悔自己給他告白,到最後弄得兩個人都成了大紅蝦子。

十五歲以後,我只要一抓,林軒鳳就會特別殷勤地跑來,找出被蚊子咬的地方,輕輕含住,又是舔又是吸的,然後抬起那雙水霧蒙了的桃花眼,煽情得我血壓高升。無論我是被咬的哪里,他吸的地方最後一定會彙聚到我的兩腿之間。

那時候我倆已經有一腿了。當時只要一看到他,就會覺得世界都籠罩著幸福的泡泡。人也飛起來了。

現在總會想,如果林軒鳳回京師當他的四皇子,或許一切都會幸福安樂許多吧。

雖說掌櫃的說隔壁住了人,但我一個晚上都沒有聽到牆那頭傳來什麼動靜。

一覺睡到次日午時,門外敲鑼打鼓。

我翻身出去,客棧裏的人都走了個空。只有店小二在樓下匆匆忙忙地擦拭桌椅,眼睛還一直往窗外瞟。

我披好衣服下去,困得眼睛都睜不開:

“小二哥,外面怎麼了?”

“比武招親啊。”

我一呆。“比武招親?客棧裏的人都是去參加這個了麼?”

“不然公子您以為昨天我們為什麼漲價?”店小二擦得胡胡麻麻,“跟您一起來的司徒公子已經去看了。”

“到底是哪家姑娘,如此喜聞樂見?”

“誰告訴你是姑娘了?”

“莫不成還是一個公子?”

“您不會不知道杜炎是誰吧?”

“在下乃登封人士,對貴地瞭解甚淺,還望指教。”語畢雙手一拱。

“被杜郎所折服的,不僅僅是閨中少女,風情少婦,就連七尺男兒,也難逃其魔掌啊。咱們武昌有一句話,叫‘火中重蓮,武中杜炎’。杜郎的美貌,怕是尋常人都不要想比的。”

我差點沒給嘔死。

這江湖是怎麼了?誇獎誰的武功高,讚揚誰的容貌美,就一定要把重蓮拿來比麼?我看這武昌的七尺男兒臉皮怕也有七尺厚。

“對了,公子剛說是登封人士?那您肯定有見過重蓮?”說到這,忽然眼神一變,“還是說……”

登封原是一個小村,窮山惡水,更無奇景勝地,就仗著北面的嵩山,及嵩山上的恢宏建築揚名天下。

“在下出自重火宮。”

店小二一震:“花大俠帶來的人,果然是人中之龍。公子,那話兒是我們自己說著好玩的,千萬別較真。大家沒有見過蓮宮主,自然會把最好看的人拿來和他比……”

“沒事沒事。”我擺擺手,“我們宮主幾近隱退江湖,旁人的言論,對他毫無影響。”

店小二擦一把汗。估計心裏就在思量這重火宮的人是否冒充,這麼好說話。

我上樓叫閨女,她不肯起。我說外面有比武招親,據說是個美男子,比你爹爹還帥,我在門外等你。

我幾乎剛出門,她就出來了。

於是趕到招親場地。大紅幔布鋪了個平臺,臨河而設,中央寫著個“杜”字,周圍密密麻麻站滿了人。

才知道這杜郎也是世家子弟,老爹曾是武狀元,無奈在京師混得不好,回老家當官。杜郎天生是舞文弄墨的料,疑心病極重的杜老爹對他寵溺,不信任旁人,決定讓獨子找一個會武功的娘子或相公。

又聽旁人說,無論找的是男是女,都會送上價值連城的雙鳳戲月珠。

台中心站了個身材纖長的年輕男子。烏髮挽了一綹,在頭頂結成一個髻,一支細而長的蛟龍盤纏金簪橫插而過。輕紗架於其上,有那麼一點動靜,就會隨風飄揚,擦在若隱若現的面龐上。

這麼看去,或許真是個美人。

只是大老爺們,居然蒙著這種蓋頭一般的面紗,還弱柳扶風地站那裏等人上門求親。看他這個樣,大概他老爹是只打算把他嫁人了。

我抱著雪芝往前擠,想看個清楚。

杜郎他老爹在旁邊重重擊掌。

杜郎雙手牽起面紗,揭過頭頂。

我看呆了。

我旁邊站的公子也看呆了。

除了我們倆以外的人都爆發出驚天動地的起哄聲。

真是出乎我意料。

“嘖嘖,‘火中重蓮,武中杜炎’。重蓮之恥呀。”旁邊的公子把摺扇一收,歎息地敲著手心。

我一聽這聲音,就知道為什麼他和我有共鳴了。

“你居然把我扔在客棧,自己跑出來。”我回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司徒雪天回頭一笑,毫不吃驚:“今早我叫過你,你自己睡死過去了。花大俠說他有事,下午再來找我們。”

“他有沒有說是什麼事?”

“無。不過看樣子,應該和血鳳凰有關。”

“所以我們今天一天都得待在這裏看這個醜男賣藝麼。”

雪天嘴角一揚,遙遙扇柄:“你這話就不對了。其實你仔細看看那杜郎的容貌,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再加上天生柔弱典雅的氣質,在這粗漢聚集的江湖之地,確實稱得上是第一美男子。”

莫非是我天天面對重蓮的臉,看誰都覺得相貌平平?這杜炎清秀是清秀,但也就是清秀了。怎麼好跟重蓮比?

“但要跟蓮宮主比,那就真是恥辱了。”

真是道出我之心聲。

不過,倘或重蓮真要出現在這裏,旁人哪還有精力去起哄。估計會起哄的也就我和雪天。

“對了,你的寶貝上凰今天話怎麼這麼少?”雪天以再正常不過的口吻說著,指指雪芝。

我看著他。決定保持沈默。

“那個人這麼醜,林宇凰,你騙我!”雪芝開始往我臉上亂抓。我一把壓住她:“這已經是最好的,別太挑剔了。”

“重上凰,這名字其實比雪芝好聽。”

“嗯,我這麼覺得。”我麻木地看著前方。

武昌春柳隨風搖擺。

杜郎輕輕含笑,把面紗蓋住。雖說優雅得體,也有些女氣,但客觀來說,確實有一副好皮囊。

接下來,比武開始了。

最後剩下的人,就是他的郎君或娘子。

因為人數沒有限制,所以臺上亂成一窩蜂。

習武的女子原不多,外加這杜炎備受男人歡迎。不少肌肉精壯的大漢為他打得你死我活,頭破血流。看看杜炎那個模樣,嫵媚得連女人都自歎不如,在床上必定軟玉溫香,風情萬種,外加他老爹送上的豐厚嫁妝,也難怪有這麼多人不要命。

一聲蕭響,楊柳春風。

幾乎是一道光,一縷絲。

有人足尖輕點,踏過眾人的肩與頭,落在紅台中央。

風過之處,清香暗度。

人們幾乎還未看清那人是男是女,就有人沿台狼狽地滾落,僅是因為那人手中玉簫轉瞬一刺。

這一襲白衣,這一身輕功,即便別人認不出來,我是認得的。

四下變得安靜。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那個人的身上。並不僅僅是因為那快到讓人暈眩身法,更多的,是攻擊對手時的動作。

若說他是男子,從來沒有哪個男子的動作會如此輕靈虛飄;若說她是女子,從來沒有哪個女子的動作會這般俐落陽剛。

我想,在場定有不少人花很長時間去判定他是男是女。

但我知道這人是個女子。她有一雙極其美麗的眼睛,嫵媚卻不柔弱。她的身材婀娜玲瓏,但個子很高,肩膀很寬。

按常理來說,這樣一個女子失去了女人的嬌柔,不會好看。

但事實令人匪夷所思。

血鳳凰美麗得驚人,甚至,風華絕代。

她的動作不僅快,且優雅。

玉簫上的鳳凰不斷閃爍著金光,她的衣袂飛揚。

剎那之間,她已擊落七八個人。

參賽的男人們意識到她的威脅,相視片刻,心有靈犀,一起朝她進攻而去。她左攔右擋,遊刃有餘。

直到所有人都圍著她時,她似乎玩得累了,足下一點,旋入高空。

再落下時,人群像被重物擊中,重重砸在地上。

即便如此,我仍覺得她沒有使出全力——這樣一個內力深厚的人,竟沒有使出任何武學門派的招式,從她的動作來看,也察覺不出修煉過什麼心法。

“這個血鳳凰不簡單。”司徒雪天喃喃道,“對付這麼多人,竟然都不使出任何招式,還打得如此輕鬆。你是習武之人,應該比我清楚,每一個動作都要壓抑住修習心法的痕跡,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這樣的武功,其實完全可以在名門裏混出頭臉。她何必要隱瞞自己的身份偷盜?”

“我覺得她的武功應該不止是我們猜測的這麼簡單。她的殺傷力很大,但和她步伐的穩健程度不成正比。她理應是身經百戰之人,而且,有故意收斂的痕跡。”

“怎麼說?”

“你看注意看她的大腿和膝蓋。”

我盯著看了許久:“她在壓抑自己的動作幅度。”

“原來她不肯與花大俠迎面交戰,或許不是因為打不過。”

“只是怕暴露身份?”

“正是。”

就在這個時候,紅臺上最後一個人已經被血鳳凰一腳踹下去。

武功高低不同,即便是使出基本功夫,也會截然不同。她的每一個動作都配合得恰到好處。

正宗的武學就應該是這樣的——看過血鳳凰的身手,總是會有這種想法。

她的玉簫一挽,劃了個圈,回收,瀟灑俐落。

她朝杜炎走去。

倘若不是她走過去,恐怕在場的人早已忘了這個第一美男子。

杜炎眼中露出的感情相當複雜。

像是恐懼,又有些害怕。只是,不甚明顯。

杜老爺看著她,亦是用同樣的目光。

但是,她繞過杜炎,連個正眼也不給他,直接用玉簫指向桌面上的雙鳳戲月珠——

“我只要這個。”

時間像已凝固。

杜家父子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所幸杜老爺反應快,知道眼前的人不好得罪,笑意滿盈地說:

“這位姑娘,這是結婚禮物,不外送的。”

“一,把它給我。二,我娶了你兒子再殺,它是我的。自己選。”她淡淡說。

一個漂亮姑娘揚言要娶男人,這話實在滑稽。

只是,沒有人笑得出來。

不少人認出了她。

血鳳凰說殺,那就一定會殺。

“好好好……那姑娘可以盡情帶走,恭喜姑娘。”

杜老爺練得一手好功夫,所以深知這個女子的威脅。

但他的兒子並不知道。習慣被人寵愛,何時受過這等委屈?杜炎攔在她的面前,雲淡風情地笑:

“姑娘是江湖中人,理應深知江湖道義。”

杜炎看去少說也有七尺三四,但這一下跟血鳳凰比起來,竟也矮了一截。

上次她站在我面前,竟未發現她有這麼高。

“好吧。”血鳳凰上挑的眼睛微微一彎,像極了天山雪狐。

我聽見身邊人在輕輕抽氣。

只是,她是一朵毒花。花開越豔麗,越致命。

她手中的玉簫剛一抬,我幾乎就能看到杜炎喉嚨被戳穿的慘狀。雪天同樣察覺,只是來不及說話。

我扯下雪芝身上的鈕扣,彈出。

鏗的聲響,血鳳凰手微微一震,後退一步。

她愕然回頭,四下張望,最後大聲道:“林宇凰!給我滾出來!”

我還不知道,自己的名氣居然如此之大。在她叫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不少人開始驚詫。

雪天看我一眼,立刻別開視線。雪芝想要說話,被我捂住嘴巴。

只是我覺得有些怪異。在我印象中,這個女人一直端莊高雅,怎麼今日如此冷酷乖僻?

莫非她是雙重性格?

這一點,和我的寶貝蓮花以前還蠻像的。

“林宇凰,我知道你在這裏,滾出來!”

眼見她要動手,我想到底逃不脫,只好將雪芝交給雪天,飛上紅台。

我在她面前站穩,雙手一拱,笑道:

“姑娘如何稱呼?”

場地又安靜了。

血鳳凰竟然也笑了,不過笑得我寒毛直豎。倘或把她那個面紗揭掉,或許稍好。

“你自然認得我。”

“姑娘容貌傾城,叫在下如何忘記?”

話一說完,迎面一個漏風巴掌,驚天響亮。

我尚未弄明白,捂著脹痛的臉,詫異地看她。她甩甩手,淡然道:“還有什麼話要說?”

我確定,這女人是瘋子。

她叫我上來,又不說要做什麼。我誇她漂亮,她居然打我。打了不說,還要我說話。

她腦子有問題麼?

如果她不是女人,如果重蓮不是神智混亂,我一定會沖過去,扯了她的面紗,叫一聲我的寶貝小蓮花,再當眾強吻她。

我討厭面容豔麗但暴力蠻橫沒大腦的女人,不多浪費時間在她身上了。

“姑娘如果不願嫁人,就不要嫁,何必出手傷人?”

“我今天就殺他!”

說罷她就要衝上去,繼續用她的玉簫刺殺他。

我連忙攔在她的面前,笑道:“別別,姑娘心地善良,何必做這樣的事呢。”

血鳳凰暫時沒有動靜。倒是可憐的杜郎,被嚇得幾乎哭出來,實在楚楚可憐。我同情地看他一眼,卻在回頭的瞬間,又挨了一個耳光。

我真的要生氣了。

她的脾氣真的比朱砂還要暴躁!

最起碼人家朱砂只是吼吼,並不會動手打人啊。

“小丫頭長得挺漂亮,怎麼打起人來這麼殘忍啊。你爹娘怎麼教你的啊。”我壓抑住怒火,捂著臉。

很想一巴掌給她抽回去。可是,打女人不是我的作風。

“誰叫你不躲?”

“雖然在下不知姑娘為何心情不好,但對於姑娘脾氣,在下是可以承受的。”我裝作委屈又不想表現的模樣,特有感情地看著她。

她那抽人的速度,我能躲嗎我?

誰知,這強悍的女人竟然甩出一句驚天動地的話:

“你再看他一眼,我連帶你一起殺。”

娘唉~~

她這哪里像一個冷血殺手說的話?根本就是耐不住相思又彆扭不肯表現的妒婦!

我正想再接一句什麼,她忽然看了我身後一眼,湊近一些,飛速說:“小心你的小命。”

然後,一個飛身,消失了。

我剛一轉身,就看到跳上臺的花遺劍,反應飛快,指著血鳳凰消失的位置:“那裏那裏!”

花遺劍做事一向乾脆,二話不說,飛天跟去。

我跳下高臺,揉著臉,鬱悶地看著雪芝和雪天。

“猴屁股。”雪芝說。

“今晚大概會腫。別嚇著孩子了,雪芝跟我睡吧。”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5章

夜。

福壽客棧。

這段時間一到晚上,總是喜歡喝一罈子酒。可惜傾壇飲之,難知其味。二二糊糊地往廊柱上一靠,不過多時,懷中的罈子也捂成了熱的。

放眼望去,樓外燈火瑩瑩,朱戶萬重。

我左邊的天字間燈亮著,雪芝那丫頭的身影在窗紙上晃上晃下。我輕摸自己的臉,疼得齜牙咧嘴。

才想起不少百姓傳說,金字間價格漢口第一,但從未留空。可瞥一眼右邊,裏頭一片漆黑。

碰巧小二走來,我朝他大聲說道:“小二哥,這隔壁怎麼不住人的?”

店小二賊眼一掃金字間,笑道:“這房是有人訂了,可是這個倍數。”說完伸出三根指頭。

“訂了又不住,豈非浪費錢財?”

“那位客官只交代了任何人都不可以進去,其他的小的不清楚。”

“這世道,有錢人還真不少。”

“看那姑娘的打扮,還真不像是一個有錢人。”

“哦?還是個姑娘?”

“是呀。那姑娘長得挺秀氣,說話聲音也很小,一身素衣,就是這裏袖了個白色的狐狸,還是三根尾巴的。”他指指自己的小腿褲管,“狐狸雖小,卻打眼得不得了。我還很少看到這挺特別的……”

“等等,你說,這裏有狐狸?”

“對啊。”

在手臂上刺白狐,這樣的事,我想應該不會是重複。

那姑娘是天山的人。

天山上的人,可以說是整個武林中最神秘最低調的群體。關於天山的消息,一年能有個一條那算奇特無比。

天山煙影城,一宮三觀五門二十八樓,具體位置何處,何時出現,無人知曉。但對於天山的標誌,那算人盡皆知。

總有說法人分三六九等,但像天山這樣貫徹得徹底的門派還真是少之又少。

狐狸是天山人士的標誌,出自二十八樓的人,標誌為一尾靈狐;出自五門,為三尾妖狐;出自三觀,為六尾魔狐;出自獨宮,為九尾天狐。主子繡火狐,下屬繡雪狐,最高級別自然是九尾火狐。

但出現在江湖上尾巴最多的狐狸只有三條,還是白色的。出現歸出現,也就只是出現。有人見過了,也未見其掀起波瀾。

正因為神秘罕見,沒有人會忘記天山。又因為太過低調,沒有人提起天山。天山人還真似一座大山,站在那裏,誰都知道它是誰,但誰也沒心情多關心它。

天山的實力無從估量,有人說它才是武林的真正第一大派。也有人說,實際天山根本不能算門派,因為從那裏出來的人,沒幾個會參與江湖紛爭。

當然也有不少人說,天山的“見尾窺級”一說不過謠言,實際煙影城真是煙影,一宮三觀五門二十八樓,還有九尾天狐云云,根本不存在。

可是如今,竟真有刺三尾妖狐的人出現。

小二說一說的,眼睛也慢慢睜大:“這,這……”

“小二哥,這沒什麼好驚訝。有很多人為引起別人的注意,總會做一些奇怪的事。”

最後一次聽說天山的消息是在一年半前,似乎是說有繡單尾白狐的人背著大包袱,自北向南趕去。有人在野外將之攔截,為其擊退。僅此。

這樣無趣的消息,居然傳到了重火宮,這就是所謂神秘感的威力。

小二寬心了些,我亦對其興趣不大,幾下將他打發走。

碰巧夜晚雲朵一飄,露出半個月亮,瑩白的光芒照在金字間的窗紙上,然後我發現自己真的喝醉了。

我看見一把劍的影子,就在那窗紙上。

而且,還是一把騰飛的劍。

但我只眨眨眼,它就消失了。

頓時毛骨悚然,晃晃腦袋準備回房休息。

結果我走揹運,樓下一陣笑聲傳來。清爽卻妖嬈,再次激得我冷汗直流。

我從走廊上探頭下去。

寬敞的庭院中,一個頭系白緞子的少年坐在走廊上,對著一個敞開的房門說話:

“你呢,膽子永遠這麼小。這不敢提,那不敢提,當初是用什麼勇氣睡我的?”

這個說話的調調,我是想忘都難。

“在下不過覺得這樣不妥,並未限制白公子。若公子不滿意,自可離開。”裏頭那個聲音,一聽又知道是什麼人。

桓雅文那樣溫文儒雅的公子都無法忍受的人,估計也就只有白瓊隱。只是我一直不明白,這倆人性格差距那叫天壤之別,如何湊到一塊去。

“好了好了,你身子尚未恢復,別給再氣出病來。堅持到天山,你就可以解脫了。”

“多謝公子。但在下最近覺得身體尚好,其實可以不用趕那麼遠……”

“尚好是不可以的,一定要痊癒。”

裏頭沒有回答。

“你不用感激我。我是在替自己著想。”說到此處語氣一轉,“桓郎如果恢復不好,如何與我共度春宵?”

“你……”

笑聲又一次傳開。

我悄悄酒罈子,對底下說道:“樓下的公子,我剛才聽你提起天山,不知是哪一個天山?”

“桃源仙境,煙霞萬重。這小小的江湖,又能有幾個煙影天山?”

“公子可認識天山之人?”

“天山神宮,三觀風雀、鬼母、紅裳,五門飛鏡、天狼、九離、百鳥、寒水,二十八星宿樓,主子從屬,上上下下也千百人了,你是想問哪一位呢?”

“公子認識哪一位元?”

“都認識。”

我一愣,哪知他又補充一句:“不過他們不認識我罷了。”

“這也很厲害了,這些個名字我都記不全。”

“那是你腦子進了水,和我有何干係?”

“聽閣下的口氣,似乎知道裏頭住的人是誰。”

“當然。”

“請問……”

他搖搖手指:“不可說。”

我頓然發現,這白瓊隱是個不怕死的主兒。

在江湖這個魚龍混雜之地,膽敢口無遮攔的,只有三種人:瘋子,武霸,尋死之人。

看他哪個都不像,絕不簡單。

“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四件事。”白瓊隱懶懶地靠在廊柱上,“第一,有幾個天山人是不會在身上弄狐狸刺繡的。”

我還未接話,裏面的桓雅文便探頭說:“白公子,前幾日我問你血鳳凰是否屬於天山風雀觀,你沒有回答,現在算是有了答案麼。”

“桓郎,您到底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

“我聽說風雀觀所有人的稱號都是鳥名。”

“誰說的?風雀觀的尊主的稱號就不是鳥名。”

“百靈不算麼?”

“是白翎好不好?”

“原來如此。我還道是百靈。”桓雅文脾氣也忒好,淺笑道,“白公子不說也無妨,我不過隨便問問。”

白瓊隱總算曉得回頭看我一眼:

“第二呢,就是一盞茶前,金字間住了個人,最少有六根狐狸尾巴。”

“怎麼可能?有人我不可能察覺不到。”

“林公子,這世界比你想像的大得多。”

這姓白的大概不打算積口德。我雖驚訝,但實在不願意在這臭屁的小子面前表露,於是兩耳自動關閉,淡淡說:“天山的人來這裏做什麼?”

“我又不是他們,我怎麼知道?”白瓊隱道,“不過,我想答案不出六十日就會揭曉。”

“哦。那第三件呢?”

“第三件,你跳下來前,金字間裏只剩了個三條尾巴的紅狐狸。”

我連忙回頭,腳都還沒抬起來,白瓊隱便又道:

“最後一件——現在,金字間裏一條尾巴都沒了。”

我回頭看著他,大有被耍提刀滅口之欲。但江湖宵小多了去,兩袖清風才是明智之舉。

匆匆與他道別,躍回樓上。

不過,倘若他說的是事實,我可真的鬱悶一下。雖然托狗屎運之福,我學會了全天下最強的武功,但因為內力不足,自身本事也不過是江湖上流。要達到重蓮失去武功前那種水平,估計沒個三五十年達不到,甚至根本達不到。我媳婦兒生來就是天下第一的命。

說到內力,我突然想起雪天給我說過的兩個強人。

其中一人天生內力渾厚,非常人所能匹敵,無奈物極必反,他從小就無法修習一招半式的武功,後來他的父母為保護他,將他藏在深山老林,也不知是否給野狼叼了去,反正毫無音訊。

另一人是個女子,和前者恰巧相反。她的資質相當驚人,可以在一個月內學會十三種武功,但因體質問題,內力淺薄到幾乎沒有,所以結果一樣。父母怕她惹事,將之送離。

有人說,把這兩個奇人綜合一下,第二個重蓮就產生了。

晃到天字間門口,看到重雪芝的影子,她手握花枝,以花枝為竹枝,狠狠朝手無寸鐵的司徒公子身上抽去。

我大驚,破門而入,看到雪天一副甘之若飴的模樣,欲搖頭退去,被雪天攔住。他大抵交代一下,花遺劍明日清晨會與我們回合,我點點頭,又和他提起天山的事。雪天說白瓊隱十有八九是在拿我開玩笑,天山的人要有這麼容易出現,它就不叫天山了。

自從有了雪芝,睡覺總是不安寧。這孩子個子沖得特快,一長身體就亂踢被子,還常常說一些莫明其妙的夢話。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她半夜大吼:“林宇凰,你這不仁不義的逆賊,早日降服在重女俠的手下吧!”從那以後我就下定決心,等重蓮清醒,我一定要強烈要求讓奉紫跟我姓。

被雪芝折騰多了,習慣成自然。天還未亮,我就被街上敲鐘的人吵醒。扯住棉被,蓋頭,輾轉反側,無法入睡。

我披了件衣服,帶子也不系,傻愣愣地坐在視窗,忽然看到對面高聳的武昌客棧。想起前幾天朱砂和我說的話,於是躍出視窗,飛簷走壁,幾下躥到武昌客棧的樓頂。

街上冷冷清清。

當鋪和茶館條幅上的字跡風情酥軟,迎風抖動。

我沿著房頂走去,將瓦片一塊塊掀了開,終於找到朱砂所待的房間。看到她睡得比死豬還沉,想起她與白瓊隱爭得面紅耳赤的模樣,我苦笑著,蓋住瓦片,欲離開。

但就在這時,後院中傳來簌簌的響聲。

我輕輕爬過去,看到一個身穿土色衣服的男子從茅廁走出。這個後院裏有兩個茅廁,光看外表就知道,這人上的這一個,絕對比另一個臭上十倍。

而樓下這個人,呆滯的表情,重得幾乎將眼睛蓋住的單眼皮,不是硨磲是誰?

沒想到這一回重火宮的人出來,還不是小範圍的。只是,前幾個客房都已占滿,硨磲會睡在什麼地方?

不出多久,我就聽到瓦片下傳來開關門的聲音。

我僵硬了片刻。

硨磲和朱砂,何時到達了這般水乳交融的境界?

我一動不動,等待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將瓦片再次掀開。

朱砂依然維持著剛才的睡姿。

硨磲不在了。

不過多時,樓下又傳來了聲響。

這一回走出來的人是琉璃。

然後他重複了硨磲的工序。這一回瓦片沒有放下,琉璃拱進了朱砂的床腳。

我匍匐前進,跳到茅屋後面,撥開稻草,見裏面沒人,才推門進去。

果然被我猜中。裏面臭得我幾乎無法呼吸。尋常人在這裏待久了,估計早已窒息而亡,哪還有閒情蹲下大小解。

我捏住鼻子,看看裏面的設施。

一個糞桶,一堆看似不大乾淨的稻草,一把掃帚。

我提起掃帚,撥了撥稻草。

裏面除了稻草,還是稻草。

終於面對現實,看向那糞桶。裏頭裝得滿滿的,像是輕輕一推,裏頭的汙物便會流瀉而出。

又用掃帚撥了撥糞桶。我意外地發現,裏面的東西是凝固的。於是推之,重得離奇。

使了內力,很輕鬆推開,揭開下頭的石板,果然別有洞天。

往下一跳,一個隧道。沿隧道而行,道路平坦,伸手不見五指。

但很快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

“這箱銀子你先帶回去。”

“是。”

兩個女人的聲音。前者相當陌生。後者一聽便知,海棠。

“另外,在英雄大會結束之前,把人領走。”

“是。”

“就這些事了,你走吧。”

“是。”

然後傳來腳步聲。我連忙貼著牆壁凹陷處站立,屏住呼吸。

海棠走到我身邊的時候,忽然停下。

我握緊雙手,更加不敢動彈。

她轉過頭,對裏面說:

“對於你的幫助,我都非常感激,並且以後會加倍償還。但如果閣下有別的目的,我想說的是,重火宮的實力,閣下應該很清楚。”

裏面一片安靜。

忽然,有個男子笑出聲來:“重火宮的實力?靠什麼?一個瘋癲殘廢的宮主,一個武功平平的副宮主,還有一幫不足掛齒的小鬼小丫頭?給你賞賜就不錯了,多漂亮的姑娘,話還是少一些的好。”

海棠的呼吸很快,但忍住氣,離開。

我從未見過這般景象。

重火宮確是在淪落。但我從不知道,如今宮裏的存活,竟要依賴外力,還要受到這等屈辱。

我再往前走了一段,裏面是一個暗室,光潔的地板,中間一個香鼎。

香鼎兩側站滿了人,盡頭的座位兩旁又站著一男一女。座位上的人被煙熏得完全看不清,但他身著紅衣,相當明顯。

那香鼎旁站的男子一身水藍,女子一身素白。

接下來,座位上的人和那男子說了一句話,我頓時就停止了呼吸。

這簡直令人無法相信。

我後退一步。

裏面有人大聲說:“什麼人?!”

剛想逃跑,忽然就軟下來,跪在地上。

眼前的景色搖搖晃晃,迷迷糊糊。我看見那白衣女子朝我走來,面容還未看清,我就已經失去了意識。

恢復清醒時,我仍在那個暗室中。

香鼎的獸角就在身旁。

煙霧繚繞,盈盈籠罩著眼前的人。

背上是冰涼,胸口是冰涼。

背下躺的是地板,胸前垂落的是發。

烏黑而長的發,一絲絲纏繞著我。女子的胴體沉浸在霧中,似一朵綻開的花。她坐在我的身上,輕輕地擺動腰肢。的3d

沉睡了多年的欲望,一點一點被喚醒。

水中的月,霧中的花。身體之間的交流,溫柔而模糊。

她扶我起來,摟住我的頸項,指尖在我的蝴蝶骨上按揉,一次比一次用力,像是往裏面注入什麼東西。

清晰的疼痛,我卻無心關注。只剩貪婪。

她身上的味道令我懷念。

懷抱著她,竟有抱著舊人的感覺。

霎時間我想起了數年前的事。

一個清池,數隻紅蓮。

月影被水紋打散,淩亂地像初秋繽紛的落花。

一雙深紫的眼睛,一彎淡雅的笑。

重蓮一身輕衣,足尖點過蓮池朝我飛來。軟軟的風,揚起他軟軟的發。

他側頭吻我的模樣,想來是今生都難以忘懷。

兩人的身體融合成了一處。香鼎的味,還是她的味,也難再辨清。

眼睛有些模糊,我輕輕吸吮她的唇,小聲地喚著他的名字。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6章

一覺睡醒,發現自己已經回到福壽客棧。前一夜在武昌客棧暗室中聽到最關鍵的一段話,我竟然一點也記不住。那個女子與我纏綿的過程,我也不過記得些許。

只記得香氣環繞,煙雲寥寥。朦朧如同夢境。

被擁抱的人,更像是重蓮。

剛起來沒多久,花遺劍和司徒雪天便來喚我出發。

我向他們請了假,飛速趕到武昌客棧。

客棧門口熙熙攘攘,我擠了好一會才上了階梯。碰巧迎面走來一個紅衣姑娘,頂著濃濃的黑眼圈,懷抱一個大箱子,行步如風地沖下樓梯。

我一掌打在扶手上,攔了她的去路:

“朱砂!”

“啊。”朱砂立刻止了腳步,收緊抱箱子的手,“林,林公子?”

我站著不動,眼也不眨地盯著她。

她似乎也發現自己失常,乾咳兩聲:

“林宇凰,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還是盯著她。

“你要不說話,我走了!”

我嘿嘿笑了兩聲,把她拖到一邊:“朱砂丫頭,我可什麼都沒說。只是大清早地聽說城裏鬧賊子,叫你提防提防。不過看你這樣,似乎已經準備離開。嗯,昨夜可睡得好了?”

“很好。”

“真的?”

“真的。”

“我暫時回不去,你要先回去的話,看好我的寶貝閨女,還有我的媳婦兒。”

“好。”

一個一向缺乏耐心的人突然如此好脾氣,真是三九天裏桃花開。

“你呢,也要注意身體。不要為了節約錢就餓了肚子,知道麼。”

“好。”

“不過,血鳳凰給的銀子也不一定夠開支,所以還是不要太浪費……哦,箱子裏的銀子清點過否?”

“五千兩黃金,足夠用了。”

“原來如此,那你們要小心花遺劍。他可不是省油的燈。”

朱砂不說話了。

“如果被抓著也沒關係,記得來通知我。千萬不要讓他靠近蓮,保護好他,知道麼。”

“你……”

我笑眯眯地看著她。

“你,你……”

“我,我,我怎麼了?我不知道的事還有多少?”

“林宇凰,你先不要急。我們這都是為了重火宮好,我們能有什麼辦法啊?”

“如果有一天,他們叫你把你們的殘廢宮主殺掉,換回重火宮原來的地位,你照做了,也算立了大功。”

“我怎麼可能拿宮主的性命開玩笑?沒了宮主,重火宮也就等於不存在!”

“告訴我所有事。”

朱砂的嘴唇有些乾裂。

“自從宮主精神失常以後,重火宮不斷有人離開,投靠別的門派。去年,十多個弟子組織起來,趁宮主發作的時候帶著大量錢財逃跑。沒人願意服從上面的指揮,長老也無心插管宮內的事。”

“嗯,然後。”

“溫孤長老告訴我們,只要是血鳳凰的事,我們一定要幫忙。她會給我們銀子。”

“然後。”

“血鳳凰行蹤不定,我們連她相貌都沒看清楚過。每次給了我們銀子後就離開。”

“淩晨時,似乎不止是她一個人在。”

“昨天是唯一的例外,來了很多人。也不知道那些人給我們熏的是什麼煙,回來以後人的相貌都全部忘記了。”

人的相貌我根本就沒看清楚過,不能算忘記。但那個女人不知道在我身上弄了什麼東西,腰酸背疼不說,心裏明明知道那段話有如何重要,可是,就是無法記起。

看來看去,朱砂也算是被蒙在鼓裏的人。溫孤東泰是個智者,而且對重甄重蓮也算是丹心如故。最重要的是,據說這幾個長老裏,他的年紀最大。到了這個年齡,就算扔一個扒光衣服的黃花大閨女在他面前,估計他都沒什麼反應。做人最基本的樂趣都沒了,哪還有力氣勾心鬥角?

總的說來,事情沒我想得那麼糟。

放走了朱砂,回到客棧,覺得有必要去打聽一下名醫的消息。這樣下去消息傳開了,重火宮一定會被所謂正義的人士夷為平地。

從司徒雪天那裏聽來兩個名字:行川仙人,白瓊隱。

行川仙人並不是大夫,但只要滿足三個條件,他就一定會出手救人。一旦出手,便一定能讓人痊癒。甚至說,他可以站在雪山頂上聽說南海有一個人生病,只要知道病人的發病時間,他都可以推斷出病種,找出丹藥,讓那個人完全恢復健康。

聽去非常匪夷所思,但凡事不可能空穴來風。

只是這兩個大夫,相當於只聽了一個。因為行川仙人的三個條件是:

一,不要帶死人找他。

二,不給戰傷的人治病。

三,找到他。的a0

他的真名和模樣都沒幾個人知道,更不要提他的所在。

江湖上神秘的人有太多,不要說找到他們,甚至他們的存在是否無聊人的捏造,都無法肯定。

倘若不是親眼見過白瓊隱,我更願意相信這樣的人是捏造的。

一個擁有非凡治療能力的神醫,竟只是一個少年。

白瓊隱不輕易給人治病,或者說,根本不給人治病。儘管他自詡為大夫,可他沒有一點大夫的品操。

人家請他治病,他一定會說,我給人治病,結果通常有兩個,一是藥到病除,一是藥到命除。你還要治麼。

到這個時候,一般求醫的人都被嚇跑了。如果再堅持的,對方是個男人,如果還是個美男子,他的條件一定是上床,他還是下面那個。

如果是女人?的ec

他是個男的,但他討厭女人。一切女人。尤其是美麗而高貴的女人。異性相吸這個詞在他身上行不通。

白瓊隱是個怪人。

他與梅影教主桓弄玉,以及弄玉的情人溫采交好。數年前,弄玉在烈火中慘死,翌年溫采在京師逝世。有情人終不得相守,無數人聽了垂淚的故事,白瓊隱沒掉半滴眼淚。

溫采死後,桓雅文患上重病,白瓊隱替他治療期間,天天冷嘲熱諷,亦無一絲同情。

桓雅文逐漸康復後,某一日站在京師的某個橋上,看了看河水,身上的衣服稍微飛了飛,估計那景象有點傷情,但見多了生死離別的白瓊隱居然大哭起來,還撲過去把眼淚鼻涕都擦在桓雅文身上,十足像個三歲小孩。

這樣的怪人,實在難找。

但我遇到他了。而且發現他的表現與司徒雪天所描述的差不多。於是,我立刻就追到客棧去找他,結果一朝掌櫃的打聽,白桓二人早已趕往奉天。

於是,加緊速度,趕到奉天,不過短短半個月的時間。

武林中任何事情都可以蕭條沒落,唯獨英雄大會傳之不朽。

奉天客棧中,人來人往,挨挨擠擠。

當年我與重蓮、四大護法,以及重火宮的隨從一起來時,看到形形色色的人,五花八門的兵器,實在是鄉下人進了城。重蓮待在重火宮,深居簡出,遇到這等情形,竟無一絲訝異。當時他跟我解釋這些個人從哪里來,屬什麼門派,耍什麼武器,修什麼心法,使什麼招式,分外耐心細緻。我聽後拍拍他的肩,說出來混過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樣,目光遠大。他沒有回話,只是對我微笑。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當時他的談吐風雅,眉眼深沉,舉步投足間都透露著一代梟雄所擁有的氣概與豁達。

江湖更替之速果是尋常人無法想像。如今再到這裏,人群中儘是一張張陌生的臉龐。

有人說,最大的失敗,莫過於成功後失去快樂。

重蓮幾度笑傲武林,稱霸天下。可流年似水,稍縱則逝,舞臺已是別人的舞臺,天下已是別人的天下。

一世異朝市,江湖無情。

但人人都知曉,在這無情的江湖中,海闊從魚躍,長空任鳥飛,卻是快意酣暢。

參加英雄大會,就一定會到奉天。

到了奉天的英雄,就一定會住奉天客棧。

在金秋時分,英雄大會前後,再是江湖上的北斗泰山,來了這裏也就只是諸多客人的一個。

奉天客棧上房有五間,往往都會被幾大正派的掌門霸佔。客棧原為崆峒包辦,作用就是給這幾個大派撐門面。

而花遺劍這種混出頭臉的人,又是正義之士,和正派的關係鐵得很,自然也少不得他的地盤。

花遺劍參加英雄大會,多數能夠拿點功勳回來。所以,往往客棧的上房安排會是以下幾人中任意五位:

崆峒掌門,武當掌門,少林方丈,峨嵋師太,蜀山掌門,華山掌門,花遺劍,靈劍山莊莊主。

如果掌門不來,可以自動替換為大弟子二弟子三弟子等等。

到場的人有很多,邪教中,青鯊幫和銀鞭門這類倒上不下的,只有寥寥數人。像採蓮峰和金門島這類慢慢被前浪推翻的,已經毫無蹤跡。

其實金門島開始並非邪教,就是島主衛鴻連和武當前掌門鬚眉勾結做的醜事被揭發,一個拖累了門派,一個被踢下臺,遺臭萬年。

正派和中立的占多數,新興崛起的門派數不勝數。

而我在人群中,總算看到一個認識的人。但看了以後,我希望自己沒看到——長了七根指頭的靈劍山莊莊主。

我和司徒雪天對看一眼,異口同聲道:

“這人還沒死?”

看來他又用那根三寸不爛之舌欺騙眾人,掩蓋?子的真相。指不定,還又推到了重火宮的頭上。

樓七指正和峨嵋掌門慈忍師太聊天,不過多時便發現了我。

人群中很吵,不知道他跟那些人說了什麼。但他剛一說完,他的嫡傳弟子錢玉錦就沖過來,拉花遺劍和司徒雪天離開。

那速度,真不負他“玉輕燕”的美稱。

對錢玉錦不瞭解,但看那單純崇敬樓七指的模樣,該不是壞蛋。

單純的人常常壞大事,但一定不會做大壞事。

司徒雪天早知道樓七指是個什麼貨色,自然有所防備地站在原地,看著他們。

花遺劍不厚道,跟著去了。

不過他看樓七指的眼神也不大友善,想來聽說過點什麼。

司徒雪天小聲跟我說:

“放了大箱子的那一桌,是玉鏢門的人。”

“這個曾經到過,門主似乎姓應。”

“應卿為。他們的暗器和匕首是天下一絕。如果以後對上了,一定要謹慎。”

“嗯。”

“那一桌穿絲綢衣裳,大部分是女子的,是平湖春園的人。這個門派是前年才創立的,她們靠經營茶館酒樓飯莊出道,武功並不高,這一回來,應該是贊助英雄大會,博得名聲的。”

“嗯。”

“那一桌拿鉤子和齒輪的,是南客廬的人。‘七魂碎滿輪,六魄落銀鉤’,說的就是他們老大?悠延。”

“他很厲害?”

“ 他原本是少林弟子,後來因為和女子私通被方丈處罰。實施杖刑的弟子剛好與他有私仇,把一百杖加成五百杖,打去了他半條命,又把他綁起來扔到後院,餓了四天五夜,他回寺的時候方丈非但不同情他,還斥責他幾句,他妄圖暗殺方丈,被人捆在麻袋裏,扔到路邊,又讓人賣到了波斯去。回來的時候,他的左眼和右手都沒了,用齒輪和銀鉤代替。然後他結合了少林武功和銀鉤秘笈,研究出獨立的武學招式,自立門派。單則易折,眾則難摧,有人跟隨後,他越做越順。開了賭場,發了大財,天天大魚大肉女人環繞,倒是比以前要逍遙自在得多。這樣的人,你看如何?”

“很可怕。”

“沒錯。所以這裏的人武功再比他高,都會忌他三分。他自己放話說過,只要給他銀子和女人,他肯殺親爹,奸親娘——當然,他爹娘早死了。”

“當初他寧為雞屍,不為牛從,這會又人性泯滅,何以如此矛盾?”

“正是因為矛盾,才會可怕。你永遠不知道他下一刻會做什麼。”

“這樣的人,竟然配了如此文雅的名字。”

“沒有人叫他真名的,大家都叫他缺右眼。”

“這不是詛咒別人兩眼都瞎掉麼。”

“那有什麼辦法?誰讓他不叫曲左延?”

我看一眼曲悠延。他正用左手抓雞,右手上的鉤子唰的把整只雞撕成兩半,一口咬下去,滿嘴是油。接著一杯酒下肚,喝得好不暢快。

再看看那幫肅靜吃豆腐的少林弟子。

他以前曾經也是他們之中一員。無法想像。

但那些和尚吃齋念佛,卻一如既往,清寂中帶著點高傲。也不知是否我太敏感。

以前和重蓮來的時候,我曾經無比鬱悶地抱怨說,所幸這些名門高師只包下客棧,沒有限制大會。否則,像我們這些扣上邪教帽子的人怕再沒機會踏進奉天半步。

重蓮笑笑說,這些不用擔心。有我在,誰都欺負不了你。

那表情,那調調,真是溫柔得春水都要自慚形穢。

跟在身邊的琉璃冷哼一聲,說:正教邪教一家親。

我不是很懂,問重蓮是什麼,他也不說。

後來知道,原來那些名門中,多少有幾個關鍵人物甚至整個教派是和邪教有勾搭的。邪教發展起來那得多快呀,吃喝嫖賭劫鏢搶綁無惡不作,總比那些個燒香拜佛的和尚賺錢來得快。而且在這樣一個混亂的年代,強者就是老大,官府擺那看的。於是正教裏有些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要錢我要名,誰也不干涉誰。暗地裏幫一把的,還可以分贓。

那時我還沒成年,就知道傻兮兮地跟著他屁顛屁顛地跑。現在想想,重蓮對我那種做法實在要不得。真是裹在懷中怕給他真氣傷了,捧在手心裏怕眼給刀光劍影閃了,什麼都不給我說,什麼都不教我做,金屋藏嬌都沒這麼藏的。

他做得最勤奮的事,就是在吃飯的時候給我猛剝蝦,吃魚的時候猛挑刺,全給我扔到碗裏,我吃多少他加多少。直到我開始留意,看看自己的碗,珠穆朗瑪;再看看他的,四川盆地。當時覺得這人自個兒就沒什麼肉,我不知道他哪來這麼多閒心幫別人增肥。於是不耐煩,開始罵人了,他才問我吃飽沒有,要不要再多吃一點。

他也就塞飯給我的時候特別溫柔,比媽還溫柔。其他時候我要敢凶他一下,他那臉還沒垮我就保准先認錯。

後來重蓮瘋了,我守著他他就哭,我一天百無聊賴,竟然淪落到和一堆廚房的大媽東家長西家短的程度。然後,我從一個大媽那裏聽說,蓮神九式在修煉過程中對任何欲望都有限制,除了邪欲。重蓮事事追求完美,活得相當辛苦,餓得也相當辛苦。對他來說,最幸福的事之一就是吃東西。但等他蓮神九式慢慢成熟,修煉時間少了,他也得了嚴重胃病,只要吃多一點,胃痛絕對叫他死一百次。我聽後剎那明白,他逼人吃東西的癖好原來是這樣養成的。於是乾笑,說不如直接去少林算了,非想非非想處天,南無阿彌陀佛。

乾笑完了回去看重蓮,他坐在床上發呆,也不讓我碰。

我守在門口一天,啥也沒做。

這樣互相折磨的日子多著,一時也數不過來。

重蓮是個聰明人,但笨的時候真是誰都不能比。他總以為自己就是天,以為少了他我會活得很艱辛。

其實不是這樣。在他無助的時候,我可以照顧他。給他依靠。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7章

司徒雪天繼續向我介紹客棧裏的人。

“那一桌坐的人,是釀月山莊的人。確切說,是山莊剩下的殘骸。”

“段塵詩?”

“沒錯。看到他身邊坐的女人了麼。”

“嗯。那是他的夫人麼?”

“她是段釀月。”

“他的女兒?不像啊。”

“他的女兒從小愛慕梅影教主,梅影教主滅掉了山莊的人,段塵詩為此幾乎發瘋,她卻不介意。從梅影教主死後,她一直消沉度日。女人經不得傷神,稍微一點操勞,青春美貌就保不住了。”

“我聽說段塵詩年輕時是個風流公子,真是天遙地遠。”

“現在你再看窗前那個大桌。”

這才發現,最古怪也是最顯眼的一個組合就在那裏。

那一桌有五個人。四男一女,沒有隨從。

那女人不是女人。只是個姑娘。年紀輕輕,相貌平平,隨便扔到人群中就會消失的小丫頭片子。

她甚至拿著筷子,在碗上叮叮噹當亂敲,哼哼唧唧著要小二快上菜。

小二連連應聲,反應也再平常不過。

這個太平常太普通的景象,扔到這一群人中,便顯得格外不普通。

“這個姑娘什麼來頭?”我低聲問。

“不知道。”司徒雪天道。顯然,周圍看她的人不少。連花遺劍也都回頭看著她。

“你都不知道?”

“如果我不知道,這裏也該沒人知道。”

“這可奇了。連芝兒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都不敢說話,她竟然敢這樣大聲咋呼。你卻告訴我,她是無名小卒。”

重雪芝狠狠捏了我一把,我抽一聲,低頭瞪她一眼。她回瞪我。

“不知道她是誰,不代表她就是小卒。你看她身邊的人,不像是在虛張聲勢。”

四個男人坐在她的周圍。

那四個男人中,有兩個的年齡很大,起碼比另外兩個大了三倍不止。而且,眼明的人一下就能看出,他們已經老得失去了傷人的能力。

這兩個年齡很大的男人又是截然相反的氣質。

其中一人衣服豪華得要命,裏面一件薄薄的宮綾小褂,領口由上等紡綢製成。十根手指頭有八根指頭都掛著金戒指。原本是俗氣得不行的東西,配在這慈眉善目的老人身上,卻是說不出的合襯。

這人不像個跑江湖的,倒像個做鹽米生意的儒商。

另一人個子特別小,小到像個畸形兒。外加他穿得比那豪華老人樸素十倍,幾根稀疏的頭髮光光地梳在腦後,簡直就是陪襯。

我只看他一眼,有些驚訝。

明知道他已無法出手傷人,明知道他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卻還是感到莫名的壓力。

“最近總是睡不著,睡不著呀。”華衣老頭道。

很久都沒有人搭理他,除了那個小姑娘:“衛爺爺不喜歡奉天的氣候麼?”

“你丫頭懂什麼?我年輕的時候,年年來這裏,哎喲,都像上輩子的事了……”姓衛的老人唉聲歎氣,“人老了啊。知道自己沒幾天可以活了,下意識也睡得少了啊。”

像是日常生活中常常看到的祖孫對話。

他們身邊的兩個年輕男人卻一直不開口。

一人身著黑色紗衣,頭系雪綢緞帶,身材高大,手裏卻拿著一把小扇子。那扇子小到只有手掌大,他持它的時候,只用食指拇指兩根指頭,看去像在搞笑。

他一邊把玩小扇,一邊喝茶,腳下打著與轉扇頻率截然不同的點子,眼睛卻在四處亂掃。

男人做事和女人最大的區別有一個,就是無法一心二用。女人可以一邊看書一邊擺弄頭髮,要男人這麼做,似乎很難。

而這個男人,卻在一心四用。

但他身邊的人帶給我的驚訝,卻遠遠超過他。

另一個年輕男人身著絲絹衣裳,打扮也是相當講究。但和那衛爺爺比起來,簡直就是破爛。

這人身材嬌小,但絕對不是他對面老頭那種萎縮的小。他長著女人的臉,女人的身材,女人的手。那小姑娘的腰細若楊柳,在他面前也成了水桶。

若不是他有著和臉蛋極不襯的大喉結,我會認為他是女扮男裝。

他的身後有一把劍。那把劍一點也不小。如果他是個斷袖,我願意相信那是他那強壯男人的劍。

這些並不奇怪。重點是他讓我覺得眼熟。

他端茶喝水的動作,以及坐姿氣質,乃至眼神表情,都相當的眼熟。

小姑娘在講話的時候,他曾經抬頭對她笑一下。那笑容不說萬人迷,少來也可以電死一群小丫頭。然後他轉頭對那黑衣男子說話,我發現,連笑容,以及說話的腔調,都是熟悉的。

他撥弄茶蓋,嘴角掛著淡淡的笑,說話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池兒,先別急,菜一會就來了。”

如此端莊從容,淡雅高貴。再是矮小的人,若得這般修養,也會高大不少。

開始我以為只是巧合,他實在很像一個人。但看到了他的脖子,耳朵,以及髮型,我敢斷定,天下沒這麼湊巧的事。

他的脖子上有神鳥紫鸞的紋身。盤纏而上,右耳耳垂上有兩隻鳥型耳釘。左耳空。

他的發及至腰際,從雙鬢各勾一綹,在腦後松松地綰了個小結。

“好玩的人來了。”雪天將香扇往手中敲了敲,一臉玩味。

我也跟著笑:“確實好玩,連髮型都要跟著學一下。”

“你不說我還真沒發現。每次見到你家那位,他都是綁這種頭髮,也沒想過換換。”

“這問題我也問過他。他說以前是要換髮型的,還經常換。但是後來發現,無論他怎麼換,人家都只盯著他的臉看。他覺得沒勁,直接綁個最簡單的。”

“你不說我還又沒有發現。每次我看他,都會忽略他的裝扮。”

“長那種臉確實不是什麼好事。”我嘿嘿一笑,用下巴指了指那細腰男人,“你說,我要不要現在去找桶豬血潑在他身上,告訴他,這就是你偶像練功時的模樣?”

“你小心蓮宮主聽了打你。”

“現在他溫柔得很,哪有力氣打我。我還是去潑潑看。”

“要潑就潑人血,那才夠慘烈。”

“那我潑你的血好不好?”

“我不會武功,潑雪芝的吧。”

“潑你姑奶奶的頭!”我還沒發怒,雪芝就一個飛跳,迎面拍去。司徒雪天臉上立刻多了五指山。我剛幸災樂禍地拍他肩膀一臉淫笑,臉上響起了驚天動地的巴掌聲。

“說爹爹壞話!凰兒,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小鬼膽子真是越來越大。我正準備還擊,卻聽那黑衣男人說:

“姬老大武功高強,這一回大會肯定能獲勝。”

被稱作姬老大的,竟是那個細腰男。他依然笑得雲淡風輕,連嘴角揚起的動作怕都模仿練習了不知多少次,像神了:

“百里秀,話不是你這麼說的。不管怎麼說,不能讓池兒受了委屈。”

我自以為已經能夠抗住風吹雨打,但聽到這句無比耳熟的話,還是忍不住抽了一下。

連雪芝都用古怪的眼神看著他:“二爹爹,我是不是太想爹爹了?為什麼看誰都覺得像他?”

我默。

司徒公子在旁邊忍笑忍得何其痛苦。

“後池妹子蠻厲害的,姬老大多心多心。”

“秀哥哥,姬康哥哥這樣想是沒有錯的。人家最喜歡姬康哥哥了!”

“後池?百里秀?姬康?”司徒雪天壓低聲音,驚愕道,“都已經消失了這麼多年的人,怎麼會一下子都冒出來了?”

“什麼什麼?”

“我還道他們都已經死光光了。”

“雪天,到底是什麼意思?”

“太巧了,真是太巧了。這些人以前有名得很,你要回去問問那些老前輩,都該知道。但是他們以前互相都不認識,且南北各不一,不知道怎麼會聚集在一起。”司徒雪天不安地敲著摺扇,“他們有共同點,一定有共同點。”

這時小二給他們上了菜。

有長耳朵的人,都開始互相傳遞眼神。

姬康看著後池的眼神分外寵溺。他若無其事地給她夾菜,但手指並沒有碰到筷子。

“這個人竟然淩空使筷子?”

“他以前是重火宮的人,武功自于重火宮武學一脈相承。在淩空這一方面,又比重火宮要高上一等。”

我突然想起重蓮淩空扇我耳光的情景。

“他是整個武林中,唯一能夠禦劍飛行的人。”

“禦劍飛行?”我驚道,“禦劍?”

又想起了在福壽客棧一夜的事。

金字間的紙窗上冒出一把劍的影子。白瓊隱之後又給了我不少提示。

“嗯。”司徒雪天蹙眉看著他們,猛地一敲著摺扇,“我想起來了!”

我道:“他們是天山的人?”

“這些人都是蓮宮主的仇人!”

語畢,兩人同時道:“什麼?”然後,又同時看過去。

這五個人的褲管上都有刺繡。均是三尾火狐。

“天山一宮三觀五門二十八樓。”司徒雪天喃喃道,“這五個人,是五位門主?”

姬康為後池夾了滿滿一碗蝦仁,放下筷子:

“姬康哥哥一定會為池兒拿下第一。不過,池兒不可以提出太任性的要求,知道麼。”

“嗯?池兒不懂耶。”

百里秀哈哈一笑:“妹子,姬老大的意思是,你可以要求他拿第一,但不可以讓他變成不男不女的怪物。”

姬康端茶,撥茶,小飲一口:

“有損男人尊嚴的事,姬某從來不做。”

伴隨著後池清脆的笑聲,我們三人,包括正在和名士攀談的花遺劍同時目瞪口呆。

其實,所有人都在驚訝。但各人驚訝的原因不同。

別人或許是驚訝他敢挑釁重蓮。而我們是驚訝他的臉皮。

我林宇凰自詡天下臉皮第一厚,未料到一山還比一山高。竟有人可以在瘋狂模仿一個人的同時,說出鄙視他的話。若是換到以前,我一定會撲過去,大吼你小子螞蟻搬泰山,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貨色。

但貴無常尊。這一次沒有靠山,壓抑住火氣絕對是上上策。

顯然不少人發現了這幾個人的身份。一向沈默的天山一下變得如此高調,不足片刻,就有很多人開始懷疑這些個人是冒牌貨。

但敢在奉天客棧裏當冒牌的人,定比真貨還可怕。

想來不過多少天,這次的消息會轟動全武林。

現在也明白了,原來白瓊隱不是在戲弄我。當初姬康等人確實在我的隔壁。姬康的刺繡是三尾的狐狸,而白瓊隱告訴我,在我跳下樓前,我隔壁有六尾的火狐。也就是說,天山某觀的老大在我隔壁。

不過,他們全部離開是在那個六尾的到了以後。我看到淩空劍的時候,那個六尾的人發現了我的存在。

姬康並沒發現我。換言之,他的武功應該不及我。

但山外青山樓外樓。

單是六尾的人就可以輕易躲過我,九尾的,簡直不敢想像。

不管怎麼說,還有兩天就是英雄大會。答案到時必能揭曉。

晚上,雪芝和花遺劍先回了房,我和司徒雪天來到了沈水邊。

奉天的夜,月上浮雲,十頃波平。

“若真如你所說,這些人聚集在一起的理由是因為想報復蓮,很難保證他們以後會讓天山更厲害的人幫忙。照這麼看來,天山的實力實在是很可怕。我擔心以後會出什麼岔子。”

“宇凰哥,其實我擔心的不是他們找上面幫忙……”

“而是——”我明顯感到背後一涼,“天山根本就是一個為了滅掉重蓮而建立的門派?”

司徒雪天點點頭。

“現在該怎麼辦?”

司徒雪天不語。

“我要不要先回去?還是說,讓花大哥幫忙?”

“不要急。你就算回去也無濟於事。不如想想辦法,儘量找到白瓊隱,替他治療。”

的人最愚蠢,你呢,就是被重蓮迷得也快成了瘋子。真正該提防什麼人都不知道。這會兒看到你我也沒心情逛了,你慢慢玩吧,林二少。”

一通廢話。除了那個林二少。

他怎麼會知道這個名字?

白瓊隱剛一走,司徒雪天便道:“他的話是什麼意思?難道說,想要報復蓮宮主的,還不止這幾個?”

“不知道。”

“如果真有這麼多人,還是帶著他逃跑吧。”

“天下只有那麼大,重蓮殺的人又那麼多。倘若他失去武功的消息傳開,逃有用麼?”

我認識重蓮的時候,他二十一歲。二十一歲的男子,自製能力外加足不出戶,必能讓他收斂不少。那個時候,最瘋狂的時段已經過去,我都幾乎無法忍受他的殘忍。

三年前,重蓮滅掉了紅緞園,玉鏢門,紫棠山莊,所有我所去過的地方,甚至包括我成長的故土,亂葬村。

玉鏢門的應門主僥倖逃過這一劫,重立門派,反倒得到不少江湖人士的支持。

重火宮因此更加臭名遠揚。

其實有的時候靜下心來想過,我究竟是用什麼力量,來接受重蓮所做的事?對於這樣的人,不如早日離去。

可是,每次看到他坐在床頭呆呆喊著凰兒的模樣,總是會覺得,一切道義與責任似乎都沒有他重要。

在沒有和我確立關係之前,重蓮曾經跟我閒聊說過一句話:如果你愛上哪個人,一定要把每一天當成生命的最後一天。

當時我還笑他,說他這麼個大男人居然說這麼酸的話。

現在再想總算明白,沒有丟過東西的人,永遠不會瞭解失去的感覺。

重蓮十二歲開始殺人,十五歲殺了爹,二十三歲殺了娘,十多年,一直沒有停過。花遺劍說過,殺人的感覺很絕望。無論那個人是好是壞。

我問重蓮是什麼感覺。

他說,沒感覺。

我們聊天,他第一次用那樣冷酷的口吻回答我的話。

我想他早已麻木了。以致於他當初想殺雪芝時,似乎也沒有任何猶豫與悲傷。

他殺了多少人,恐怕他自己都記不清了。

所以等他瘋掉以後,我覺得這樣對他未必不好。起碼,在失去神智的夢境中,他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我知道一旦他恢復了,他的幸福就會轉移到我的身上。

最辛苦的活法,便是清醒地活著。

所以,希望他恢復只是一種盼頭,理智點說,他一直這樣是最好。我可以替他管理重火宮,照顧女兒,陪著他,時間應該會走得很快。

人生來來回回,如何過都是一個結果。平淡一些,真實一些,再完美不過。

但現實往往不遂人願。

重火宮裏的人不信賴我,如此一個傲氣凜然的大派竟在走下坡路。無數人早已把仇恨記在心裏,等的就是這一天。

牆倒眾人推。

重蓮落入那些人手中會是什麼下場,我簡直無法想像。

江湖中有句老話,血債血償。

是否終要應驗?

重蓮現在還維持著十九歲時的美麗容貌。有多少人甚至到了三十歲,生命都才剛剛才開始,而他二十七歲。只有二十七。卻似一朵提前綻開的花,過早地體驗了人世悲歡。眨眼,就這麼完了。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8章

英雄大會名副其實,受到武林中的英雄或自認為是英雄的人推崇。

不僅如此,還有不少行業也因此崛起。酒樓,賭館,青樓,兵器館,錢莊,當鋪,等等。

但由於大會三年一度,實在是磨了不少人的耐心。於是,很多以賺錢為本的人便聯合了習武之人開展類似的活動:綠林大會,南山大集,橫槊堂,武風節,七德比武……數不勝數。不過其中大部分是以商業為主,原不及英雄大會官方。

因此,近些年來英雄大會聲勢越發壯大。

剛一出客棧往外看,滿城都是人頭。叫賣聲源源不絕,賣什麼的都有。不過這裏的東西,就跟旅遊景點的紀念品一樣,價超所值。

前兩天,花遺劍去報了名。

前一天,司徒雪天還打趣說要我也參加。我說讓你天下無敵的宇凰哥上場,怕一個不小心,把你花大哥打敗,那他的面子可就掛不住。

花遺劍一向寡言。但這回他不僅沒有反應,連擦劍都擦了一個晚上。

花遺劍愛劍如愛妻。

當一個男人會不斷愛撫自己妻子的時候,往往他與她之間,總有一個人將面臨極大危險。

少陰時節。

沈水樓南,鳳凰閣北。

英雄大會。

初期比賽皆為一柱香為時限。到時如果雙方不分出勝負,均作淘汰處理。所以上場的人從不敢疏忽。

有的人摟劍像摟孩子似的,左顧右盼。通常這種人上場撐不過三分之一柱香。

有的人面無表情,誰也不看,但有些許緊張。這類人稍好。

有的人面帶微笑,甚至還拿出小扇一柄,逍遙自在。這類人多數胸有成竹,但一旦輸了,便是一敗塗地。

不過,會嘰嘰喳喳鬧得開鍋的人,一定不是參加比武的。

例如說,飛龍賭場的人。

這群人站在人群後面,咋呼得整片會場的人都聽得到。

“來來來,押注押注!十兩十兩!現在是南客廬史纖雨對青鯊幫鐵逍!盤口七比十二啊!”

“我押鐵逍!”

“我押史纖雨!”

“大哥,你傻呀,這一場明顯就是史纖雨贏,怎麼好重男輕女呢?撤回撤回!”

“都不是什麼好門派,我才不押!”

我被吵得耳朵發疼,果真是事不關己無足輕重。

當然,也有不參加比武卻很安靜的人。

例如離擂臺最近,卻總是躲在轎子簾子裏的人。當然那些人往往不是權威級別的門派,那些門派的人,例如武當丹元道長,峨嵋慈忍師太,少林釋玄方丈。

金秋的太陽毒老虎,除了丹元道長年紀比較輕,也為難另兩位老人家了。名門正派就是這點不好,就算有福享,也不能當著別人的面享。

我瞅著那大紅緞子也挺刺眼,轉身對司徒雪天道:“你看這一場誰贏?”

“鐵逍。”

“我猜史纖雨。”

“一定是鐵逍。那姑娘年紀小,從未上過擂臺,沒有什麼經驗的。”

“我還是覺得她會贏。不信去押注。”

“宇凰哥這把年紀了,怎的還如此盛氣淩人?”司徒雪天一臉笑意,“下注便下注。反正輸十兩,對你來說也沒什麼。”

我牽著雪芝的手,跟他一起到露天賭場攤前,丟了十兩在史纖雨那邊。

司徒雪天撐開扇子,銀兩唰唰倒下,頗是輕佻:“司徒某人雖然不會武功,但從小隨父參加英雄大會次數不少,看也該看出點什麼。史纖雨那丫頭長得挺好看,倘或她真打敗鐵逍,我今晚什麼都不幹,就光追求她。”

結果話剛說完,挨了雪芝一巴掌。

司徒雪天捂著白生生的臉,有些驚訝。

重雪芝從我懷中掏出十兩銀子,砰地砸到史纖雨的攤子上,十足的霸王架勢。

半柱香過後,勝負分曉。我將十五兩銀子放入懷中,又扔了十五兩給雪芝。

司徒雪天半邊臉還立著紅紅的五指山,目瞪口呆的模樣甚是可愛。

雪芝將銀子拿在手裏拋了幾下,最後扔了一兩給他:“賞你的!”

司徒雪天看看她,再看看我:“宇凰哥,這是怎麼回事?”

“在重蓮身邊待過的人你也敢輕視?”

“少來,蓮宮主極少跟你提及武學的事。這一點我還是知道的。”

我一臉高深莫測的笑。

其實很簡單。的cc

剛去查過南客廬的檔,史纖雨是那缺右眼派下的第一個人。這一會兒少林的重量級人物都在場,他來英雄大會,無非是想向他們炫一下什麼的。倘或輸了,他老臉往哪里掛?

兩個時辰後,我終於知道了什麼叫只可救苦,不可救賭。我、重雪芝、司徒雪天根本就是賭武賭起了癮。

不過,十賭九輸的是雪天,穩吃押注的是我和雪芝。

這小子是賭錢贏不了,賭氣要贏一把,有的時候明明知道我下注的那方必勝,他還跟我反著幹。難得雪芝跟我站在同一條戰線,且比賽越到後面賭注越高,咱們父女倆三個月的生活費暫時不愁了。

花遺劍坐在老遠的地方,等待著重量級別的挑戰,看也不看我們一眼。

何為大俠作風?這便是了。

“林宇凰,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出老千?”司徒雪天公子哥的形象終於坍塌,扯著我的袖子道。

我彈彈他的手,繼續裝神秘:“司徒公子,怎麼這把年紀了,還如此盛氣淩人?”

司徒雪天正欲說話,身後忽然有人大聲道:

“哈哈哈,天山的人來了,重頭戲來了!這會兒誰都沒譜兒。這個押著才好玩。什麼叫賭?這才叫真正的賭!”

人們開始鼓掌。

天山?

所有人一起回頭。

天山的隊伍很龐大,但卻配上淒清的笛曲。

《來儀》。

這支曲子原本是一位琴師與愛妻游江南時興起所作,是雙人笛曲。所謂來儀,意為鳳凰來舞,頗有容儀,以此指代鳳凰,同釋義為瑞應。

江湖有傳言說,後來採蓮峰薛紅買下它,覺得曲風溫軟甜蜜,欲送給心儀之人在七夕夜作禮物。而那一夜,那個男子喝得不省人事,口中念的,卻是另一個人的名字。薛紅傷心過度,便在情人相會日,一個人吹笛。的be

薛紅精通音律,隨便改幾個音,從她口中出來的曲子就完全變調,悲涼而憂傷。原是情侶合曲的笛曲再不適合雙人齊奏。

自後,這原本默默無聞的笛曲一下走紅江湖,被不少浪子遊人吹奏。

我是去年才知道這個傳言的。那時,又有不少人說,薛紅死後沒過兩年,他的心上人也染上了重病,於是一個人躲入竹林,日夜不眠,吹的便是這一曲《來儀》。

直至咳血昏迷,鬱鬱而終。

之後,不少癡男怨女以此思念自己死去或遠離的情人。“鳳凰來儀”這一祥瑞之詞,因了薛紅和她愛人的傳說,變成了離別的代稱。

這是我近幾年在江湖中聽過,唯一被美化的傳聞。

實際上,林軒鳳不止在鳳凰竹林中吹這一曲。

在他最後見我那一次,看到我和重蓮擁抱的瞬間,他站在孤舟上,吹的也是這一首。

天山弟子身著素衣,最前端騎在馬上,背掛巨劍的,正是重蓮的瘋狂癡迷者外加憎惡者姬康。

另外四位門主跟在他身後,也都騎著駿馬,意氣風發。

而跟在所有馬匹後面的,是一個淡青色的大輦。

大輦上坐著一個人。但那人的臉卻被高舉的白色帳簾蓋住。

帳簾在風中飛散,像一縷淡淡散去的輕煙。

笛聲似乎就是從那裏傳來的。斷斷續續,不甚明顯。

只是如今再聽到這首曲子,難免想起故人,以及昔日種種。

他最後的日子,不知是如何度過的。

曾經多次安慰自己,他去得很快,痛苦應該不久。

但總是會想起一些不該想的事。

十五六歲的時候,有一次半夜,我和他比武,不小心把劍弄壞了,他劍指中我的要害,說他贏了。我說如果不是劍壞,你會贏麼。他說,劍是被我擊壞的,你當然算輸了。我說,如果不壞,你會輸。他說,你又開始賴皮,真正比試的時候,誰管你這麼多。我那時估計是青春期,性情暴躁,死活不肯認輸,還逼他去給我找鐵匠修劍,要重新比過。他說,這麼晚了鍛造鋪肯定關了,要不,我空手和你比?我說,不行,你把我劍弄壞了,非修不可。他說,明天可以麼。我說,你不修我們就永遠不要說話。

其實,倘若換成重蓮,我哪里敢說這麼任性的話?要換成溫柔蓮,他肯定說你要真不願意和我說話,我也沒有法子。然後乾脆隨我去。要是換成暴躁蓮,我早一掌給他劈了。

當時真是知道只要自己提的要求,林軒鳳一定會去做。人都是得寸進尺的東西,到最後傷的還是自己。

那天鍛造鋪果然關了,我還強迫他給我修。

結果,林軒鳳被釘子刮傷了手,流了很多血。我又是替他吸血又是拿藥膏補貼的,急得大汗淋淋。林軒鳳坐在原地也不說話,就一直看著我瞎忙忽。因為無法開口,還特地寫了一張紙條遞給他:軒鳳哥,其實我怎麼都打不過你的。對不起。

林軒鳳看了以後,半天沒說話。直到我快惱羞成怒的時候,他才說,凰弟,你在心疼我麼。

當時差點一拳把他打飛,但到最後還是忍不住承認了。

所以,根本不敢想像他臨死前的模樣。一想就會掉眼淚。怎麼說也已經是個七尺之軀的男子漢,兩個孩子的爹,再哭就說不過去了。

人心真是最容易變的東西。

兩年前軒鳳哥躺在竹林中,大概會想,小凰真是變了。如今我這麼難過,他也不會傷心了。

十九

不過,在聽到關於《來儀》傳聞的時候,我一直很好奇,這個消息究竟是怎麼傳出去的。

知道林軒鳳死在鳳凰林的人只有我和花遺劍。這個事我肯定不會說出去。而花遺劍,恐怕我說出去了,花遺劍都不會說。

最後,只好得出一個結論:沒有不透風的牆。

此時,嗖的一聲,一把巨劍橫空飛出,足足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

姬康輕盈的身體自馬上躍起,落在巨劍的劍柄處。

徒然間,劍似有了生命,帶著他,左拐右拐,繞過人群,落在擂臺中央。

大量天山弟子被拋在背後。

笛聲早已停止。

姬康雙手抱拳,對眾人微笑道:

“天山百鳥門,姬康。無字。請多指教。”

“無字。多麼簡潔而又尊貴的介紹呀。”司徒雪天淡淡地說,“紅塵江湖,只要是有點名聲的浪子孤俠,多數是自小失家,漂泊落魄,才熬得一席名位。連外號都未必有人記住,哪能指望別人記得自己的字?”

“你呀,大名鼎鼎,姓司徒,名雪天,字玉面,表字白麵,小字粉面。號粉面雪天。”

我敢押注一千兩,倘若司徒雪天會武功,我已經被砍成兩半。

姬康褲子上的三尾火狐十分灼目。

他僅一個開場白介紹,我們身後的飛龍賭場就已經有很多人倒戈天山。

一代梟雄的氣勢,即便只沾得一成邊際,也能夠唬倒不少無名小卒。更何況這人學得少說有五成精華。

當然,能夠看到本尊一展風華的機會,恐怕不是人人都有的。

就連我,都沒有機會。

我聽說重蓮初出江湖時,向別人介紹自己,確是這個言行。雙手一拱,眉宇間一股濃濃的傲氣,說話時字字清晰:

“重火宮,重蓮。無字。請多指教。”

重蓮二十來歲重出江湖後,語氣溫軟很多,是因早已不怒自威。儘管不再驕傲,卻依然清高。這個時候,他乾脆連出處都省了:

“鄙姓重,單名蓮。”

他小時候如何我不知道,但每次看到他這樣向別人介紹自己時,我總是會對對方的表情很感興趣。重蓮只是這麼平淡地說了這麼一句,就可以看到這麼豐富多彩的神態。這等架勢,不是重蓮確實擺不出來。

一想到當初他意氣風發的模樣,又會想起現在。倘若他能像以往那般,和我一起行走江湖,那是何等逍遙自在的快事。

我拍拍腦袋,抬頭竟就看到了重火宮的人。

而且,這一回在場的不止是朱砂。

在福壽客棧看到的人都在。甚至,宇文長老也跟來了。

他們站得極遠,似乎來這裏只為看戲。長眼睛的人都該認出那是什麼人,只是不知道他們來此是為何事。

既然他們都已經出來了,那重蓮和奉紫該怎麼辦?

我剛想過去問問情況,手被司徒雪天按住:

“考慮清楚再說。”

我怔了怔,權且當作沒有看見。

姬康提劍,劍花一挽,背在身後,面帶微笑看著眾人。高人總是從容不迫。

不過多時,一道輕盈的身影飛上擂臺——確切說,是飄上去。

武學任意一門的階段總是入門極慢,終極則快,高級再慢,終極則無形。

能夠把輕功施展得極快的人,江湖上隨手抓一大把。能夠輕飄飄地在空中飛的,或是根本看不到的,可謂寥寥無幾。

錢玉錦在施展輕功的時候,絕不會丟了他“輕燕”的美稱。

“靈劍山莊錢玉錦。請多指教。”

在他站定的片刻間,後面的賭場已經爆發出新的吼聲:

“開盤開盤!押金一百兩!押錢玉錦和姬康的都來了啊!”

“我押玉輕燕!”

“這一局我不押了,先看狀況。”

“那個姬康看去挺像個高手,但腰板子細得跟蔥花似的,誰敢放一百兩在他身上啊?輸不起輸不起!”

“我押姬細腰!這娘兒們好玩!”

……

姬康的牛皮小靴在地上輕輕拍著鼓點。看得出他為了把三尾火狐嶄露出來,特地把刺繡往下挪過。

他提劍指地:的00

“錢公子,請。”

錢玉錦靜待了片刻,抽劍指向他,忽然飛身而起。

所有人的心眼都提了起來,準備著迎接一場洶湧而刺激的鼇鬥。

刀光劍影穿梭,兵器碰撞的聲音巨響,砰砰砰砰,四次。

一道血光自空中閃過,只見姬康又一次快速麻利地收劍,雙手抱拳:

“錢公子,承讓了。”

語音剛落,錢玉錦的身子重重落在地上。

“下一場我押姬細腰。”

“我也押他。”

“我也是。”身後的人變得倒是快,一百兩也不心疼了。

我和司徒雪天對視一眼,再看看花遺劍。

紺阿劍依偎在他的肩上,就像一位性情溫軟細膩的女子。花遺劍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似乎一切與自己無關。

大俠就是大俠,沉得住氣。

只是,後面幾場比武,他看的時候明顯認真了許多。

“承讓了。”

“段前輩,承讓。”

“閣下武功果然名不虛傳,承讓。”

“承讓。”

“承讓。”

……

之後一直聽姬康這麼念,念得我特別心煩。

不是他作態什麼的。只是不敢相信,他只有三尾。三尾,就已經打敗了這麼多武林高手。

不少人都是抱著“這一次面對的人這麼強那娘娘腔肯定打不過”這樣的心態,去押注別人。結果都輸掉了。

我不知道當初我在客棧,是以什麼心態去篤定這姬康會比我弱。

另外四位門主坐在人群後方,我甚至還聽到那個穿著華麗的老人叨念:

“年紀大了,記性也差了。剛才姬康打敗的那個小夥子叫什麼名字?”

“衛爺爺,他叫狐軒。蜀山派的狐軒。”甜膩的小丫頭不厭其煩地向他解釋。

“狐軒啊。那可是狐二天的兒子?他老子不是重火宮的人麼,怎麼養了個正派的兒子?”那衛爺爺咂咂嘴,“看來,該背叛的都背叛了。我老婆說得對呀,邪果然永不敵正呀。”

我禁不住回頭看他。

他嘴巴在笑,眼睛卻瞪得很嚇人,聲音更是和藹得不行:

“我回去要給老太婆說一下,她肯定會高興瘋掉的。呵呵。”

“衛爺爺,你說重蓮什麼時候會死呀?”

“好孫女呀,莫急。就快了,就快了。”老頭子慈眉善目地摸摸她的頭。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9章

姬康百戰百勝,發奮蹈厲,簡直就差沒說你們一起上來對付我。

有很多重量級人物已經快要堅持不住。而花遺劍依然按兵不動,靜靜看著擂臺上的姬康。

而又一次戰勝的姬康微笑道:

“拆招為招,迎敵制敵。這就是我們天山武學的精髓。而我們的目標——”

話未說完,一位披著赤色袈裟的高僧跳上擂臺:

“讓貧僧來會一會百鳥門門主,看看姬施主如何破解少林青龍出海拳。”

這高僧我見過不少次,一時記不住名字,但我依稀記得他最擅少林拳法。從大小洪拳、到太祖長拳,到羅漢拳,到心意把,無一不能,無一不精。

看來姬康的強悍真快和當年重蓮相提並論,連一向最穩重的少林和尚都按捺不住上來了。

我幾乎已經可以想像這姬細腰即將說的話。憋著張揚的口吻,裝腔作勢,說一聲“大師,請”。

結果竟然和我想像的完全不同。

姬康還沒說話,身後一陣衣服飄揚的輕響。

一道粉色的身影落在姬康前面。雖說後池是個小姑娘,站在姬康面前,也差不多和他一樣高:

“姬康哥哥累了,讓池兒和這位大師比劃比劃吧。”

“貧僧從不與女流之輩動手。還請女施主離開。”

後池嗲著聲音說:“大師,您是在輕視池兒麼?”

言語之間,姬康竟然偷偷退下擂臺。這行為倒與他那飛揚跋扈的性格不大符合。

我笑:“雪天,我猜,這少林有一條金科玉律:一旦遇到無法回答或不方便回答的問題,一定不可以說不想回答或不好回答,要說,就得說四個字——”

說到此處,我雙手合十,那高僧也雙手合十,於是我倆異口同聲:

“阿彌陀佛。”

“少林百代何樂,知其者宇凰兄。甚妙,甚妙!”

“倒是,這姬細腰到底是在做什麼?”我摸摸下巴,“前一分鐘還自信滿滿,後一分鐘就成了糠包?”

“且看臺上。”

那叫後池的小姑娘頓時變了個人。前幾秒還嗲得像朵二八黃花,這一會兒已經雙眼發紅,渾身殺氣,翻臉如翻書。花遺劍動手時都沒有她這麼酷。

她和這高僧你進我退,皆以拳腳相擊,前者快後者慢,打得不分伯仲。

只是少林高僧慢條斯理,方寸把握得恰到好處。後池是招招逼人死路,拳拳相指要害,相當殘酷。

漸漸的,雙方的勢均力敵變成了後池的心有餘而力不足。

“這後池恐怕不止看上去這麼大。”我道。

“何為不止?怕是兩倍都不止。”

“有這麼老?莫非她也練了蓮神九式?”

“留住青春的方法,只有蓮神九式麼。”

這時,少林高僧一掌擊向後池,她連退兩步,卻不顧身子,反撲而去,抓住高僧的雙肩,十指緊緊扣入他的袈裟。

那高僧臉色大變,無奈雙手動彈不得。

她的眼睛早已變成血紅,十根指頭像是長在他身上一般。不過多時,劈啪兩聲,竟像是骨頭折斷的聲音。

就在這時,一把劍自人群中飛上,刺入後池的手臂。

後池竟只是哼了一聲,踉蹌兩步,後面趕來的姬康立刻扶住她。

那把劍依然插在她的手臂上,鮮血隔了很久才大量湧出,染紅了劍柄上的翡翠蝴蝶。

很快,花遺劍便躍過無數人的肩膀,落在她的面前。

“你,你這是犯規。”後池低聲道。

“倘若我不犯規,釋炎大師怕已被你撕成了兩半。”

釋炎按住傷口,一臉震驚:

“你究竟是什麼來頭?”

“後池。”

此話一出,在場所有年紀大一些的人反應都不小。

“司徒老弟,這算一個什麼狀況?”

“撕人魔後池。”司徒雪天道,“她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撕人如撕紙。可惜這樣一個女魔頭,也有愛上男人的時候。當年她愛上江南第一美男子春笑的時候,估計你還沒出生呢。”

“我還沒出生?”

“嗯。她的年齡是個秘密。那是因為她練了血骨百冰爪以後,真氣陰寒,浸入骨髓。所以現在她的肌膚到血液,一直到心臟,無一不是冰冷的。”

“她怎麼會憎恨重蓮?”

“春笑得罪了重火宮,被宇文玉磬殺了。”

“宇文公子不過是重蓮的師兄,與重蓮有何關係?”

“她原是憎恨宇文。但不知道蓮宮主做了什麼事,讓她將目標轉移到了他身上。”

“這女人真是瘋狂。”

“我覺得比起姬康,後池不算什麼了。”

“姬康又是因為什麼恨重蓮?我看他崇拜他得很。”

“ 我也不過是聽來的,不知是否正確。姬康以前原是某家富商的公子,自小錦衣玉食,珠寶環繞,又因相貌姣美受人喜愛,後來一家人被山賊殺光,恰好被蓮宮主救回。自後,他成了蓮宮主身邊的跟班,因為失去了父母的支撐,他因性格驕縱身材矮小經常受到嘲笑,只有蓮宮主對他格外照顧,還親自教過他武功,不過那是他性格正常的時候。”

“但是,重蓮在性格突變的時候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然後他反目成仇,對否?”

“你怎麼知道?”

“其實他憎恨重蓮,並不是因為重蓮有多麼對不起他。這種心理,我能理解。”

司徒雪天望向我,淡淡一笑:

“宇凰哥,倘若重蓮不是你的情人,他又一直放你在他身邊,你會不會變成第二個姬康?”

“我從小就是一野蟑螂,哪給人吹捧過?不過這種事也說不定。人的共性總是大於異性。”

“你倒也誠實。”

“過獎過獎。”

釋炎大師、花遺劍,以及後池都退下臺。天山和少林的梁子竟然就這麼結下了。

那八人抬著的大輦不知何時挪到擂臺旁邊。

姬康也重返擂臺,道:

“今天我們天山弟子來到此地,並不想與大家結怨。而是想要呼籲所有英雄豪傑,一起消滅了中原第一邪教——重火宮!”

場地突然格外安靜。

我看著司徒雪天,突然覺得頭特別重。

所有人看向重火宮的人。

四大護法,甚至包括朱砂,都無任何反應。仿佛姬康只是在說大家一起去吃頓飯吧。

大輦中坐的人歪歪地靠在椅背上。透過輕紗,似乎可以看見他支撐著下巴。

他相當引人注意,他卻不自知。

垂簾飄動,他一無所動。

“重火宮是一大邪派,我們都不希望它存在。但,我們也不希望另一個邪派宣揚著正義,別有用心地進攻重火宮。”花遺劍原已下去,這會兒又走上擂臺,抱拳道,“如果閣下不退出,在下只有用劍來說話了。”

姬康面帶怒容:

“你以為我怕你麼?”

“請。”

花遺劍舉劍。

劍不離手,劍離人亡。

花遺劍的規矩一直是這樣。

而劍鋒剛指向姬康那一刻,便聽見鏗的一聲,紺阿幾乎從他手中飛出。

所幸他反應及時,另一隻手也抓住紺阿。

不過,已是分外狼狽。

那垂簾後傳來沙啞的聲音:

“我與你打。”

“尊主!”姬康急道,“請再給屬下一次機會,讓我與他交手!”

“你打不過他。退下。”

這人的聲音沙啞卻不難聽,相反倒有些惹人垂憐。只是,在說話完後,他一隻手便抬起,似乎在捂口。沒多久,咳嗽聲就從裏面傳出,十分劇烈,像個命在旦夕的病人。

花遺劍上前兩步:“什麼人?”

“天山白翎。”

這個名字早已在福壽客棧聽白瓊隱和桓雅文提過。

風雀觀的尊主,白翎。

花遺劍拱手:“請。”

白翎並未出來。但比武已經開始。

兩人在肅殺的寒風中對峙。

高手過招,自古便是如此。

敵不動,我不動。敵一動,我先動。

不擊則已,一擊即中。

火紅的身影飛速挪向垂簾。

雪白的帳簾在風中顫抖一下。

天上有幾隻黑鴉不祥地鳴叫。世界萬物仿佛凝固了瞬間。

一個身體從雪白的帳簾中推出。白翎沙啞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姬康,剩下的交給你。”

花遺劍重重摔倒在地,紺阿劍當地落在一邊。

我猛然站起來。

大輦重新被抬起,轉向場外。

姬康有些回不過神。但打敗花遺劍,這是何等的殊榮?面子撐起來,他的神采再度飛揚:

“實在對不住花遺劍大俠。不過,各位也見識到了我們風雀觀尊主的本領。如此一來,打敗重蓮根本不在話下。”

雖然依然想要捅死這個姬康,但已沒時間管這個。

我飛奔上擂臺,將花遺劍翻過身。

花遺劍的眼睛睜得很大,眼神詫異。他手中抓著一快青色的絲巾,絲巾上染滿血。

不知道白翎對他做了什麼,怎麼搖晃他都沒有用。

“請大家給我們支持,我們一定會……”姬康像是沒有看到我,自顧自地說著。

“女人臉,你有完沒完?”我回頭道。

姬康先是一愣,隨即笑道:“你算什麼東西?不過是重蓮養的一個男寵,有什麼資格來這裏大呼小叫?”

“誰都知道,重蓮是我媳婦。你這女人臉,好好問問在場各位,我倆,誰像男寵?”

底下有人低笑。

“我沒心思和你說這些,你也蠻可憐的。”姬康一臉同情。

我也沒時間和他說這些。站起來,對著大輦離去的方向喊道:

“白翎尊主,請留步!”

大輦停下。

“各位請繼續聽我說。”姬康道,“不管怎麼說,我代表天山在這裏宣佈——我們一定在兩年內,拿下重火宮,以及魔頭重蓮!”

這時,人群裏傳來清冷的聲音:

“既然這樣,重蓮在此,有勞姬門主指教了。”

二一

比這句還要有震懾力的話,這世界上恐怕是沒有第二句的。

人群有那麼一剎那地僵硬,然後所有人整齊回頭,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雖說是他的聲音,可在沒看到之前,還是不敢相信。看著盡頭的人慢慢走上來,在我身邊站定,我依然沒有回過神。

天山那幫人已經完全驚呆了。姬康直接傻眼,原本一舉一動中流露的風雅也頓時煙消雲散:

“少,少宮……重蓮?”

重蓮淡淡一笑,並不說話。

這一刻,台下的人群如同壓抑已久的洪流,瞬間轟炸開。

吵吵嚷嚷之間,我能聽到的詞,只有“重蓮”“重蓮怎麼會”“天啊”。

重火宮人群那邊,除了朱砂比較興奮猛搖琉璃的胳膊外,其他人都只是嘴角揚起,並不意外。

原來他們早已計畫好的。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看著重蓮,喃喃道。

“凰兒,一會我再和你解釋。”重蓮又對姬康道,“姬門主,現在可否出手了?”

沒有人知道他現在武功究竟如何。

少年時期的重蓮是真正的出聖入神,無論走到哪里都是身如雲煙足踏月,身法縹緲虛幻得令人無法想像。

而他成年後,習慣與以前大相徑庭。

如今,他能不出手的時候,絕不會出手;正如他能步行的時候,絕不施展輕功。正如我能坐下的時候,絕不站著;能躺下的時候,絕不坐著。

他已經不需要任何動作來證明自己的身手。

重蓮從出現到現在,一直都沒有施展半點功夫。

就連擂臺,他都是端正從容地,一步步走上來。

正是因為如此,才更令人難以想像,他出手會是個什麼模樣。

飛龍賭場這一盤開不了了。全場的賭徒統統去押重蓮,那速度絕對不是常人能夠想像的。

沒有押姬康的。一個都沒有。

姬康看著人群,有些不知所措。而天山的另外幾位門主中,百里秀一臉憤怒,想要站起,被那衛老頭壓住。後池捂著傷口,眼中幾乎要迸出火花。另外一個小老頭,則是一臉陰森地看著重蓮。

“重蓮,要我接受你的挑戰可以,但你要答應我三個條件。”

“閣下發起的挑戰,何以讓在下接受你的條件?”重蓮舉起一個玉佩,拎著紅繩晃了晃。

姬康驚道:“你竟然盜我玉佩!”

“重火宮的東西,素來是不留給外人用的。”重蓮將玉佩拋入空中,又穩妥地接住,握在手心,“何況,這個通行信物,現在已經不用了。”

語畢,張開手,一堆白色粉末從手中沙沙落下。

“你……不能傷我。”姬康道。

“放心,我不會傷你。”重蓮揚起的眼角微微一彎,“我只會殺你。”

“你這六親不認的瘋子!”

“你應該比誰都清楚,重蓮向來六親不認。”

語畢,正待出手,突然一老人道:

“慢著。”那萎縮的小老頭終於走出來,一步兩瘸,但站在重蓮面前,卻一點也不矮小,“蓮宮主。好久不見。”

“望植老前輩。”重蓮拱手,又對他身後的衛老頭道,“衛前輩也在。”

衛老頭一臉慈愛的笑:“蓮宮主。”

仇人相見,竟是一副和樂融融的好友團聚相。

只怕是年年歲歲,恨已入骨,再無須表現出來。報仇,也不急著一時半會了。

衛老頭越笑越開心,那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蓮宮主呀蓮宮主,姬小子這孩子不懂事,你可不能拿他出氣。要知道,我們五人不過是小小的觀主,不過是拿出來當誘餌晃晃的。你今天可以殺了姬康,但等你落入三位尊主手上的時候,怕就可以再活久一點嘍。”

再活久一點。好變態的威脅。真的只是小小的觀主,就會恨成這樣,如果重蓮真被他們抓住,怕是死得越快越好。只是再看看重蓮,發現他精神好得很。想要捉住他,大概是不可能的事。

“我並不怕你們所謂的尊主。不過,兩位老前輩的面子我還是會看的。”重蓮手一擺,“姬門主,請。”

姬康不甘心地離開。

後池一直惡狠狠地看著重蓮,一語不發離開。

我這才回過神,看看花遺劍,再抬頭,發現白翎一行人也才準備動身。我立刻跟著跑去,喊道:

“白翎——”

垂簾飛揚,如同冬日的大雪,雲散風流。

那大輦上的人回頭,抬頭看著我。我很少見到如此明亮的眼睛,水靈得像個姑娘——說不定,就是個姑娘。

白翎搭在扶手上的手握了起來。

“凰兒。”

這一聲喊下來,七魂已經去了六魂。從頭到腳,乃至寒毛,沒有一處不是酥酥軟軟,無限銷魂。

一時間,哪里記得別人?

剛一回頭,又一道猛料下來。

近三年,未曾一親芳澤。重蓮攔腰一抱,垂首一吻,我人早已不知飛向什麼地方。

等他放開我的時候,白翎和天山的人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留下的,只有台下一雙雙大如同鈴的巨眼。

我搖搖晃晃地跟著重蓮走了,別說司徒雪天花遺劍,連自己女兒都給忘掉。

可是剛離開英雄大會會場,重蓮按住胸口,許久不得動彈。我正欲問他,他胸前一震,吐了一大口血。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10章

直到晚上,司徒雪天請人背了花遺劍回奉天客棧。雪芝跟在他們身後,那臉,整一個黑猩猩。剛一進門,她對著我的小腿骨就是一次猛踢。

我這當爹的,未免太沒威信。剛準備回抽她,便看她眼眶發紅,委屈兮兮地說:

“死凰兒,要是沒有司徒叔叔,我都給你搞丟了!”

“唉唉,你爹爹生病了,我要照顧他啊。況且雪天不是跟著你的麼。不哭啊,乖。”我摸摸她的頭,親親她的額頭,回頭看看重蓮。

重蓮躺在床上,嘴唇白得幾近膚色。

雪芝撲過去,趴在重蓮身上:

“爹爹,你哪里不舒服?雪芝幫揉揉。”

這丫頭,一遇到重蓮就徹底變了個樣。

司徒雪天道:“宇凰哥,我先到隔壁去照顧花大俠。明天英雄大會我就不去了。”

“英雄大會還沒完呢?”

“是啊,強人都棄權了。今年冠桂一定落在無名小卒頭上。”

我點點頭:“一會過來找你。你找大夫看看他身子。”

司徒雪天出去了,帶著雪芝一起。我又忙起來。當歸、熟地、何首烏、白芍、枸杞子,一堆補血的藥放在一邊。然後用一個陶瓷盆裝滿藥材。然後倒入冷水,超過藥面些許。

重蓮在後面輕聲喚道:“凰兒,你在做什麼?”

“給你熬藥呀。”

“為什麼?”

我走到他身邊坐下,用被子把他裹得緊了些:“沒有關係,只是補血的藥,毒不死你的。”

“我沒有病,只是——”

我按住他的嘴:“我知道是蓮神九式的問題,這個我暫時沒興趣知道。你先休息好了,明天再給我說好不好?”

鬆開手以後,重蓮眨眨眼,沒有說話。

“感動是不是?感動就香一個。”我把腦袋湊過去,臉對著他的嘴。

他撐起身子,還是執意要吻我的唇。我在他的下唇上輕輕咬了一下,挑開他的唇瓣,舔他的舌。他唇間隱隱傳來笑聲。我不甘休,卷著他,纏著他,最後他實在忍不住笑意,把我摟住,唇碰著我的唇,含糊地說:

“你學壞了。”

“是你越來越純情了。”我把他壓倒在床上,聲音放得很低,“適當的運動絕對可以養生。”

重蓮微微一怔:

“可能要過一段時間才可以。”

我放開他,捏捏他的臉:“我逗你玩的。你現在病成這樣,我怎麼好折磨你?”說完,去檢查草藥,又坐回他的身邊。

“為什麼要把藥放到水裏?”

“給你泡呀。”

“倒進鍋裏,煮煮不就好了?”

我愣。

“蓮,你不會熬藥?”

“嗯,重火宮裏有藥師。我曾聽他們說過。”

真沒想到,重蓮竟然不懂這個。這個嬌生慣養的大少爺。

“ 一般熬藥要泡冷水一盞茶半的時間。熬藥是兩盞茶。清熱藥、芳香類藥物,還有解表藥不要太久。熬完以後再煎,一盞茶的功夫。像現在我給你做的,是滋補藥,要煮沸後,慢煎約半個時辰。煎時還得攪拌藥料,再重複煎一次,時間可以短些……”說到這,自己又覺得不對,補充一句,“不過你不用記這些,以後有藥我來熬。反正我身體好,不會得病。”

“凰兒。”

“嗯?”

重蓮忽然摸摸我的頭:“真的長大了。”

我一身寒毛都豎立起來,往後一縮:“你說話不要像個老頭子一樣。況且,熬藥是我從小就會的事情。”

“真的?你沒告訴過我。誰教你的?”

“啊,到時間了。”我跑到陶瓷盆那裏,將藥倒入砂鍋裏。

這個是很小的時候就會的。

紅釘老怪有嚴重風濕,一到換季就會疼得要死要活。百催花對藥劑調配沒把握個十成,起碼也有八九。可惜他沒良心,一天到晚就研究春藥騙小姑娘。我到他那裏偷了《神農千草經》,結果自己沒耐心看。林軒鳳默默讀完了,把內容說給我聽,我來實踐。

其實研究藥材也是一門藝術,我們當時配藥都配得不亦樂乎,一身藥味便以為自己是高師。我和他甚至還做過打算,以後一個人當毒醫,一個當仙醫,神秘兮兮地闖蕩江湖,提到毒醫人們就聞風喪膽,提到仙醫就感激涕零。當然,要當毒醫也是我的份。我還說,以後人家發現,原來仙人一般的大夫竟是毒醫的媳婦兒,倍感詫異的樣子也特別好玩。林軒鳳高深莫測地一笑,伸手就來撓我的癢,說誰是丈夫誰是媳婦,快說。當時我那笑聲,清脆得幾乎震破小破樓房的頂子。

“凰兒。”

“凰兒?”

“啊啊啊啊?”我愕然回頭,才發現自己提著一個空盆子在發呆。

“想到什麼事了,這麼開心?”

“沒有,我在想那姬康還真是個有趣的人物。之前這麼大義凜然,你一出現,他就屁滾尿流。”

“姬康會恨我是正常的。只是我沒想到,那件事竟然可以讓他記恨到現在。”

“什麼事?”

重蓮給我說了說,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有一段時間重火宮大量招人,銀庫虧空,急需用錢。恰好同一時間所有可以借銀子的門派都在缺錢。姬康說他叔叔是大金賭坊的老闆,可以通過賭坊賺錢。重甄同意,但重蓮反對。後來姬康不知道怎麼的還是把重火宮的一萬兩白銀偷走,拿去賭。結果沒賺不說,還大虧。重蓮當時命人把他打去了半條命,餓了幾天幾夜,再叫人這個事。才知道是姬康他叔叔知道他家敗壞,翻臉不認人,還故意唬弄他。之後重蓮給他說,他不但不聽,還對重蓮態度特別差。再沒多久,這小子就恨他恨到入骨。

故事還沒說完,重蓮便又開始壓抑住咳嗽。我摟住他,拍拍他的肩:

“怎麼會病成這樣?”

“我捏碎了姬康的玉佩。”

“這,我知道你捏成了粉很厲害,但那個對你來說不是什麼難事吧,怎麼會……”

“我動用了真氣。”

“什麼意思?”我猛然推開他,“你現在連真氣都不能用了?”

“其實我根本沒有法子。”重蓮臉頰沒有血色,穿了單薄的褻服,一雙紫眸卻格外明亮,膚色更加顯得慘白,“我的武功恢復了,但只要一動用真氣,就會變成這個樣子。而且,很大一部分時間,我的神智並不清楚。這個月是我表現最正常的一個月,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你別說了,先休息一下。”我替他解開發帶,他的黑髮順著肩膀落下。

“其實有很多人並不是我的仇家,他們也沒有這麼多正義感想去懲惡除奸。他們不過想要殺了我,滅掉邪教。”他理了理長髮,慢慢躺下。

“為什麼?”

問出來才發現多此一舉。

人只要成名,便會不斷有人找上門。為了匪夷所思的理由。

即便你不想,他們依然會來。這是不變的定理。

不少人抱著這種心態:既然你可以通過某件事出名,那我也可以通過你出名。

有爭議的人確實容易讓人記住,一個人可以因名氣而榮耀。但,也可以因名氣而滅亡。

有一部分人只看得到憎恨他的人,有一部分人只留意那些敬仰自己的人,有一部分人什麼人也看不倒。

通常,第一種人很多,第二種人很少。第三種人,寥寥無幾。

而重蓮正是那些寥寥無幾的人之一。

我想他不是不在意。

他不是不在意的。

錯誤已經鑄就,丟失無法挽回。無論怎麼做,都是同樣的結果。

他喜歡微笑,言語溫軟從容。只是一直在承受,在埋葬。那些無法扭轉的回憶,真實的感情。

他微笑著,在歲月的流失中毀掉自己。

“ 由它罷。”重蓮握住我的手,“蓮神九式原本沒有幾個人學會。所以沒有人知道修成它以後,會是什麼結果。其實修煉之前,我有認真算過,每一式所要爆發出來的威力,都是普通人的身體無法承受的。凰兒,聽我的話,永遠不要和什麼邪功沾上邊。這世界上沒有任何好處是你不需要代價就可以得到的。”

“你別說了。”

“凰兒,我做了太多愧對你的事。對不起。”

“就算你殺了我,我也不會生你的氣。”

“我已經活了二十七年,從第一次看見你到現在,也有了十五年。足夠長了。”重蓮微笑著,握住我的手用力了些,“不知會到哪一天。剩下的日子,我想一直和你待在一起。”

二三

一宮三觀五門二十八樓,風雀鬼母紅裳至尊豔酒。

原本默默無聞的天山以挑戰重火宮口號,擴張勢力,變成了炙手可熱一大門派。

轉眼間,江湖刀光劍影,綠林腥風血雨。

天山二十八樓,均以二十八星宿為名,分佈在中原武林的各個角落。

飛鏡,天狼,九離,百鳥,寒水五門,分別由後池,望植,百里秀,姬康,衛流空五大高手執掌。

三觀風雀,鬼母,紅裳,只有風雀觀觀主已經名揚天下。

風雀百靈,再生九冥。

能在這浩浩江湖中博得這等讚譽的人,十年九不遇。

而這位百靈,就是我們在英雄大會上遇到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白翎。白翎的名聲大振,流言蜚語自然也紛紛竄出。大部分都是針對他的相貌來的。白翎嗓音沙啞,不少人說他曾遇火災,臉肯定被燒得焦爛,見不得光,不然不會天天用東西蒙著。

這些都只是小道消息,關於他的武功,只有在昧著良心的情況下,才有人敢說“不好”二字。

天山武功多變,最著名的便是姬康所言:拆招為招,迎敵制敵。

而且,他們拆得最成功也是最徹底的,便是重火宮的入門心法“九耀炎影”,以及中級招式“混月劍法”。

重火宮武功以快、准、變聞名,修煉了九耀炎影,可以大幅度提高身法輕功,混月劍又是重火宮所有劍法中最淩亂善變的劍法。此二者相結合,均修煉至中等,便已可以睥睨江湖中絕大部分高手。

重火宮內,從宮主到長老到護法,到資深弟子,到普通弟子,到見習弟子,人人手持這兩本秘笈。

不會九耀炎影以及混月劍,重火宮的門檻都算沒有進。

風雀觀的“鶴鳴一指彈”,傷力普通,招式平平,除了速度還勉強能見人,幾乎就可以直接落入低等秘笈之流。但這一招一旦遇到使初中級混月劍法的人,就會變成最強的招式。

其實混月劍只要修到了第八重,鶴鳴一指彈的殺傷力便會大大減少;修煉到頂重,那鶴鳴又會變成一個平庸之極的招式。

只是在重火宮內,將混月劍修煉到八重的人,不過四十二個。近些年修煉到頂重的,不過六個——重蓮,宇文長老,硨磲,海棠,水鏡,重甄。也就是說,活人只有四個,能使用的只有三個。

百靈的鶴鳴一彈指簡直出神入化。被他遇到的重火宮弟子,不是死,就是留一張嘴,讓他們去哭訴。

天山現在觀主才出動了一個,重火宮就已經受到極大影響。不知道待鬼母紅裳的觀主出來以後,又會是怎樣一副景象。

江湖中已經在流傳鬼母觀和紅裳觀的消息。

鬼母觀的人數遠遠不及風雀紅裳,卻是由最厲害的巫蠱師組成。鬼母觀觀主本人就是一個毒藥愛好者,據說她因長時間和毒物接觸,身體已經無毒不侵無毒不入,自身早已變成一個百毒彙集體。因此,她每天還會浸泡兩個時辰的毒水,讓巫蠱進入她的血液肌膚,以提高自己的毒性。所以,很多人都說,天涯是毒公子,那鬼母就是蠱娘子。

面色黑青?滿身蛆蟲?

我簡直無法想像這位鬼母會是個什麼樣子。

而紅裳觀則是一個極端。

紅裳觀有六扇門,裏面裝滿了六種氣質的美人:豔、嬌、冷、巧、柔、野,據說紅裳觀的尊主本人就出自豔之門,是個天生尤物。

紅裳觀是最受人們關注的。畢竟這江湖之大,還是以男兒為主。都說男人的死穴有倆,一是銀兩,一是姑娘。

進入天山的人,很大一部分都是沖著紅裳二字。

但又有傳聞說,紅裳觀的佳麗雖多,卻遠遠不及最頂上那人身邊的兩位絕色。

天山之首,神宮天狐,兩位尊使,一大尊主。

兩位尊使的美豔已經被人傳得天上有地下無。非常不幸的是,當代武林中最時髦的兩句話,一是“你活得不耐煩了嗎”,一是“那人漂亮得很,比重蓮還漂亮呀”。

我家小蓮又被拖出去說事,何其悲哉。

而碰巧的是,那兩個絕色陪著的不是什麼神武高人,而是一位不問世事的至尊醜男。

那個醜男糟蹋了兩個美人就算了,還自戀得很,時常身穿紅衣,手持雪扇,更是給自己起了個動聽的名字——豔酒。

冠世美人,武霸天下。這八個字,叫做傳奇。

九尾火狐,至尊豔醜。這八個字,也叫傳奇——傳說真是神奇。

前者是江湖人士通過我媳婦的偉大事蹟而改編的故事,後者只能用一句話來解釋:人類的想像力,無窮大。

顯然天山這個神奇的門派已經預謀已久,就等著重火宮沒落,落井下石。重火宮向來孤軍作戰,只要不惹別人,已經是極好的事。這會兒四面楚歌,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尋求援助。

自從花遺劍和百靈過招,不知中了那人什麼怪招,連續半個月都是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樣。

我和司徒雪天還有雪芝三人,使了吃奶的力氣才讓他閉眼睛。

他呼吸正常心跳正常,就是不能活動。即便是點穴,也沒有半個月都不能動的道理。

那白瓊隱又不知去了哪里。我們尋了許多名醫,對方的答案多數都是搖頭擺手,直談天山武功高明高明。

沿原路返回,剛到武昌,我、雪天、雪芝背著花遺劍的琉璃、蒙面重蓮站在吳氏酒館樓下站著,面面相覷。

“現在該怎麼辦?”

重蓮道:“回宮。”

“這樣好了,我先送你回重火宮,然後我再出來。雪天找人照顧一下花大哥,我到京師去找你。”

“為什麼?”

“花大哥的事不能不管。我打算去找白翎。”

“不行。”

“不用擔心的。”

“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你還怕白翎不知道?”

重蓮此話一出,司徒雪天噗哧一聲就笑出來。倒是站離我們不遠處的護法等人全無反應。

我嘴角一抽,把重蓮往酒館裏面推:

“好好好,回重火宮是肯定的事。喝酒喝酒。”

兩個時辰後,我叫司徒雪天先帶著花遺劍回京師養傷。順便領走了雪芝。

真正理由是我和重蓮最近栽了,再拖個人下水,太不厚道。

弄走那仨,我們再武昌暫住一天。我看重蓮的身子稍微好了些,我們感情也還算穩定,氣氛也不錯,有些必要的事,還是要做一下的。自己跑澡堂裏洗了洗,再回到房間裏,發現重蓮不見了。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11章

重蓮這一著,已經把我徹底折騰夠了。

我一個通宵沒有睡,半夜三更把重火宮的人叫起來,大家一起冒著鬧鬼的危險把武昌周圍的野林子都找了個遍,哪里有重蓮的身影。

我當時發誓,如果找到重蓮,我一定,一定要把他暴打一頓,然後關他在房裏十天不准他出來。

但是一想到他萬一給天山的人抓走,就會頭皮發麻渾身冰涼。

到天亮的時候,人的心情總是會浮躁。客棧後院的木桶被我踢穿幾個。

要不是當著那幾個姑娘的面,我估計眼淚就跟木桶裏的水似的流。

第二天午時,客棧一樓給人堵得密不透風。我跑回客棧門口,準備向琉璃他們打聽重蓮的消息。

透過一排熙熙攘攘的人頭,我看到客棧一樓視窗邊,一雙紫色細長的狐狸眼。

我的火氣瞬間洩漏。

剛要穿進客棧,就被酒保趕出來:

“現在客棧裏有人鬧事,任何閒雜人不得入內。”

“大哥,讓我進去,我娘子病得重得很啊。”

“我們也沒有辦法,這裏頭鬧的兩邊都是不好惹的人物。”

“什麼人?”

“靈劍山莊和南客廬。”

“他們鬧他們的,你放我進去啊。”

“不行不行,你要進來我就不客氣了啊。”

以我林大俠現在的武功,還怕你個小嘍羅不成?只是不能給大美人添麻煩,又道:

“我認識靈劍山莊的人,你讓我進去。我和他們說說。”

酒保上下看了我一眼:“你認識他們?”

我一掌推開他,直接沖進去。

客棧左右各站了一幫人,左邊人人背上都背著比普通劍更長更細的劍,就知道果然靈劍山莊的人到了。

站在最前面的人,似乎是靈劍山莊的二弟子。他怒氣衝衝的對著一個漢子,面色發紅。

“有本事現在就開始!”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怎麼跟個娘兒們似的?說了多少此,老子現在要吃雞腿,吃完再說。”

說話之人正是南客廬幫主缺右眼,曲悠延。

一想到他曾經當過和尚,我就不禁大歎世事無常。

“喂,這倆人是怎麼一回事?”我推推酒保。

酒保用下巴指了指最左邊的人。

這日子神了。

江湖三大美女宣琬兒、樓顰珂、海棠。琬兒已死,另兩個現在又會聚一堂。

海棠正站在重蓮身邊。

而站在最左邊的人,就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會發嗲的女人,樓顰珂。

樓顰珂捂著哭得紅紅的眼睛,靠在樓七指肩上。樓七指竟然也有心疼別人的一日,拍著女兒的肩,憤然看著曲悠延。

我道:“怎的,那缺右眼調戲了樓大小姐?”

“除了這個,還能有什麼?樓莊主說什麼都要教訓他,無奈他一直坐那裏吃東西,不甩賬。”

“直接動手不就好了,還等什麼?”

“客官啊,靈劍山莊可是最具正氣的門派,怎麼可能會做擾亂民心的事?”

我沈默片刻,道:“等他吃完,又有何難?”

“他已經吃了一個時辰了。”

“他是豬麼?”

“豬都未必有他厲害。”

“那坐在窗邊那位公子呢?”

“你說那位蒙面的漂亮公子?他來了也差不多有一個時辰了,身邊還跟著這麼好看的姑娘。他們剛進來的時候,整個客棧的人都在看他們。我不跟你開玩笑,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

歎息。

尋常人永遠不知道,看到一個大叔發花癡,是一件多麼令人痛苦的事。

近日天漸涼。

窗邊光線柔和,外有笛人輕吟寒水,曉霜落滿河。

海棠往那一站,腰如武昌春柳。

重蓮坐在窗邊,她給他沏茶一杯。

重蓮微微掀開面紗,低了頭,淡啜一口,果是眉眼勝若相繆山水,雲夢南州。

客棧裏鬧事鬧得這麼大,但七成的人,還是在看著這倆人。

看這倆人的人,又有九成是在看重蓮。

我眼睛也不禁彎起來,心想我媳婦就是好看呀。剛一這麼想,又覺得不對。我找他一個早上,他居然還有閒心坐在這裏喝茶?

這裏的事不結束,恐怕出去也是給人折騰的份。不如主動來。

我推開人群,露出個腦袋。

果然靈劍山莊大半人都看向我。不過沒人說話,氣氛詭異。

“樓莊主,好久不見。”

我發現重蓮膽子真是越來越大,還好把臉蓋得夠嚴實,那眼睛不仔細看也看不出個端倪。不然給這些人看到,不知道又會出什麼事。

樓七指愣了愣,還算沉得住氣,慈笑道:“林二公子怎麼會在這裏?”

語畢,看向重蓮。

樓七指竟沒認出海棠?

“我好久沒見樓莊主,想和莊主討論一下上次的事。當時您的彥紅公子也在場。是在哪里呢,哪里呢……”

樓七指轉眼再一看重蓮,臉色大變,拱手道:“山莊還有要事要處理,下次再與公子長談。”轉眼道,“走!”

“唉唉,等等呀。”

靈劍山莊的人迅速撤離。

“看什麼看,散了散了。”我對周圍揮揮手,飛奔到重蓮身邊,砰地一掌拍在桌子上:

“你——”

重蓮拉我坐下:“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一句話,再一次凝聚的怒氣又被戳破。我在桌子底下使勁捏住他的手:

“你昨天去哪里了?”

重蓮沒說話。

“蓮。”我又道,“昨天去了哪里?”

重蓮還是不說話。

“你不告訴我是不是?”

“這個我暫時不能告訴你。但是,我絕對沒有事的。”

“不行,我不放心。你知不知道現在江湖上有多少人想要殺了你?”我聲音越來越高,是海棠對我做了一個“噓”的動作,我才又放低聲音,“如果你要再擅自行動,你就別回去了——”

這時,桌上又砰的一聲。

我嚇了一跳。回頭卻看到缺右眼站我旁邊。

“臭小子,誰叫你管我的閒事了?”

近距離看他,那絡腮鬍子和獨眼龍,哪里像個門派的老大?分明是個山賊。

“靈劍山莊人多勢眾,幫你還有錯了?”

“廢話!老子要娶樓顰珂,你就這麼讓他們跑了!”

我大驚。

“你要娶樓顰珂?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她生得標致,還有什麼為什麼?”

“喂喂,大哥,我這不是刺激你什麼的。你知不知道以前樓顰珂喜歡的人是誰?”

“不就是林軒鳳那個小白臉!”

真神奇,他竟然連這個都調查清楚了。最神奇的是,他可以在調查清楚這個以後再說這種話。

哪個女人可以在愛過林軒鳳以後再愛上他,冠世美人都可以換人了。

“你要追到她,我叫你乾爹。”

“你是個什麼屁,你要當我乾兒子,我還不樂意呢!”

“你要想當我乾兒子,我也不介意。”我正和重蓮吵架,心情不好,想著這下樑子結大了,難免打一場。誰知這話一說出口,那缺右眼道:

“小子,老子喜歡你!”

我一愣,回頭看他:“為什麼?”

“這江湖上不怕我缺右眼的人已經很少了,你,有骨氣!”他頓了頓,又道,“還是說,你根本不認識我?”

我哭笑不得。

這天下最可怕的人坐我旁邊,前一秒還被我威脅,我做甚麼要怕他?

“你好好追你的樓姑娘去,少跟少爺我唱戲。”

“嘿,你就不信我能追到?那林軒鳳怎了?不過有個娘們皮囊,這麼多年過去,屍骨也爛透了——”

我道:“你嘴巴最好放乾淨一點。”

重蓮回頭看看我,沒有說話。

“怎的?林軒鳳是你甚麼人?得個小小肺癆,七天不到就猝死,這種身體能幹屁!”

我猛地站起來,怒道:“你若再說一個字——”

“他那破爛身體早壞死了,我就說了,如何?”

“慢著。”我忽然道,“你剛才說什麼?……猝死?七天?”

“是啊,七天。不少人因為肺癆丟了小命是真,但是得了肺癆七天就死的,估計也就林軒鳳這麼能幹吧。”

《肘後備急方》中對肺癆的介紹:“積年累月,漸就頓滯,乃致於死。”

癆蟲傳染力強,問病弔喪,親屬骨肉與患者朝夕相處,都極易感染,甚至滅門。但當初因為林軒鳳的死而心力交瘁,根本沒想過他是被誰傳染,死前遇到的事。

況且一般感染肺癆的人,若非稟賦不足,便是後天失調、病後失養,或者營養不良。林軒鳳未曾患過大病,又是我見過最懂養生的人,靈劍山莊這麼大一個門派,又怎麼只他一人得了這個病?

我道:“你能確定所言屬實麼?”

“江湖上是這麼傳的,老子怎麼知道?但這種事一般都不會空穴來風。”

“你聽誰說的?”

“一天見那麼多個人,誰記得是誰?小子,老子今天有事,下次再會面,記得陪你乾爹爹玩玩。”

缺右眼走了以後,我和重蓮在視窗坐了大約半個時辰,一句話都沒說。或許誰都想說話,但都沒人主動開口。

重蓮的右手食指一直在茶蓋上打著圈。不曾發現他的手指關節棱角如此分明,便似早春的竹枝,以極為秀美的姿態彎著,指甲蓋尖尖細細。男子的生不出如此細膩白皙的手,女子的手指又不會這般硬朗修長。他的指根上套了一個銀環,環上的雕刻是火焰與鳳凰的圖紋,不大不小,正是重火宮宮主的象徵。

他向來不愛穿華麗的衣裳,此時一身淡色絲衣,衣上殷紅如血墨梅點點,襯著小巧精緻的戒指和銀蓮耳釘,煞是好看。

海棠從宮裏帶出來的龍井都倒了個空。

重蓮劃著圈的手突然停下。我微微一怔,還未回神,他便低聲道:

“有事直接說。”

我反應及時,握住他的手:“蓮,我覺得你今天真的很漂亮很漂亮。”

我這開場白都還沒結束,他直接落幕:

“你要回去調查林軒鳳的死因,是麼。”

“也不是,我只是想看看那些奇怪的謠言到底怎麼傳出來的。”我把他的手握在手裏,猛然發現他的手比我大。又驚訝地對著比了一下,確實比我的大,然後抬頭驚訝地看著他。

“亂葬村在回去的路上,你要調查,可以直接回去。”重蓮乾脆把手抽回去。

我又賴皮地抓住他的手:

“你生氣了?”

“沒有。”

“你生氣了。”

“沒有。”

“你這叫口是心非。”

重蓮還是一直不看我,用茶蓋撥著茶水,淡淡說:“你和林軒鳳的感情我一直很清楚,沒必要為這種事生氣。”

“沒有沒有,我最喜歡的就是你,別瞎想啦。”

“我們動身吧。”

非常不幸的,我和重蓮好不容易重塑起來的感情,就這樣又一次垮掉。

坐在馬車上,連夜加班往回趕。是去哪里,我也不敢問。

直到夜月橫斜,車簾窗間,幾枝疏影。

重蓮一腿搭在另一腿上,一手放在腿上,另一手放在椅墊上,身上跟著馬車搖搖晃晃。我在旁邊二郎腿大叉腿橫躺斜躺翻來覆去,什麼坐姿躺姿都用了個遍,他卻維持這個動作,一整天。

“蓮。”

“嗯?”

“蓮蓮。”

“嗯?”

“蓮蓮蓮蓮蓮。”

“怎麼?”

“不要不理我。”我蹭過去,抱住他的腰,“你不跟我說話,我就覺得生命真無聊。”

重蓮淡笑:

“這是什麼話?”

我又在他頸間蹭:“每次我和你吵,你就憋著不說話。如果你生氣,就說出來。你用你的優點來對付我的缺點,太不公平了。”

繁花枝頭,重蓮身上花影斑駁。

他捏住我的臉,輕輕拉了拉:

“今天我不開心,你知道原因的。”

“我只是好奇對軒鳳哥的死因……”

“我知道。”他打斷我,“我們這一次去亂葬村好好查一查,解決以後,你就不准再想他了。”

我挑挑眉:“那可說不定。”

重蓮眉頭一蹙,捏我臉的手用力一分。剛好馬車晃蕩一下,那一扯可就不是輕輕的了。我慘叫一聲,拍飛他的手:“哎喲我的娘。”

重蓮忙靠過來:“怎麼了?很疼?”

我扁成了婆婆嘴:“你真的失去武功了?怎麼下手還這麼重?”

“我看看。”重蓮垂頭檢查我的臉頰,揉了揉,又問我好點沒。那距離近得不能再近了,他身上的味道又輕輕鬆松地飄出來,刺激得我頭昏腦脹,獸性大發。於是按捺不住,頭稍微一抬,吻了他。

重蓮先是一愣,淺淺的笑聲隨即從口中傳出。不知不覺的,他的手伸入我的衣角,慢慢往上游。我心想這下大好,偷瞄一眼外面,除了馬夫以外的人都離我們極遠。

正準備把他撲倒,他粗粗地喘氣,把我抱上他的腿:

“凰兒,來。”

頓時一道轟雷劈入我的天靈蓋。我搖搖頭:“來什麼來?這姿勢不對啊。”

重蓮莫名地看著我。

我掙扎著跳下去:“反過來反過來,讓官人好好疼愛你。”

“什麼?”

男子漢大丈夫,老子要硬起來。

“你現在武功還沒恢復,我怕你累著,還是讓我來吧。”說完就想去壓他。誰知我還沒撲過去,他就反手握住我的手。

那力道,哪里像個失去武功的人?

“怎麼回事?”

“凰兒不僅人長大了,膽子也長大了。”重蓮微笑道,“這麼快就想造反?”

我用力甩他的手,甩不掉,臉開始發熱:“你騙我!”

“我不能運轉真氣,不代表我力氣不在。”

估計這會兒重蓮有點興奮,不然不會笑得這麼下賤。我要動了真氣,一定能打過他,但那樣他會不會怪我欺負他?

可是我要不還手,以後就再無翻身之地。

正在矛盾與掙扎,重蓮已經把我推倒在座位上。頭剛陷入軟軟的椅墊,他就整個人覆在我的身上。

難道連他失去了武功,我都還要受他牽制?

正待反擊,重蓮的笑聲忽然變得相當淫蕩:

“呵,呵呵。”

我驚。

這是一個什麼狀況?

他猛地拉開我的腿:

“本宮今天心情不好,你最好少反抗。”

我大驚。

他,他,他不是早就雙性合一了嗎?怎麼還會變身成變態?

重蓮嘴角微微揚起,一手抓住我的兩隻手,把我的手舉到頭頂,禽獸一般亂咬我的嘴。

既然是暴躁蓮,我還用顧慮什麼?我林二少什麼都不行,就曉得欺硬怕軟,以暴制暴。

我使了真氣,抽出手,推他。哪知他反應迅速,一掌迎了我的手,反而扣在背後。我給他一擰,馬車一晃,自然撲倒在椅子上。

褲子被他拔掉,他在我身後倡狂笑道:

“今天本宮要在你身上打洞,打得你再也喊不出‘林軒鳳’三個字!”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12章

我當場傻眼。

明明重蓮使不出內力,怎麼一變了性格就會了?

雖說重蓮是雙重性格,但是事實上他的主性格是溫和的那個。這個暴躁蓮,不過是蓮神九式分裂出來的變態品。分裂性格雖然性情乖僻,卻相當單純,最沒心機絕不會撒謊騙人。

難道說……重蓮騙我?

他一巴掌打在我的臀部上:

“抬高一點!”

這一下我徹底惱了。正準備破口大罵,卻在回頭的時候目瞪口呆——重蓮身後是深夜的花樹林,重重疊影間,馬車濺起的石子亂飛。

一雙細長彎曲的眼倒掛在窗口。

烏黑的長髮落下,被風吹亂。

這樣的夜晚,在荒山老林中,看到這樣一雙倒著的眼睛和長髮,實是說不出的毛骨悚然。

若不是看到她頭上的鳳凰金簪,我一定會認為是遇見了鬼。

轉瞬間,一聲驚響,血鳳凰抽出長劍,刺向重蓮的後背。

我伸掌,抓住那把劍。

相當鋒利的一把刀,紫電清霜。

手掌剛握上去,鮮血立刻流出來。我一咬牙,將劍推開,提褲子,轉手拔出座位下的凰羽刀,縱身而起,與她兵刃相接。

在跳上馬車車頂之時,只聽見刀劍刺耳碰撞聲連響十二次。

我落在馬車頂篷,聲音方停。

這血鳳凰武功果然驚人,我這樣飛快重擊十二次,她竟一次次接下。

馬蹄踢著小路,身邊的景色飛速變換。

她躍入空中,上樹欲逃。

我足下點過枝椏,持刀追上。今日一定要掀開她那常年不摘的面紗。

誰知在我跟了幾步以後,又見一個黑影躥入馬車。

大事不好!這人打算調虎離山。

我立刻放棄追殺,又跳回馬車。一道淡藍色的身影又從窗口跳出去。

重蓮臥倒在座位上,似乎已經失去神智。

我扔了刀,跪在他身邊,發現人沒被掉包。只是他被點了睡穴。

我摟著他靠在我的肩上,替他解開穴道。誰知我剛睡下去,他又起來,把我壓在座位上。

次日清晨,我們已經臨近岔路。

大家隨便找了一家飯館吃早餐,重蓮卻追著我從餐館裏出來。

“凰兒,怎麼了?”

“凰兒?”

“凰兒,凰兒。”

“滾!”我眼睛發熱咆哮道。

原因很簡單,剛才在吃玉米的時候,朱砂啃得滿臉玉米籽被海棠笑了。朱砂把玉米棒子往旁邊一扔,鬧脾氣。溫孤長老說要吃玉米還不容易,拿棍子打個洞,串著啃就行了。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故意的,琉璃還補充了一句:如果啃不動也沒關係,這玉米嫩得很,輕輕吸吮都可以吃到。

我一大早精神萎縮,聽到這些話以後臉上一陣冷一陣熱。

結果這個關鍵時刻,重蓮還特地放下宮主的架子,把那玉米往空中一拋,將筷子刺出,一手接住。

那身手,真是漂亮得沒話說。

但我臉上又開始色彩斑斕。

重蓮還特意示範給朱砂看,細細地咬下玉米,吃得頗是享受。我當時的老臉已經快掛不住,埋頭啃包子。

大家都繼續聊天的時候,重蓮忽然拍拍我的肩,我回頭看他。

他伸出舌尖,在上面舔了舔,把玉米嚼得啪啪響。

玉米滾燙滾燙,冒著濛濛輕煙,就像要燒起來。

我再忍。

重蓮把上面的啃完了,固定住上端,抽出筷子,又往裏面捅了捅。那玉米不知道為什麼的,像是會感到疼痛一樣,在他手裏嬌弱地顫抖。

我立刻下定決心,他要再說一句讓我憤怒的話,我就和他翻臉。

重蓮指著玉米說了兩句一樣的話,終於讓我爆發了。

第一句是:很好吃的,凰兒。

第二句是:很好吃的凰兒。

剛起來的時候,重蓮對我的態度還算略有些愧疚。乖乖地把衣服穿好,還乖乖地替我穿了,一直用那雙迷死人不償命的細長眼兒瞅著我。

我最受不了他那種眼神,稍微這麼瞥我一下,我一般就會中電而死。

但對於他前一日的行為,我堅決不要那麼容易原諒。雖說重蓮在性格大變的時候行為不受自己控制,但他要自己不這麼想,就算變了也不會做這種事。

所以我決定,從思想上壓倒他。不然有了這一次,還有下一次,下下一次,下下下一次……

結果冷戰一個時辰,一進了館子,也不知他是不是看宇文長老在那裏捅玉米捅開心了,也跑去湊熱鬧。

一個早上,滿腦子都是前夜發生的事。

重蓮霸佔在我雙腿間,手指放在我的口中。

花影搖搖晃晃。紛亂中,重蓮頸前的紅蓮搖搖晃晃。

滑落的發絲一次次被搭在背後,到最後被汗水粘住,再落不下來。

光是回想,都覺得被強大的力量衝擊著,直到每一根神經都徹底麻痹。

“凰兒?”

“凰你的頭!滾開!”

早上的空氣也是特別好,清新涼爽。重蓮一副“我是正人君子”的樣子,在我面前露出大義凜然的表情:

“誰惹你生氣了?我去教訓他。”

“滾滾滾滾滾!”

真的不能再看他一眼,一看到他,腦子裏除了那檔事就再無法思考別的。

關於血鳳凰,我的疑問還多著。

這世界上最怪的事莫過於這件。

重蓮可以使用武功,但他前一夜分明沒有發現血鳳凰。而且後來那個藍衣人進來,很輕鬆地就點了他的穴道。

血鳳凰想要殺了重蓮,那藍衣人卻只是點了他的睡穴。這兩個人的目的不一樣,想來應該不是同時行動的。

這麼說,在追殺我們的人馬,不止一路。

怎麼會有人敢來追殺重蓮?難道重蓮失去武功的消息,已經……

不管怎麼說,血鳳凰清清楚楚看到的事實是,我出手保護重蓮。

這樣下去,我們該怎麼辦?

“蓮,你老實告訴我,你的身體情況到底如何?”

“這幾天稍微好些,怎麼了?”

“你確定你的武功沒有問題?昨天晚上有人來的時候,你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

“昨天晚上有人來?你的手是被別人傷的?”

我愣住。難道現在重蓮在性格突變的時候,神智屬於模糊狀態?

“那對於天山裏的人,你有多少瞭解?”

“對於三個觀主,我沒有把握。我知道五個門主都是我的仇人。”

既然連觀主都不知道,那麼那個豔酒他肯定更沒底。

我道:“那除了姬康和後池,另外三人是個什麼來頭,和你有什麼仇?”

“百里秀原來是銅扇幫幫主,喜歡般思思,追求卻被拒絕,理由是不喜歡邪教。於是他解散銅扇幫,重新追求,然後聽說般思思已死。”

“且還是因為最大的邪教教主而死。”

“嗯。”

“人心難料啊。想我小時候也是發誓不跟邪教的人有來往,更別說有什麼親密關係了。如今啊,墮落了……”

重蓮笑道:“嗯,真沒想到亂葬村竟出了這麼一個心靈純潔的好孩子。”

“是啊。哎。”

“正氣浩然林公子,是我把你玷污了。”

我又一次語塞,轉移話題:“那望植呢?”

“望植的孫子曾經是武當弟子,在爭奪秘笈的時候和我交手。”

“那又如何?”

“我把他殺了。”

“我覺得你真的冷血。”

“我不是冷血,只是在以前,死人活人對我來說沒有區別。”

這不是冷血是什麼?

“那衛老頭呢?”

“不知道。”

“不知道?”

“這個我查過,怎麼都查不出來。”

“原來如此。”我支支吾吾道:“其實,我現在有個不好的消息想要告訴你。”

“什麼?”

“就是你失去武功的事,可能,可能……”

“可能全天下都知道了。”

我愕然:“你怎麼知道?”

“有人說出去。”

“是誰?”

“凰兒,恐怕以後我們會遇到很多麻煩。”

“不用擔心!”我拍拍胸脯,“別人要想殺你,得先從我林少爺的屍體上踏過去!”

重蓮走近兩步:

“你會保護我?”

我實在意外。無論重蓮談吐再是溫軟,言行再是優雅,我都看穿了他那顆心。那是又黑又好強。但是,他現在竟然說出這種話。

我還沒回答,他又道:“如果我需要,你一定要保護我,將我裹好,裹得緊緊的,暖暖的,知道麼。”

我再一次驚訝:

“啊,啊,好。”

“就像昨天晚上那樣。”

“……”

再行一段路便會抵達亂葬村。早膳完畢,一行人上了馬車。

一坐上去,氣氛又開始詭異起來。

重蓮握住我的手。那一剎那,我幾乎就要抽手。

真是一種可怕的反射。

稍微聞到他的味道,與他對視,或者碰他一下,腦中回想的又是那一類東西。

“我看看你的手。”

重蓮的手微涼,指尖握住我皮膚的時候,有些癢。

馬車逸轡,沿路穿入山澗。

冷風掠千山而過,飛鳥拔出盤桓。

林間透著初冬的微冷,雨後的飄香。

樹蔭叢叢,清源滾滾。

重蓮的皮膚一如清池的霜雪,彈指可破。

我一時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臉頰。他抬頭看我一眼,沒有刻意帶上什麼感情。我卻一時心神蕩漾,轉眼忘了他做的事,頭往前面微微一送,親了他一下。

“先看手。”

重蓮三個字把我打發。

早晨已經做過清潔處理,且找衣料包紮過。這種小傷原是給風吹吹就好的,包都不用包。

重蓮不知道什麼時候去買了卷軸繃帶,敏捷迅速準確嚴密地蓋住我的手,動作卻相當輕柔。

第一圈斜著包,第二三圈環著包,壓第一圈斜出角壓環形圈內。最後撕開帶尾,兩頭打結。

“嘖嘖。”我道,“沒想到蓮宮主不會熬藥,卻會包紮。”

他一臉浩氣英風:“習武之人,怎能不會包紮?”

“如此體貼溫柔,以前替多少情郎弄過呀?”

“你又瞎說話。”

“本來就是。我也習武,但我就不會包紮。”

重蓮敷衍著哦了一聲,慢慢靠近我。我雙手叉護在胸前:“你要做什麼?謀殺親夫啊。”

“繼續。”重蓮拉下我的手,放在我的雙腿邊。又像是怕我反悔一樣,按得特別緊。

車簾在風中搖擺。

重蓮的耳釘在模糊的視域中,一閃一閃。

蓮花的花芯是紅色,花瓣是銀色。

花芯如同一顆火星,濃烈地燃燒,卻壓抑著,凝聚著,永遠化不開。

花瓣如同破碎的歲月,紛紛落落,即要飄散滄海。

他的臉慢慢靠近我。他的身後是一片落葉紛飛的竹林。

經過上次的血洗,這裏早已變成荒村一座。而天下總有人遷移到這寂靜山林,寧和村鎮之中。

遠遠的亂葬村中,又有炊煙升起。

重蓮親吻著我。柔軟綿長,一如花落地,葉歸土。

朝陽落花,莽莽的樹木。陽光穿過婆婆的山林,灑滿我們一身。天地萬物仿佛都生了眼睛。窺望著。

遠離繁華的都市,所有花草樹木都一樣。

竹林由綠轉黃,繁花只能絢爛一季。

葉落終要歸根。

我回來了。

自小就想往外走。闖蕩江湖,開創自己的天下,卻極少留意自己成長的地方。

夏季夜涼。曉月時,竹林中,小池畔,雙影成形。

池中月影,影水搖晃。而一張笑臉搖晃搖晃,在那一段歲月,已成了我生命最美麗的火花。

重蓮的耳釘是盛開的銀蓮。

花蕊如紅梅,重重疊疊,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一顆。

一顆淡淡的,精緻美麗的美人痣。

我忍不住伸手去撫摸那一粒嫣紅。就像在撫摸那個人光潔的額頭。他仿佛活著,一直活著。甚至從來沒有離去過。所以,我才不會感到悲傷。

站在村口,茫茫煙霧已經罩住整個世界。

我叫重蓮留在外面等我,自己進去了。

裏面已經有不少新的人家,新的茶館,餐館,當鋪,兵器鋪。有的修築得比以往還好。只是,伴隨著我長大的東西,都不見了。

就像這裏這個名為“新風”的客棧,以前其實叫做“笨蛋當鋪”。名字傻,店主也傻。店主的外號叫蛋蛋,真名自然是沒幾個人知道。林軒鳳叫他蛋叔叔,我叫他蛋弟弟。蛋蛋人運氣不好,分明開當鋪的都是有錢人,從我四歲他在這裏開店,一直到我十四歲他的資金都一直周轉不過來。以百催花的話說,就是“蛋蛋你這店被林宇凰煞到了”。

蛋蛋的店是我和林軒鳳經常去的。因為亡羊不補牢的事,也就只有蛋蛋做得出來。當鋪有一個門,是專門讓人破的。每次被我捅破以後,他又要重新去修。木匠都說這門已經沒法修了,他卻偏偏不肯多拿幾錢去換個新的。於是他不斷修,我不斷破。林軒鳳去,純粹是為給我善後的。為了這個,林軒鳳連續跟我提了很多次,還差點發火。但我坐椅子上翹個二郎腿用蒲扇把眼睛一蓋,兩袖清風,羽化登仙,好不自在。

這門板旁邊以前還有個視窗,我每次蹲下去搞那門再站起來,總是會把自己腦袋給撞了。現在看著這新風客棧嶄新的門,一下有些適應不過來。那窗臺也不見了。

我和軒鳳哥比身高的時候,經常就用那窗臺。看誰的頭超出那窗臺多一些,誰就贏。結果往往是兩個人都只能超出半個頭。

蛋蛋經常向紅釘叔叔訴苦,說有的時候他轉身去翻賬目本,再轉身回來,往往會看到外面臺子上露著四顆大眼睛,常常給嚇得半死。小軒鳳那眼睛還好,細長細長還分外嫵媚。小宇凰那眼睛大得驚人,而且不止是大這麼簡單,還相當圓。圓滾滾的眼睛又格外閃亮,這麼天真地看著他,還會發光。他要不知道那是林宇凰,保證又要壯烈一次。

現在把手放在那個位置,仿佛都可以摸到兩顆圓溜溜紮著小團子的腦袋。仿佛再摸摸,小軒鳳就會忽然轉過頭好奇地看著我。然後他跑掉,小小的身影越來越高,最後出脫成一個美麗風雅的少年,卻消失在迷霧中。的a9

“是……小宇凰麼?”聽到這個略顯蒼老的聲音,我立刻回頭。

站在我身後的人如此眼熟。我卻不敢叫他的名字。

“怎麼,連老蛋都不認識了?”

按道理說,他應該只有四十來歲。可是,頭髮已經全白了。

“我很久沒有回來,所以……”

“唷,小宇凰還變有禮貌了。”蛋蛋笑出一臉皺紋,“村子裏的事,想必你也聽說了。重火宮的宮主把所有人都殺掉。都殺了。我當時出差進貨,逃過一劫。不過回來的時候,也是什麼都沒有啦。”

我不知如何回答。

“你三個叔叔伯伯都葬在了村外,有空去看看吧。還有,竹林小木屋靠床的牆壁後,有你軒鳳哥留給你的東西。”“我現在就去。”我道,“我一會再回來看你,還有很多問題想問你,你等等我。”

他笑著。除了多了皺紋和白髮,似乎與當年的老好人模樣也差不了多少。

我很快趕到鳳凰竹林,重蓮尾隨而來。

這個季節的竹林,是一片荒蕪。

落葉滿天飄散,枯黃細長,被風吹起,破裂,又於空中變做塵埃。

我走入小木屋,這裏和上次來完全沒有變化。除了有一點灰塵。花遺劍這段時間沒來。

我敲敲牆壁,有些鬆動,後面露出字跡。

我乾脆把整塊竹牆都撥開:

凰弟,看那竹影飄逸,月水婆娑,幽趣無邊。

我吹管簫,你行水湄。

竹林深處,身心皆處世外桃源,吹來是徐徐清風,詩情畫意。

余日所剩無幾,上下天光,我在此地。

追憶舊人吾已老。人世無常,猶記年少。

小城道,落花芳草愁殺人。

春半不知春。任旁人笑我。

看那江山易改,紅塵似海,月伴風隨。

若來世,願吾似鳳來君似凰,比翼連枝,雙宿雙飛。

林軒鳳絕筆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13章

初冬,天總是黑得特別早。

我坐在竹屋裏,一直到黃昏時分,一直看著林軒鳳去世前留下的東西。

其實有的時候真不明白,當初怎麼會把軒鳳的死怪罪到重蓮頭上。人這種生物,果然最容易原諒的物件就是自己。一遇到事情了,總是喜歡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

重蓮其實什麼都沒做錯,錯在我不夠信任軒鳳哥。

當初我竟然還在重火宮刺了重蓮一刀,真的實在太任性。

如果當時不那麼幼稚,不那麼無知,不那麼容易相信人,或許結果就不會是這樣。

不管他生前如何恨我,我都要想他。

人死不能複生,遺忘才是最大的報復。有的人死了,可他還活著。有的人活著,可他已經死了。

林軒鳳會一直活下去。

我將床單抽出來,把林軒鳳的遺物都放在上面。最後,不忘用刀將那牆上的遺書挖下來。但竹板太大,裝不下,只有先放到一旁。

但轉身的時候,看到重蓮站在門口。

我有些尷尬:

“蓮,過來幫我收收好吧?東西不多,可是很雜。”

重蓮似乎沒有不快,默默過來幫我打包東西。一些很無聊的小玩意,都被我固執地保留下來——破舊的硯臺、從師父那裏盜來的奇奇怪怪的武功秘笈、褪色的銀髮簪、掉了柄的木劍、中間有兩個小洞的枕頭……

重蓮拿著那個枕頭,看了很久。

“哈,哈,以前咱窮得很,你可能沒看過這種可以睡出洞的枕頭哦。”我抓過枕頭,放下。

越發覺得自己過分,我竟然叫他來做這種事。他原本沒有任何責任收拾我和林軒鳳的過去。讓他來陪我調查死因,也是無理取鬧的要求。

不知他如何能容忍我至今。

重蓮一直看著那枕頭上的兩個洞,無喜無憂。

他從小壓抑過多,以致於不會表達感情。他難過的時候,常常一語不發。

又想起他在大雪中凝視我的模樣。那時我嘶喊著要殺了他,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我將手輕輕搭上他的肩:

“還痛不痛?”

重蓮回頭:“什麼?”

“這裏還痛不痛?我是說,傷口。”

他搖頭,繼續幫我收拾東西。

我隔了很久才道:

“他們說林軒鳳是猝死,恐怕是傳言吧。我有點傻,剛開始覺得肯定是有人害死他,可是,猝死的人怎麼會有時間在這裏寫上這個。”

我撫摸著竹片,低聲道:“總覺得如果有人殺了他,他的死就與我無關。我還是不想他恨我,還是喜歡推卸責任。”

“這事還有餘地,一會回村裏再調查一下吧。如果真有其人,殺了他。”

“不會的。這個字我認得,是他親筆寫的。”

重蓮沈默片刻,道:

“凰兒,你可認得我寫的字?”

我一時愣住。

“沒事,我不過隨便問問。”

重蓮將床單卷起,打了個結,然後扛在身上。我阻止他站起來,要接過包裹。重蓮不肯給我,硬要起來。我又硬把他按下來。重蓮忽然笑了,把包裹放在我手裏:

“他的東西,就一定要親自帶走,是麼。”

我大驚,連連搖頭:

“你不要誤會,只是你的武功沒恢復,我不想你累。”

“我去村口等你,你辦完事再來找我。”

“等等!蓮!”

他出去,順帶把門關上。我趕忙追過去,差點碰上被彈回來的竹門。我下意識往裏面拉門,卻發現門怎麼也拉不開。我再推,門開了。

重蓮走在前面,身影幾乎要淹沒在飛舞的枯葉中。

我趕忙追上去,背上的東西不是一般重。

直到跑出竹林,我才趕上他。

“蓮,你不要生我的氣了。拜託!拜託!”我喘著粗氣,抓住他的胳膊,“雖然我知道這麼做真的很過分,但是,我對不起軒鳳哥。如果不是我做得那麼絕情,他不會這麼輕易放棄存活的希望……我真的很愧疚,不能忘了他的。”

“我沒叫你忘了他。”

“現在我在世界上什麼親人都沒有了,你是我最親的人。如果你都要離開我,那我真的沒人要啦。”我笑笑,把大包裹往背上一甩,砸得自己嗷嗷叫。

重蓮低垂著頭,睫毛顯得特別長,臉頰顯得特別小:

“對不起。”

“怎麼,怎麼又道歉了?我不會生你的氣啦!”

“凰兒。”他抬頭看著我,眼中有淡淡的水光,“為了得到你,我什麼事都願意做。”

他的身後,落葉一片片被風撕裂,化作齏粉,滿天飛揚。

聽到這樣的話,說不震驚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從這個壓抑狂重蓮口中。

但我儘量表現得嘻嘻哈哈,還拍拍他的肩:

“好,以後咱們夫妻倆相依為命啊。”

“官人,今晚陪奴家一宿可好?”

我大驚之餘,已經開始懷疑這重蓮是不是真的。雖然他心情不好的時候,還是會悶悶的,但最近越來越開朗,簡直不正常。我摸摸他的額頭,嘶地抽了一聲,又去扯他的臉皮:

“你易容的?”

“為什麼?”

“你不像我媳婦啊,我媳婦不開玩笑的。”

“這個說話腔調,你說我跟誰學的?”

我一愣,清清喉嚨,尷尬地溜了。

當初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得多純情啊。蒼天有眼,我不是真的想要把這仙子一般的小蓮給帶成半痞子的。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但剛走沒多久,我突然想起,起碼要先回去和蛋蛋道別,便給重蓮說了一聲。

我和重蓮走到村東門口,他說在門口等我。

我剛進村,就看到西門口上空一團亮光炸開。

這是……

信號彈?

當下明白,這附近有問題。

我連忙跑向當鋪,卻看到一個人影剛倒在地上。村內迷霧重重,又是夕陽時分,直到跑到那人面前,我才發現,是蛋蛋。

他的喉管已經被割開,傷口不寬不長,血也剛才流出。

武器是匕首或短劍。

再抬眼,這個時段常人都回家吃飯了。周圍沒有人影。

“蛋蛋,蛋蛋,你現在還能說話麼?誰出手的?”

“疑,疑……二,二,二……”蛋蛋道。

“什麼?你慢慢說,不要急。”

“凰兒,救命要緊。先給他通氣。”

不知何時重蓮跟上來了。大概也看到了那個信號彈。他從旁邊找了一個小麥穗管子,蹲下來,抽出一把小刀,割開蛋蛋的喉管。

我驚道:“你做什麼?”

“相信我。”重蓮把麥穗管子插入他的喉嚨,往裏面吹了一口氣。

血染紅了麥穗,沿著傷口留下。蛋蛋的血管在空氣中跳動,我幾乎無法看下去。

麥穗裏傳來呼哧呼哧的聲音。

他竟然通過麥穗在呼吸。

重蓮道:“給他止血。”

我連忙點他穴道。他的血立刻停止流動。

“現在該怎麼辦?怎麼辦?”我急了,“蛋老弟,你不要死,你要死了我絕對不放過你!”

“凰兒,不要慌,還有救。現在我去找個大夫,你等著。”

“不不,我不懂救人,我去找!”

我連忙站起來,手卻被人抓住。

我回頭一看,蛋蛋那張臉已經變成青色。

“不好。”重蓮愕然,“他中了毒。”

蛋蛋慢慢抬起了手。他的喉管被塞住,嘴巴無法說話。只是在費盡最後力氣抬手。

但他失敗了。

手尚未挪動一寸,便落在了地上。

蛋老弟死了。

我甚至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就被重蓮強行帶離亂葬村。

看來,重蓮失去武功的消息已是眾所周知。亂葬村已經不安全。

馬車剛才離開亂葬村,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開始重蓮從竹林小屋中出來,我追他上去的時候,那門拉不開。

我在亂葬村長大,很小就和林軒鳳發現了這個“秘密基地”,絕不會記錯一件事——人在房裏面的時候,是該拉門出去。

我不管重蓮的反對,強行跳下馬車,趕回鳳凰竹林。

但還沒有到竹林,我就趕回來。

老遠的,我就看到沖天的火光。灼灼染紅了半邊天空。

竹林被燒毀,所有證據都沒有了。

而且,敵人已在附近。

二九

我們走出村西門口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

霧氣如蒼虯,廣袤迷蒙。這一片黑燈瞎火中,濃霧反射著幾家小館的條幅。到這個時候,四周都是山壁,陰風來回刮,寒浸浸的,直滲入骨子裏去。

小的時候經常逃出來玩,但從未發現村口如此陰森。

馬車跑了很長一段,方才看到人煙。

路邊站了兩個男人,一個三十來歲的小個子男人,一個偏高微壯的年輕男子。他們倆都捂著雙手直吹氣,一個人的手皺巴巴,一個手白生生。

“這些個貴人,來買點亂葬村的特產吧?”高個子老遠就在喊道。

車馬停下。我伸出腦袋:

“小哥,剛你有沒有人看到這裏有人經過?”

“沒有。”小個子道。

“有。”高個子道。

“哎呀,我沒有看到。”

“公子,我有看到。不過那人身法太快,閃了一下就看不清了。”

“朝哪個方向去了?”

“村裏。”

“村裏?”

“沒錯。那人是從這個方向過去的。”他指指西邊。

“我說老弟,你怎麼什麼事都愛跟我較勁兒呢?像你硬說重蓮不是重甄的兒子,我覺得這完全沒有道理啊。”小個子道。

“怎的沒道理?你說薛紅那女人有多大能耐,剛跟重甄沒到一年,就跟他有了孩子?這也太胡扯了。”

我回頭看看重蓮。重蓮亦看著我。

“一年生孩子有什麼希奇的?況且在那之前,那蕩婦是男人就要的。”

“你怎麼就這麼幫這他們講話?你看上了薛紅?”

“薛紅什麼樣我都沒見過,死這麼多年的人了。”

重蓮把我往裏面拽進去,對車夫道:“走。”

“就走了?”

“這些事多聽無益。”

原本還想多說些什麼,還是忍住。馬車還未行駛,旁邊的高個子道:

“買點亂葬村的特產吧?保證公子你滿意,你不滿意我白送你。”

這事情奇了。我在亂葬村活了十七八年,第一次聽說這小破村子有除了壞蛋以外的特產。不過多半是贗品。

“公子,看看吧。如果不滿意亂葬村的,我們還有重火境的特產。”

我又伸出頭去:

“什麼?拿來看看。”

那高個子把地上唯一的袋子放到我手中:

“只有這些。”

袋子還不輕。我拎過來一看,裏面似乎有一團團白色的東西。數了數,大概有六個。但光線太黑,看不清,只好伸手進去掏。抓起一個冰冷的硬物,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是一隻頭骨。

人的骷髏頭骨。

只有點點星光。這白森森的頭骨上,兩隻大而黑的洞,看去格外滲骨。

我立刻把骷髏給扔進去。

“這位公子哥您看,今天的北斗七星只剩了六星。公子,您和車裏面那位公子,誰願意去當第七顆?”

我直接把布袋扔了,轉頭看了重蓮一眼。

馬車飛速前行。

身後兩人大笑起來,笑聲回蕩在山壁間。

我不斷看向重蓮,他竟沒有一絲反應。仿佛剛才那些人說的話不是對著我們,他也只是在繼續旅程而已。

窗外的迷霧越來越大,四大護法和長老等人在一個個減少。

當我反應過來這一點的時候,最後一個人也飛速消失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中了他們的迷霧陣。”重蓮道,“今天逃不過。”

四周只剩了白霧。

就在這個時候,馬車突然慢下來。

我道:“車夫,麻煩快點好嗎?”

“他死了。”

我一愣,掀開簾子。車夫橫躺在座位上,七孔流血。

山間傳來悲戚的鳥鳴。

萬物回歸寂靜。

我抱緊林軒鳳的遺物,抓住重蓮的手:“來不及了,我去駕車,你趁我駕車的時候跳出去,躲起來。我回頭來接你。”

“不。他們人太多,你會死。”

“不會的啊,怎麼說我現在身手也不錯——”

就在這個時候,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一個在前。是碎布骨肉撕裂的聲音。

一個在腳底。的9f

那只大布袋又扔到了我們腳下。

兩隻骷髏頭滾出來。

車內死寂。

一陣陰風吹來,那車夫的屍體已經變成碎片,血肉橫飛。

馬車又轆轤滾起來。車夫的手臂和頭顱順勢落在地上,雙眼兩道血痕,驚恐地睜大,對著我們。

“天……天山。”我大聲道,“媽的,這種死法真的太沒英雄氣概了,我不要!少爺出去和他們絕鬥!”

剛要跳出車門,重蓮忽然把我整一個抱住:“不要怕,我陪著你。”

“蓮啊,我們倆的小命就快沒了!”

“天山中,只有白翎的身法比你快。凰兒,你能夠跑得掉。”

“那好,我走了,你就在這裏死吧。”

重蓮二話不說就把我往外面推。

“你不要犯病了好不好?”我硬擠回去,“趕快想辦法對付他們啊。”

“這六顆頭顱裏,有三個是你師父的。”

“他們挖墓?”

“是。他們殺了南宮。另外兩個,應該也是重火宮的,只是不知道是誰。”

“南宮?南宮長老?”

“是。他們這麼做只是想取我性命,你要逃,他們不會追殺得那麼厲害。”

“想點別的辦法好不好?”

“帶著一個不會武功的人,再是高強的人,也無法逃脫。”

我正欲還口,一雙微微發紅的眼睛出現在視窗:

“蓮宮主,跟人家,走吧,好吧?”

那雙眼睛在笑。彎曲著,幾乎到了倒扣月牙的程度。這個女子,曾在英雄大會上出現過。

我立刻拉開重蓮,雙指向她的眼睛戳去。她身形一繞,閃開。隨即就不見了。

我和重蓮換了個位置。

“呵呵,人老了,果然連個小丫頭都追不上。重蓮呀,把你的心肝掏出來,給老人家補補身子,可好?”

衛流空的頭又出現在重蓮身邊。重蓮沒多大反應,我卻急得一身汗。等我再換過去的時候,才發現這衛老頭穿的衣服,就是方才那高大穿的。

那矮的一個,八成是望植。

這周圍,到底潛伏了多少人?

我剛一過去,便提刀去砍衛流空。衛流空不閃躲,只抽出拐杖來抵擋。兩個人對力許久,他不如我,可重蓮身旁便又出現了一個人。

那持扇的百里秀。

他手中的扇子雖小,卻在他的大掌下飛速旋轉。

重蓮說得沒錯,若我一個人對付,完全沒有問題。可是要保護他,簡直難如登天。

我應接不暇,還被扇子在手臂上劃了個大口子。

最後,只有只手撐在椅上,足對付衛流空,手對付百里秀。

漸漸的,體力不支,撐著的手開始發抖。我想我表情肯定很難看,不然重蓮不會把眉頭皺成這樣。

但偏偏在這個時候,又一個人沖進來,一把長劍直直刺向重蓮的胸膛。

我當下第一個反應就是撲倒在重蓮的身上。

重蓮大驚,連忙把我推下。

姬康從椅背上抽劍,準備再度攻擊。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來:

“住手!”

這個聲音聽去不老,但語調中的威嚴,實在不像個二十來歲的少女。

我連忙跳到前面,推開車夫的屍體,策馬賓士。

迷霧重重,疊疊山嶺。

一片漆黑中,一道雪白的身影飛落而下,帶過一道美麗的線條,如同展翅的白鳥。我來不及分神,只一味前進。

下一刻,一團白色的重物從車裏飛出,落下山谷。

一瞬間像失去了靈魂,我回頭失控地大叫。叫的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

那是軒鳳哥的遺物。

還有他的遺書。

一雙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凰兒,別難過了,先逃命要緊。”

我幾乎無法冷靜。但腦中忽然閃過兩個字——遺書。

蛋蛋死前,說了一個字:疑。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14章

我們逃出了迷霧山嶺。之後一直在往城鎮的方向飛速行駛。

重蓮竟然一直不跟我說話,替我包紮。倒地還是我主動:

“剛才有人進來?我看她穿白衣,是血鳳凰麼?”

“這個人是男的。”

“男人?你怎麼看出來的?”

“看身形了。”

“他速度這麼快,你能確定?這麼快身法的人,除了血鳳凰就是你,我再想不到別人。”

“能的。”

我才發現是自己目光局蹙。重蓮是什麼人,就算失去了武功,看人從來不會錯。

既然不是血鳳凰,那麼,血鳳凰是敵人這一點還是不能磨滅。

我頓了頓,道:“蓮,你說他會不會是白翎?”

“可能是。這人的臉孔我看不清楚。”

“那這麼說,叫他們住手的人不是這個白衣人?”

“不是的。叫人住手的人,或許是天山三位觀主之一。”

“紅裳,或是鬼母?”我道,“不是說紅裳是美女麼,這個人的聲音很冷酷很有氣魄,應該是鬼母才對。”

“毒花至香,烈酒至濃。未必。”

“對了,你是怎麼認出那些骷髏頭是誰的?”

“七殺刀的下巴上有個一個刀疤,很長,深入骨髓。我不知道亂葬村是否有人也像他這樣,但紅頂老怪和百催花兩人的頭一個極大一個極小,三個擺在一起,骨頭又像剛出土的,肯定是他們三個沒錯。”

我有些悻悻然。重蓮只跟他們交手過一次,就能夠把這些特徵記住。我和他們待在一起這麼多年,重蓮要不說七殺刀的下巴,我還真容易忽略那最明顯的一根傷疤。

看來英雄不光是武功高就可以的。

“那南宮長老呢?”

“他的頭顱很新,還有血絲。但骨質疏鬆,這是老人的頭。重火宮只有五個這麼老的人,其中後腦勺比較突出的只有南宮和宇文。宇文跟著我們。”

我聽說幾位長老與重蓮一起長大。到此,忽然忍不住回頭,看看他:

“蓮,你還好麼。”

“不用擔心我。人死由命,再多傷感也沒有用。”

“真的一點都不難過?”

“有時間為那些死去的人難過,不如保護好活的。”

瞬間,又是尷尬的沈默。

我分明知道他不是刻意針對我,但那句話,真是狠狠給我一拳。

隔了很久,重蓮才說:

“從今以後,天山要麼一個重火宮的人都不能碰,要麼,就只殺一個人。”

“誰?”

“我。”

剛出山嶺,就遇到一家小客棧。一進去,果然看到重火宮的人都在一樓等待。

重蓮坐下來:

“先用餐,明天一早往回趕。”

幾人應聲,都跟著坐下。上了幾道小菜,重蓮飲茶,硨磲和琉璃要了兩壺燒刀子。

我一直在想蛋蛋死前說的話。

疑,二。

這個疑,是否就是指遺書?

還有,他抬手,是想做什麼?

軒鳳哥的遺書我幾乎都能背下來,但反復想那內容,覺得一點問題都沒有。

但他寫作一直有個習慣:如果是寫詩,會另起一行,如果只是這種普通的文言。他都是堆成一長篇寫。

為什麼要這樣寫?

我默默吃飯,用筷子在桌上比劃。

“凰兒,怎麼了?”

“沒有,就是有點奇怪那人為什麼要扔掉軒鳳哥的東西。”

“不是他扔的,他原本想殺我。那個是不小心滾出去的。”

“後來他怎麼放棄了?”

“不知道。”

我應了一聲,繼續在桌上畫。

沒過多久,重蓮又道:“怎麼了?”

“沒事,只是覺得軒鳳哥的遺書很奇怪。你說,蛋蛋在死前是不是想要告訴我關於遺書的事?他說那個二是什麼意思?”

“他要有秘密,早就就該告訴你,何必等到快死了才說?”

“倒也是。”

雖說如此,還是覺得奇怪。

燭光交映,香霧淡薄。

重蓮握住茶壺蓋,輕輕撥了撥,卻遲遲未飲。手像滑膩的,連握個雕花蓋兒都會脫落。

茶壺在安靜的客棧中稍微碰撞,聲音便很大。他似受到驚嚇,立刻把蓋子蓋好。

我忍不住笑了:“蓮,我還以為你真的是冷血宮主呢。”

“啊,什麼?”

“你還是會感到害怕。剛才在山嶺裏,你的表現真不像個人。害我以為你的血都給抽乾了,站我面前的是僵屍。”

“嗯。”

剛才慌亂的心情屆時煙消雲散。如果這裏沒人,我一定抱住他,好生安慰一下。

我們吃完飯,找掌櫃的登記住宿。我借了筆和紙,重蓮問我做什麼。我搖搖頭,只在上面默寫軒鳳哥的遺書。

重蓮握住我的右手。

我剛一抬頭,門口卻傳來一陣笑聲:

“哈哈哈哈,魔頭重蓮武功盡失!現在中原武林清靜了!天下人都等著得之誅之吧!”

朱砂握緊刀柄,幾乎要衝上去砍人。

海棠按住她,搖搖頭。

我收好筆紙,看向重蓮。重蓮的心思似乎都不在那個上面,只一直盯著我的手。

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一直表現失常。

一行人上樓,重蓮安排隨從們入房,只留下長老和護法,在自己房內。

“硨磲,你說現在該怎麼辦?”

“宮主指的是什麼事?”

“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直接講結果吧。”

硨磲忽然抬頭,僵硬得說不出話。

我莫名地看著他們:“發生了什麼事?”

“看你以前一向對我忠心,我現在給你兩條路走:一,留在宮內,割掉舌頭,貶為普通弟子。二,出宮,死。”

重蓮一向習慣用平淡溫柔的語氣說殘忍的話。我聽得毛骨悚然。

“怎麼了?”

海棠道:“硨磲出賣了宮主,投奔了天山,把宮主失去武功的事傳出去。”

“什麼?”我愕然,“怎麼會?”

重蓮道:“選吧。”

“第二種。”

“明天給我結果。”

我給他們弄得莫明其妙。在我沒問清狀況前,重蓮已經將所有人打發走,自己拿了一本書卷在床上看。

我簡直不敢相信,對一個忠心自己十餘年的下屬,就這樣說殺就殺?

“蓮,他什麼時候出賣你的?你有沒有冤枉人?他對你一直很好啊。”

燭光下,重蓮的睫毛黑黑的,蓋住了深紫色的瞳孔。他翻了一頁書,沒有回答我。

“喂,你不是說過,不要再讓任何重火宮的人受傷麼?”

“他已不再是重火宮的人。”

“對於別人的背叛,你一定要這麼報復麼?你怎麼不問問他理由?”

“他的理由我很清楚。”

“是什麼?”

重蓮又不回答我,繼續看書。

我把默寫的遺書扔在了桌子上,衣服脫掉,扔在一旁。但他還是沒看我一眼。我惱了,把他的書給抽出來,扔在桌子上,剛好壓住遺書的紙張。

重蓮抬眼看看我,直接靠在床頭不動了。

我回頭,漫不經心地看一眼,卻發現書本斜斜地壓住了遺書上的字。

然後,最邊緣的六個字,組成了一句話。

我心中一凜,抽出紙張,想起蛋蛋說的話。原來他是想說:

遺書,第二行。

從第二行的“你”開始,斜著往下看。

那是一句話。

重蓮慢慢坐直身子。原來他一天慌亂,不是因為敵人,而是因為這個。

“我的字果然是鬼畫符。”我把紙張放好,用書本將它壓住,“那個懸崖下面什麼東西都沒有。雖然高,但以我的輕功,下去應該沒有問題。”

“嗯。”重蓮又靠回去。

原本幾乎是立刻就相信的。但這事還有很多古怪的地方。

首先,陪伴著林軒鳳死去的人是花遺劍。林軒鳳對花遺劍的信賴,肯定大大超過蛋老弟。但他不告訴花遺劍,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如果花遺劍知道是重蓮幹的,肯定會去報復。現在大概清楚了,如果我所見一切屬實,林軒鳳死前囑託花遺劍不可以殺重蓮,是怕花遺劍會遇到危險。

其次,小屋的門有問題。那個地方大概重建過。林軒鳳死前肯定還留下過什麼東西,被摧毀了。只是如果殺了林軒鳳的人真是重蓮,那摧毀房屋的人必定是重蓮。既然如此,他為何獨獨留下最重要的東西,讓我來發現?

再者,包裹究竟是怎麼掉下山崖的?到底是那白衣人推的,還是重蓮“不小心”掉落?如果真是重蓮,重蓮為何要把責任攬到自己頭上?

最後,蛋老弟死的時候,重蓮試圖救他。但他很快中毒而死。如果兇手是重蓮,那毒一定是他下的。但有很重要的一點,重蓮站在東村口,信號彈是西村口發的,兇手逃脫。如果是重蓮,這也太說不過去。

其實,大部分證據都能說明,不是重蓮。

但有一點,讓我徹底心寒——重蓮的表現。

當然也有可能是他不希望我再想林軒鳳。可是,有人會因為嫉妒而慌張麼?

重蓮吹了燈,在被窩裏輕輕握住我的手,合了眼睛。在黑夜中,那張臉美麗如同由白玉雕琢而出。

我多少次因為這張臉而心神蕩漾。

重蓮卻說,毒花至香,烈酒至濃。

再回想他剛認識我時發生的事。只要是和我有一點曖昧關係的姑娘,他都會殺掉。所以我一直覺得奇怪,和我至親的人是林軒鳳,他竟動也不動他。

還有白瓊隱說的話。

我最該提防的人……會是重蓮嗎?

“凰兒,凰兒。”重蓮的聲音低低回蕩在耳邊。我還沒回答,他已經一條腿越過我的身體,撐起來,將我圍在他的雙臂間。然後,垂頭便在我耳上咬了一下。我給他咬得面紅耳赤,還沒緩和過來,他雙手微微一松,壓在我身上。

臉與臉隔得很近,唇與唇也只有薄紙距離。他並不親吻我,而是微微擺動下身,用硬物摩擦我開始抬頭的地方。

每次他都喜歡用這種方式來誘惑人。不強迫我,也不詢問我,等我給他撓癢撓到受不了,主動找他要。我曾經試圖和他對抗,就任他一直摩擦。而我的表現,以他後來的話說,就是“凰兒你的臉就越來越紅,紅到晚上都看得出來,好可愛”。

小的時候聽百催花說,好好練武,練好了武功好泡姑娘。我開始還以為是習武之人瀟灑帥氣才會討人喜歡,後來才知道,武功高的人體力好力氣大,自控能力也相當的好。床上的表現自然也分外討人喜歡。難怪有那麼多女人寧可跟個彪形大漢都不要跟文弱書生。但我懂這個道理的時候似乎是在十五歲,晚了些。那時候我想武功這樣的事軒鳳哥去練吧,反正我這輩子都不大可能找姑娘了。

重蓮是高手中的高手,強人中的強人,外加練那個什麼都需要控制的變態武功,耐力自然是沒話說。他可以一直維持同樣的力度同樣的頻率來摩擦,我不知道他能堅持多久,因為我只贏過一次。

那一次的結果是,我給他摩得射了出來。開始他不知道,還一直挑逗我。沒多久,他發現我褲子濕了,愣了老半天。說有多尷尬就有多尷尬。

重蓮又在折磨我。但這一回我不妥協。

我板著臉道:“如果你想要,就乖乖躺好,腿張開,不然就跟那次一樣,誰也別想舒服。”

這個明知道不可能被允許的要求,重蓮竟然答應了。

頓時,有些強勢外加誘騙的表情徹頭徹尾改變。重蓮靠在床頭,衣服半掛在手臂上,頭一揚,長髮就落在枕頭上:

“來。”

我差點就獸性大發撲到他身上去。雖然沒表現那麼誇張,但興奮肯定是顯而易見的。衣服褲子都脫了扔掉,散了頭髮,脫他的衣服。他倒是大方得很,主動把手腿伸直了,方便我給他刮下來。

衣褲脫下以後,隨手扔在床末,和我的衣服堆作一處。

他坐直了,摟住我的肩,輕聲道:

“溫柔一點。”

煞時血液又沸騰。我用力點頭,咬住他的耳垂。沿著他的耳釘輕舔,往裏面吹氣。重蓮急促地喘氣,摟緊我。舌尖卷著他的肌膚,直到咬住他的胸前的紅點,他才輕輕哼了一聲。

這些還好,我發現自己要取悅人還是不難。

但當我替他潤滑,握住自己的雄性部位想要進入他時,他做了一件事,讓我差點爆裂——他把我推開一些,俯下身,在我那頂上舔了一下。然後坐起來,分開雙腿,媚眼如絲:

“凰兒,不要一下就進來,慢一點。”

他不說這句還好,一說,我最大的欲望就是直接把他捅壞。但我還是忍住,慢慢推入他的身體。

他將我一絲一絲吞沒,漸漸與我融合。當我觸入最深處時,他抓住我的雙肩,頭往後仰去。

我抽出一些,再進入,不知是碰到了什麼地方,重蓮身體一顫,胸口劇烈地起伏。我腰腹用力。誰知不過幾下,重蓮就呻吟出來。

不知道他何時變得如此敏感。但是,我有一個毛病和尋常男人不同:我最聽不得叫床。或許是重蓮的緣故,他一叫,我就想射。於是乾脆用唇堵住他,帶著他劇烈搖擺。可即便這樣,他的聲音還是會傳到我的口中。最後我直接放棄,任他叫。

“凰兒,好舒服。”重蓮斷斷續續道,“再……再用力一點。”

我終於爆發:

“不要叫,你叫我就早洩。”

“你早瀉就換我來。”

“你……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要你記住我。”他挺了身子,直接坐在我的身上,擺動著腰肢,主動吞吐著我的欲望,“不論是我的人,還是我的身體。無論你跟誰在一起,都忘記不了我。”

我一愣,連身體也跟著愣了。

“凰兒,你喜歡的人是我。”他風情萬種的模樣忽然消失,一臉平淡,卻像賭氣一般,狠狠地搖動身體,“你喜歡的人是我,你知道不知道?”

連我都感到疼痛,不知道他會多難受。

他緊緊咬住牙關,強忍痛苦,刺傷自己。

我已經快受夠了他這種自殘的行為,乾脆推開他:

“本來好好的,怎麼又弄成這樣?”

有液體從他身體中流出,重蓮靠在床頭一動不動。我抱著腿坐在一旁,本來極好的情緒都給他幾句話打散。

不知坐了多久,我穿好衣服,以散心為由走出門去。

硨磲的房間裏,燈火依然亮著。

我敲門,他很快替我開門:

“公子何事?”

“你現在忙嗎?我可否進來坐坐?”

“請。”

一進去,看到床旁有一個小盆,盆裏裝了水,水裏泡著一把亮光光的匕首。他竟然真的打算聽重蓮的話。

我默了片刻:“蓮他不過一時的氣憤,不要當真。”

“宮主下決定之前,從來都是再三思慮的。”

“你跟他這麼多年,他不會這麼冷血。趕快把東西收了。”

“宮主是否冷血,你應該比我清楚。”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看見盆壁上有些許血絲。再回頭看硨磲,他身上並無血跡。

蛋蛋的傷口,是匕首或短劍造成的。

心中開始感到害怕,我試探道:

“確實。蛋老弟幾乎是看著我長大,他都是說殺就殺。不過他也夠笨的,不知道我會原諒他。”

硨磲沒有說話。

“他還費盡心思,特地讓你從村西沖出去。”

一向面無表情慣了的硨磲,竟然冷笑起來:

“他告訴我寧肯死,都要守住這個秘密。沒想到自己還主動給你說。”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15章

以往對硨磲的瞭解,只是忠心,寡言,殺人不眨眼。可以說,四大護法中若有人背叛重蓮,最不可能的就是硨磲。

在我印象中,這樣的人比狗還忠誠。

“硨磲,我很想知道,你為什麼要把他失去武功的事說出去?你一向忠於重蓮。”

“我是忠於重火宮。”

“你出賣了重蓮,就相當於出賣重火宮。”

“倘若他不是宮主,這個等價不成立。”

“重蓮不可能不是宮主。”

“重火宮上百年歷史,數十位宮主,重蓮不過是其中一個。他原本是最好的一個,現在反倒變成最廢的一個。”

“真沒想到,硨磲護法竟是柔茹剛吐之人。”

“這世界原本就是強者生,弱者死——這句話,是他自己說的。我不過是受到他的薰陶。他失去武功的那一刻,就該瞭解等待著自己的是什麼。”

“你說得沒錯。可是最近你為什麼還要替他做事?我不過覺得匪夷所思。若說重蓮失去武功,最先背叛他的人可能是琉璃,可能是海棠,但我萬萬沒想到,竟然是你。”

硨磲抽出盆中的匕首,用抹布擦拭。很久,才低聲說:“你自己去問他。”

“實際上,原因不是武功。”

硨磲不語。

“你發現,你那冷血的宮主開始有感情了。成大器者,恰恰最不能有的,就是感情。而影響他的人是我,實際宮內很多人都記恨我,但因擔心重蓮而不敢對我下手。”

“朱砂說你只會耍小聰明,看來不是這樣麼。你心裏明白得很麼。”

“所以,對於剛才你說你殺死蛋老弟的事,我是否可以當作是你在挑撥離間?”

“你可以這麼認為。但我想說,在你眼裏,林軒鳳或許是什麼寶貝,但在我們眼裏,他也不過是一個人。活著或者死了,根本沒有影響。至於宮主這麼在意他,理由你知道。即便宮主不去殺他,我們也會動手殺了他。”

“林軒鳳究竟是不是重蓮殺的?”

“你毀了宮主,毀了重火宮。從我口中出來的答案,你願意相信麼。”

原來還是沒有結果。

我回到房裏,輕輕合上門。背靠在門上,對著黑暗發呆。

“回來了?”

“啊。”我被嚇了一跳,“你還沒睡著?”

“嗯。”

我走過去,跳上床,盤腿坐在他的身邊:“剛我和硨磲談了一會。說到了蛋蛋的死。蓮,你說,蛋老弟是不是你叫殺的?”

“不是。”

“真的?”

“真的。”

“那好。我相信你。”

重蓮沒有說話。我在黑暗中抓抓腦袋,乾笑一陣子,又道:“軒鳳哥的死和你有沒有關係?”

“有。”

“怎麼?”

“因為我搶了你。”

“只是因為這樣?”

“只是這樣。”

“既然這樣,我都攤開講:我在軒鳳哥的遺書上發現他藏了一句話,這句話的位置剛好和蛋老弟提示的一樣。他說,我的心上人殺他。”

“嗯。”

我提起一口氣,不敢大聲呼吸:

“遺書上說的,是真的麼?”

屋內一摸黑,窗外凝華如洗,玄鳥寂夜過庭,樹影橫斜,反帳簾而上。

重蓮呼吸聲很小。

“你的心上人是誰?”

“你。”

重蓮沒說話。

我又問:“他說的是真的麼。”

“不是。”

“好,我還是相信你。”

因了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他的半側面。一張令人停止呼吸的臉。一雙令人停止心跳的眼。

他眸中釅紫如煙,美麗到只用一雙眼睛,便迷倒眾生。

正式因為黑夜,許多不必面對的問題都變得簡單淺顯。

“你說什麼我都相信,很多事你就算騙我,我還是相信。但這一件不能。”我撫摸他的臉頰,笑道,“如果我發現你騙我,我不會對你報復,憑我的能力也報復不了。但我會很討厭你,討厭到厭惡——不是恨,是厭惡。”

重蓮的身體明顯變得僵硬。但他依然沒有說話。

我拍拍他的肩,又打起哈哈:

“我知道你沒有,所以威脅得過火了。不早了,睡覺睡覺,明天早上繼續趕路,會累的。”

我抱著他躺下,安心地閉上眼睛,但發現床單有些濕潤。立刻明白了是什麼,我清清喉嚨:“隨便擦一擦都不願意,你就準備在這些髒東西上睡覺麼?”

重蓮沒說話。

我翻身去尋找抹布,但摸黑什麼也看不見。重蓮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如果是真的,你會如何?”

這回輪到我啞巴了。我會如何?想都沒敢想。

“凰兒,如果是真的,你會不會離開我?”

他現在沒了武功,宮裏的人又不能十二時辰連續守他。要今天離開他,估計明兒就喝大補蓮子湯。

“不會。”我伸腿踢了他一下,“你一天到晚就用這些事來嚇我。”

“是真的。”

一瞬間我有些失神。我晃晃腦袋,繼續翻箱倒櫃找抹布。

重蓮沒有再說第二次,也沒有動。

我找到抹布,隨便擦了一下,就扔到地上,然後縮進被窩:“這天冷得,腦子都給冷秀逗了。方才我竟產生了幻覺。”

“我在亂葬村東村口的時候,讓人傳遞消息給西村口的海棠,並不難。她再在西村口發信號上天,硨磲跑掉,就是你看到的情形。”

“好冷好冷,這天好冷。”

我在被窩裏縮成一團。像是失去保護一樣,身體四周空空的,仿佛都有冷空氣侵入。

重蓮不再回話。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睡著。一時間只顧自己在床上滾來滾去,滾多了以後,忽然想起那個被扔入山谷的包裹。還有包裹裏的破枕頭。

竹林小屋裏的床沒有帳簾,空而狹窄。若是晚上,一個人躺在上面,看著隨風搖曳的竹葉枝條,聽著夏日夜晚的風聲蟲鳴,一定會做噩夢。

但我很小就在那裏住,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覺得害怕過。倒是軒鳳哥被我嚇過。那時候我和他在一個大媽那裏聽了個白衣畫皮女鬼照鏡子的故事,白天聽了沒多大感覺,一到晚上,差別就出來了。半夜,我說要去上茅廁,回來的時候我披了個掛外面曬乾的床單,飄著過去。他一看到我,那漂亮的桃花眼立刻瞪得比銅鈴還大。我哼哼哈哈鬼叫了兩聲,小姑娘似的嗓門剛好很配合地陰森了一下。他被我嚇得大叫起來。恰好他剛開始變聲,聲音有些啞,這一叫,那公鴨嗓震得我頭皮發麻。我立刻扔掉床單,揉了揉耳朵。他把我抱得那叫一個緊。

三四年過後,我又做了相同的事。沒料到那小子又被我嚇叫起來。我得意洋洋地撲過去說就你這小媳婦樣還想當我相公,你得了吧。林軒鳳又一次抱緊我,卻是一臉壞笑。我心想這下壞了,中計,林軒鳳這小子沒當年清純,開始騙人了。他用食指勾勾我的下巴,聲音帶點磁性也是分外好聽:“現在相公變得很相公,娘子卻不像個娘子。相公來教娘子怎麼當個會服侍相公的好娘子。”

這話說有多拗口就多拗口。我一個哆嗦,雞皮疙瘩集體起立,開始毆打他。

現在回想,住在那個小竹屋中,確實沒有感到害怕過。或許是因為自己膽子大。軒鳳哥最後的日子住在小竹屋裏,是不是每天晚上都會像小時候那樣,裹著被子不敢睜眼睛?

在晚上,只有一個人的時候,從來沒有過害怕的感覺。

此時此刻,卻連手指都是冰冷。

我最虧欠的人就是林軒鳳。而現在,我和殺了他的人睡在一起。

若換做旁人,我早已一刀了結了他。

可這個人是重蓮。

是重蓮。

月光游出雲層,溫潤清淺地灑入客棧窗口。

被我扔掉的抹布上,一片觸目驚心的紅。我回頭看看重蓮,他背對著我,背脊看去格外單薄。

他失去的東西已經夠多了。

軒鳳哥死了。

他失去的東西已經夠多了。

軒鳳哥,被他殺了。

三三

次日,硨磲不見了。我沒有問重蓮。人群往哪走,我就跟著往哪里遛。

東南方向是重火宮,而馬車朝著的方向是相反的。重蓮應該是打算去京師接雪芝。

早上吃了點灌湯包墊肚子,到上馬車前,我才指著護法的車子,和重蓮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我坐這。”

“嗯。”

重蓮看上去好得很,就好像前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除了走路姿勢有點不自然。

我跳上馬車。的98

琉璃看我一眼,不大友好。海棠看我一眼,不說話。

朱砂直接朝我瞪眼睛:

“宮主那邊多寬敞,跟我們擠什麼擠?”

“人多才好玩。不然我去跟宇文長老說,讓他和我換位置?”

“不不不,你還是回來吧。”朱砂把我拽回去,“從這裏到京師要三個時辰,你總不能一直和我們待在一起。這時間可不好熬。”

“有美女相伴,有什麼不好熬?”

“林宇凰,你……”朱砂說一說的,血像升溫一樣慢慢升上臉頰。

“有了海棠姐姐,人生也就有了追求啊。”

朱砂沒有加熱,直接沸騰。

海棠很矜持地笑了笑。

這重火宮裏,要說哪個人最正常,那便是海棠。但要說最不正常的,也該是海棠。她性格上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特點。談吐不溫不火,說話不多不少,貢獻不大不小,而且,還沒有嗜好。

就連硨磲那樣的人,都有個最大的缺陷——對重火宮過於執著。

其實這已經是很可怕的事。

沒有嗜好,性格上就沒有任何弱點。別人除了通過殺了她,再沒辦法制住她。

海棠之所以成為四大護法之首,大概正是因為這個。

琉璃看著窗外的景色,突然開始感懷春秋:

“和林宇凰在一起三個時辰,寸步不離。光是靠想的,就覺得很可怕。”

我上馬車後,抱怨得最厲害的人是朱砂,話最多的也是朱砂。

“這江湖中的美女無數,你們能不能說幾個出來?能不能?能不能?林宇凰,你不能吧?我就知道你不能。”

“海棠姐姐嘍。”

“嗯,嗯,呃,海棠是很漂亮沒錯啦。不過,還好你沒讓姓楚的丫頭聽到,不然她的臉色恐怕不好看。還有還有,我說的美女,是那種成名人物。”

“海棠姐姐很出名呀。”我彎著眼睛看向海棠,“三大美女之一呢。”

海棠還是只是淡笑。

這大姐,真是酷得不得了。不知道是不是跟重蓮待久了的人都會變成這樣,人生無趣。

“這種美女是指傳奇人物,不是光靠美貌出名的。像當年的上官雅玉,還有後來的般思思,還有赫連驚紅,還有,還有,最出名的蛇蠍美人薛紅和冰山步疏。”

“赫連驚紅和步疏沒有聽過。什麼來頭?”

“赫連驚紅是出名的大家閨秀。可以說,在當時的武林中,沒有人能找出比她條件更好的女子。她的父親是武林盟主,母親是將軍之女,一個叔叔是大將軍,另一個叔叔是武狀元,還有一個武當副掌門的大舅舅。”的af

我歎息:“這種家庭,怎麼找男人喲。”

海棠道:“正是因為條件太好,上門追求的男子都被她父親拒之門外。她到二十一歲還沒出嫁。後來,她愛上了一個遊手好閒的男人,那男人武功不是很拔尖,年紀還比她小。最重要的是,他還有妻室。”

“然後她父親就把那男人的媳婦偷偷滅掉,讓他名正言順地娶她,對吧?”

“沒有。她父親想要殺那個男人,結果那個男人說服她偷盜了家裏的武功秘笈,和他一起私奔。她跟著走了。一年後,她父親的人馬終於在一個小村旁發現她。那時她還挺了個大肚子,那個男人卻不在了。”

“人渣!”我大歎,“後來呢?”

“她知道她父親不會讓她要這個孩子,就在村子口強行生產,然後跟著他們回去。”

“後來?”

“後來她死了。”

“死了?”

“嗯,她的事鬧得整個江湖都知道,她父親顏面掃地,下令把她給殺了。”

“那個男的到底是做什麼的?這種女人都不懂好好珍惜。”

“開始他什麼都不會,後來學了她偷出來的武功,很快就當上了採蓮峰的副幫主。”

霎時背上一涼,我低聲道:“他叫什麼?”

“林立堂。”

我背上徹底涼快了。

這赫連驚紅,竟然是我老母。

我老爹對我差到天崩地裂,我這輩子啊,真是習慣了沒有親人的生活。現在突然蹦出一個老娘,不是因為討厭我而扔掉我,而是因為想要保護我。就憑她當時對我爹的感情,一定十分捨不得那麼可愛的小孩子。

這世界上的棄嬰,若不是出身太好,就是出生太壞。我開始還總想,林軒鳳那小子就是個金枝玉葉,我肯定就是出身太壞那種。

沒想到,我有一個傳奇聞名的娘。雖然聞名得不大光彩,起碼我知道我娘叫什麼了。

現在讓我再知道這些東西,這感覺就像告訴我有人死前給我留了一千萬兩黃金,但到最後黃金被人偷走是一個道理。

林軒鳳殺掉我爹,不,林立堂,真是殺得好,殺得妙。

我道:“那麼,步疏又是什麼人?”

海棠道:“雙成樓的聖女。”

“雙成樓?沒聽過。”

“你肯定沒聽過。人人都說雙城樓是海市蜃樓。剛建立一個月,就煙消雲散。”

“怎麼會?”

“她自己燒的。”

“ 步疏?步疏!步疏是這世界上最變態最殘忍的女人!”朱砂搶先道,“她的武功不怎麼高,就一張臉長得漂亮,但盛氣淩人成她那樣已經夠可以了。給自己的教派起名叫雙成,又自封聖女,做人臭屁成她這樣的,真的太少了。她燒掉雙城樓,殺了自己的所有屬下,純粹是因為她心情不好!”

海棠道:“也不能這麼說。雙成樓的人確實都是如花似玉的少女,武功招式也優雅華麗,有多少人說看了步疏的武功如同舞蹈。但她的武功也不光是好看的,一流的輕功和身法,又能在瞬間消滅掉覬覦她美貌的登徒子。”

“我不是很明白,這個叫步疏的為什麼要自毀一切?”

“因為當初宮主想要吞併雙成樓。”

“宮主?你是說重蓮?重蓮想要吞併和她燒樓有何干係?”

“她給宮主的答案是:我得不到的,別人也別想要。”

“那她現在在做什麼?”

琉璃冷笑道:“女人還能是因為什麼?要不是嫁了,就是死了。”

結果女強人朱砂又開始和她吵架。

我保持沈默。

美麗的人果然都沒個正常的。

抵達長安,四周儘是高聳的樓房,大紅的燈籠。京師的景象果然比尋常都市繁華許多。

我們在一座占地極大的樓房面前停下。

這飛簷反宇的頂子上掛了一串菱形招牌,五個菱形,五個字:

長安春飯館。

來了點風,那風就吹得招牌搖搖晃晃。飯館前不遠處,許多壯漢在玩雜技,腳下滾著輪子骨碌碌響。

我剛一掀開車簾,便看到站在門前等候的重蓮。

“凰兒,我每次來長安,都會來這家餐館。去試試麼。”

他又蒙上面紗。其實我更加感到困擾。因為這樣,我除了他的眼睛,不能看別的地方。

可是我一個晚上沒睡覺,一直都在想這個事。在天亮之前,我終於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他想要牽我,我把手抽回去:

“不了,你們去吧。我看馬車。”

他現在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我不會走。我會用最大的努力盡責保護他,直到他武功恢復。至於那種感情,還是留給軒鳳哥吧。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16章
長安春飯館裏面,掌櫃的在櫃檯前打著算盤,忙得碌碌庸庸。他身後的高櫃上,堆滿了瓶瓶罐罐,上好老酒。

經受不住饑餓的摧殘,到底還是進來了。

飯館入口處兩個大黃燈籠,繞著樓道一圈子大紅燈籠,這喜慶的氣氛佈置得也忒好些。

京師是中原的交通樞紐,人來人往,是什麼樣的都混了點。重蓮雖蒙了臉,護法長老們也稍微變了變裝束,但貴人就是貴人,走著路架勢都是一流。那些小商販在這種地方打滾數年,來往的人有沒有錢,光用鼻子嗅一嗅就知道。

重蓮一進飯館,一群小商販就滴滴答答跟著沖過來,一個勁介紹商品,什麼口音的都有:長安錦盒,玄玄藥經,無相佛珠,桃花扇子,武功秘笈……甚至連肚兜都有。

最荒謬的是,我們剛坐下來,有個小販拿著一個藍色的薄子,在重蓮耳邊小聲說:

“這位公子,我看您身手不弱,要不試試修煉這本我大哥抄來的《蓮神九式》?”

重蓮看這小販的表情,像看到一個比他長得還好看的女人。

“真的假的?”我走過去,大驚小怪地說,“蓮神九式?我不相信。你哥哥是誰啊?”

“兄弟,你能不買,但別侮辱我。我這輩子做生意,最忌諱的就是別人當我騙子。”

“不不,我只是好奇,你哥哥是誰?”

小販往四周看了看,低聲說:“小的真名叫林宇鳳。”

“林宇鳳?”我驚道,“莫非,你是,莫非……”

他閉眼,決絕地說:“公子肯定見過世面,我和我哥哥一樣,都是出自亂葬村。無奈我的身子弱,所以武功都被他學去了。近日重火宮的事你也聽說了,重蓮武功盡失。我哥的性格全天下人都知道,現實得不得了。這會兒哄著重蓮的時候,打算收拾東西拿去賣,早日脫離苦海,尋找另一片天空。”

“真的假的?這林宇凰也太沒良心了。你怎麼跟他一起沒良心啊。”

“沒有法子呀,也是為了求生存。”

這小販,竟再不提《蓮神九式》。

“蓮神九式,這可是重火宮的至寶。恐怕……價值連城吧?”

“沒有沒有,他命人抄了幾百份,準備同一時間拿到天下大賣,所以不會太貴。說實在的,這本秘笈要傳出去,怕要天下大亂。也別怪小弟我打擊你,你拿了它,以後混江湖可以保命,但是想要一統天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唉唉唉。”我用力擊掌,“如果把它們都買了,你說會不會有轉圜的餘地啊?”

除了重蓮以外的人,都在忍笑。

只有重蓮。他除了練功,極少這麼認真。而且還是認真傾聽另外兩人的對話。

“這,您打算全買?”

“如果我全買,你是不是要給我算少一點呢?”

“可是,可是這樣我哥的命令就……”

“賺錢要緊,管你哥做什麼?你這一本多少錢?”

那小販看著我,眼珠子稍微那麼一轉,我就知道他那小黑肚子裏裝了什麼水。

“三千兩。”的44

“三千兩?”我道,“太貴,太貴!”

“這樣吧,既然公子打算全部買,那就兩千。”

我抽出筷子,在桌子上戳了戳:“還是太貴。”

“底線是一千五,再少我不賣了。反正想買的人多得是。”

“一百。”我道,“如果我全買,一百兩一本。”

那小販轉身就走。

小菜已經上了一道。

我回頭拿起筷子夾起花生米,往空中一拋,用嘴接住。再看看他們,重蓮看著我,眼睛也不眨。

這孩子真可憐,長這麼大,就沒見過這類人麼?

“吃飯吃飯。”我用筷子指指花生米。

話音剛落,那小販回來了。我當他空氣,繼續拋我的花生米。

“我真是受夠你了。我賣這麼多本出去,只有你敢跟我開這個價錢。我這人賣東西喜歡挑顧客,我看你和你身邊這位公子氣宇不凡,一定是練武奇才。給了你們,總比讓重蓮那魔頭繼續逍遙得好。”

又接一顆花生米。

“這樣,三百兩。不能再少了。”

我對他嘿嘿一笑:“我現在又不想要了。”

“一百五,一百五!”

“一百我也不要了。”

“好好好,我服你,就一百吧。”

“一百哦?”我把一顆花生捏成粉末,撒到桌子上,呼地一吹,對面坐的宇文長老眉頭皺起。我道:“一百也不要。”

“你,你這人說話怎麼不算話?”

“我怎的不算話了?”

“你說如果我給你一百的價位,你就把所有的都買下!”

“對呀,你都說了,‘如果’。”

小販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特別好玩。

“ 遁地九式,江湖中最常見的三流武功學術。因為內容太過平凡,平凡到讓人都沒有修煉的欲望,所以只會在最窮武功最弱的人群中流行。稍微有點銀子的人都沒見過這本秘笈,所以拿來糊弄有錢人,這本是最好不過。”我抓過那本‘蓮神九式’,撕開寫有這四個字的標籤,果然露出“遁地”二字,“你看,貼都沒貼牢。成本最多三十文,你開三千兩。就是騙子也該有點職業道德好不好?”

那林宇鳳搶過蓮神九式,從一堆商販中逃了。

我今天要不拆穿他,關於我背叛重蓮如何如何沒良心的謠言又出來了。

而我認識重蓮這麼久,他第一次對我露出欽佩的表情。注意,是欽佩,不是鼓勵,也不是安慰。雖然他在這方面是個門外漢,但能讓他佩服,何其難得。

更難得的是,朱砂也開始欽佩我:“林宇凰,你怎麼知道這麼多的?”

唉,都是一群養尊處優的貴公子嬌小姐。

“這人想要騙人,連血本都不下,水平太差。想當初,我賣得最多的秘笈就是‘蓮神九式’。賣出去三十二本,客人識破氣跑次數可是零次。”

只不過事後發現被騙,回來打算暴打我的,十八次。暴打成功的,三次。

“會有人相信?”

“蓮神九式是最神秘的秘笈,所以怎麼編都會有人相信。不過當初,我和軒……和我一個朋友去做贗品的時候,還參照了武學史書,花了五十兩的成本做成精裝本,說不是複製品都有人信。”

重蓮欲言又止,最後也跟我一樣,吃花生米。

菜又上了一道。乳釀魚。

身邊的小販走了一半,又有一個上來說:“小哥,看你眼力不凡,我是不賣贗品的。價格也公道。”

“嗯,你賣什麼?”

“長安錦盒,十兩一個。你在別的地方都看到,十二兩能拿下來,都算很便宜了。”

“好。拿來給我看看。”

接過錦盒,上面鑲嵌珍珠和玉石,雖然都不是真的,但真正的金銀錦盒要好幾千了。這個在普通錦盒中確實算好的。

“嗯。我要這個。”我掏十兩銀子給他,“做買賣麼,確實不容易。”

“做買賣啊,是很開心的。”那人眼睛彎成一條縫。

“對呀,很開心的。”

那人忽然臉色一變,跑了。

下一刻,剩下的一半小販也統統飛也似的逃出去,只留下一個傻愣愣地看著我。

海棠道:“他們怎麼都跑了?”

我把一個細雕鳳紋寶玉丟在桌上:“生意做不開心了,自然走為上策。”

朱砂道:“宮主,你又被偷東西了!”

重蓮微微一怔,把寶玉取回,重新別回腰上:“謝謝。”

留下來的最後一個顫聲道:“大哥,你哪混的?我混這一行這麼多年,從來沒遇到過你這樣的高手。”

我眨眨眼:“你在說什麼?我都聽不懂。”

“難怪騙來這麼兩個漂亮的姑娘,傳授一下秘訣吧!”

朱砂果然反應很激烈,鋼刀一抽,就要砍人。

最後一個人也跑了。

我用筷子戳戳碗:“吃飯吃飯。”

三五

混江湖的人都知道,武功高,不代表不會被小偷摸包。我其實很想問一下,重蓮以前是怎麼個被偷法,怎的這麼低劣的防盜工作都不會。

但是,忍了。的4e

誰知下一刻,宇文長老便問:“宮主,你都丟過什麼東西?很多次麼?”

他慢慢夾起魚肉,慢慢放到碗裏,慢慢吞下去。老人吃東西,總是沒法給人食欲。

“沒有幾次。都是小物件。”

海棠道:“十三塊玉佩,二十九次銀兩,八次紫晶石,三十三塊金磚,六顆白虎內丹。這是我跟隨宮主時,他丟掉的。其中,六顆內丹是他十四歲替老宮主帶的,一口氣全丟了。”

我看看重蓮,他沒什麼反應。

內丹一顆用,勝練十年功。六十年的功,他就這麼丟了。

再一想想,當年小花菜頭他哥闖蕩江湖回來,曾經跟我說他在奉天偷了重蓮的銀子,還被我狠狠譏諷了一番。

我當初怎麼這麼白癡,沒有跟著他們混?

再想重蓮十四歲的時候,那怎是一個盛氣淩人了得?

結果被人摸包,百摸百中。

我實在想說,算了,看你這麼弱,以後林二爺照顧你,免得受這些無聊的欺騙。結果,開口說出的話卻是:

“武功練這麼高有什麼用,早晚給人偷完騙完了。”

重蓮看我一眼,掀開面紗吃魚。

朱砂憤憤道:“去,人都給壞蛋騙了偷了,丟點東西,宮主才不稀奇。”

“你這瘋丫頭,討打!”

重蓮道:“朱砂,住嘴。”

朱砂住嘴了,重蓮繼續吃魚。我瞥他一眼,看他咀嚼到一半停下來,就不動了。瞧他那小樣,用腳底板想都知道,給魚刺卡了。還給我憋著,死撐面子不說話。

唉,就不能小心點麼。我來我來。

我舀了一勺子米飯,放到他的碗裏:“直接吞下去。”

重蓮臉皮也愣厚,沒覺得不好意思,把飯吞了。

我夾了一塊魚,把刺挑出來,反復檢查了沒刺,扔到他碗裏。想說你吃的時候小心點啊別又卡了,結果開口又變調:

“這麼笨,你怎麼生存到現在的?”

重蓮估計昨天那會良心給我刺痛,現在我說什麼他都不講話。悶得我特別想把他抓來打一頓。

默默吃完一頓飯,我越來越想打自己一頓。對重蓮這沒心肝的人就是要冷酷,冷酷。結果到最後又是夾魚又是挑刺的,諂媚也不是這麼來的。

司徒雪天那小子還是有點能耐,重建了紫棠山莊不說,還把山莊搞得人模狗樣。

我去紫棠山莊接雪芝,重蓮還是留在外面等。畢竟他和司徒雪天見了面,多少會有些尷尬。雪天一聽我去了,立刻就帶著雪芝出來接。我正準備和雪芝來個父女大相認,雪芝居然一個無影腿踢在我的小腿骨上,我痛得抱腿亂跳,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

她捂著屁股,眼淚汪汪地說:

“林宇凰你這混帳,竟然不來接我!”

雪芝的眼睛簡直就是重蓮的翻版。小孩子長這種眼睛,非但不會妖媚,還會相當討打。我蹲下來,捏住她的臉,左右拉扯:

“想二爹爹就直說,裝什麼裝?”

“我想的是爹爹!”

“你騙人,想的就是二爹爹。”

“就是爹爹!”

“好吧,那二爹爹明天走了,把你接到爹爹那裏,你見你爹爹去。”

雪芝抓著我的手搖晃:“不行!”

“那你想不想二爹爹?”

雪芝撲到我懷裏,哭了。我沖司徒雪天眨眨眼,司徒雪天搖頭道:“對小孩子,容忍點麼。”

接了雪芝,再找重蓮。我才發現這孩子真的太偏心。跟我就是輕輕哭,跟重蓮就是扯著嗓門大聲哭,還連帶撒嬌發嗲蹭鼻涕。重蓮摸摸她的頭,低垂著眉目,溫柔的模樣也是分外好看——呸呸,什麼都沒看到。

重蓮在長安河畔的別院擴大過。

當初他化名叫韓淡衣,迷倒整個京師少女少婦,原本覺得沒過多久,實際也去了五年上下。

這一晚住在別院中。我和重蓮還是分了床。

我一個人搬到西廂房,叫雪芝和我睡。雪芝說要和重蓮睡,我正覺得沒面子想扁她,重蓮道:“芝兒,跟你二爹爹睡吧。”

於是,雪芝跟我睡了。

次日又去紫棠山莊,探望花遺劍。

紫棠山莊重修以後,院內景觀也變了很多。

湖堤前,一座小橋直通大院,僕人帶我進去。涼臺軒庭,小橋流水,司徒小公子倚榻賞景。

“凰哥哥,我還以為你就這麼走了呢,原來還有點良心。”

“雪弟弟,我對你一片真情,如何會沒有良心。”

兩人對視很久,突然各自倒向一邊乾嘔。

嘔完以後,他帶我去看花遺劍。

花遺劍還是不能動。除了手腳的姿勢都搬直了,就沒有變化,跟個死人似的。我去檢查他的身體,沒多久,司徒雪天就把我拉出門:

“放棄吧。我把長安最好大夫都找來看過,都拿他沒轍。”

“大夫怎麼說?”

“山莊門口有個藥鋪,那裏的大夫給我們提供了線索,你自己去問問。”

“ 白瓊隱沒用的。”大夫停下手中研磨的活,抬頭道,“一個十來歲的少年自稱神醫,我活這麼多年沒聽說過這麼可笑的事。他打著神醫的旗號,看到能治病的人就治,不能治的就說是自己心情不好不想治,這樣在他手下痊癒的幾率就是十成十。年輕人愛出風頭我能理解,但騙人就不對了。”

“那大夫的意思是?”

“行川仙人。”

“這人不是不好找麼。”

“確實不好找,但這人用藥如神,找到就一定有救。”

“大夫可否稍微給點提示。”

“我年輕的時候和他在一個學堂讀書。他這個人怪得很,家境富裕,相貌英俊,盈科後進,還是整個學堂裏最小的人。他什麼都不缺,就缺朋友。一個朋友也沒有。”

我知道他怪,我要的是線索。說了等於沒說。

“他原姓殷,行川是他的字。原名我不知道。”

“殷行川,原來如此。”我回頭司徒雪天微笑,“我說,我還是直接進天山,找那個什麼白翎的人幫忙吧。”

話音剛落,奇跡發生了。

那大夫抬頭驚訝地看著我。

一大群人沖進藥鋪,在鋪子裏橫倒豎歪地放了一堆東西。

一個長鬍子老頭指著一口棺材,笑道:“公子有備無患,買一送一啊。”

一個大媽拿著一個白袍子在我身上比劃:“織錦壽衣,量身訂做。八折八折。”

一個讀書人拿著毛筆和紙:“秀才代寫遺書,五兩銀子一封,包煽情,包經濟。”

我揮手:“去去去,我忙!”

“公子,暴屍街頭多不風光,何苦呢?”

一群人鬧得藥鋪裏雞飛狗跳,突然一個人進來,對大夫道:

“大夫,給我抓點藥。冬蟲夏草五兩,紅花一斤。”

聲音微啞,卻不難聽。甚至讓人有一聽再聽的欲望。這樣的嗓子是個人聽了,就不會忘記。

“這,公子,您要不懂配藥,最好給我說有什麼症狀,或許……”

“我就買這兩種藥草。”那人戴著遮臉的斗笠,扔了一個錢袋在櫃檯上,“麻煩您快一些。”

大夫只好抓藥。

拿了藥材,他轉身就走。

我跟上去:“白,不,前面的公子,請慢走。”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17章

前面的人停住腳步。

他的袖口收很緊,因此顯得手指更加修長。只是,右手手腕處,有一塊明顯的燒傷。

我拍拍雪天,朝那人走去,小聲說:

“我與閣下曾在奉天見過,不知閣下是否記得?”

他的面紗是黑色。但是儘管如此,我依然能隱隱看到他的眉眼。

相當濃長的眉,相當明亮的眼。

風吹來的時候,斗笠上的黑紗輕輕搖了搖。

他似乎在很專注地看著我。但他不說話。

“閣下不方便開口麼?”我又道。

“你……你有何事?”

他剛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發抖,想必是在忍住咳嗽。看來這個傳說中的輕功高人,外加天山觀主,真是一個病殼子,外加藥罐子。

“我有事想與公子談談,公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不可能。”

“你知道我要問什麼?”

“是。”

“我不是叫你幫忙。我們可以拿條件換。”

“你應該知道我們最想做的事。”

既然是“我們”,那就是天山。天山的人都是瘋子。

“除了這個,還有別的麼?”

“沒有。”

“真沒有?”

“沒有。”

“真的真的沒有?”

估計白翎給我繞煩了,看了許久,轉身就出了藥店。這回我喊了半天,他都不買賬。於是乾脆沖出去,擋在他的面前。他二話不說,飛上房檐。

你會輕功,我就不會?

我沖上去,順便踢落了幾塊磚瓦,磚瓦所落之處,慘叫連連。

終於我們受到了大片京師人士的關照。

白翎終於停下來,回頭道:

“你打不過我的,放棄吧。”

“你沒和我打過怎麼知道我打不過你?”

“我說了知道便是如此。”

“好吧,即便我打不過你也罷,我可以跟著你跑。你輕功雖好,但要追你對我來說,不難的。不出半個時辰,我保准整個長安的人都知道天山白翎披個破斗笠亂跳。”

“你,你就是想救花遺劍,是麼。”

“正是。”

“花遺劍看到了我的臉,我是如何都不會救他的。”

“為何他看到你的臉,你就不救他?”我頓了頓,“男人長得醜沒有關係,只要武功高本事大就好。”

“誰給你說我長得醜了?”

“像我啊,有段時間總覺得自己長得難看,還不願意去見人……”

白翎打斷我:“你長得不難看。”

“當然不難看。現在我看自己,還越看越英俊,越看越風流,這世界上簡直沒有人能跟我比。”我笑笑,“不過,人麼,總有那麼一段自閉期。當時有人這麼說的,男人與女人不同,再醜都沒有關係,本事大了,女人還是會來的。”

這句話的後面是這樣:不過,來了女人也沒用,你是我的。

“那個人……是你朋友吧。”

“沒有。是情人。”

白翎忽然轉過身,低聲說:“那你跟重蓮又算怎麼一回事?”

“那個人已經死了。”我頓了頓,“是被我和重蓮害死的。我這輩子做的錯事也夠多了,但沒有哪一件像這樣,讓我覺得一切都遲了。”

隔了一會,我又道:“他死之前,陪在他身邊的人只有花遺劍。花遺劍是他很重要的人。”

“你既然這麼重視他,為何要害死他?就因為重蓮長得好,武功高?”

“不是,絕對不是。”原本對這白翎有點好感,聽他提起重蓮時的語氣,又忍不住挑釁,“重蓮變成什麼樣,我都會陪著他的。”

重蓮是我見過最驕傲的人,也是最可憐的。不管他是神采奕奕,還是沈默不語,我都覺得仿佛一離開他,他就會變成輕煙,瞬間消散。

可能真的是擔心過度。

“多麼偉大的愛情啊。那就別再拿其他人當幌子。讓你那舊情人死得安心一點,葉公好龍的事,少作甚好。”

下一刻,白煙四起,我被嗆得連咳幾聲。

白翎消失了。

又一次請人失敗。

我再下去找白瓊隱的時候,那些賣棺材遺書什麼的全部跑掉。司徒雪天在那裏搖著扇子等我,見我來了,劈頭一句:

“我瞧那白翎可能是個贗品。”

“我也覺得是。除了聲音像,其他的地方都不像。”

司徒雪天扇子一收,搖搖扇柄:“不不,我是說,如果是真白翎,怎麼會一個人跑到京師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買藥材?他稍微搖搖小指頭,就有一群小狐狸奔來了吧。”

“那倒也是。”我喃喃道,“上次見到的白翎,似乎是個冷酷寡言的人。但今天特別感情用事,還有興趣打聽別人的私事。”

“怎的?他問了什麼?”

“沒,就是我的朋友重蓮什麼的。”

“唷,那就算不是白翎,也該是敵人。”

“這我知道。”

但反復想想,也不大對勁。重蓮的事,他似乎一點興趣都沒有。

再想想他買的藥。

冬蟲夏草可以治療咳喘和肌肉拉傷,還可以滋養產後孕婦。紅花則是對骨折血腫、腰脊筋肉有顯著療效,還可以給患有心疾的孕婦催產,正常孕婦服用後,極易流產。

白翎那咳喘,是個人都看得出來。倘若他是給自己用,完全可以叫別人給自己買。

若是治療,他身上又沒有什麼傷口,只是走路的時候有點不大穩。就算真有傷,這也沒什麼好瞞的。

另外,如果是打胎再滋養孕婦,那更沒必要。白翎要是搞大了哪個女人的肚子,還用負責麼?

除非,那個女人是惹不得的大人物。他和她的關係又不能讓人家知道。那可能這女人是鬼母或紅裳。

倘若他不是白翎,那他買藥就好解釋了。

一個普通的男人打掉一個女人的胎,滋養滋養。

但,這個聲音是普通人學得來的麼?

而且,尋常人有那個膽子惹天山?

既然敢惹天山,那又必然不是尋常人。

“想什麼呢?趕快回去照顧老婆孩子。”司徒雪天拽著我,出了藥店。

回到重蓮的別院,雪芝和溫孤東泰正在院子裏鬥蛐蛐。兩個人,一老一小,都是袖珍型的。抱在那裏兩小團,果是頗有意趣。

路過重蓮的房間,裏面傳來奇怪的聲音。似乎是有人跳在床鋪上,踩著被褥。

原來的習慣是破門而入,但這會還是忍了,往紙窗上戳了個洞。

令人詫異的景象發生了。

重蓮站在床上,看著地面,一動不動。

考慮了半天,還是決定去叫琉璃他們來問他出了什麼事。

穿過一個小院,路過海棠的房間,聽到裏面有人說話:

“我也覺得很驚訝,他竟然會留下來。”琉璃的聲音。

“我看啊,那林宇凰肯定是不知道宮主是怎麼下的手,知道了他還不跑了?”這是朱砂。

但是,他們在說什麼?

“宮主已經做得夠仁慈了。那姓林的還想怎樣?”

“仁慈?我把你老婆給弄到一個小林子裏,讓她在一個月內自殺,還要故意製造成是她自願的樣子,她要不答應,我就說要殺了你。然後我再替你生兩個小孩,你會不會留在我身邊啊?”

海棠道:“朱砂,你是大姑娘了,怎麼講話還這樣?”

琉璃哼了一聲:“你要有宮主一半漂亮,我也願意。”

“你!”武器摩擦的聲音,朱砂咆哮,“反正你跟林宇凰一樣是個白眼狼,姑奶奶今天滅了你這個沒心肝的東西!”

我敲敲門,裏面突然安靜了。

“重蓮那裏好像有點問題,你們去看看吧。”

三七

我回到房裏,坐下,很長時間都沒有辦法去接受方才聽到的對話。

三個護法是否故意離間,希望我離開重蓮?

如果是這樣,他們寧可重蓮面臨危險,都想弄走我。重蓮一離了感情,絕對是個地道的男人。護法們的決定,未必是錯的。

不排斥這種可能,但他們不會撒謊。除非他們想集體自殺。

重蓮竟然這樣逼死他。

我使勁搖頭,可是那個情景如何都揮散不去。

又隔了一會,推門而出,直奔重蓮的房間。

重蓮坐在窗臺旁,沏了一小壺茶,擺了一盤棋,正和宇文長老對弈。宇文長老眉頭皺得老緊,食指中指掂著白子,左右不定。重蓮從容得很,撥弄著黑子,面帶微笑。

見我進來,他拾起黑子,看著我。

我走到他身後坐下:“沒事,你先下。”

重蓮應了一聲,不動聲色地夾起黑子。

宇文長老下了一子。

重蓮下。

宇文長老又下。

重蓮再下。

宇文長老嘿嘿一笑,夾著棋子懸在半空:“宮主,你確定要這麼走?不後悔?”

重蓮微微一怔:

“原來如此,宇文長老果然高明。”

“我這棋贏得也不高明。”宇文長老看我一眼,歎了一聲,收好棋盤:“林公子有事要和宮主商量吧。那老朽先退下。”

宇文長老走了。重蓮仍然不徐不疾,替我倒了一杯茶,指了指宇文長老的位置:

“坐這裏吧。”

我坐過去:“你現在怎麼打算的?”

“我已經叫下屬收拾東西。我們要立刻撤離。”

“為什麼?”

“我們的行蹤被靈劍山莊發現。他們聽說我失去武功的消息,已經帶著許多名門弟子追上來。數量不小。”

“宮主果然雅量,這種時刻還有心思下棋。”我飛速站起來,“那還不趕快走?”

“長安城外已經被包圍。往哪里走都免不了打一場的。”

“這是京師啊,朝廷難道任他們亂來?”

“六王爺是因為江湖紛爭去世的,六王爺的大兒子又墮入和重火宮齊名的邪教。你認為朝廷會幫著我們麼。”

這一刻也來不及解決私人恩怨。重蓮步履安詳,我是心急如焚。大批人馬從長安河畔直殺出京師南門。

荒郊野外,天色漸黑。

放棄了馬車和大堆行李,我和重蓮共乘一騎。

“凰兒,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挺奇怪的。”重蓮抓著韁繩,低聲道,“我夢到我給你做飯,你在旁邊拿筷子敲碗等著。等我端了鍋過來的時候,你看到裏面的東西就不說話了。”

“裏面不是裝了人頭吧?”

“ 不是,是雞。一群沒有殺死就直接扔進鍋裏煮的雛雞。那些雞要不是死了,就是快死了。有一隻半熟的小雞忽然站起來,撕下它同伴的肉吃。吃了一口,又撕了一塊自己的肉,放到你的嘴邊,嘰嘰叫了幾聲。你沒說話,吃不下去。我說,這些都是我養的雞,所以它們很聽話,我叫它們做什麼,它們就做什麼,所以儘管吃,沒有關係。”

他這話聽得我身上涼颼颼的。

“我是什麼反應?”

“你被我嚇哭,跑了。然後我一個人把那些雞都吃完。”

我沒有說話。

“很奇怪的夢,是不是?”重蓮輕笑。

沈默了片刻,林間依稀有聲響。

我道:“我也做了一個夢。你要不要聽聽?”

“嗯。”

“我夢到我昨天使用了青蓮花目的必殺絕技‘絕宮無影掌’,我不曾記得自己是一個如此卑鄙的人。委實驚悚。”

“當真?我從未聽過。”

“蓮宮主幾時練過青蓮花目,怎會知道其中的奧妙?”

“林公子但說無妨。”

“青蓮花目以掌法為首,刀法為輔,出掌時實出刀,出刀時實出掌,二者相結合,尋常武功絕對無法媲美。重火宮武功似乎都是九重,對吧?”

重蓮點點頭。

“而這‘絕宮無影掌’,是青蓮花目的隱藏第十重。我不嚇唬你,這招比蓮神第九式要恐怖得多。可惜這一招驚天動地的招式,有一個最大的缺漏,就是對女人是一點用都沒有。”

“怎說?”

“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做‘自宮無影掌’。”我嘿嘿一笑,手掌像魚尾一樣擺了擺,“它的陣勢極其龐大,只要一發出,方圓五裏內會發生奇異的景象:陽物亂飛,淫血亂飆,隨即撲倒在地,是一堆流乾了血的太監屍體。”

重蓮笑道:“你可別在這裏發,我就算是要死,也得換個死法。”

“放心,打不著你的。”我揮掌咆哮,“看我的絕宮無影掌——喝!”

剎那間,騎馬的策馬,上樹的飛躍,林間的亂竄,幾十上百個身影連滾帶爬逃向四方。

我抓住重蓮的手,使勁抖了一下韁繩。馬兒飛馳而出,我回頭對著身後的重火宮弟子道:“快逃!”

那些跑出去的人,有幾個,我光看背影都認得出來。

靈劍山莊輕燕錢玉錦、快劍毋琴絲。

武當大弟子譚繹。

蜀山狐軒。

華山副掌門張魚樂。

誰知沒逃出幾裏,一把長劍從叢林中沖入。

我往前一閃,那長劍直刺向我和重蓮相隔縫隙中。我橫手一掌,腿往上一抬,踢掉了那把劍。

看那袖袍子,我猛然想起,這世界上還有峨嵋這號門派。

柔者剛之本,剛者柔之用。乃是峨嵋本傳。

逃也來不及了,剛緩和過來,一群峨嵋弟子身形穿梭,在叢林間跳躍,霎時飛劍連連。極剛極柔,剛柔並濟,輕靈飄逸,若即若離。

峨嵋陣法一出,我眼睛也都看花。一不做二不休,揮刀亂砍,未料一個都沒砍中,大傷自尊。

“冷靜一點。”重蓮道,“她們的陣法看去破綻連連,實則開門誘敵入,以假亂真。以進為退,方是戰勝之法。”

我點點頭,手下點、撩、鉤、收。

人群身形似箭,周身是勁。

前方藍煙四起,即將沖出關口。

左攔右擋,再不進攻,這一對峙連續持續了一柱香有餘。

最終,有人受不住誘惑,在我收手之際,突然一劍刺出。我看中這大好時機,一刀斬向那峨嵋弟子的手,卻在她躲避前,回收,再刺入她的胳膊。她慘叫一聲,扔了劍。

破陣。

我策馬前沖。的1f

“凰兒,方才你應該斬了她的手。”

我沒有說話。的f1

眼見就要逃出叢林。

我緩緩道:

“我知道換了你,你會這麼做。”

“你不斬她,逃不出去。”

“斬了她,十年之後我會變成第二個現在的你。”

冷血無情,四面楚歌。倘若失去強大的能力,全天下人,得而誅之。

重蓮不語。

但他說得沒錯。

在已經看到平原景色的時候,人突然多了數百個。我大驚:“怎麼會這樣?”

重蓮依然不給予回答。

其實心中早已清楚。那女人的手還在,陣法就能維持。

南尊武當,北崇少林。

我看到了武當弟子。

太乙玄門劍陣。

劍隨身走,以身帶劍。神形之中,形與意合,意與氣合,氣與神合。行如蛟龍出水,靜若靈貓捕鼠。運動之中,手分陰陽,身藏八卦,步踏九宮。武當鎮山之寶,秘傳之法,與峨嵋劍法缺漏互補,陣法之最。

我們被諾大的劍陣包圍。

身後的重火宮弟子早已停止行動,等待重蓮的指令。

重蓮道:“幾成勝算?”

“零。”

話音剛落,已有人出擊。我連擋兩下,只有兩下。一支長劍如貪婪的巴蛇,刺入我的腹部。

“凰兒!!”重蓮大驚,緊緊抱住我。

就在那人刺下第二劍之前,他已反手一掌,將那人震出幾十米之外。

“我就知道。”我咳幾聲,鮮血外湧,“你騙我。”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18章

重蓮剛想說話,我就搶先道:“你是不是想再自傷一次,吐一口血告訴我你是勉強使用內力?”

這下他徹底沈默。身旁的人也再由不得他猶豫。

太乙玄門劍陣和峨嵋陣法越發令人眼花繚亂。他們環繞著我們,重重施壓。然而,方才被重蓮擊飛的弟子已經讓他們有些底氣不足。

尋常人依然破解不了這個陣法。

但他們對付的人是重蓮。

重蓮的使出來的武功並非蓮神九式。

他將我環在胸前,接過我的刀,以刀代劍,使出了混月劍法。

以輕靈為主的混月劍法配上愚鈍的刀,基本就是武學死穴。然而,在重蓮手下卻絲毫看不出一點缺陷。

我看到有人使出鶴鳴一指彈。

連天山的人也在。

但對於重蓮,十彈指都別想破掉這個早已被破濫的劍法。

頂重的混月劍,絕對不是說上去好聽而已。

他使用的武功向來不花哨,卻是整個武林中最好看的。

能夠一招見血出手取命的招式,永遠是最好看的。

然而這一日,重蓮的武功卻不及以往好看了。他每次出手,都會有所保留。並不會像傳說中的血洗大門派那樣,只要一橫手,就有一顆頭顱飛出。

儘管如此,重蓮的動作依然幹練漂亮。身姿修長的人,無論使用什麼武器,什麼武功,都會別樣瀟灑自如。

刀聲凜凜,疾風獵獵。

鮮血已經流滿了馬背。

我從衣服上撕下一塊布,反過來,按在傷口上。

很快,布也變成了鮮紅。

重蓮專心迎戰,似乎沒有留意到我。

我聽到有人在陣法中對話:

“重蓮不是失去武功了麼?”

“師弟,不要說話——嗚!”

“情況不好,我們要不要先撤退……”

極力維持著,才只能保持模模糊糊的狀態。後來聽到重蓮在耳邊喊我的名字,先是很溫柔,很快就開始慌張。

從來沒有看見他如此著急的模樣。

恍恍惚惚,迷迷蕩蕩。我想起奉天的沈水,雨潤的時節,微冷的初秋。

重蓮撐著青蓋竹傘,在傘下靜靜看著我,眼中是看淡一切的釋然。

有人說,世上最悲傷的表情,就是沒有表情。

他面無表情地敘述著蜉蝣的故事。

朝生暮死,曇花一現。

重蓮的情緒不易察覺,所以我拼命地想要去發現他是否難過。然而不曾發現,濛濛細雨之中,整個世界都在飄揚著一首笛曲,《來儀》。

清風濕潤,茶煙輕揚。

重溫舊夢,故人已去。

既然他可以使用武功,前前後後的事聯繫起來,一切明瞭。

他失去武功的時候,眼睛會變回黑色。既然武功一直都在,精神恢復,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

關於那支笛曲的謠言,不用說,自然是重蓮令人放出來的。

這些護法,確實是故意說給我聽的。逼我走,大概是因為重蓮不肯在我面前出手。

硨磲的出賣也都在他預料之中。他如此冷靜,包括面對天山的埋伏,都毫無動容,那是因為他一直成竹在握。

被人賣了,自然就會有人找上門來,他一個個捕捉,一個個消滅。放了長線,釣回大魚。到頭他可以說,自己不過順水推舟。

大年三十夜,長安。

重蓮依舊住在這裏,再沒有人出來打擾。

我坐在床上,捂著腹部。聽見窗外劈劈啪啪的鞭炮聲,頓然覺得世界熱鬧了很多。窗上糊著大紅的紙張,重蓮親筆題的福字字長飄逸,襯著院外的雪光星光。

不一會,有小廝進來通知重蓮回來,問我要不要出去吃團年飯。我還沒回話,重蓮便穿著大氅進來。他鼻尖還微微發紅,立刻就坐到我身邊,想握我的手又收回,自己戳了幾下:

“剛我給雪芝買了很多小花炮,你要一起出來玩麼?”

“雪芝那丫頭拿了花炮還得了?”我立刻跳下床,拉著重蓮出去。

這一年雪確實下得蠻大,連著飄了好幾天,地面上堆積的起碼有一尺高。

天空是一片漆黑曠遠,鵝毛雪團團落下。一仰頭,冰晶落在臉上,轉瞬化去。

雪芝和司徒雪天在院子裏打雪仗。我驚奇地發現,雪天那小子竟給雪芝追得團團轉。沒多久,雪芝居然直接拿著花炮在手裏點燃,扔到雪天身上。

“重雪芝,你趕快給你老子住手!”我往前跑幾步,腳陷入雪地。重蓮拉住我的胳膊,另取了一件大氅披在我身上。我回頭笑笑,拍拍他的胳膊:“謝啦。”然後也替他把大氅系好,又微微靠近一些,吻他的唇。

重蓮眨眨眼,用食指擦了擦嘴唇,垂頭回吻過來。

結果沒親多久,後腦上一陣嗡鳴,雪芝使了內力的雪球就這麼砸到老爹頭上:

“有人在這裏,凰兒!害不害臊!”

雪水化進衣裳,人幾乎暈過去。重蓮立刻幫我把雪渣子抖出來。我回頭咆哮:

“是你爹爹在親我,你有沒有看到?你要再長大點力氣再大點,就謀殺親爹了知不知道?!”

“別以為我沒看到!明明就是你先的!”又一個雪球飛來。

我蹲下,躲開。

雪球直擊重蓮。重蓮伸掌迎之,手腕一轉,雪球原封不動繞著轉一圈。他將雪球再次扔出,手未濕。

雪芝跳起來接,很准,但雪球擊得粉碎。

我跳上臺階,和重蓮抱成一團。這一會連雪天都看不過去,扔雪球砸我們。我又躲,重蓮又還回去。我跳上臺階,看到地上兩個深深的腳印,搖搖腦袋:

“蓮宮主,何時用膳?”

“現在。林公子意下如何?”

“甚妙。甚妙。”

我剛轉身走掉,重蓮便拉住我的胳膊:

“請問林公子,處罰何時結束?”

“林某愚昧,望宮主指教。”

重蓮把我往他身上拽了拽:“在下孤棲已久,望公子以水洗血,打道回府。”

“不好。”

“凰兒。”

“不好。”

“凰兒。”

我下一個不字還沒說出口,他已經一口咬在我的耳朵上。我中電一般,精神抖擻地打兩個哆嗦。

“凰兒,今天晚上搬回我房裏。”

我又開始頭昏眼花,搖搖晃晃:

“好……”

有雪芝在,團年飯吃得必然遭殃。米飯蔬菜肉片滿天飛,這孩子興奮過度起來,連重蓮的話也不聽。重蓮寵她寵得要命,對她做的造孽事都是睜一直眼閉一隻眼。這丫頭得到老爹縱容,更加放肆,直接騎到我腦袋上了。

半晌我才抽出力氣道:

“我應該先去把紫丫頭接回來的。”

重蓮專心致志地給我剝蝦:“海棠她們已經去接了,估計沒幾天就會回來。”

光溜溜白嫩嫩的蝦仁堆積如山,我大口大口吃得不亦樂乎。宇文和溫孤兩個長老,還有司徒雪天看著我,都禁不住搖頭。

一頓飯吃得超級平和,完事後雪芝繼續和雪天還有兩個老頭瘋。我和重蓮回房,該做的都做了。憋了好幾個月再來行房事,果然是別有一番滋味。

半夜起床,點了重蓮的睡穴。

我偷偷翻身到雪芝身邊,拉了拉她的小手。她蹙眉,使勁把我的手拍開。我捏住她的鼻子,她稍微哼了一聲凰兒討厭,又睡著了。

“芝兒,芝兒。”我低聲道,“二爹爹問你一個問題:你喜不喜歡二爹爹?”

“不喜歡。”

“真的不喜歡?”

“不要吵我!”

我使勁搖了搖她:“回答二爹爹。”

“……喜歡。”

“那你喜歡爹爹,還是二爹爹?”

“都喜歡。”

“如果要你跟一個走,你會跟誰?”

“兩個都跟。”

“一定要選一個呢?”

“爹爹。”雪芝動動嘴巴,像在嚼糖,“爹爹受的苦多一點。芝兒長大要照顧他。”

隔了好一會兒,我才輕輕點頭,在雪芝頭上吻了一下。又坐了很久很久。再起身的時候,原本想再去看看重蓮,想想還是算了。

我帶好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悄悄打開門,走出去。又悄悄關上。

三九

奉紫以後一定會怪罪於我。我給了雪芝選擇的機會,卻連走都不願再見她一面。

可是,一看到她的臉,我很難不想起軒鳳哥。

還是決定要離開。

以前留下,可以對自己說,重蓮變得柔弱,需要我保護。到頭來,最強的人還是他。

他對我如此瞭解,連他一旦恢復武功我就會離開都算准了。

很想說服自己留下。但負擔太重。

他做了那麼多事,都只有一個理由:是為了我好。

到頭來,林宇凰依舊是個凡人。凡人有凡人的懦弱和膽怯,無法承受他所給的一切。

要我做到在他身邊卻不親近他,又實在太難。

我站在別院的小池旁,看著結冰的水面,把包裹系好,跳上圍牆,再跳下。

“半夜三更的,凰兒是想去哪里呢?”

我一愣,錯愕地回頭。

瑩瑩白雪中,重蓮站在我的身後,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套。我這才反應過來,蓮神九式第四式就是自動解穴,第七式是反點穴。看來重蓮剛才還給我留了面子,沒反點我。

我走過去,連忙把他往裏面推:

“你想凍死?回去加衣服去。”

“行,你跟我一起。”

“我在這裏堆雪人等你,快去快去。”

重蓮站在原地不動。

“你不走?真不走?”見他沒有反應,我掉頭就走,“那我走了。”

下一刻我終於得出一個結論:這世界上最不明智的事,就是和重蓮比身法。

他擋在我的面前,兩隻耳釘在雪光中妖嬈地閃爍。

我再往旁邊走,他又攔。我打掉他的手,他直接把我抱住。我使勁推他,他鬆開手,但依然擋住我。

最後我知道跑不掉,憋著氣說:

“你這是逼著啞巴唱歌。就算我人留下來,心也不在。”

“無所謂。”重蓮氣息平穩,“就算留人,也要留你下來。”

“你不如直接殺了我!”

重蓮乾脆不答我,就只封鎖我的道路。我和他對峙,看他那身板能堅持多久風雪。

結果我低估了他。他的大氅,根本就是裝飾物。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手已經冰到發麻,他還伸手擋著路。冷戰都沒打一個。

“這樣,我有問題要問你。”我撥開他的手,“你發瘋,也是裝的麼。”

重蓮搖搖頭:

“發呆的時候是裝的,其他時候是真記不住。”

“你記不得性格變化時的事——我是說,血鳳凰刺殺你的時候,也是假的了?”

重蓮沒說話。

“你在英雄大會那裏,吐血是怎麼一回事?”

還是沒有回答。

“你使用內力逼出來的,是麼。”

“凰兒,跟我回去。”他拉著我就往裏面走。

我掙脫開:“我沒有開玩笑。”

“我也沒有開玩笑。如果你走,四大護法,一個不剩。”

“你瘋了是不是?拿你的屬下來威脅我?再說,關他們什麼事?”

“他們洩漏的秘密。”

“你還好意思跟我提?”我揪住他的領口,“你這樣逼死軒鳳哥,你——這就是你說的,為了得到我,什麼事都願意?”

重蓮淡淡笑了:“林軒鳳啊,他就是該死。”

“重蓮,我不知道你留我下來到底是為了什麼。”我越說越氣,連自己說了什麼都不知道,“你要我記住你是吧?我記住了。但要我想你像想軒鳳哥那樣,一輩子都不可能。”

“是麼。”重蓮一臉無所謂,“你說我騙你,你也騙我。你告訴我你是第一次。實際呢?”

我皺眉:“什麼?”

“我們第一次過夜的時候,你告訴我你只和我睡過,實際呢?”

“你……你明明知道我那時候什麼都不知道!”

“你是迫不得已,我就不可以?”

表情上看不出一點火氣,但重蓮第一次以原本的人格發怒。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倘若他控制不住情緒一掌打來,我一定升天。

不知是不是給他氣過頭,腹部的傷口也是疼得厲害。這冰天雪地的,頭上居然冒出冷汗,真是驚天奇聞。

“好吧,既然你忍受不了我和別人睡過,那我走。”

“凰兒。”重蓮又拉住我,“不要走。”

我甩脫他。他還是擋上來:

“如果林軒鳳沒死,你會不會原諒我?”

“會。”我毫不猶豫道,“然後我會跟他遠走高飛,走到再也讓你找不到的地方,平穩安心過一輩子。”

重蓮僵硬了許久,卻依然不肯給我去路。

“我欠你的,我現在還。”

我拔出凰羽刀,對著自己的腹部一刀劃下。

才復原的傷口又大量出血。

重蓮剛邁進一步,我就用刀尖指著自己:

“如果你覺得不夠,我可以再補一刀。”

重蓮急道:“不!”

“你現在回去。”

重蓮咬緊牙關,轉身走了。很乾脆俐落。只是走前眼眶紅了一圈。

“不要再來找我。”

“我知道。”

江水生冰,樹枝夭折。

我眼望著白茫茫的雪地,大雪翩翩,一雙雙腳印沿路蔓延至地平線。

京師鮮少下這麼大的雪。亂葬村在冰寒的山壁中,很容易積雪結冰。那個雪堆起來,現在踩下去,半條腿都會被埋沒。

很小的時候就對村子外的積雪有印象。春天是漫山遍野的花紅柳綠,冬天是一天一地的茫茫白雪。爬上山坡的時候往天山看,會覺得天和山早已融為一體,儘是浩若煙海的霜白。我和他一人摘一根樹枝,在地上畫畫。然後放上秋季存的小紅果兒,一排排點綴著積雪,特別好看。

無論天氣多冷,多涼,吹在臉上,心都會溫暖的。軒鳳哥站在寒風中朝手心吹熱氣的模樣,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那時他說,凰弟,和師父也去過一些地方,但發現都沒有咱們家好看。你站在這裏往下看,是不是有萬物都被踩在腳下的感覺?

我說我有點想把你踩在腳下。

他的最大特長就是裝可憐,先是戳我一下,楚楚動人地說我又哪里做錯了。我還沒開始嘔吐,他自己已經開始大笑。大笑出聲的人,很少有他那麼好看的。

他和我裹一件披風,兩個人的手都凍得冰涼,互相搓搓,很快就好了。

他說,等你二十歲,我們再來這裏玩。想了想又補充說,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就算老得腰都彎了,背都駝了,還可以來這裏玩。

我又被他的肉麻噁心到,抬掌就劈他。他連忙跳開,一躥就是好幾十米遠。站在那邊對我揮手說,我去挖一點松球來玩。

他曾說冬天找人最方便,有腳印。我看著他慢慢走遠,雪地裏留著深深的腳印,歪歪扭扭地蔓延到天邊。我順著他的腳印,一腳一腳踩過去。

只要順著腳印,就能找到他去的地方。

京師卻不然。滿城都是淩亂的,被大雪覆蓋的腳印。各種形狀大小,通向不同的地方。

重蓮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風雪中。

我用布擦去刀劍上的血,按住傷口,一步步踩在雜亂的腳印上。

到現在,我發現自己再找不到軒鳳哥的時候,還會想起當年他站在雪地裏的笑臉。

他說,等你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就算老得腰都彎了,背都駝了,我們還可以到這裏來玩。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19章

出了京師,暫時在洛陽住下。洛陽和長安相隔不遠,但氛圍相差很多。長安繁華,洛陽熱情。

洛陽的街道寬而乾淨。即便是冬季,依舊燈火通明,車水馬龍。尤其是晚上,春節一過,人都出來了。這有名的古都不僅牡丹漂亮,就連花燈煙火也是天下一絕。

長安集權,洛陽集錢。

長安的聞名的設施有酒樓、茶樓、當鋪、兵器行、客棧、戲院、書院。洛陽滿城載的是米行、錢莊、古玩店、煙館、妓院、賭場等,咱們這些窮人能想到的想不到的,樣樣俱全。

城外內才舉辦廟會,人群駱繹不絕。

過節期間,小道消息和人群交流是供不應求。翻來覆去聽到的消息,只有那幾個。

既然重蓮重出江湖,失去武功的傳言不攻自破。人們津津樂道地討論,看天山和重火,哪一方才是最後贏家。

還有一個消息,就是杜炎失蹤的消息。

我聽到杜炎這名字的時候,一時間竟然想不起是什麼人。找人問了半天,才想起曾經在武昌聽過那麼一號人物,弱柳扶風得跟個女人似的,還有人拿他和重蓮相提並論。什麼火中重蓮武中杜炎的。我倒沒想到這妖人失蹤都有人討論得如此熱烈。謠言真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

關於天山的消息,五位元門主負責帶領弟子和重火宮的分散弟子對抗。但大過年的,再對抗也得歇歇了。三觀動向的話,依然只有白翎一個人的。至於那個神秘的豔酒,經常聽人提起,一般都是說他長得醜,仿佛他就不是天山一員那般。偶爾會有人說,他的武功跟重蓮差不多,甚至比重蓮還好。我反復推敲覺得這絕對也是傳的。豔酒記恨重蓮到為報復他成立的個門派,武功要真那麼高,怎麼可能聽到重蓮重出江湖後還按兵不動?說不定,連這個人都只是編出來唬人的。

這不,又有重火宮弟子叛變的消息了。

另外聽說華山派有人發現了古老的書卷,裏面記載了什麼地圖什麼寶藏的。沒興趣。

春節一過,對武林的討論轉眼就換成了青樓。

老婆孩子安撫過,洛陽第一勾欄花滿樓生意爆滿。

花滿樓是絕對的來者不拒樓。勢力的程度,舉例來說:甲公子花了一千兩包了花滿樓的三號美女仙姬陪酒,乙官人出來砸了二千兩,說我要仙姬和我睡,仙姬會毫不猶豫踢人出門,和乙官人睡。甲公子的錢不還。等乙官人和仙姬辦那事辦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冒出個丙相公,丙相公說開三千兩,仙姬陪我睡。仙姬會立刻把乙官人從身上推開,趕走,洗洗身子,風情萬種地躺在床上等丙相公。

而且,這些都不是老鴇強迫的。她們自願。因為錢有九成是歸她們的。

所以,如果哪個男人想要一個晚上安心地睡個女人不被掃興,價錢都會抬得老高。

花滿樓的女人以百數計,賣身的占九成。頭牌六個,老鴇兩個,小老鴇七個。賣身方面,五個頭牌無條件,一個有條件。主老鴇有一個負責管理,一個負責數錢。小老鴇一個負責招人,六個負責分配接客。

儘管老鴇只得一成,但那銀子堆積的數量還是常人無法想像。

花滿樓的女人都不是女人,分工分得比百年大派還清,數錢比錢莊的老太太們還快。

我在洛陽城中聽到關於花滿樓的薪水問題。據說整個城裏男人打雜,最賺錢的首先是花滿樓的男妓,二是花滿樓的廚師,三是花滿樓的大茶壺,也就是龜公。

住了一段時間客棧,日子越發難過。以前襪子衣服都有丫鬟洗,丫鬟不在重蓮洗,自己洗起來那叫一個馬虎。而且傷口沒好,洗衣服時候抽搐起來那絕對不是常人能比的。有的時候衣服乾了都還能看到上面的汗漬,實在汗顏。眼見荷包越發羞澀,之後還要做長遠打算,體力活幹著累又不賺錢,不如去花滿樓試試。的0f

去之前照了照鏡子,胡渣也長出來,剃得乾乾淨淨,穿得精神抖擻,去應聘。

一進花滿樓,我便大歎,果然是天下第一妓院。脂粉香飄,美女如雲,裝潢比皇宮還華麗。

香豔歸香豔,但絕不色情。女子們穿的衣服都是上好緞子,精美卻不暴露。而且她們動作絲毫不挑逗,只是走路時一走三搖,酥骨媚人。

一個女子走過來。

水紅色的垂地折疊裙,袖口輕紗環繞,手指修長如玉,在我面前斜斜一站:

“公子可是第一次來?”

“是。我想——”

“真的?”美女細腰輕扭,搖著蒲扇好不嫵媚,“公子喜歡哪一類姑娘?只要你說,就沒有花滿樓找不出的。”

“姑娘,可否請老鴇來一下?”

“呵呵呵呵,公子真愛開玩笑,奴家就是老鴇呀。不過我們大老鴇不在,公子需要什麼奴家都可以招待的。”

竟然絕口不提價錢。

“等等,是這樣,我不是來花錢的……”

話音剛落,美女笑臉垮得就像陰鬼翻臉,雙手三拍,聲音洪亮:

“來人,拉出去。”

我一驚,還未來得及說話,就有一幫大茶壺沖過來。應付這些個人不難,我幾腳解決。美女毫不畏懼,提高音量:

“敢在花滿樓撒野?習春、古夏、尚秋、伊冬!給我出來把他斬了!”

“慢慢,慢著。”我搶先道,“我是來找活兒做的。”

美女揮揮手,後簾沖出來四個女子剎那間停住腳步。

她走近了一些,抬頭眯著眼看我一會,把我拖到一旁,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左晃一下,右晃一下,拍拍我的背,捏捏我的手臂,捏捏我的腿,就像在挑大蘿蔔。

“你把頭發散下來。”

我照做。

她在我頭上弄了一下,拿出個繩子系起,擰著我的腦袋又轉了轉。我想這花滿樓也真是神奇,連選個龜公都如此注重外貌。於是耐著性子,待她檢查。

“臉蛋和身高都還行。”她轉手打個響指,“把他送到巧門。”

我不明所以。

她回頭道:“在花滿樓不能用真名,你應該知道。自己想個名字。還有,我叫猶冷。”

我一愣。

猶冷?

猶冷不是幾個頭牌之一麼?怎的變成了老鴇?

我想了半天沒想到名字,左顧右盼看到桌上一個水果盤,水果盤旁邊有人收了個香蕉皮,我道:

“我叫皮子好了。”

“不行。換一個好聽的。”

“香蕉吧。”

“不行。”

“什麼才叫好聽?”

“在青樓工作,你怎麼取個這麼難聽的名字?詩情畫意一點行麼。”

“哦,那叫重蓮吧。”

“這名字很好,保證你工錢高。但要是被重火宮的人發現,後果自負。”

“沒問題。”

“現在你跟習春去領衣物,簽個契約,今天晚上就可以開始工作。”

多麼溫柔的大姐姐啊。

我笑眯眯地去了。

花滿樓的後院大得像後宮。我沒料到連個龜公都有單獨的房間。不大,但相當整潔乾淨。就是顏色我不大喜歡。粉白粉白的,像閨女房。

古夏替我整理被子。尚秋替我換衣服。

果然是人間天堂,美女環繞,還有美女替我穿衣服,伊冬替我擦臉。

“姐姐,如果以後我要洗衣服,在哪里洗好?”我眨著眼睛問。林軒鳳那小子的媚眼招數我還是會用點。尚秋溫柔地捏捏我的臉:

“姐姐會幫你洗的。”

我幸福地暈過去。

“姐姐,那我的工錢呢?”

“剛開始工錢都不高,但你是男孩子,普通接待一個客人一百兩,已經很不錯了哦。”

一百兩?

我是不是誤闖皇宮了?

不僅是房間,我的世界都在冒著閃亮的泡泡。

“姐姐,你什麼時候才擦完呀?”看樣子我這段時間真是髒得不像人,這麼久了還沒搞定,還用什麼小刷子刷。

“蓮兒弟弟乖,馬上就完了。”

我打了個哆嗦。

蓮兒弟弟!

又隔了很久,她替我弄頭髮。

“姐姐,為什麼要把頭發散下來?”

“這樣比較好看啊。”

“可是這樣不方便做事。”

“客人喜歡散發,你頭髮這麼好,不用擔心。”她把鏡子扶了扶,“怎麼樣?好看不好看?”

我把鏡子扶了扶,沈默了。

妖孽。

妖孽啊。

她在我臉上抹了些什麼東西?我站起來,幾個丫頭被嚇得連退兩步。

尚秋打量我半天:“頭髮一散就變了個人。我覺得他進錯門了。”

“轉到豔門去吧。客人也愛挑那裏的。”

怎麼……越聽越不對?

我進來是做什麼的?

“蓮兒弟弟,豔門收入最高。陪睡的話,女子起價就是五百。我們現在很缺男人,你要去的話,可能有八百哦。”

我破門而出。

四一

破門而出的結果就是被強行抓回。那個什麼春夏秋冬四個女人看去不高,力量卻不小。我腹部傷口沒有痊癒,稍微劇烈運動就會拉裂。再這麼掙扎下去,我這肚子保准報廢。

沒想到我林二少抵打幾個壯漢沒問題,一世英名卻毀在幾個姑娘手上。

“蓮兒弟弟,你已經簽了賣身契。如果未工作滿一年就想走,恐怕要交一萬兩贖身金呢。”

一萬兩?你不如直接去搶。

那賣身契寫得如此含糊,我怎麼知道是指男妓?

不過,男妓也沒有關係,這裏賣身是自己選的,陪幾個大老爺聊天就能賺得比龜公還多的錢,相當划算。

我跟著幾個姑娘走出中庭。

一個亭台,鏤空金紋,通向七條大道。每條大道各自連接一扇門,高高的圍牆將門後的景物擋住。七扇門,赤橙黃綠青藍紫,紫門通向大廳,我從綠門出來。每扇門的旁邊都有一個金獅雕像。尚秋走過去,將赤門的金獅頭轉了一下。

裏面傳來兩個女子整齊的聲音:

“膩玉染深紅。”

“豔麗難常好。”古夏說完,回頭對我笑道,“這是介面,以後進來就用這一句。”

門打開。

滿目的嫣紅刺得人眼發脹。竟是一院子的牡丹。

“姐姐,這大冬天的,怎麼會有牡丹?”

習春道:“種植得當,牡丹也可以在冬天盛開。”

我哦了一聲,跟她們進去。

看到滿院婀娜漫步的美人,我越發感到不妙。這花滿樓到底是哪戶人家開的,竟然設有機關介面。而且我很少聽說有妓女自己去當老鴇的,還人人拿九成工錢。

又想起以前聽說的,紅裳觀,六扇門。

六扇門裝著不同氣質的美人,其中紅裳觀的觀主出自豔門。

難道說,我誤闖紅裳觀?

她們要知道我發現這個秘密,我大概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一路跟進去,庭院最深處有一個最大的小樓。我跨過門檻,看到一個極美的女子背影。花滿樓的美女太多,能夠讓人一眼看中的,實在太少。

這女子的腰圍極小,臀部微翹。從背面看去,蝴蝶骨上的線條柔和舒展,腰部正似個小碗兒,輕微凹陷。瘦的女人不少,有胸有臀的女人不少,但能長出這樣骨骼的女人,寥寥無幾。

這女人一定是豔門的首領。如果正如我所預想,那她就是紅裳觀的觀主。

六扇門以豔門為首,豔門的首領不知長成個什麼人間禍害的樣子。

我心中亂跳,無比期待。

待她轉過頭,我卻徹底坍塌——這年頭,怎麼誰都愛蒙面紗呢?

“重蓮,是麼。”她的聲音輕軟有如泉水,“你已經簽下了契約,最短工作時限是一年。因為現在豔門庭院不夠,你又不大適合別的門,我把你安排跟別人住可好?”

“嗯。”

“跟你住的男子叫做冰語,是剛從柔門轉過來的,性格很好,應該不難相處。”

“嗯。”

她又零零散散交代了一些事物,我一一聽了,點頭。

“哦,對了。我是花滿樓的主老鴇之一,你叫我尊主就好。”

“嗯,好。”

跟著尚秋去我的房間。尚秋道:“方才尊主說的話,你聽清楚了?”

“對。”

“她說了什麼?”

“她說跟我住的人叫冰語。”

“然後呢?”

“然後,嗯……”

尚秋看著我。我嗯了半天,道:“她說得很對。”

“我真不明白,為何你要來花滿樓工作?”尚秋歎息道,“正兒八經的男人來這裏工作,一般不是瘋了就是變成斷袖了。”

“斷袖就不正經了?”

“這裏大部分斷袖性格都很媚氣的。”

“你怎麼知道人家不媚氣?姐姐。”我眨眨眼睛,已經決定留在這裏,查查這花滿樓的來頭。

“你要媚氣,怎麼會在尊主說話的時候無法集中精神,眼睛還一直往尊主身上瞟,嘴上還掛著那麼微妙的笑?”

我一愣,又笑道:“姐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要把人家說得像個淫魔一樣嘛。”

“不用擔心,所有男人看到美女都是這樣,光看表情就知道腦子裏在想什麼。只是有的人會隱瞞,有的人不會。如果一個漂亮女人說話,他能聽進去五句,那他很可能就是斷袖了。”

我沈默。

真是沒有說服力的話啊。

剛走到房間門口,我就聽到有年輕男子的聲音。輕輕的,飄飄的,柔柔的:

“落花無限雪,殘鬢幾多絲。

莫說傷心事,春翁易酒悲。”

末了,還加上一句:“唉,郎君,你何時歸來。”

我雞皮疙瘩瞬間掉了一地,打著哆嗦進去。

臨窗而坐,背對我們,翹著蘭花指的男人,大概就是那個冰語。這男人瘦得可怕,簡直就是皮包骨。然,一轉過頭,我愕然發現他有一張還算好看的臉。

在這美人薈萃的花滿樓中,遇到美人不是什麼奇事。

只是這人我見過。

火中重蓮,武中杜炎。

尚秋沖過去,看看他面前滿滿的飯碗:“冰語弟弟,你要是再不吃飯,又要回柔門了。”

“可是,吃不下。”杜炎搖搖頭,“姐姐你放心好了,我懂的。放縱自己,讓自己更加嫵媚和豔麗,流連在男人之中……”

我大驚。

杜郎終於蛻變了。由一個半男半女的人妖,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女人。

“冰語弟弟,不要這麼說,姐姐心疼。”尚秋替他理順頭髮,無限柔情,“乖乖吃飯,姐姐現在有事,你跟這位新來的重蓮弟弟好好相處。”

我依然麻木地站在原地。

尚秋走了,杜炎看也不看我,靠著窗口,又歎了一口氣。

我看著尚秋。

她並沒有走向大廳,而是繞到了庭院後面。

我跟著她,看她停在又一個石牆門口。那石牆前面有石獅子,她扭了一下獅子的鈴。

神奇的是,石牆後面又傳來兩個女人的聲音:

“膩玉染深紅。”

“豔麗難常好。”

她進去了。

石門關上。

如果這是一個秘密基地,用同一個介面,也太不慎重了些。

我想著,又趕回房間。

猛然發現房子裏已經多了很多男妓。人人長得跟妖精似的,女人跟他們比都得慚愧而死。他們坐在一起,若不是手捧胭脂,便是頭插金簪,金簪呢,還都是帶個墜兒的。杜炎武中第一美男子的稱號也不是白來的,站那裏一比,確實比別人好看很多。

我道:“各位。”

所有男妓抬頭看我。

“你們知道豔門的尊主叫什麼長什麼樣嗎?”

“不知道呀。”

“人家只知道她的化名是紅裳,樣子,可沒見過呢。”

紅裳?難道,這裏真的是……

“紅裳觀的尊主化名肯定是紅裳呀,煙煙,你好笨蛋哦。”

“這,為什麼你們都知道?”

“花滿樓又名紅裳觀,是天山的一部分,全天下都知道啊。”

我飛奔到花滿樓大門口。“花滿樓”三字楷書旁邊有一牌匾,牌匾上明明白白寫著:

紅裳觀。

旁邊又一豎條血紅大字:重火宮人與狗,不得進入。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20章

“鎖春弟弟,把我的胭脂遞給我。”一隻蘭花手從我面前飄過去。

“纖哥哥,你看我這美人痣點得好麼。”

“我聽人家說,重蓮最近最喜歡弄的頭式就是像我這樣的。從右往左輕輕一攬,掛個小鉤子在上面。只是,他沒有我這頭上的雪絨毛團兒,看去自然少幾分嫵媚。而我這個頭髮,是三年前就自己設計出來的……”

鎖春回首一笑:“淡妝弟弟,那京師那位有名的韓淡衣韓公子,說不定取名字就是跟你學的。要知道,兩年前,江湖上哪位男人不想娶你,你的名氣紅遍江南兩岸,令人羡慕呢。”

“那可是實話。當初鐵逍公子想要將我金屋藏嬌,但是當時我傻,不懂珍惜,直到前兩個月我再看到他,他已有了愛妻,可他還說愛我。我……我沒有答應和他走,我已是淪入風塵的人,身子髒了,又如何配得上他?唉,可惜時過境遷,人已憔悴……”

杜郎梨花帶雨,身形嬌弱:

“像我們這樣的人,終生流連風月煙花之中,又有何幸福可言?”

…………

………………

“唉,好生生的,怎麼又難過了?不是說好不哭的麼。快快別提這等傷心事了……說說前幾天段莊主帶來的杭緞吧。我瞧那絲織滑軟細膩,薄涼微寒,做成羅襦褂子一定很舒服,要不,我叫伊冬妹妹做來給你穿穿?”

“我們這等人,天生命薄,不是享福的份兒,那種高貴的東西,還是留給弟弟們用吧。你看看我這下巴,又尖了……”

…………

………………

“那邊站著的弟弟是誰?趕快招待來見見?”

“是新弟弟,快來。弟弟,一踏入這條路,就再無法回頭了……”

“不不,你們聊你們的,我出去走走,一會來一會來。”我逃了。

半個時辰後回來,還聽到裏面在說:

“重蓮,重蓮又如何了?他不就長了張漂亮的臉,男不男女不女的!”聽聲音像那鎖春,他狠狠拍了桌子,“我瞧那叫重蓮的新人也不過如此,長了一張狐狸精的臉,一看就知道是天生狐媚,這種人最要不得,最擅長勾引男人,下賤!”

“我看他是羡慕人家重蓮,也不用這麼模仿啊,真噁心。”

“自以為來了豔門就該風騷。風騷什麼啊,男人永遠喜歡清純的。”

“超脫凡俗,靜若處子,空穀幽蓮,冰肌玉骨。這才是尤物。”

我在門口笑得傷口都拉痛了,憋了半天才走動路。

在院子裏又轉了半個時辰,天也差不多黑了。大概找人問清了花滿樓的規矩。

姑娘相公們接客在大院,除了陪睡以外還有很多活動。飲茶品酒,賞花觀草,奏樂對弈,琴棋書畫,甚至喝雉呼盧,麻將骰子,無所不做。

每到換季,花滿樓會舉辦一次花魁大賽。第一場每一個門挑一個,男女各一。再讓嫖客砸銀子在他們身上,誰被砸得最多,誰就是當季的大花魁。

我說,英雄大會比武功,花魁大賽比容貌?

人家給我的答案是,不止是漂亮就夠的,還要綜合氣質。

綜合氣質?是指鎖春那樣的嫵媚動人麼。

還聽幾個男妓說,當相公的,一定要天天刮鬍子,臉上不能留一點青胡茬。一旦被發現,當場扣掉一百工錢。當然,野門的那幾個不羈型例外。

原來這些男妓還會長鬍子,我以為他們就要長酥胸了。

在回房間的時候,人終於走光。

我在房間裏左轉右轉,檢查設施。杜郎還坐在窗邊感懷春秋,揮霍光陰。

東西都還在,但凰羽刀不見了。

我有點急了,站起來道:“冰語兄,你看到我的刀沒?”

“步入風塵,你還指望能夠碰男人使用的東西麼?”杜炎輕輕說,“你知道麼,春季的花魁大賽,冬季的大花魁會來。”

“那她們把刀放哪里去了?”

“不知道。”杜炎道,“我的郎君,一定會被她的美色迷惑的。都有人說了,他喜歡她……”

“唉,我的刀呢?他們怎麼這樣的?”

“郎君,妾有意,君無情……”

“找不到啊,那把刀對我很重要的。”

“等你離開這裏的時候,我們會還給你。”門口傳來伊冬的聲音,“重蓮,有人點你,去接客吧。”

“這麼快?什麼人呀?我不賣身啊。”

“不賣身,那人就說想看看你。開價就是五百兩,你賺了。如果陪睡,估計要兩三千。”

我簡直是飛奔到的大廳。

雖說腹部傷口還疼,但輕功不會落下。身後幾個丫頭追得氣喘吁吁,在後面大喊要端莊典雅不卑不亢,千萬不可以表現出見錢眼開的樣子。

我到門口的時候,站直,昂頭挺胸出去了。

剛一看到客人,我轉身就往回走。

剛那幾個大姑娘還在討論釀月山莊莊主,這一會人就站在這裏了。我低著頭,估計會有那麼幾分嬌羞。

段塵詩道:“你……看上去有點眼熟?”

我心道這下大事不妙,我這張臉,江湖上很多人都見過。如果讓紅裳知道我是林宇凰,估計我會被砍成兩段丟去喂狗。

“莊主討厭,用這種方法搭訕人家。”

我已經快要被自己的聲音震暈。段塵詩竟然不感到噁心。

“你認識我?”

“莊主盛名,人家怎麼可能沒聽過?”

“原來如此。”

“莊主,趕快來房裏,我們講點悄悄話吧。”

“好。”

段塵詩果然是出了名的風流浪子,這把年紀了還在到處泡妞,連娘娘腔都不放過。我和他進了房間,逕自坐到椅子上,給自己倒了一壺茶:

“說吧,你要玩什麼?我不陪睡覺。”

“你……怎麼變化這麼大?”

我抬頭,挑眉:“唷,你還不滿意?不滿意我陪別人去,點蓮少爺我的人多得很。”

段塵詩笑笑,徐徐踱步而來,挑起我的下巴:

“長得不賴,怎麼這麼凶?你還是豔門呢,我看呀,該去野門。”

我才猛然想起我這是在掙錢,於是又笑道:

“段莊主,你要玩什麼嘛,人家陪。”

“我要玩床上的。”

“告辭。”我起身,拱手。

“慢著,你可知道我段塵詩是什麼人?”

“塵詩作劍雨作刃,釀月風流不沾花。方才已經說了,段莊主大名早已久仰。”

“我看上的人,是一定要吃掉的。”

“少爺我不賣身!”

我剛走一步,他已伸手卡住我的脖子。我轉身,簌簌簌簌瞬間四掌擊去。他只擋住兩掌,撞在牆上。我足下一點,輕躍到他面前,悄無聲息。抽他的劍,指他的喉:

“出去以後,給他們說,本少爺伺候得好得很,知不知道?”

“知,知道。”

“一千兩。”“好好。”

“你要不給,你小心你女兒……”我淫笑著,摸摸嘴巴。

“知道知道知道,你放我出去。”

我拉門,一腳把他踢出去。

腿還沒收回來,就看到門口站著的猶冷。

我立刻撲倒在地,抓住段塵詩的手:

“段郎,你還好吧?”

“好,好,我很好。好得很,好得不能再好了。”

“猶冷姐姐,段郎說他還好,他今天累了,我再扶他進去休息一下……”

“有人開三萬兩點你。”猶冷淡淡道,“不過你不能去了。”

“啊?為什麼?”

猶冷看著地上的段塵詩:“你說為什麼?”

“那人叫什麼名字?”

“白翎。”

“我去了。”我又被猶冷拉回來。

“我說了,你不能去。”

突然有很多問題。

首先,風雀、紅裳、鬼母,三觀之首是風雀。白翎管風雀,也就等於管了紅裳和鬼母。他來這裏嫖妓,怎麼還要付錢?其次,光看到一個重蓮的名字,就值得他花大筆錢去見一面?再來,白翎可是認得我的。如果他當場把我揭穿,我就真的暴屍街頭了。

“好吧,我不去。”我道,“不過,我很想知道,白翎怎麼會花這麼多錢?”

“這些你沒有必要知道。”

猶冷走了。

一到晚上,花滿樓簡直是人山人海。我擠回自己的房間,碰巧看到杜炎捧著珠花飛奔而出,邊跑邊往頭上戴。他身後跟著一幫男男女女,都跟賽跑似的,頗有意趣。

沒料到他平時蠻柔弱,跑步速度這麼快。

我跟著人群出去,擠在大廳門口到來不去。樓梯上站滿了姑娘相公,大堂中央坐著一群人,一堆女人,一堆男人。

坐在女人堆最前頭的女子背對我,不過我看出了是紅裳。

那一堆男人都穿著雪白鑲青的衣服,整齊地背著手站立。而最前端與紅裳面對面的男子翹著二郎腿,腿上繡有一隻六尾火狐。

這一回白翎沒有戴斗笠。但是隔得太遠,人頭又擠來擠去,根本看不到。

他們的談話內容我也聽不到,身邊兩個嫖客講話簡直叫震耳欲聾:

“說真的,女人這玩意還真是越漂亮越拽。花滿樓的女人是我見過最美的,但也是最貴最勢力最難搞的。”

“確實,我開始還不相信會有踢床這種事。上次我搞冉冉的時候就真給她推了。你說這麼突然拔出來,她不痛啊?她還是柔門的頭牌呢。柔個屁!”

“酒、劍、女人、朋友。男人得這四樣,便是消遙自在。哪知每一樣都不好得。你說吧,女人有什麼想要的?無非就是男人。怎麼這裏的女人就這麼拽呢?”

“行了吧,誰叫這紅裳觀有天山支撐?白翎今天來,說是嫖娼,實際不就是給這些嫖客下馬威,告訴咱們誰惹她們誰死?”

“起碼花滿樓的人還讓男人碰,有銀子就夠了。你怎麼不看看當年的雙成樓?就算是只公螞蟻,都別想爬進去。”“你說步疏?這女人他媽就是欠操。”

我聽起勁了,拍拍其中一人的肩膀:

“大哥,你見過步疏?”

“怎麼可能沒見過?那女人是恨不得讓全天下的人都看到自己的臉。她是我見過最賤的女人,但長得漂亮有什麼法子。”

“怎麼個賤法?望大哥指教。”

他大體說了一下,語句比較粗魯,還有點含糊。整理清楚大概是這個意思:

花滿樓的六扇門中,每扇門都有個首領。豔門紅裳,嬌門猶冷,冷門仙姬,巧門閑吟,柔門冉冉,野門飛漠。而花滿樓六大頭牌我之前已經聽過。紅裳只是老鴇,不賣身。另外五個門的首領分別是五大頭牌。還有一個頭牌,也就是頭牌之首,上一季的大花魁,步疏。

步疏是六個頭牌裏唯一有條件賣身的。

有要求不是罪,她的要求也只有兩條。但因為這個,她被無數男人唾棄。

一,豔酒。

二,重蓮。

這就是她的條件。

以那倆男人的話說,她這樣還不如不賣。

步疏現在不在花滿樓。嚴格說來,她並非紅裳觀的人。

她是豔酒的人。

她來參加花魁大賽拿第一是顯而易見的事,但她的目標不是宣佈自己的美貌。而是她的所屬權。

混入英雄搏鬥與武林紛爭的女人,總是很容易出名。

豔酒的神秘感讓人們大大地提高了對步疏的期望。

然而,她不曾讓人失望。

我越發覺得步疏是個奇女子。她就像個價格昂貴的極品花瓶,只給插兩種植物。

一朵是傾國傾城的紅牡丹。

一根是野生野長的狗尾巴草。

品位相差如此之大,果然不是凡人。

不過我更好奇豔酒。

究竟是什麼樣的男人,可以長這麼醜還吸引絕世佳麗。

究竟是什麼樣的男人,在佔有了這樣的美人以後容忍她對外宣傳她還喜歡另一個男人。況且,這個男人還是重蓮。

或許他只是想要吸引別人的注意,讓別人看看,最美麗的女人同時愛他和重蓮。那他和重蓮平起平坐。

天山想要對付重蓮?

白日夢。

人群實在太擠,而且還有人攔路不讓過去找人。我想這是個大好時機,趕緊趕回豔門。

果然庭院已空。

我偷偷溜到石牆那裏,轉動石獅的銅鈴。

果然,那兩個女人的聲音又一左一右傳過來:

“膩玉染深紅。”

“豔麗難常好。”我接道。

“介面錯誤。請離開。”

我莫明其妙。

我分明聽見兩次是“豔麗難常好”,怎麼會錯誤?莫非她們能聽出聲音?那要介面來又有什麼用?

但不敢多試,回了房間。

年一過,春寒料峭,天稍微變一點,我的傷口就會疼痛難耐。再無力氣出去看,在床上滾了一個晚上。

直到杜炎回來,我都沒有入睡。

他推開門,氣急敗壞道:

“所有人都在找你,你在這裏做什麼?”

“找我?”

“大尊主指定要你,你怎麼回事?”

這下真的不好了。如果被他發現,我絕對死定。我啞著聲音說:

“告訴他我和重蓮一點都不像。我是隨便取的名字。若有冒犯,替我道歉。我的胃不舒服……”

“我看,你是想要故意吸引尊主的注意吧?”

“被你發現了。”

“你起來!你給我交代清楚,你和他是怎麼一回事?”

我特想問他一句話:姑娘,我和你很熟啊?但終究忍了。他後面一句話還未出口,門口又有丫鬟道:

“冰語,二尊主找您。”

杜炎臉色變得很難看,但又不敢多說,出門去了。

二尊主?

大尊主是白翎我知道。但不知道鬼母和紅裳哪個是老二?

“另外,二尊主說,剛才在門口對介面的人也請去一趟。”

“好好,我去我去。”我立刻跳起來。

杜炎道:“可是大尊主在找他,如果他不去,恐怕……”

“你不說,誰會知道?”

杜炎只好埋頭走了。

我們又到了那個石獅面前。

雙女音響起:“膩玉染深紅。”

“絕色難常在。”

石門打開。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分明是同一句介面,為何答案會不一樣?

只是進去以後,仿佛從仙境掉入十八層地獄。

這邊燈火輝煌,那邊黑燈瞎火。一條陰森森的羊腸小徑,彎彎曲曲直通向無盡的黑暗中。

左邊右邊傳來奇怪的聲音,像是草叢,看去卻是深淵。

道旁是兩排幽微的紅色蠟燭,走上去像在走黃泉路。

杜炎顯然不是第一次來,但腦袋都不由自主縮入衣服。

忘了走了多久,只記得拐了幾十個彎,分了十幾次岔。倘若不是跟著別人,保准迷路。

道路突然,一個黑色小亭。

亭中坐著一個女子,聲音沉穩而緩慢:

“杜炎,你膽子真不小。我告訴過你的話,你全部都忘記了?”

這聲音很熟悉,但一時想不起來。

“我……”

“另外,剛才在門口試介面的小子,”她打斷道,“你的蝴蝶骨上種了個遺忘蠱,再不取出來,恐怕就要溶入骨子裏,就打算一直這樣,忘記的東西就忘記了?”

原來,當初血鳳凰和我交合的時候一直按我的蝴蝶骨,是在種蠱。

“什麼?蠱?”我愕然道,“你怎麼知道?”

“我接觸毒物多少年?根本不用看,方圓十里內只要有類似的東西飄過,我用鼻子嗅一嗅都能嗅出是個什麼毒。”她冷笑,“不過,殷賜那小子的蠱我解不了。”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21章

我給她說得一頭霧水。

第一,我隱隱記得在那個茅廁底下的隧道裏,聽得了什麼重要的消息,但是一和血鳳凰交合過以後,就把關鍵的對話忘記。我記得只有一句話,但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這就是因為她在我身上種蠱的原因?

第二,這個人是鬼母無疑。但她的聲音我似乎在哪里聽過。

第三,殷賜是什麼人?

這三個問題,先問最後一個比較保險。

“殷賜?”她慢慢道,“他是一個大夫。救人無償。殺人無償。”

“他的字可是行川?”

“看不出來,你居然聽過他的名字。”

她的身影慢慢轉過來,我聞到了一股清雅的幽香。但依然看不清她的臉。

“他在我身上種的蠱,很嚴重?”

“不嚴重。只是讓你遺忘了一些瞬間發生的事情或者說過的話。當然,這一句話必定相當重要。因為所有蠱都是對身體有害的,而你身上這個無害。無害的蠱可以說是價值連城。”

“種這個蠱的人是個女人,應該不是殷賜?”

“他只負責制蠱,至於是不是他自己放的,這說不定。會種蠱的人多了去。”她說完,轉頭對杜炎道:“杜炎,你自己說該怎麼辦?”

杜炎二話不說,開始往臉上抽耳光。

那巴掌扇得叫重。杜炎平時性格如此自憐,不知怎得下的了手。

鬼母一直沒講話,他扇了大概五六十下,她道:

“住手吧。去給我分妖毒蠱。”

杜炎剛一退下。我突然想起了她的聲音。

“住手”這兩個字,她在另一個地方說過。

我和重蓮從亂葬村逃出,被天山人包圍,她那時就說了這句話。

不過,她為什麼要救?她應該是重蓮的敵人。

不排除其他可能:她覺得直接殺死重蓮太便宜。或者說,她想獨佔重蓮。

當然我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問她。

“二尊主無法替晚輩解蠱嗎?”

“不是不能,是不願。”

“為什麼?”

“殷賜和我井水不犯河水。他認識的人種下的東西,我不願意管。況且,你也沒必要解了。”

井水不犯河水?

看來,行川仙人不是天山的人。

而且,她最後那句話說得我毛毛的。預感不好,轉身欲走:

“好吧,那我自己去找他。多謝前輩。”

“慢著。你都到了這裏,還想活著出去麼?”

“為什麼不能?我不知道我在哪里。”

“你還跟我裝傻?信不信我讓你死得難看。”

不裝傻死得更難看。

“我真不知道,前輩莫拿我開玩笑。”

“你在鬼母觀。”

“天!”我故意吸一口氣,“我臨死前才知道,鬼母觀竟然是一個這般神奇的地方!”

鬼母冷哼一聲。

“更沒想到,鬼母尊主竟然是個如此年輕的女子!”

“你怎麼知道我年輕?”

“聽聲音便知道,您最多不過二十五。”

紅釘叔叔的忠告:猜一個女人的年齡時,不用擔心,儘管往小的猜。但太誇張也不好,最好是比你看到的小五歲。的75

“是麼。”鬼母輕笑出聲,“二十五是小丫頭了。”

我愣了愣,我聽她聲音也就三十。

但等她出現在光下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據說她長期和毒物接觸,泡蠱水沐浴,應該已經是個爛透的人。

但她的皮膚好得驚人,別說皺紋,就是二八少女看了都得自卑。雙頰很瘦,眼睛半睜著,媚態十足。

眼睛永遠都騙不了人。

蒼老的人,眼神總是會失去光彩,缺乏對新事物的好奇心。

“前輩,您,您究竟多大了?”我承認我有點誇張。但驚訝也是真的。

待她慢慢走到燈光下,我才發現她走路有些不穩。

確切說,有一隻腿很僵硬,像死物。

我儘量不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腿上。

她輕描淡寫:的81

“這條腿是假的。”

“不妨礙主人的美。原來不知道,經常和毒物打交道的二尊主竟然如此美麗。”我嗅嗅鼻子,“而且還這麼香。”的07

“是麼。”她嘴角微微揚起,“毒物很大一部分都是香的。正如會發出香味的人,大部分都很毒。”

我驀然想起重蓮。

她抬頭看看我,拍拍我的肩。我一想到她渾身是毒,就特別想縮回去。但還是忍了。

她要想殺我,遲早會下手。

“小子,你居然不怕我。”

“我為何要怕?年輕漂亮的人,我從來不怕。”

“身處江湖的女人,應該具備什麼?”她淺淺一笑,看我半天,眼神特別滄桑,“劍、胭脂、粉盒、毒藥、男人。年輕漂亮,只會讓你吃虧。”

“既然不要漂亮,要脂粉做什麼?”

“對付需要年輕漂亮女人的男人——是男人,不是情人。”她頓了頓,又道,“你回去吧。”

我沒反應過來。她就這麼放過我了?

“如果是換做別人,我早殺了。”她轉過去,輕聲道,“我兒子若是沒死,和你一樣大了。”

“尊主,我還有一個問題。”

“說。”

“為什麼我的介面不對?而且給了相同的上聯,她們給的下聯卻不一樣?”

“你知道為何鬼母觀和紅裳觀的連接點在男妓住宅區麼?”

“不知。”

“你在聽的時候,或許就是有兩個聲音,從左右兩邊發出了相同上聯‘膩玉染深紅’。”

“沒錯。”

“實際上,這兩個人只有一個人是這麼說的。另一個人在說‘膩玉染沈紅’、‘膩玉染柳紅’、‘膩玉染赤紅’等等。”

“不會吧?可是我聽只有一個。”

“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別。女人聽得出兩個聲音,對應出不同的口號。男人卻不能。而男妓的住宅區不會有女人進入,男人又分不出來,也就不怕出現奸細。”

“我竟然未曾發現過這一點。”

“當然,也有一個人是例外。”

“什麼人?”

“重蓮。”鬼母淡淡說,“他不是男人。”

頓時對她的好感天崩地裂。我二話不說,撤離鬼母觀。

“風雀觀?”杜炎累得趴在床上,“只有鬼母觀和紅裳觀在洛陽。大家都知道鬼母觀在紅裳觀旁邊,但風雀觀應該在煙影城附近。大尊主每次過來都是從那邊來的。”

“煙影城?”

“天山的大本營,神宮就在那裏。據說大尊主的武功這麼高,有很大一部分是豔酒教的。但他和豔酒搶步疏,所以最近在鬧內訌。這些都是傳說,我不知道。”他揉揉頭,“人家睡了。”

接下來幾日,白翎不知去了哪里。杜炎說,白翎宿柳眠花不過是個藉口,他實際是要給紅裳鬼母銀子。三萬兩只是表面數字,底下的金額,誰也想像不到。

我想先掙盤纏,一口氣接了不下三十個客人。然後我驚愕地發現,大部分的人名字我都聽過。然後,又有部分人是認得我的。認出我的大部分要被我威脅,再踢出門去。

眼見花魁大賽就要開始。紅裳觀熱鬧得不得了。

鬼母又叫我去她那裏。

分明是大白天,我到了鬼母觀的路上,還是覺得天灰暗灰暗的,陰森得刺骨。那些道路旁原本我沒有看清楚的東西,這會兒也看清了。原來鬼母觀除了路、房子還有涼亭,就只剩下了毒物。

想到前次來,聽到叢林裏簌簌的聲音,我還有一探究竟的欲望。現在想起,背後都涼涼的。

班茅、半夏、曼陀羅、斷腸草,滿院濃郁的香。

蟾蜍、楊瘌子、活辣子、斑蝥,蝮蛇、蠆尾……毒物已經多到沒地方裝,只好從彼此的腦袋上身體上爬過去,蠕動著前進。

隨便抽只蠍子,就有手掌大。隨便抽條蛇,都有手臂粗。

道路上還有個小網子,裏面密密麻麻擠著胡蜂和馬蜂。這些蟲子都使勁往外擠,像隨時都會把網子給撐破。地上一堆死蜂。

進了鬼母的房間,原以為會看到滿牆毒蟲屍體,沒想到她的房間竟與外面大相徑庭。

一束百合花,諷刺地插在她的床頭。

她周圍圍著一圈小倌,有好幾個都是我見過的。

連我都倍感噁心,也不知道這些小娘們進來的時候是不是都給嚇哭。

“我是今天才發現,你膽子不小,玩笑居然開到了紅裳觀頭上。”鬼母手中拿著一張紙,我從背面一看上面的鬼畫符,心中就想這下廢了。鬼母拿著它抖了抖,不緊不慢地說,“賈鳴。這就是你的名字?”

我乾笑:“二尊主居然連我寫的字都能看出來,真是才女。”

“這種小把戲,在紅裳觀是沒有用的。”

“那是那是。”

開只當是一個好欺負的小妓院,誰知道是紅裳觀?悔得腸子都青了。

“這樣吧,我看你也不大適合當男妓。乾脆留在我身邊,給我做事。”

我看看她周身一圈給她按摩送水果的男寵,吞了口唾沫:

“誰說我不適合當男妓啦?我才來幾天就接了三十個客了。”

鬼母又拿了個簿子,翻了翻:“這三十個客人都是常客。結果到今天沒有再來一次。你若真的有心當男妓,不強迫你陪睡,起碼要讓人家親一下。這都做不到,當什麼男妓?”

我愣了愣,這老妖怪對紅裳觀的瞭解竟然這麼多。

“好奇麼,紅裳觀的另外一個老鴇是我。”

這女人莫非有讀心術?我想什麼她就猜什麼?

“原來如此,我總算明瞭。可是鬼母身邊美男不少,不缺我這一個了吧?”

“美男?”鬼母笑笑,挑起杜炎的下巴,“美女吧。”

杜炎淚水噙滿了眼,羞憤得幾乎咬舌自盡。

“唉,紅裳那丫頭啊,是給男人傷害深了。我叫她找幾個像樣的男人來,她就給我弄了一堆人妖。”鬼母揉揉太陽穴,“在床上都縮成一團,像我在強姦似的,頗滿足征服欲啊。”

周圍的人妖們,沒一個吭聲。

這鬼母也夠豪放。我忍住不笑。

“有什麼好笑的?找這幫子人妖來,我不如去找姑娘伺候。”她拍拍身邊的位置,“過來坐。”

我過去坐下。

她把小倌都遣走。

“你不用害怕,我一個老太婆了,想要尋求真愛,也得找個比我成熟穩重的男人。你當我乾兒子吧。”

“使不得。這我太吃虧了。”

“怎麼說?”的aa

“一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說要當我乾娘,要換你,你幹不幹?”

鬼母笑著,拍拍我的臉:“你這小子就是會說話。你再好生考慮考慮,啊?”

突然想起重火宮廚房那些個大媽也特喜歡我。

莫非我長了一張討大媽喜歡的臉?怎麼喜歡我的大媽這麼多?

這時傳來扣門聲。

“二尊主。”

“進。”

一個身著黑衣的信使走進來,看我一眼,朝她拱手:“有新的情報。”

“不礙事,你說。”

“這個月底,宇文中嵩要去瓊州兵器行做一筆交易,數目似乎不小。”

“宇文啊。”鬼母咂嘴,“這個老頭實在太礙事了。他帶多少人?”

“現在定的是十五個。”

“行,你去通知後池和衛流空,叫他們多帶點人,在瓊州海港埋伏。他一出來,直接幹掉。”

“是。”

“如果宇文又多帶了人,把姬康叫上。”

“是。”

“記住,把死狀弄慘一點。”鬼母重新靠在躺椅上,閉目養神,“我就要看看,重蓮能穩到什麼時候。”

“是。”

“退下吧。”

要不是這老妖婆身上有毒,我絕對撲過去把她給掐死。宇文長老為人是不怎麼和善,但少說也是看著重蓮長大的。

但是,不能怒。

如何表現,才最不會引起她的懷疑?

片刻過後,我道:

“二尊主,為什麼要激怒重蓮?困獸不好對付。”

“就在方才那一瞬間,我已經認定你是奸細了。”鬼母抽出一根細黑長針,“你要晚一刻說話,這東西已經進了你的穴道。”

“哇,你不要嚇我。”我委屈兮兮,“我開始不過是認為你們的事我不該多問。但實在好奇。”

她笑笑,收回長針:

“你不把他激怒,就不知道他的底線在哪里。”她歎一口氣,又閉上眼睛,“重蓮這小子年紀輕輕,城府卻不淺。原以為殺掉南宮以後,他會憤怒。沒料到現在,他還是沒多大反應。你說說,重甄那是地道的性情中人了,怎麼就生出了這麼個冷血的兒子?”

“重蓮還是冷血?我只知道他長得好看。”

“呵,小夥子長得確實漂亮。看上去像個情種,開始我也以為他是情種。沒想到啊,心愛的人也是說殺就殺的。”

“心愛的人?”

“林宇凰的名字,你應該聽過。”

“聽過。他殺了林宇凰?”

“沒錯。”鬼母用手掌蓋住眼睛,輕聲道,“他殺了自己唯一的弱點。”

“那,那我聽說林宇凰出現在英雄大會?”

“那個是假的。”鬼母翻個身,說話帶點鼻音,“我不是很舒服。你回去吧。”

那一瞬間,我幾乎是從椅子上飛出去的。

天助我也!

不對,應該是蓮助我也。

這消息肯定是重蓮放出去的,他大概擔心別人拿我作威脅。話說,身處江湖中,確實比留在他身邊安全。不用天天面對他那個陰晴不定的破性格,還可以認識這麼多好玩的人。

立刻回房,提筆寫信。剛寫兩行字,忽然想起自己寫的字實在特別,重蓮不可能認不出來。於是,請杜炎幫寫了一個字“小”,又另外請兩人寫了“心”,“瓊”兩字。理由都是自己識字不多,然後這一幫小姑娘給我弄得特有優越感。

重蓮腦子一向好使,肯定能看懂。

去驛站把信件發出,不斷求神拜佛,重蓮一定要收到。這可是我冒著性命危險發的玩意,我要被鬼母毒死了,宇文長老又沒被救活,那才是嚴重虧本生意。

看著街上來回行駛的車馬,心裏突然有那麼一點不舒服。

我這才走了多久,就開始想媳婦兒了。他真的說話算話,沒有來找我,估計十有八九把我給忘乾淨了。

忘了也好。免得他一天到晚擔心我這惹禍精。

我搖搖腦袋,把重蓮從腦袋裏搖出去,又趕回花滿樓。

才走了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花滿樓前已經摩肩如雲,人們七言八語不知道在講什麼。我雄飛突進擠進人群,一邊喊著我是花滿樓裏幹活的,很快到了最前面。

終於看到一輛馬車,一片珠簾。

珠簾後傳來女子幽幽的聲音:

“誰在那裏吆喝?”

我心中突然狂跳。這聲音未免也太動聽了一點。

這才發現花滿樓樓上站了數排相公粉花,都在往這底下看。

“你是花滿樓的小倌?”簾帳後的人說。

“姑娘是問我麼?”

“沒錯。”

“是的。”

“最近紅裳在搞什麼,選的人越來越醜。”那女子不耐煩道,“這種貨色都能進花滿樓?”

“是麼?那姑娘覺得什麼才叫好看?”

那女子輕哼一聲:

“我和豔酒。”

十里紅蓮豔酒 正文 第22章

我頓時醍醐灌頂。我以前一直認為重蓮是個變態。

但是沒料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變態外還有大變態。

這時如果還不知道這女人是誰,我絕對精神失常。

天底下只有這個女人會把自己和那醜八怪放到一塊,還洋洋自得他們好般配。

開始聽她說我長得醜,心裏還有那麼一點不高興。但怎麼說對方也是個美人,讓著點沒關係。

現在終於明白,這女人是看多了醜八怪,反倒認為我醜。

她和豔酒絕配,頂好。頂好。

我原本以為步疏姑娘會揮動纖纖玉手,拉開帳簾讓我看看她那張絕世美臉。結果她竟然往後一靠,擊掌,直接讓人把馬車給掉頭,跑掉。

晚上接客,又遇到了認識的人。

我推門一臉風騷地淫笑,眼睛爆發出嫵媚的精光,卻發現站在大門前的人是缺右眼。

“原來是你小子——”他提高嗓門,我立刻撲過去按住他的嘴巴,躲開猶冷質疑的目光,嫋嫋娜娜地拖他進房,“缺大爺進來坐呀進來坐。”

“缺你媽的大爺,是曲大爺!”他把門一摔,我立刻放開他,也不管是否穿著絲絹衣裳,跳上椅子,兩腿翹上桌子。

“我說,你也無聊過頭了,玩男人?”

“這不女人玩膩了,哪想到會遇到你小子。”他上下打量我,“打扮出來人模狗樣的,可是老子一想到是你,就覺得他媽陽痿了。你說啊,你怎麼混到這種地方了?”

“身世淒苦,淪落風塵,曲大爺您瞧我苦命相,我這下巴,都尖了……”

缺右眼砰地一拍桌:“你是不是還要跟老子嘔?”

“好好。我是進來賺錢的,行了吧。”我笑道,“你又不知道我以前是做什麼的。”

“你不就林宇凰唄。”

我一愣,背上一涼,腿放下來:“別洩漏我名字知道不?”

“老子要漏,早就漏了。我開始還當你真死了,沒想到……嘖嘖,重蓮真厲害。”他想了想,又道,“上次跟你一起的那個小白臉呢?”

“哪個小白臉?”

“戴耳環的那個。”

“戴耳環?”的7b

他指指脖子:“這裏還刺了花的。”

“你說蒙面的?”

“對。”

我抬頭看了他很久,終於決定什麼都不說。

重蓮啊重蓮,枉費你天下第一人,竟然給人認成小白臉。

他道:“怎的不說話了?”

“你知道天山大本營在哪里麼?”

“你說煙影城?”缺右眼摸摸帶傷疤的下巴,“好似在東北方向,從奉天出發,都有十天左右的車程。”

“這麼遠?”

“對,而且那裏有煙霧陣,不好去的。怎麼,你想去?”

“我只是好奇,天山以拆招聞名,幾乎全天下的武學都被他們拆光了。那他們武功豈非沒有弱點?”

“不不,小宇凰,他們還是有很多武功拆不了。例如芙蓉心經和少林拳法。”

“光是這兩個?蓮神九式他們已經拆掉了?”

“豔醜放出來的消息,說他已經拆了蓮神九式的前三式,不出半年,他可以把後面兩式都拆掉。”

我沉思片刻:的09

“這豔酒究竟是什麼人?”

“誰知道?他說的話一般都是真的。去年他才宣佈要拆武當九宮八卦劍,今年天山就真的有不少人打敗了武當弟子。但又有人說他不會武功,只會拆功。”

“慢著。”我忽然抬頭,“照你這麼說,他們拿少林拳法沒轍?”

“何止是沒轍,簡直就是怕。不知道你是否有留意,去年英雄大會的時候,姬康上臺挑戰群雄,是什麼時候第一次下的台?”

“好像是……有個和尚上去了?”

“沒錯。三觀五門二十八樓,只有兩個人不怕少林武功:後池和白翎。”

“難怪天山執意要說自己是正派,是怕得罪少林。”

“是。”

我想了想,突然道:“那,大哥啊,你以前是混少林的吧?”

“怎麼?想拿老子當靶子?沒門!”

“不不,我只是想偷偷溜進天山玩玩,你跟我去,有備無患。”

“溜進去玩?老子看你是色迷心竅,想維護你的重美人。”

“沒有沒有,你想多了。”

“行了行了,陪你去天山也不是不可以,老子還嫌日子過得不夠刺激。不過我今天有事,你要找我,寫封信到南客廬。我準備好後跟你去玩玩。”

“我說臭小子,花魁大賽你要給我爭點氣啊。”

兩日後我給鬼母按摩,他突然給我冒出這麼一句。

“大媽,我和你很熟啊?就算爭氣也是跟我自己爭氣好吧?”

鬼母操起自己正在刨的大蠍子就砸我腦袋上:

“你說話還越來越得臉了。”

“那蠍子有毒的,你想玩死我?”

“捶腿去。”

我去捶腿。

“說真的,好歹拿個名次,順便說你是鬼母觀出來的,你乾娘不會虧待你。”

乾娘?

我這還沒同意呢,她就當我默許了。

當真她是為了爭個臉才讓我去?三觀裏哪觀出了花魁,相當於廣告效應,哪觀的招人量就越大。鬼母觀實力不錯,不過有幾個人願意往毒蟲的地方跑?

“什麼叫不會虧待我?乾娘你把話說清楚了,不要欺負後生晚輩。”

“好好好,送你武器。”

“什麼?風太大了,聽不見。”

“是套市價超過四萬兩的龍淵劍,可以了吧。”

“乾娘,我只會使刀。”

“我有把好刀,游龍。市價三萬,也很不錯了。”

“乾娘不是不使刀麼。”

“是呀。”

“那您花高價買下天鬼神刃,一定是想要收藏了。”

鬼母一時啞然,終於咬牙,往我腦袋上一拍:“好,你小子帶種。你要拿不下花魁,我就是不會使刀,都會用天鬼神刃把你切成兩段。”

“不要撇開話題,我的獎勵到底是什麼呀?”

“天鬼神刃,行了吧?”

“多謝娘。”

“臭小子,平時叫大媽叫得那麼開心。一有好處,你就連幹字都省了?”

“娘啊,一家人,何必如此見外呢?”

天鬼神刃,傳說中鬼看了都害怕的刀子,據說是沒有人看到的。因為看到的人,一定死在刀下。

想要舉起這把刀,也需要驚人的臂力。我使用凰羽刀多年,已經習慣輕武器,不知道為這把刀這麼拼命是否值得。不過,就算我拿出去賣,在黑市上都能賣出二十萬兩銀子。

男人的自尊算什麼?花魁去了!

但是,真到大賽那一日,我驚訝地發現,我起遲了。

杜娘已經化上了濃濃的妝,甩手出去,一看就知道他那粉兒擦了超過一個時辰。

前一夜缺右眼又來看我,我倆喝高了,喝了就直接睡。這會一看鏡子,果然是個水泡眼。揉了半天,我想天鬼神刃飛了。

這時鬼母破門而入,抓起一堆衣服就扔到床上。拖著假腿一拐一拐跳到我身邊。

半個時辰的功夫,她已拉著我出現在大廳二樓。大廳中央站了一排女人,一片密密麻麻的人頭,驚天動地的叫好聲。

花滿樓人數眾多,按道理說,女子的競爭應該比男子激烈得多。

可是這場比賽卻一點也不激動人心。

因為步疏出來了。

至於我為什麼知道那是步疏,無需多疑。

她並沒有站在正中央,而是右數第一個。所有人,無論男女,頭都轉向右邊。

鬼母說,她以豔門的名義參賽,僅僅是因為喜歡豔這個字。她的美麗,已經是不可以用六扇門六個字來劃分。

若說這世界上有一個女子的容顏能夠配得上重蓮,那這個女人,一定是步疏。

以訛傳訛的道理我懂,有了缺點人家說優點,有了優點說缺點。

我現在已經懷疑那豔酒是一個極品。

花滿樓的大廳絕對算氣派的一類,但這會都給人擠得沒了氣派。樓裏樓外裏三重外三重,給人圍得水泄不通。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裏出現了嚴重事故,市民圍觀。

來這種地方泡妞的,一定都是有點檔次的人。

但是有話說得好,真正高人不住無包間之房。

圍著二樓的是鏤空花欄,後面有數個包間,包間前掛著落地垂簾。根據以往經驗來看,這裏的人若非真的高手,就是怕在這種場合與自己的高手老爹撞車。或者,就是天山的重量級人物。

果然,鬼母拉我進了其中一個房間。

可憐了豔門的姑娘們。

這會兒經過精挑細選,終於到了選出豔門小花魁的時刻。步疏以豔門的身份出來,別說花魁,她們連個小花魁的頭銜都拿不到。

主持人出來宣佈:“現在請大家把手中的銀牌扔入箱中。”

人群一擁而上,步疏的箱子瞬間爆滿。

因為箱子是水晶所制,透明的。旁邊的姑娘因此顯得更加可憐。一個大箱子,裏面只有寥寥幾個小牌子。

主持人給步疏又加了兩個箱子,比賽終於結束。

非常沒有懸念的,步疏成為了豔門小花魁。

其實人們總說女人口是心非,男人何嘗又不是如此?平時罵步疏賤人騷貨的男人多了去,結果到關鍵時刻,還是會挺她。

後面的比賽稍微有點意思。因為一旦各個門的首領落選花魁,老大和老鴇的位置,以及頭牌的頭銜也要讓出去。每個女子都使出渾身勁數去表演才藝。

這一次,冉冉和仙姬依然守住花魁之位。閑吟、飛漠還有經常管我的猶冷大姐不幸名落孫山。

小花魁的比賽一結束,立刻輪到了大花魁。

大花魁選拔工序不像小花魁那麼複雜。六個人只需要進二樓最大的那間屋子,輪流待一柱香時間再出來,最後由那屋子裏的人宣佈誰是大花魁。

我靠在椅背上:“這不明擺著就是色誘?”

“誰說不是了?”鬼母隨手掂起一串葡萄,翹著蘭花指吃得特像老鴇,“反正有東西擋著,外面也看不出發生了什麼。而且隔這麼遠,就算有聲音人家也聽不見。”

“這不是正規比賽麼?”

“這是挑妓女,不是挑新娘。”

野門的新任花魁上來了。恰好正中央最大的屋子就在我們隔壁。

“我們旁邊這男的誰呀?今天是享盡福了。”

“享福?未必。”

“為何?”

“這你很快就會知道。”鬼母把葡萄皮堆在身旁,擦擦手,“可憐的是這些姑娘。我這麼大把年紀了,讓我去誘惑那樣一個男人,我也受不了的。估計唯一會高興的只有步疏吧。”

“莫非,這裏面的人是……”我指指旁邊。

“對,是他。”

“這,你說的話,他聽不到吧?”

“應該聽得到。”

“那你還……”

“ 他不會在意的。”鬼母想了想,笑道,“這世界上的奇人多了,我相信什麼人都可能存在。但有四種我以前死也不相信。一是醜到極限,但只要和他說過幾句話的女人都會愛上他;二是性能力極差,卻天天有一群人想和他上床;三是不露出任何消極情緒的表情的人。最後,不關心任何事的人。但是認識豔酒以後,我發現這世界上真是什麼人都有。他這人啊,沒有在意的事。任何事,任何人,他都不在意。你根本看不出他想要的是什麼。”

我也笑了:

“聽你說的我也覺得奇了。不過你說和他說過幾話的女人都會愛上他,那你呢?”

鬼母輕笑:“我這輩子不會再愛上任何男人。”

再?

算了。別人的閒事少問。

“那你怎麼知道他沒有性能力?”

“你見過他以後就會知道。”

“這麼神?只看就看得出來。”

“嗯。”

“那你說他不關心任何人,步疏呢?我聽說他為了步疏和白翎翻臉。”

“他要真在意步疏,步疏就不會說出同時喜歡重蓮的話——他要真在意她,根本不會允許她說出這種話。”

“步疏也夠可憐了,生這麼漂亮,卻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人。”

“你錯了。如果豔酒真喜歡她,她未必會這麼喜歡他。她這人,就是因為太漂亮,不相信真愛。她認為愛上她的男人都是沖著她的美貌去的。所以,只有不愛她的人才值得她愛。”

“這女人性格真特別。”

“特別?”鬼母道,“這叫賤。所有人都會賤,越好看的人就越賤。”

我愣了愣,剛想說話,隔壁就傳來了女人的呻吟——不,不能算呻吟,簡直就是嘶吼。光聽這個聲音,就知道是野門的。

但男人的聲音,一點也無。

不過多時,野門的妞兒出去了。出去的時候,還不忘在垂簾前回頭,媚眼一拋,走了。

下一個是柔門的冉冉。

果然類型不同,呻吟聲也不同。

冉冉的聲音軟得我渾身都麻了:

“宮主,我愛戀宮主已久,卻從不得到回報,嗚……輕,輕一點。”

尋常男人,恐怕不用她做什麼,聽到這幾句話就選她了。

但從冉冉進去到出去,隔壁沒有傳出一個聲音。

巧門的進去:

“宮主,我是第一次見你呢,我要覺得害怕,做錯了事,宮主可要原諒哦。”

後面還是嗯嗯啊啊。

我道:“他不是沒有性能力麼,怎麼……”

“不是沒有,而是不好。花滿樓的女人別的未必好,但叫床一定沒話說。”

就算她們是裝的。但性能力不好的男人,能堅持這麼久不射?不過問一個女人這種問題,似乎不大好。不過鬼母臉不紅心不跳,尼姑觀音都沒她這麼強悍。

冷門的進去,稍微收斂點。沒有怎麼說話,哼的聲音也很淡。

嬌門的進去以後:

“選人家嘛……啊,啊,宮主,人家好疼,選人家嘛……”

反正,除了步疏,沒有不陪床的。

最後一個是步疏。她進去後,倒是豔酒先開口說話:

“閨女,你來了?”語畢是茶蓋碰撞的聲音。他有心思喝茶,語調還平淡得不得了。

只是光聽這個聲音,不覺得是個醜人,甚至,該是個玉樹臨風的男子。

“我要當花魁。”

他清朗的笑聲響起:“行,就是你了。”

“不是說豔酒不在意別人麼?”

“寵愛和在意是兩回事。”鬼母道,“他確實很寵步疏,但硬要說他在意誰,應該是白翎。”

“白翎?”

“嗯。白翎上次受傷,豔酒把他接到神宮連續養了很多天。有人懷疑他們是那種關係,但沒證據,又對他們忌憚幾分,就沒敢說開。不過豔酒對誰都很好,只是稍微特殊一點,並不能說明就在意了。”

花魁又是毫無懸念的定了步疏。最後一輪,是砸錢比賽。

往六個花魁身上投錢,誰投得最多,誰就可以包她——當然,不是強制性的,時間也由她定。

有點像拍賣,又與拍賣不同。投出去的銀子無法回收。

所以對花魁們而言,這個是最好的賺錢方式。

步疏卻不參加。

人們開始叫價。

不是家財萬貫的人,都自動退出。

“冉冉,三萬!”

“冉冉,三萬五!”

“仙姬,四萬五!”

“冉冉,七萬!”

除去步疏的無價,冉冉的身價一直是最高的。

“一百萬,步疏。”

這一聲出來以後,再無人說話。

我以為自己耳朵壞了。就算步疏真賣,也未必能賣到這麼多錢。很快步疏的聲音響起:

“我早說過,沒滿足條件的,誰也不考慮。”

“不滿足條件,又如何敢找傾國雙成,天香步疏?”

“什麼?”

“什麼?”

我和步疏竟異口同聲。

鬼母站起來大聲道:

“什麼人?”

“重火宮。隨珠,荊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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